一、东宫新主
上元二年四月己亥(公元675年5月25日),皇太子李弘薨于合璧宫倚云殿,终年二十四岁。李治悲痛不已,追谥李弘为孝敬皇帝,在洛州缑氏县为其修建陵墓,一切制度仿照皇陵,责令蒲州(今山西永济)刺史李仲寂督办,是为唐恭陵。
媚娘也对儿子之死表现得格外沉痛,为彰显李弘太上老君临凡的特殊身份,她召集道士搜罗道教经典编纂成文,定名《一切道经》,并亲笔为此书题写序言。
文武百官甚至百姓也为太子的早亡大为伤怀——大唐立国近六十载,高祖扫平群寇,太宗进取西域,今上东征西讨,虽说三代帝王功绩显赫,但屡屡征战不免劳民伤财;而李弘天资仁厚、崇礼爱民,正是守成之主。实际上他的仁德已惠及民间,关中大旱时他留守长安目睹士兵缺粮,便把东宫食料散给将士以及百姓,还有他曾请求赦免逃役之人,这些举动大得人心。噩耗传出,人人感泣、山河带泪,他的英年早逝对大唐而言非“遗憾”二字所能概论。北门学士、相王侍读刘祎之为此写下挽歌:
戒奢虚蜃辂,锡号纪鸿名。地叶苍梧野,途经紫聚城。
重照掩寒色,晨飙断曙声。一随仙骥远,霜雪愁阴生。
无论世人如何惋惜,作古之人终究无可挽回,东宫不可无主,在短短一个半月的仓促准备之后,雍王李贤毫无意外地承继太子之位,时年二十二岁。
对于李贤辅弼者的安排,李治几乎完全保留李弘的班底,又融入了部分雍王府官员。左右庶子由戴至德、李敬玄以及即将从东安归来的刘仁轨兼任;贾敦实人如其名,是干实事的人,当这几年坐镇风雅的官始终不习惯,坚决请辞,于是出任怀州(今河南焦作)刺史,所留之缺由雍王司马张大安接替;张文瓘、郝处俊则更进一步,兼任太子宾客。其他雍王府属官如刘讷言、许叔牙、格希元等也纷纷转任东宫官,两府合二为一倒还算融洽,不过仍有人对李弘眷顾颇深,如太子家令阎庄,自故主死后郁郁寡欢,没过多久竟染病亡故。更令人惋惜的是,尚药奉御蒋孝璋因未能挽救李弘自责不已,深感无颜侍奉皇家,坚决请辞而去,临行前他将平生自创的许多秘方留于宫中,以备后人借鉴。
回溯显庆以来之事,每逢媚娘诸子地位提升,总有其他皇子倒霉,这次也不例外。李素节被贬为鄱阳郡王,软禁在袁州,已是死老虎,现在又轮到李上金倒霉了。杞王上金是个毫无野心、胆小怕事之人,但依排序而言仍是李贤兄长,在东宫易主的敏感时刻需要适当敲打;很快便有北门党羽揣测媚娘之意上书弹劾,从为官失职到私德有亏,拉拉杂杂给李上金扣了一堆罪状,请朝廷严加惩处。媚娘顺水推舟,罢免其寿州刺史之职,迁往澧州(今湖南澧县)安置。
总之,李贤顺顺当当坐上东宫宝座,而且一开始就展现出与李弘截然不同的风格。他聪慧机敏、学识优异,且精力充沛、雷厉风行,无论在朝堂还是东宫,议论起政务总能侃侃而谈一语中的;公务之余常与崇贤馆学士讨论儒家经典,或是召集青年才俊吟诗作赋,对元老重臣也很尊敬,每隔十天半月的还与宗室子弟击鞠射猎。更为难得的是,李贤成婚后连续得了两个儿子,太子妃房氏生长子李光顺、良娣张氏生次子李光仁,这也是目前为止李治唯有的两个皇孙,皇室血脉传承也不发愁了。还不到两个月时间,朝廷上下皆对李贤赞誉有加,唯独有一人不满意——皇后。
媚娘料到李贤入主东宫后必要大显身手,可她没意识到儿子近年才干大增,竟八面玲珑,这么快就分了她的权。长期以来太子监国、皇后参政的格局之所以能延续,就是因为李弘多病,无力承担责任。如今李贤生龙活虎来者不拒,大部分政务揽过去,她还有什么戏唱?更为关键的是,宰相早在咸亨监国之际就与李贤过从甚密,现在一般政务与李贤商量着就办了,根本无需向她请示。媚娘明知这帮人故意绕过自己,却也拿他们没办法,郝处俊等人拥有太子宾客、左右庶子的兼职,与李贤来往光明正大,有什么错可挑?
军国大事李治决定,日常政务拿不到眼前,媚娘能掌握的不过是群臣奏疏,即便如此,政事堂也与她打擂台,十份懿旨倒有七份驳回。媚娘快气疯了,再不为自己养下个好儿子而骄傲,每逢听闻李贤做出什么露脸之事,反而咬牙切齿。
转眼已至六月,烁金流火的夏日更给媚娘平添了烦闷。散朝后她板着脸孔来到麟德殿侧院,将奏疏往刘祎之等人眼前一摔,坐下动气——时常会面早已习惯,如今帘子都撤去了。
六位学士见皇后面色不善,都不敢多言,低头忙自己的差事,可是他们不说话,媚娘却要问:“周思茂!这两日东宫可曾接待宾客?”
周思茂之弟周思均在东宫任职,现在两府合并也成了李贤属下,媚娘便借这层关系窥探东宫动静。其实周思茂很为难,无论皇后还是太子都是主子,两姑之间如何为妇?可皇后逼问甚急,又不能不答,他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也没见什么人,就是昨日召来个十四岁的神童,命他即兴吟两首诗,赏了些财物……”
“十四岁?有趣!”元万顷一旁来了兴致,“叫何名?哪里人士?可是仕宦子弟?”
周思茂暗自埋怨他不晓事,非要刨根问底。但话问到这儿,不能不说:“乃是徐齐聃之子徐坚。”
“什么?!”媚娘一听就火了,“当初徐齐聃泄露禁中秘事,我将其流放以儆效尤,贤儿怎还和他家人勾勾搭搭的?难道觉得我处置得不对?”
“不。”周思茂赶忙解释,“太子至孝,绝不敢造次。只因徐齐聃感染疠气死在岭南,徐坚年少孤苦,郝处俊才将其引至东宫,求太子关照。想来徐齐聃曾教太子读书,这也算酬谢昔日情谊吧。”
媚娘不以为然:“功是功,过是过,尊师重道乃常理,难道本宫与圣上不知?既要恳求照顾,就该上奏或者领来见我,退一万步讲,他姑母徐婕妤还在呢,为何偏偏往东宫领?郝处俊究竟安的什么心?”她越说越气,什么鸡零狗碎的事全想起来了,继而又牢骚道,“这帮宰相哪还把我夹在眼里?连官职调动都胡来,高真行恢复左卫将军之职,高审行担任户部侍郎,高岐为东宫典膳,高履行之子高瑾、高璇也都升官。他们莫不是要闹翻天,把过去的是非公论完全扭转?”
周思茂见皇后动怒,战战兢兢低头不语。刘祎之是靠德行起家,还算明理敢言,立刻劝道:“提拔高氏虽与昔日废立相悖,却也不是为了反对您。昔日申文献公收养文德圣皇后,不啻于今上外祖,再说东阳公主是今上庶姊。渤海高氏已被冷落多年,早就没了昔日权势,如今略加宽宥只是念在旧日亲情,还望娘娘体谅。”
“是啊。”范履冰也道,“商议宽赦高家之时臣也在场,绝非有意针对娘娘。这件事不是郝处俊提的,而是张文瓘倡议,完全出于保全圣上英明,是一片公心。”
“公心就一定无私吗?”元万顷手捻短须,阴阳怪气地插嘴道,“别忘了,高瑾是张文瓘的女婿,他们两家联姻有亲,这还不是假公济私?”
这种论调投媚娘的脾气,但范履冰、刘祎之等人却暗自摇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人经受的磨难太多,心胸就会变得狭窄。元万顷文吏出身、才高位卑,多年遭高门子弟白眼,又经历一场流放,对朝廷权贵早就怀有刻骨偏见,把所有人都往坏处想,即便耿直清廉如张文瓘,在他看来同样丑恶不堪。
无奈元万顷沉迷其中毫不自知,反而进一步建议:“娘娘既觉得这帮宰相碍眼碍事,何不让他们躲开?”
“罢免他们?!”媚娘差点儿气乐了,“你说得轻巧,五品以上升黜岂是本宫所能独断?圣上……唉!”有些话实在没法说,李治的态度暧昧不清,既不打算收她的权,又不想换这几个宰相,整天摇摆不定,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元万顷呵呵一笑:“臣是想叫他们躲开,并非一定要罢免。”
媚娘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
元万顷随手从案上拿起两份奏疏:“今多有老臣致仕,兵部尚书和大理卿双双开缺,陛下何不提议叫郝处俊、张文瓘以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身兼此二职?听说大理寺近年积案甚多,而兵部处置安东战事还没个头绪,把这么两件烦琐差事丢给他们,他俩哪还顾得上掺和官员诠选?刘仁轨尚未归来,戴至德独自支应尚书省之事,料想也是无力多为,就剩一个好说话的李敬玄,您还应付不来?”
媚娘恍然大悟,不禁叫绝,但详思之下又觉为难:“让他们有的忙固然好,但大理寺和兵部的差事我本来是想提拔王德真和裴炎的,多安插几个亲信,给他们又太可惜。再者政事堂缺人,圣上也不会坐视不理,若要任命新宰相,李义琰首充其选,此人也是冤家对头啊!”
“只怕……”刘祎之欲言又止——只怕娘娘不改干政之心,满朝文武迟早都是冤家。即便新拔擢的王德真、裴炎、王本立之流,说是中宫亲信,其实也是攀龙附凤,真爬到高位之上,有了权势和身份,未必会报恩。说到底,牝鸡司晨是朝廷大忌,谁甘心陪皇后斗下去?连他们这帮北门学士,何尝不是被拖下水的?这些话刘祎之思来想去终究没说出口,反正自己还是相王辅臣,伺候好李轮便已功德无量,何必惹皇后不悦呢?暂且忍了吧。
“娘娘放宽心。”元万顷胸有成竹侃侃而谈,“不吃的饼先在锅里放着,不会自己长腿跑了。裴炎学问虽好,原本只是一介弘文生;王德真乃王德俭同族,他们这家人素来风评不佳。这两人得您提携骤然蹿升,百官已有所非议,再让他们当到列卿、尚书的高位,实在说不过去。不妨让他们再熬熬资历,过两年再提拔。至于李义琰,您大可阻止,只要向圣上另外推荐两人不就行了?”
“推荐谁?”
“薛元超与来恒。”
媚娘本欲反驳,但略加思忖竟觉有理——薛元超虽是李治故友,但饱受磨难早就没了昔日的锐气,如今清静自守唯唯诺诺;来恒则是因其弟来济之死才得到提拔的。来济本是李治潜邸心腹,因附和长孙无忌反对废王立武获罪,虽然李治念故旧之情没有迫害他,在韩瑗、柳奭纷纷家破人亡之际来济安然无恙,但他远谪边庭心灰意冷,在与突厥作战时免胄上阵,冲入敌群奋战而死,李治得闻噩耗甚是痛惜,于是提携来恒以为补偿。而来恒或许吸取了乃弟卷入党争死于边庭的悲剧,做起事来谨慎至极,多年无过亦无誉,就是老老实实熬资历。然而就是这么俩人,李治却对他们青睐有加,进一步提拔他们的心思其实早就动了,自己若能主动提议拜这两个毫无派系之人为相,完全无关痛痒,还能卖他们人情,连李治都顺便讨好了,岂不是美事?
“好,本宫就推荐此二人阻李义琰为相。”媚娘计议已决,犹自恚意不减,“用谁为相不过是一时之选,重要的是要让这帮人听话。如今一个个乱为王,眼里哪还有本宫?今日起《列女传》不用编了,你们立刻编两部训教百官的书,编好后我要让满朝文武人手一份。”
“恐怕不妥吧……”范履冰眉头紧锁——后宫之主公然训教外廷百官,历朝历代哪有这种事?这不是挑衅结怨吗?
“没什么不妥。”媚娘柳眉倒竖一脸森然,那严峻表情简直不似宫廷女子,竟似是战场上举刃搏杀的将军,“本宫就是要让他们懂得尊重皇后,而且还要明确警示他们,不可交通储君图谋倖进!”
众学士面面相顾,除元万顷外其他几人都很尴尬——这哪是编书训教百官,分明是冲着太子和宰相来的。您身为太子之母无所顾忌,我们这帮人大言不惭写这等文章,岂不是把同僚和太子都得罪了?
然而皇后气势汹汹,不答应祸在眼前,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差事。媚娘收起众人代为批阅的奏疏,草草过目便回寝宫了,六人依旧老老实实编书。元万顷兀自心情大好,笑道:“既是教谕百官的书,我看就取名为《百僚新诫》好了。”
刘祎之把卷宗一掩,起身道:“明日相王府要开讲《左传》,我于此书只是粗通,裴炎曾在弘文馆精研《左传》十余年,我要向他请教些问题,来日才好教授相王。这边的差事就多多劳烦列位了。”说罢拔足便走——这得罪人的事我不掺和。
周思茂、苗神客都以欣羡的眼光望着他,只恨自己没摊上这么个好差事,躲都没地方躲,只能跟着皇后一条道走到黑了。胡楚宾感慨半晌,又叫宦官取来酒,一醉解千愁吧!
范履冰烦得要命,只寻章摘句写了两行便把笔一抛,仰面长叹:“履冰履冰,本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怎就卷入这场是非了呢?”
不得志归不得志,范履冰毕竟吃了大唐朝五十多年俸禄,最起码的忠心和本分之道总还是懂得的。分夺宰相之权还倒犹可,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变味了,皇后再斗下去便是和亲生儿子争权。天下虽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可终究还是统御八荒、福报众生的,兵燹未息、府库未丰,值此多事之秋大家却忙于内斗,这到底不是长久之策。只可叹骑虎难下已无退路,这场争斗无论结果怎样,皇后和太子日后将何以互相面对?他们这帮北门学士结局又是什么?事到如今他不仅自疑,甚至也开始怀疑武皇后。
天后啊!难道您丝毫退路不给自己留吗?这场权力之争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您真的想清楚了吗?
二、皇后摄政
无论编书之事多为难,元万顷、范履冰等人的才学没得说,很快《百僚新诫》编纂完成。该书教谕百官要忠于社稷、恪守臣节,充斥着道德说教;最后干脆列了一堆人臣之忌,严禁结党、不准逾礼等,禁止与太子、皇子交通这一条也赫然写在上面。
媚娘兴致颇高,立刻召集内外善书之人广为抄录,给满朝官员都赐了一本。当着皇后的面百官自然不便说什么,只是叩头称谢,回到家却把书一丢牢骚纷纷——好歹大伙儿儿混迹官场这么多年,用得着皇后教自己怎么做人吗?一个女人不在后宫好好待着,整日叫嚣着给百官立法,究竟谁不守规矩?
不过凡事有向东的便有向西的,也有几位官员努力逢迎,尤其以司封员外郎王本立为甚,不但刻苦钻研该书,还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引几句其中的箴言,明显是以此邀取宠信。媚娘正要找个人树为榜样,不惜千金买骨,对李治软磨硬泡,最终提拔王本立为从五品左司郎中。身登通贵的例子摆在眼前,大伙儿这才明白《百僚新诫》的价值,许多人就此挑灯夜战,欲图倖进。
此外媚娘又在修建恭陵的事上做文章。李弘过世之初李治决定了陵墓的规制,却也强调要注意节俭、轻殓薄葬。但实际动工时完全不是这样,媚娘一再公开表示对李弘的怀念,声称恭陵应与正式皇陵规模一样,务必精益求精。表面上看媚娘似乎是出于舐犊之情,但细想起来李贤已经正位,她反复强调旧太子之德,分明是鼓吹新不如旧、今不如昔,以此表示对李贤的不满。这样一来可难为坏了督工的李仲寂,皇陵都是皇帝在世时就开始着手,太子陵本来没这待遇,如今猛然提高规格,孝敬皇帝梓宫停于太庙等候下葬,必须短时间内造出一座皇陵,这不把人活活急死?三个月间花费巨亿,又征调滑、泽等州丁夫数千,即便如此还是很紧迫,几乎是日夜赶工。将将干到七月,终于激起哗变,不堪劳苦的民夫向监工官员投掷砖瓦,甚至有人烧营而逃,闹得沸反盈天。
倒霉的李仲寂因此贬官,媚娘顺势让司农少卿韦弘机接过这项差事——韦弘机,京兆韦氏之人,贞观年间入仕,此人在工程方面颇具才华,曾在征灭高丽时督办粮草,出过很大力;但他做事严厉刻薄,故而不甚得志,后被媚娘超升司农少卿。咸亨之际他监管东都营田,宫内宦官违犯法禁,他越权拘捕,狠狠抽了一顿鞭子,事后才向李治汇报。李治见他执法严格未加责罚,反而给予赏赐,还表示:“更有犯者,卿即鞭之,不烦奏也!”
自从得了这句话,韦弘机行事愈加大胆,再加上依仗皇后宠信,内外无人敢惹。他接任修陵差事后,当机立断裁撤了部分工程,继而下令捕拿逃役之人,杀了几个带头闹事的民夫,然后又亲操皮鞭威吓众人,强逼着大伙儿赶工一个月,好歹把这个半截子工程干完了。上元二年八月十九日,李弘终于入土为安,满朝文武服孝送葬,李治亲书《孝敬皇帝睿德记》,篆刻石碑竖于陵侧,至此风波总算结束。媚娘不但贬低了李贤,还提拔了亲信,事后韦弘机因功晋升司农卿,负责修缮东都宫室,就此成为中宫党一员大将。
然而李贤也不是好欺的,虽处在人子的地位却有宰相帮衬,面对皇后的发难岂能逆来顺受?没过多久,在他主持下,东宫学士张大安、刘纳言等人也开始编书,名曰《春宫要录》《修身要览》。这两部书不是教育百官的,而是讨论太子该有的德行,算是李贤自我约束、自我学习的成果。这样一搞高下立判——媚娘的书是教训别人,气势汹汹结恩怨;李贤的书则是自我检讨,笑容满面交朋友。朝野之士更欣赏谁呢?就连李治看到这两部书也笑容可掬,即刻下诏表彰:
皇太子贤自顷监国,留心政要。抚字之道,既尽于哀矜;
刑纲所施,务存于审察。加以听览余暇,专精坟典。往圣遗编,咸窥壸奥;先王策府,备讨菁华。好善载彰,作贞斯在,家国之寄,深副所怀。可赐物五百段。
媚娘岂会吃哑巴亏?立刻予以反击,向李治建议调整中书门下,以郝处俊兼任兵部尚书、张文瓘兼任大理卿,给两个宰相塞了一堆烦琐差事,限制他们与太子来往,继而又提出一项新奇的创意——封禅嵩山!
古来封禅都是在泰山,哪有在嵩山的道理?但媚娘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她说封禅是春秋时鲁国儒士提出的,因鲁国地处在东,他们见过的只有泰山;而嵩山位于天下之中,号为中岳,毗邻洛阳,周遭又有许多著名的寺庙道观,在此封禅才能彰显王者之尊。宰相们当然要反对,且不说皇后意欲再度充当亚献展示威严的图谋,搞这么一次典礼要花多少钱?乾封年间那次封禅可说是金银开路、粮草垫道,又议定礼仪又开岳牧举,折腾一年多才罢休;虽说嵩山比泰山近许多,可该准备的照样不能少,可能还要大赦蠲税,朝廷好不容易渡过咸亨难关,刚积累几年财富,再折腾一次又穷了。
然而令宰相苦恼的是,皇帝却对皇后的奇思妙想很感兴趣,无论如何劝谏李治就是不纳,加上韦弘机、王德真、王本立等呐喊迎合,此事争论至上元三年初,李治还是颁布了诏令,计划来年封禅嵩山。又过几日在皇后推荐下,薛元超、来恒同中书门下三品,宰相班子中开始出现中立之人。但是郝处俊等人不会善罢甘休,刘仁轨从安东归来,与戴至德共掌尚书省,又开始压制韦弘机、王本立等人;媚娘又将刘祎之晋升为相王府司马,以王德真兼任长史,以李轮府邸为掩护集结反对宰相之士……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见式破式,中宫党羽与宰相们斗得不亦乐乎,其背后是媚娘与李贤母子间的权力博弈。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持续了近一年,最后却因一场战争告一段落——吐蕃来犯。
前番回绝通婚已与吐蕃闹僵,经过一年筹备,上元三年三月噶尔钦陵再度起兵,杀气腾腾来势凶猛,大肆侵犯西北鄯、廓、河、芳等州(皆在今青海甘肃一带),霎时间多处边关告急。
外患严重,李治无法安心养病了,立刻敕令左监门卫中将领令狐智通率兴、凤等州兵马暂时抵御,继而起驾回长安,调动大军准备应战。为避免再次出现两面作战的不利局面,李治同时下令薛仁贵尽快促成与新罗的议和,不再强逼其处置安舜,只令新罗解除军事对抗,并主动召回派去取代金法敏的金仁问,转封其为临海郡公,不再强硬干涉新罗王位,将安东都护府从平壤迁至辽东,又把都护府汉人属官调离,改用三国遗臣担任,甚至任命原高丽国王高藏为辽东州都督,以缓和矛盾,拉拢当地人心。大唐摆足友好姿态,只要金法敏适当妥协,一切既往不咎,所有矛盾暂且搁置,最要紧的是打好眼下这场仗。
然而媚娘的心思完全不在西北,长期以来的争权早就使她欲罢不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在她看来也许这场战争能够成为新的转机。其实李贤未尝不做如是想,如能在这场大战中充当一定角色,说不定可以进一步抬高自己的声望。
最苦恼的人似乎是李治,本来在明崇俨调养下他的病渐有起色,却因李弘之死悲痛过度又反复起来,接着又是和吐蕃开战,简直有些吃不消了。但事情紧急刻不容缓,他只能拖着病体往长安赶,因经受不住来往奔波,一路就躺在马车上,在颠簸中痛苦呻吟。
媚娘终于展现出好妻子的一面,舍了自己銮驾,这几日就陪侍在御车中,为李治端水喂药、揉肩捶腿,照顾得无微不至。眼瞅着已入雍州地界,李治的精神已恢复不少,媚娘却已心力交瘁、面色枯黄。
李治见她日渐憔悴,心中实在不忍,躺在那里轻轻握住她的手:“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媚娘见他双目炯炯凝望着自己,手心热乎乎的,可以感觉到他是发自内心感激自己,也颇觉安慰。可这丝安慰并不足以抚平她对权力的欲念,沉寂片刻后她开了口:“这点儿累算什么……如今朝政纷乱,又赶上这场仗,真是愁死人啊。”这话其实是在探风向。
李治本来凝望她的双眼缓缓垂下,叹道:“确是如此……不过你放心,当初那么大的乱子咱们都挺过来了,现在还有何可惧?这次朕打算调集十万大军,跟噶尔兄弟来个彻底了断,即便不能消灭吐蕃,也要把他们打得齐颡哀恳,再不敢东窥大唐。”
媚娘心中冷笑——说这话有什么用?仗不是你去打,军队也不是你指挥,到头来具体事宜还是靠我和宰相们处置,你躺在病榻上攥权不放,只能耽误事。但是话不能说得太尖锐,她转而道:“就算咱能打赢,不知要耗多久,朝廷这一大摊事怎么办?”
“朕身子不好,不还有你、贤儿和宰相们吗?原先怎样还怎样,这又有什么可忧?”李治这可就是故意打哈哈了。
媚娘这些天伺候在他身边就是想找机会推心置腹,可李治就是不接招,眼看快到长安了,焉能不急?索性把话挑明:“雉奴,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朝廷现状究竟如何,难道你心里不清楚?”
李治终于避无可避,脸色顿时黯淡:“我知道,你与贤儿不睦。虽说贤儿这孩子有些任性,也太爱出风头,但你们毕……”
“这不是和睦不和睦的问题。”媚娘并非找他当和事佬的,“天下之事不可缺少决断,倘若你振作得起来,我一句多余的话不说。可你现在病情如此,遍求医药枉费其力,顶多也就这样了,然则朝廷之事不能始终不清不楚啊!我也罢,贤儿也罢,到底听谁的,你总得有个选择,总这么争来争去什么事也干不成。”
李治一脸困苦地摇了摇头:“朕也不知,你们一个是朕的妻子,一个是朕的儿子,你叫朕如何取舍?难道你们不能同舟共济?”
“事到如今朝中泾渭分明,争不争下去已不是我所能决定,满朝文武恩怨甚多,难道你还能把他们都换掉?”这确是由衷之言,闹到这步田地,媚娘已有些骑虎难下了。
李治思忖许久才道:“贤儿二十二岁了,这江山迟早要……”
不等他把话说完,媚娘已怒不可遏,方才的疲倦之态全然不见,厉声质问道:“什么?你竟然选他不选我?别忘了我帮你夺得大权,我帮你渡过难关,临朝听政也十余载,你宁可让孩子任性胡为也不肯相信我吗?”
“唉……”李治蹙眉苦笑,“明明是你叫我选,我选贤儿你又不依,这也太霸道了吧?”
“霸道?”媚娘把嘴一撇,半开玩笑道,“我武媚娘霸道半辈子了,你又不是今日才知。”
李治本就头晕目眩,实在跟她啰唆不清,干脆也直截了当:“你到底想怎样?”
“让我摄政!”媚娘终于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胸中图谋。
“摄政”二字绝非轻易可言,《礼记》有云:“周公摄政,践祚而治。”摄政者,代行天子之政也。一旦媚娘拥有这个地位,可就不是看看奏疏、参与朝会这么简单了,她将接管李治一切权力,莫说太子、宰相无法抗拒,全天下的人都要俯首帖耳;口含天宪诏敕随心,生杀予夺尽在掌握,独缺皇帝之名!
李治闻此二字,不禁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摄政?古来涉足朝堂之女子也不算少,强悍者如后汉之邓绥、隋朝之独孤伽罗也不曾做到这个地步,即便吕后临朝称制也是刘邦死后的事。人心不足蛇吞象,难道一介女流也要效仿王莽、杨坚吗?
“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媚娘不容他有丝毫质疑,又正颜厉色地重申一遍:“我要摄政,压服舆论、统辖百官,我完全有这个能力,能替你管好天下。”
李治的目光又开始游移:“从古至今哪有这等事……”
媚娘绝不让他逃避,竟身子一挺,就势扑到他身上,死死压住他双臂,逼迫道:“咸亨之际三方战乱、天下大旱,是我代管政务渡过难关的,这你心里很清楚。如今大战在即,政务纷乱,除我之外谁能主持大局?你能立刻痊愈吗?贤儿有足够的经验吗?你能保证宰相没有私心吗?把大权交给我吧,这才是真正为天下社稷着想!”
李治被她压在下面,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却也明白她所言句句在理,李治确实无法保证一切,似乎也只剩屈服。但出于男人的尊严他兀自苦苦挣扎,沙哑地干笑着:“开玩笑……你疯了……”
“我是认真的。”媚娘越发紧紧压住他肩膀,几乎脸贴着脸,“你别无选择,要不然你废了我!我武媚娘要么为人上人,否则绝不苟延在他人檐下。”生则九鼎食,死则九鼎烹,这便是武媚的人生信条。
李治既没有废后的胆量,也不会愚蠢到那一步。他奋力挣扎着想逃离媚娘的压制,然而病体却使不上劲,连呐喊声都发不出来,即便真喊出来也没用,皇帝皇后的私事谁敢干涉?他徒然弄得满身大汗,喘息道:“你、你让朕考虑考虑,过两日再说……”
“不!你现在必须答应。”
狭小的马车中,两人便如搏斗一般死死纠缠着、压制着,铆足了劲、憋红了脸。然而一切毫无悬念,败阵的仍是李治。他筋疲力尽、头痛欲裂,随着马车颠簸身躯不住颤抖,而面前还有媚娘如利剑般的目光死死逼视着他。
“我、我答应……我答应……”或许当年李治在纳媚娘为昭仪的那一刻,早已注定他此生的无奈。
三、残酷真相
多年来二圣之所以在两京间不断来往,一者因为媚娘喜欢洛阳,李治也需要温和的气候养病,再者更是战争需要。每逢对东面高丽等国用兵,二圣就去洛阳,与吐蕃交战则归长安,以便就近接收战报、处理军务。上元三年三月,圣驾因吐蕃入侵而至长安,回宫后第一件事当然是召开朝会讨论战事。
李治是由范云仙搀扶着勉强坐上龙位的,媚娘端坐帘后,依旧是那副雍容沉稳的仪态,只是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满朝文武除侍中张文瓘外皆到——这位以耿介驰名的老宰相在回长安的路上感染风寒,寝疾在家。
朝会刚一开始,李敬玄就站出来,建议刘仁轨充任主帅。刘仁轨满心无奈,他已七十五岁高龄,二度出山一直在奔波打仗,如今刚从安东赶回来,又要跟吐蕃交手,体力实在已不支。可现今朝中缺少独当一面的将领,薛仁贵羁绊于新罗,也只剩下他了。再说这背后可能还有皇后的意思,皇后跟太子争得正厉害,不想让他这个碍眼的待在朝中,派出去打仗岂不是一举两得?然而刘仁轨毕竟老了,又非行伍出身,没有李老当益壮的精神,素来刚毅的他跪倒在地,坦言自己力不从心,调集兵马、筹办粮草尚可勉力为之,统兵上阵实在不行了。
英雄老矣孰能奈何?李治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好让他暂管军务,承诺临战之际另派总管。群臣以为这场朝会到此就要结束,哪知李治又开了口:“因朕久病不愈,近来朝政纷乱,中书门下每有所议常与中宫相左,争端不休,政令难施,此非长久之计……”
百官刚松懈的精神立时提起——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条睡龙出声了,难道今日要有所决断?到底是中宫交权还是更换宰相、教训太子?既然百官日日混迹朝廷,不可能完全回避权力之争,多多少少有些牵扯。事关所有人前程,大家都屏息凝神,等待他的抉择。
李治脸色灰白如纸,没有习惯性地扫视百官,而是耷拉着二目,额头上两道新添的皱纹格外明显,几乎一句一顿道:“朕日前询问过御医,又思虑甚久,自觉无力处置朝政,然国家之事不可无人主持,所以……”说到此处他倏然顿住,抬起眼皮微微瞟了一眼皇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才接着道,“皇后懿德贤能,才学非凡,又系春宫元良之母,且自麟德以来视朝参政,进言多有裨益。所以朕决定命皇后暂摄皇权、统御中外,三省以下一切政务尽归中宫裁度,文武百官乃至太子尽听其命。”
虽然李治这番话说得有气无力,但文武百官听来简直振聋发聩,即便那些攀附皇后之人都大感意外——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竟然会让权给自己妻子!
没有抗议、没有阻谏、没有争辩,数百人的大殿上静得连皇帝的喘息声都听得见,所有官员乃至亲卫、宦官都惊呆了,他们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而短暂的讶异之后便是嘈杂的议论,素来亲睦皇后的中书舍人王德真绽出笑容,王本立更是兴奋得高呼:“陛下……”
“圣明”二字尚未出唇,忽听朝班前列发出一阵重重的咳声,底气十足震慑朝堂,王本立一颤,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嘈杂议论的百官也鸦雀无声。
一片沉寂之中,只见郝处俊阴沉着脸迈步出班,举笏朗言:“臣闻《礼经》有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内外和顺,国家以安。’则帝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阳之与阴,各有所司也。昔魏文帝曹丕有感后汉外戚之乱,虽有幼主,不许皇后临朝,所以杜祸乱之萌,至今四百载乃为常例。陛下今违此道,臣恐上谪见于天,下取怪于人……而且……”郝处俊智勇双全处事干练,与皇后周旋多年不可谓不老到,但今日也方寸大乱,刚开始还故作镇静,试图引经据典,可终究掩饰不住仓皇,渐渐越说越急,口不择言,“圣体虽有小疾,然则春秋鼎盛,岂可轻龟鼎?况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所创。陛下该谨守宗庙不负祖业,传之子孙,焉能持国与人,有私于后族?”
百官听到此处毛骨悚然——自从长孙无忌以顾命之身专擅朝政,什么“天下乃先帝之天下”这类话是李治最忌讳的,今天郝处俊竟又说出来,而且还朗言宣称后族是社稷威胁,这岂不是公然向皇后宣战吗?大家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疯了!女人竟要摄政,皇帝竟肯让权,宰相竟敢如此顶撞,全都疯了!
郝处俊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重,但实在是情势使然不吐不快,话既出口无可挽回,他只能尽量稳住心神,大礼叩拜:“兹事体大,关乎社稷,伏乞陛下三思……”一个头磕下,他的心也沉沉坠落——完了!以前无论怎样对抗,终究没撕破脸,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吐露出来,再无回旋余地,我算是跟皇后结下死仇啦!
已经撕破脸,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李义琰快步出班,与郝处俊肩并肩跪倒,高声道:“陛下!大唐乃李氏之天下,国之权柄岂可与人?郝相所引经义足可依凭,唯请圣虑无疑乾纲独秉,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苍生幸甚!”说罢将手中牙笏横放在地,重重叩首。众人正暗暗感叹他胆气十足,却见他一个头叩完并不停,接着重重磕下去,两个、三个、四个、五个……竟是要以死相谏!
见此情形其他人再不能观望了,刘仁轨、戴至德、李敬玄、裴行俭、张大安、崔知温、刘景先、胡元范、田仁会、张越石等重臣纷纷跪倒附和:“陛下三思。”薛元超、来恒、高智周、郭正一、杨思玄、高真行等中间派见风使舵,也跟着跪下,恳请收回成命。大部分重臣已摆明立场,中下级官员心里有了底,“呼啦啦”一阵衣袍窸窣之声,大半个朝堂的人都跪下来。方才还跃跃欲试的王德真、王本立等人顿时傻眼,脑筋一转赶紧跟着下跪附和——犯不着为皇后得罪这么多人,不能当众矢之的啊!
大势所趋,连武承嗣也糊里糊涂跟着矮了半截,朝班前列只一人僵立不动——太子李贤。
李贤当然是最不愿意母亲摄政之人。便如母亲了解他一样,他也晓得母亲的性情。一旦母亲掌握大权,就绝不可能松手,以妻子之身尚能干涉父亲多年,若以母亲之尊掌控皇权,恐怕他永远只能当孝顺儿子了,不死不休。但让权之议是父亲提出来的,身为人子他只能心里紧张,不便出言反对。
媚娘看到这一幕,早已无名火大动,气愤得站了起来,恨不得狂吼一声,把这些可恶的臣子统统逐下朝堂,却如鲠在喉——此情此景,绝非似当初怒斥褚遂良那般,仅凭一句“何不扑杀此獠”便可了结。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她,就连她那些所谓的亲信都不得不低头,一己之力如何撼动大局?如何改变一千多年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魔咒?再说此议获利的是她,若是为了给自己利益与满朝文武争执,也实在太难看,太没有廉耻啦!
她只能无奈地坐下来,却实在难抑胸中委屈,攥紧拳头,恶狠狠瞪视着郝处俊、李义琰。忽而感觉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在她拳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媚娘扭头一看,见李治正朝自己轻轻摇头,仿佛是说——我听你的话,已经尽力了。
“朕明白了……”片刻沉默后李治再次开口,语气却完全不一样了,“既然列卿反对,此事作罢。还望诸位臣工今后尊重天后之意,尽心辅佐太子,共渡眼下难关,散朝。”
“陛下圣明。”群臣参差不齐地呼了这么一声,李贤这才走到龙墀前,搀起不知磕了多少个头的李义琰,快步向外走去。然就在他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媚娘,那眼神很怪异,说不清是庆幸、迷惘还是怨愤。其他官员也纷纷辞驾,今日大家连退朝的礼仪都忘了,竟没列好朝班,如鸟雀般四散而去。
李治在宦官搀扶下起身,回转后宫。媚娘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愣了片刻,随即追出后殿门,绕过影背墙:“万岁,此事就罢了不成?”
“唉……”李治回过头,“刚才的情形你看到了,群臣皆不愿,我又有什么办法?”
“郝处俊言辞不逊,李义琰以死相挟,难道也不问罪?”
“法虽严不可以责众,况且他们口口声声为了大唐社稷,我也不能触犯众怒啊!天下非朕一人之天下。”
“可是……”
“别说了,我头疼得厉害。”李治无力地摆了摆手,“你的才智我最清楚,其实我不都答应你了吗?可古今法度素来如此,要让天下人都甘心听你这么个妇人的话实在太难。这样吧,过两年再试试,那时百官或许能答应。”
这不过是句解心宽的话,现在不答应,将来就能答应了?过几年李贤日渐成熟老练,她更没戏了。媚娘明知如此,却毫无办法。李治又道:“朝廷之事维持现状,你也不要争,贤儿也不要抢,有事还是商量着来,实在拿不定主意有朕呢……我感觉不好,先去歇着了。”说罢旋即转身而去。
“嗯。”媚娘只得点头,而就在李治转身的那一瞬间,媚娘看到他倏然露出一丝笑容。
那是狡黠的笑容,透着一股冷酷和得意之态,媚娘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刹那间,一切豁然开朗!
难道李治真会甘心把摄政大权交给她吗?难道既已拿定主意又会因郝处俊、李义琰几句话就放弃?从头到尾李治都只是全无主张、任人摆布的病夫?错啦!所有人都错啦!整个局面的操控者恰恰就是这个病夫。
李治虽然软弱,却非轻易妥协之人,更不是放得开权力之人。以七年之隐忍斗倒顾命大臣,将李义府、许敬宗、刘仁轨等一干精明人操纵于股掌之上,平百济、灭高丽,破士族之独大而开科举之新途,又跟媚娘这等奇女子同床近三十载,岂是泛泛之辈?就算他身体有病,脑子里权力那根弦却始终紧绷。
这场让权的大戏李治看似被逼无奈,其实是顺水推舟,他才是真正赢家。抛开朝廷现状不论,以他现在的病势摄政之议早晚有人要提,即便媚娘不提,宰相百官也要提,只不过他们心中摄政人选是太子。便如李治不甘心让权给媚娘一样,他也同样不甘心让权给儿子,而且防备之心更甚。
前番给李哲、李轮改名易封是为了防止储位之争,今储位已安,他又开始严防太子抢班夺权。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李家父子猜忌之心一脉相承,昔日李世民夺李渊的权,李承乾又造李世民的反,李治能坐上皇位正是这一系列变故导致的,因而他对此甚是留心。李弘生前以仁孝著称,身体又不好,这个矛盾并不突出;如今的李贤不一样,早在李弘没死前他已经有点儿不安其位,咸亨初年便已涉足政坛,又在大酺宴跟李显一争高低。而且李贤聪慧外露,颇有尚武之气,加之东宫、雍府合并,他拥有比李弘更强大的势力。面对这么个英气逼人的儿子,李治岂能安心?
既然免不了让权,让儿子不如让妻子,媚娘毕竟是女流,除了新提拔的武承嗣,娘家几无势力,几个北门学士也都是不得志的文人,在他看来能闹出什么花样?而且妻子代为执政,只要他病体稍有好转随时可对朝廷的事插一杠子,谁也说不出什么。而让儿子掌握大权,李治就有可能如祖父李渊一样被逼为太上皇;即便事情到不了那么严重,一国二主鲜有不乱,父子矛盾总是不可避免的。
一贯喜欢找人背黑锅的李治是不会让自己深陷矛盾的,他要做的是制衡,是借力打力,让别人替自己应对。这种情势下让权皇后,细想起来究竟是谁在利用谁呢?其实宰相激烈反对早在他意料中,这件事根本不必真的办成,只要摆出让权姿态,一切就搞定了。他在朝堂上那番表态看似无奈,实际效果却不亚于呐喊恫吓!
首当其冲被警告的是李贤——你小子虽然当上太子,呼声很高,也要老实听话,别以为宰相重臣夸你几句,你就有望当千古明君。老子我才是皇帝,哪轮到你上蹿下跳?退一步讲,就算我疾病缠身压不住你,还有你娘呢!你不怕你娘教训你吗?
再者,被恫吓的还有郝处俊等宰相——你们觉得我久病不愈耽误朝政,觉得我处事优柔,莫非都打着拥护太子、当佐命功臣的小算盘?好啊,我可以让出权力,但只让给皇后。让一个女人统辖你们这群读圣贤书的大男人,你们愿不愿意?既然不能接受,就给我本分点儿!
在教训这些人之后,他又翻过脸来虚情假意对媚娘苦笑——我真想让你管事,但大臣们都不答应,我又有什么法子?不能因你把满朝文武都得罪了。朝廷的事咱还维持现状,这日子就凑合着过吧!
这样惺惺作态的表演可说是一箭三雕,他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如此精细的算计,如此险恶的用心,李治此举分明是公然制造矛盾,把媚娘、李贤、宰相的利益紧紧纠缠起来,让他们互相争斗、互相制衡,哪一方势力都不可能独大,谁也别想专权。然后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养病了,即便整天躺着头上插满灸针,天下依旧牢牢握在他那只看似绵软无力的手中。
或许身居宫中的李治从没有真的休息过,自从媚娘以退为进临危受命,他就开始玩花招了,今日之局面可说是他纵容甚至有意促成的。他明知媚娘招揽北门学士,明知李贤与宰相们越走越近,却睁一眼闭一眼;郝处俊等人支持太常博士给许敬宗上丑谥、重新修订实录、趁大赦恢复长孙无忌等人官爵,他从善如流听之任之;媚娘召回武承嗣、以建言十二事笼络人心、图谋代管皇权,他也逆来顺受毫不抗拒。他不是没主见,恰恰相反他实在太有主意,就是要让媚娘和宰相们斗,矛盾越大他的皇位就越安稳,他手中的最终裁决权也就越重要。
只要关乎权力,他丝毫不肯忽视。在媚娘和郝处俊等人斗得水深火热时,他关心的是扶植薛元超、来恒等老实听话之人;在李弘病逝之时,他就算悲不能抑之时也没忘记追谥,终结对社稷有威胁的道家谶语;他对李贤暗藏戒心,唯有见到《修身要览》时大喜,因为该书所论乃是太子自我约束,表示对皇权的尊重;媚娘提出封禅嵩山时,他即便有病在身且国家元气未复,还是不顾臣下反对立刻答应,因为他同样想在臣民面前展现威严,以提醒天下每个人,他才是帝国主宰者——这便是柔弱天子李治的真面目,一个嗜权如命的帝王!
媚娘呆呆站在殿阶上,望着李治蹒跚远去的背影,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周身百脉仿佛都被冻结了。扪心自问,她清楚自己所作所为早已逾越不可涉及的鸿沟,只是权欲和意气使然不能自拔;她也理解李治作为皇帝,捍卫皇权是无可厚非的,说到底是力不从心情势下使出的无奈阴招,但窥透真相的这一刻她还是感到无比痛心,甚至是绝望。
三十载历经坎坷患难与共,如此深厚的感情终究敌不过权力,在李治那看似温婉的表象下到底有没有真爱?无论媚娘表现得多强势,她心中底线早已一退再退,既然身为皇帝的女人,不苛求丈夫把全部心意都放在自己身上,只要有份心意就够了。而现在看来李治似乎连这点都没有真正做到,难道在他心目中自己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吗?帝王者,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其实不光是对自己,包括孩子们,且不论李弘、李贤兄弟,屡受打压甚至丧命的李忠、李素节、李上金,他们非媚娘所生,却是他李治的骨肉啊!世人都说她这个后娘心狠,难道李治这个亲爹不狠吗?到底是最毒不过妇人心,还是最毒不过帝王心?回想在马车上李治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那些无可奈何的言语,又有多少是真的?
媚娘曾以为自己很成功,以为自己是天下权势最大的女人,甚至以为自己已掌控李治。杀掉上官仪、临朝听政、参与封禅、组织北门学士似乎都印证了这一点,但时至今日回头看这一切,不过都是建立在李治默许下的虚幻楼阁,她从不曾真正逃出李治的手心!
更为可怖的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李治的一再纵容下她已经与群臣甚至李贤结下重重恩怨,矛盾无法化解,实事求是地说,她的一切权势都是李治赋予的,李治在一日,出于制衡的考虑,她的地位不会动摇,还可与儿子、与宰相继续周旋;可万一李治不在了,或者病入膏肓掌控不住局面,她的下场又将怎样?多藏厚亡,她现在争的权力越多,日后偿还的代价就越大。纵然李贤是她亲儿子,但父子、夫妻可以因权力而反目,母子难道不会?秦昭襄王是如何对待宣太后的,秦始皇又是如何对待生母赵姬的?那些把持朝政的皇后、太后几人有好归宿?未来不堪想象!
无所畏惧的媚娘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恐怖,她抬头仰望苍穹,层层浓云便似要压下来一般,仿佛末日即将来临。她顿时丧失了沉稳,踉跄着倒退几步,却觉后脑磕到什么东西,猛然一疼,回头一望,原来是大殿后门的影壁墙。
她望着这面雕龙琢凤的高墙,心下愈加茫然——退路!事到如今我还有退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