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结党北门学士,奠定权力基石

一、谥号风波

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在皇后和朝廷内外官员的努力下,大唐王朝终于度过了内外交困的艰难时期。

咸亨二年七月,安东都护高侃攻克高丽叛军在辽东的最后一个据点安市城,伪高丽王安舜与叛军首领剑牟岑侥幸逃出,不过两人很快发生分歧,安舜将剑牟岑杀死,独掌叛军大权,但此时他已无力抗拒唐军,只得退缩于大同江以南;唐军一路凯歌乘胜追击,最终胜利眼看就要到来。

咸亨三年正月,姚州方面也传来最终捷报。在梁积寿、王仁求、李敬业等刺史的联合下,唐军终于将蒙俭的主力叛军击溃,俘虏七千余众,获马五千余匹;昆明十四姓两万三千余户放下武器请求内附,媚娘甚感欣慰,在其地设置殷、敦、总三个州以为羁縻,这场规模浩大的叛乱总算彻底平定。但美中不足的是,叛首蒙俭未被擒获,他逃入西南的深山老林中,唐军几度搜寻未果,料想这位南诏首领不是丧于猛兽之口便是跋山涉水投奔吐蕃去了。

不过最令大唐君臣感到庆幸的是,噶尔钦陵也撤退了,原因有三——首先,吐蕃长于野战不善攻城,攻凉州占不了半分便宜;其次,钦陵此番用兵的主要目的是展示威力,稳固父亲死后刚刚到手的权力,能拿下西域诸州,并在大非川重创唐军已是意外之喜,眼见唐军防线稳固,援军陆续赶到,没必要再纠缠;更重要的是,就在他与唐军对阵之际,西域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局。

于阗是西域诸国中最强大的一个,其国王名曰尉迟伏阇雄,也是个颇有壮志之人,虽然他的家族早在太宗时代便与李唐交好,又成了藩属国,他却希望进一步扩充自己的实力。前番吐蕃军之所以能夺取龟兹,迅速拿下十八州,就是得到了他的配合。可是钦陵得手后他才发觉此举不过是除狼而得虎,吐蕃比大唐做得更过分,似乎想把整个西域都死死握在手中,不肯与他分一杯羹。伏阇雄引狼入室,又慑于吐蕃兵多将广,只好暂时忍耐。

大非川之役战火东移,伏阇雄笑着送走噶尔钦陵后立刻翻脸,将吐蕃留守在于阗境内的部队攻杀殆尽,严守各处关隘,又迅速遣使至洛阳,转而与大唐联手。钦陵气得暴跳如雷,有心杀回去跟伏阇雄算账,又恐唐军尾随在后,弄不好倒叫人家两面夹击,思来想去只好收兵回国——自此西域之地大唐与吐蕃各掌握一部分,于阗左右逢源扩大势力,反倒是最大受益者。

吐蕃兵马虽盛,但国力远远不能与大唐相比,经过这场折腾,粮食辎重消耗巨大,暂时不想打了,又怕唐朝再来吐谷浑就地滋扰,于是遣使“朝贡”,向大唐表达停战的意愿。李治也希望休养生息,顺水推舟表示赞同,也回派了使者,虽然双方都是虚情假意、口不由心,但凑凑合合总算是约和停战了,戍守凉州的唐军也松了口气可以回归了。惜乎侍中姜恪已病逝于前线,媚娘念及他临危受命,将其棺椁迎回,厚验安葬;裴行俭又上表录出征诸将之功,以李文暕、曹怀舜、程务挺为最——李文暕乃襄邑王李神符之子、曹怀舜是右骁卫将军曹继叔之子、程务挺是右卫大将军程名振之子,三人都是名将之后。能发现三名新将才媚娘也很高兴,立刻晋升三人军职。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了,李治的风疾也大有好转,他依照上官琮的推荐,提拔张文仲为尚药奉御,又征召明崇俨,在针灸以及“道术”的双重治疗下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不过眼花的毛病却没好,一切奏疏还是要靠媚娘。一时间朝廷内外平和无事,地方州县纷纷上报,今年粮食长势良好;宰相戴至德也从长安而来,汇报了收兵事宜,并力赞太子李弘、沛王李贤仁厚有德,阵亡的将士家属也得到了抚恤,媚娘和李治都很欣慰。可惜这种安稳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只因为一个人的死,难得的平静又被打破——许敬宗。

许敬宗,杭州人士,隋朝工部尚书许善心之子,少小成名学识出众,与孙伏伽、房玄龄、杜正玄等人同为隋朝秀才;江都宫变时其父为隋炀帝尽忠而死,他却屈膝忍辱,投降宇文化及,继而转投瓦岗义军,与魏徵一起担任李密的记室,后又归顺大唐,隶属李世民麾下,位列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贞观年间已官至尚书,位列八座,并检校太子右庶子,得到李治的青睐。但他在太宗时期仕途并不顺利,几度起落,真正的崛起是因为促成废王立武、消灭长孙无忌,此后官居宰相,位高权重,受皇帝皇后的双重信任,任凭李义府、许圉师、上官仪等一个个风云人物潮起潮落,无论身处何等波谲云诡的政坛风暴,他都能逢凶化吉、稳固不摇,在晚年与李并列朝廷两大元老,真可谓“官场不倒翁”。官至太子少师、特进,爵封高阳郡公,咸亨三年五月病逝,终年八十一岁。

听闻他的死讯,李治和媚娘都很难过,下令辍朝三日,诏令文武百官吊祭,追赠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大都督,陪葬昭陵。然而他们没想到,就因为给许敬宗议定谥号这件事,竟惹出了一场风波。

固然对于李治和媚娘而言许敬宗是大功臣,可在群臣眼中却完全不是这回事。首先他为人奸猾、诡诈多端,制造冤案铲除长孙无忌、韩瑗等人,几乎把关陇之人得罪遍了;而且他曾与李义府勾手,陷害许圉师、刘仁轨等事都有他的份;再者他品质卑劣、私德败坏,生活也很豪奢。与李义府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行径不同,许敬宗的生财之道要“文雅”许多。身为大名鼎鼎的学士,当世文坛之魁首,他除了主持修编《东殿新书》《西域图志》《文思博要》《文馆词林》《瑶山玉彩》等一系列大典丛书,还肩负一项重要的工作——修编实录。

自褚遂良倒台,史笔就落到了许敬宗手中,他不仅帮李治抹去“父子聚麀”的痕迹,更以史笔为挟收受钱财,谁要想在青史上留个好名声,就要大把给他送钱;反之谁要是与他有怨,哪怕功勋卓著,他也会大施春秋笔法。加之他的文章、诗歌很有名,又是宰相,谁家要是有寿丧之事请他写点儿碑文墓志,润笔费也相当可观。因此这些年他赚了个盆丰钵满,珍宝无数,姬妾成群,在长安的宅第修得富丽堂皇,据说飞阁之上可以驰马,简直可与王府媲美。这些行为早就招致群臣的不满,只是他老谋深算又受帝后宠信,没人敢招惹。如今他呜呼哀哉,该到算账的时候了。

追赠陪葬的诏书颁布后,紧接着就是议谥号。第一个发难的是太常博士袁思古,他表示:“许敬宗位以才升,历居清级,但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闻诗学礼,事绝于趋庭;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名不副实,斯文扫地。按谥法‘名与实爽曰缪’,应当用这个‘缪’字。”公然要求给他定一个恶谥,太常寺的官员大部分表示同意。

所谓“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是许敬宗的两件荒唐事:自古婚配讲究门第,他许家虽不在五姓七望、关陇名门之列,却也是南朝宦门,而许敬宗竟把女儿嫁给了已故荆州都督冯盎之子。冯氏乃岭南蛮人,虽身挂都督之职,其实就是朝廷册封的蛮族酋长,但该族地近南海,以大量珍珠、珊瑚、玳瑁、犀角等宝物为聘,许敬宗几乎可说是把女儿卖给了人家。再者许敬宗的长子许昂曾与他的侍妾虞氏私通,他得知后怒不可遏,竟要求朝廷将许昂流放岭南,虽然没几年就赦回来了,但许昂因为这个污点仕途很不得志,最终抑郁而死。

嫡长子许昂虽死,但许昂之子许彦伯犹在,官居著作郎,且同样以文章驰名,也很受帝后器重,承袭了祖父的爵位。听说博士们要给祖父定谥曰“高阳缪公”,许彦伯哪里肯依?忙跑到太常寺与博士们争辩。无奈众人不改,袁思古竟还挖苦他道:“当初令尊被他流放,我如今给他定个恶谥,不也算给令尊报仇吗?”一席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许彦伯火往上撞,当众与袁思古撕掳起来,俩人拳脚相向打了个不可开交,多亏众人拉扯才算罢手。

事后袁思古仍以恶谥上报,许彦伯也写奏章,声称袁思古与祖父有嫌隙,要求更改该谥。固然许敬宗好事多为,许多大臣痛恨他,但也有几个亲近之人,朝廷上下因此事吵得沸沸扬扬,最后连深宫之中的李治都惊动了,召集争执双方以及五品以上官员当殿讨论——就为一个官员的谥号特意召开奏议,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李治、媚娘登临宣政殿,在洛阳的三位宰相以及尚书、列卿尽皆到场。奏议一开始,许彦伯就跳了出来,指责袁思古用心险恶、挟私报复,不但要求更改谥号,还要求将其治罪;袁思古丝毫不让,声称自己绝无私心,对许敬宗的评价是秉笔直书。俩人越说越激动,几尽声嘶力竭,李治本就有病在身,听他俩吵吵嚷嚷脑仁都疼了,终于忍无可忍:“你们俩出去,有了圣裁晓谕尔等。”著作郎不过是从五品,太常博士才从七品,当着二圣和宰相的面吵得沸反盈天,实在不像话。

待二人灰头土脸走了,李治这才表态:“许敬宗乃三朝老臣,且曾官居太子少师,就算不加美誉,也不能如此贬低。以‘缪’字为谥合适吗?又何以彰显朝廷优待老臣之义?”对许敬宗的所作所为李治并非丝毫不知,但他当年夺回皇权多赖其力,这是他统治的基础,当然不希望有所非议。

袁思古虽被轰走,其他太常博士尚在,王福畤出班对曰:“谥号者,饰终之称也,得失一朝,荣辱千载。若使嫌隙是实,即据法推绳;如其不亏直道,义不可夺,官不可侵。二三其德,何以言礼?臣等既在其位需尽其责,不可顺风阿意,背直从曲。请依思古之议为定。”他这么一句话就把话说绝了——此事是我们的职责,优劣善恶明摆着,许敬宗只配这谥号,就算您皇帝说情也不行,“缪”字用定了!

媚娘刚开始还沉得住气,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听太常博士说出如此决绝之言,便有些压不住火——不错!许敬宗是毛病不少,可他是皇帝的功臣,更是我的功臣!力挺废王立武的是他,扳倒长孙无忌的是他,倡议改立我儿李弘为太子的是他,修订新礼仪的是他,弹劾上官仪的是他,迎合二圣临朝的也是他!你们把他骂得跟奸臣一样,究竟冲的是他还是我?

不过未等她出言斥责,戴至德突然开了口,他质问王福畤:“秉笔直书也罢,挟嫌报怨也罢,尔等何以定谥为‘缪’?”争了半天全围绕着袁思古有没有挟私诋毁,反倒把最要紧的忘了,这谥号的评定标准是什么?这才问到点子上。

王福畤理直气壮:“昔晋司空何曾薨,秦秀谥为缪丑。何曾既忠且孝,徒以日食万钱,所以贬为缪丑。今许敬宗忠孝不及于曾,而饮食男女之累有逾于何氏,谥之为‘缪’有何差失?”

此言一出媚娘终于抓到破绽,冷笑着插言道:“不错,是曾有此事,但晋武帝最终采纳秦秀之言了吗?”何曾是西晋开国元勋之一,助司马氏篡夺曹魏之权,他家财万贯生活豪奢,据说每天仅饮食就要花费一万钱,还常常感叹没什么可下筷子的。他死后太常博士秦秀给他定谥号为“缪丑”,但晋武帝司马炎念及他以往的功勋并没有采用这个谥号,钦拟了一个“孝”字。

不仅王福畤,在场众多官员都愣住了——说是奏议,多数人未尝不想出出对许敬宗的恶气,却没料到皇后不仅精明,还读过史书,竟什么事儿都瞒不了她!

媚娘趁此机会大发议论:“莫说是朝廷,即便寻常百姓家死个人还知隐恶扬善。况乎许敬宗历仕三朝、功绩无数,焉能随意诋毁?王博士既读圣人书,又出身高门大儒之后,岂不晓得仁恕之道?也难怪教子无方。”

王福畤脸色一阵羞红——莫看他官当得不高,家世可了不得,乃是太原王氏一脉,隋朝大儒“文中子”王通之子,而他本人的小儿子便是前番因做斗鸡檄文而被贬官的王勃。媚娘借他家儒学功底为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还拿王勃说事,噎得王福畤再不敢多言。

殿内一时无语,虽说群臣不甘心,但有皇后阻拦,这口气怕是难出了。沉寂了好一会儿,礼部尚书杨思敬小心翼翼出班道:“既求仁恕之道,谥法云‘既过能改曰恭’,不如就用这个‘恭’吧?”

媚娘依旧不满意——何为既过能改?难道许敬宗非得有过吗?难道在你们心中帮我的人就都是错的!杨思敬,亏你也是弘农杨氏之人,怎也不明我心?靠不住,通通靠不住!

郝处俊窥伺在侧,闻听这个评价心中暗笑,立刻表态:“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莫说高阳郡公乃社稷之臣,即便元奸大恶,获此良谥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这番话明褒暗贬,却也无懈可击。

半晌不语的阎立本也发了话:“昔日何曾议谥‘缪丑’,晋武宽赦为‘孝’,今二圣亦加宽纵,谥‘恭’足可。”他对许敬宗也无好感,为这点事儿争下去实在没意思,快定一个拉倒吧!

“可矣。”戴至德也赞同。

既然三位宰相都认可,在场其他官员无不附和。媚娘仍欲再争,李治却不耐烦道:“那就这样吧。”与其说李治在乎许敬宗的名誉,还不如说是在乎自己的名誉,但通过方才群臣的表现他也看出来,大伙儿也是实在厌恶许敬宗;无论此人为自己立过多大的功劳,毕竟已经死了,没必要为个死人弄得大伙儿都不痛快,使得自己这个皇帝孤立,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就行啦!

“陛下圣明……”群臣连忙附和。

“你们……”媚娘眼巴巴看着施礼而退的群臣,又扭头看了一眼李治,满胸愤懑却无可发泄——好啊!你们就这样一唱一和敷衍我?艰难之时过去了,你们又要把我踢到一边了是不是?

李治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忙起身赔笑道:“不就是个谥号吗?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对啦!前日薛仁贵上书,称伊阙的佛窟修好了,或许是神明保佑,朕真觉得病好了不少。朕也想专门为你修一尊佛像,保佑你平安,也让天下人牢记你的恩德功绩,回头派人去办吧。朕头晕得厉害,剩下的政务由着你心思处置吧。”说罢如逃跑般回转后宫。

“唉……”媚娘扫了一眼御案上摞得厚厚的奏疏,重重叹了口气——李治并不算食言,政务依旧掌握在她手里,还努力讨她欢心。但皇权毕竟是皇权,只要李治轻轻动一动手指,仍可以扭转乾坤,无论她这个皇后有多大权威,但注定不是国家的主人啊!

二、太子强谏

咸亨四年春天,李治、媚娘在右武卫将军豆卢仁业护卫下,回到阔别两年的长安。

这次虽谈不上凯旋,但二圣归来毕竟象征着国家安泰、战火消弭、风波平息,一切似乎都回到正轨了。圣驾到京之日,太子李弘,沛王李贤,宰相李敬玄、张文瓘等留守官员尽皆出城接驾,许多百姓夹道欢呼,人群中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刘仁轨。

刘仁轨三年前便已上表致仕,无奈情势紧急再度起复,与姜恪、裴行俭一起抵抗吐蕃,如今功德圆满,应该可以回家含饴弄孙了。可李治见到他时甚是激动,忙不迭走下御辇,握着他的手道:“疾风知劲草,岁寒知松柏之后凋。大败之际赖卿支应,足见国家少不得您这等文武兼备的能臣。朕观卿身体健硕、精神足满,何必舍朕而去?况姜相公新丧,中书门下缺人,您就留下继续参理朝政吧。”郝处俊、戴至德、李义琰等也都出言挽留,刘仁轨推辞不过,于是立拜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再度跻身宰相行列,又给他两个儿子刘滔、刘濬也升了官。

对这个安排媚娘当然不太乐意,但刘仁轨再度为国立功,资历威望又极高,不便拂逆众意;再者她临离洛阳之际李治刚帮她圆了一桩心愿——前番李治提议要给她修佛窟,媚娘当然来者不拒,经过筹划她决定搞个大手笔,在龙门西山修一座高六丈的卢舍那大佛(今龙门石窟奉先寺卢舍那大佛),此佛宝相要按照她的相貌雕琢,而且要请善导大师来修。卢舍那佛是佛祖三身之一,又名报身佛,智慧广大、光明普照,是太阳的象征;净土宗虽不是媚娘信仰的教派,然而善导大师素得平民百姓之心,徒众势力很大,媚娘此举无疑是向天下百姓彰显自己的功德,并利用净土一派获取广大人心。李治鉴于她先前的功劳,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不但拨内帑,还亲拜善导大师为国师,敕命其监造此佛。媚娘的愿望完全得到满足,此时自然不能不迁就李治的安排。

君臣共赴东内,在含元殿简单举行朝会,汇报了近来的政务,倒还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是安东平叛之役出了点儿麻烦——高侃、李谨行奉命平叛,眼看兵至白水山就要最终消灭安舜,关键时刻新罗王金法敏竟发兵救应,虽然经过激战唐军大胜,但安舜随败军逃走,流亡至新罗境内。

李治、媚娘闻报很生气,但新罗与大唐亲睦数十载,已经称臣奉正朔,况且多方战乱刚平息,此时实在不想大兴兵戎,于是决议沟通解决,向新罗派使者,责令其交出安舜便了结此事。罢朝后二圣来到麟德殿——此殿在皇城西侧,临近左藏库,因在麟德年间建成故而得名,是举行宫廷御宴的地方。李弘、李贤早安排下丰盛的酒宴为父母接风洗尘,在京的皇族成员乃至几位长公主也来了。

阖家欢聚一堂,二圣颇感欢悦,却见李弘身躯清减、面色黯淡,又不免忧虑。好在李贤能说会道、李显活泼滑稽、李旭轮乖巧听话,太平公主与城阳公主遗孤薛绍年纪相仿,俩孩子在殿角玩耍着,众位皇亲举酒相贺,气氛倒也不错。李治与媚娘交头接耳,商量着差不多该给孩子准备婚事了。可就在其乐融融之际,李弘突然颤巍巍起身,一本正经跪倒在父母面前。

“吾儿何故如此?”李治诧异。

李弘低声道:“孩儿受命监国,但身体不佳不能理事,国家危难之时无所建树,还要赖宰相和弟弟照顾,深感愧疚,有负父皇、母后之托。”说着竟还掉了两滴眼泪。

李治心下惨然——多孝顺的孩子,惜乎苍天无眼,怎么偏就让他患上冤孽的病呢!想至此他马上下位,亲手相搀:“君子以立德为首,立功次之。你德膺少阳,无愧于心无愧于人,这便足够了。”

李弘却伏地不肯起:“儿臣还有一件事想请奏。”

“有话起来说,朕一定答应。”

媚娘也道:“你父皇也有病在身,别叫他着急,快起来吧。”

哪知一向恭孝的李弘这次却很执拗:“孩儿所奏有些难以启齿,还是跪着说吧。”

媚娘与李治对望一眼,实不知这孩子想干什么,只得依从:“好,你就说罢。”

“是。”李弘先郑重磕了个头,才道,“儿臣受命监国居于禁中,有一日喘病发作心情烦闷,想散散心,哪知在御苑中忽遇两名女子,衣装与宫女大为不同,也不是嫔妃,年逾二十,形容憔悴神情落寞,见到孩儿叩首不止,大有惶恐之态。儿臣不解,遂向宫人打听,这才知是萧……萧庶人之女,孩儿的两个庶姐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据儿所想父皇、母后德被天下,日日忙于朝政,恐是事务繁多忽略于此,所以斗胆请将二位公主出降,莫再让她们苦守空闺。”

一席话落定,李治、媚娘双双涨红了脸!

李治大惭——自从萧淑妃获罪被诛,那两个女儿他早就忘了。义阳与宣城先是住在西内公主院,萧淑妃被追贬为庶人、改姓枭之后又被迁居到西内禁苑;自从修了东内蓬莱宫,前廷后宫一并迁来,西内多年不曾涉足,也无缘见上一面,似今日这般场合也从来没让她们参加过,乃至旭轮、太平之辈都不晓得他们还有这么两个姐姐。想来义阳已二十六岁,宣城也快二十三了,这等年纪早该出嫁了。虽说萧淑妃被打为罪人不得翻身,可俩公主却是亲生女儿,竟忘得死死的,这父亲是怎么当的?实在是愧煞人也!

媚娘脸红却是因为激愤——好小子,当初若不是老娘我苦心孤诣斗倒王萧二贱人,太子之位焉能落到你头上?你如今倒给冤家讲情,彰我之过?知道的说是忘了,不知的还道我这个继母歹毒无情、存心折磨,故意不让她们出降呢!就算要说,私下偷偷跟我说也罢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不是叫我难堪吗?

惭愧过后李治连忙解释:“为父并非……”

“不对!”媚娘突然厉声打断,凝视着儿子,“我问你,二位公主的事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听人说的?”她琢磨着不对,监国摄政居于东内,又时常犯病安歇,怎会出去瞎溜达?就算散步,也不至于散到西内禁苑啊?此中必有内情!

李弘不敢与母亲对视,却一口咬定:“此确是儿亲眼所见,还望母后对二位姐姐……咳咳!垂……咳咳!垂怜赐婚……”话未说完又咳嗽不止。

媚娘虽然不大相信,但听到儿子痛苦的咳声,望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庞,心渐渐软下来,继而抬头一望,又见众位皇亲都用讶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皆有不平之意,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众怒,不便再追究下去。想至此,她绕过摆满菜肴的几案,和李治一起将李弘搀起,口气和缓许多:“唉!是我们疏忽了。难得吾儿顾念手足之情,赐婚之事我们准了。”说罢匆匆向外走去,朝着殿门处为首的一名年轻侍卫招了招手。

那侍卫相貌雄健、微有虬髯,见皇后亲来招呼赶忙抱拳向前:“皇后有何吩咐?”

“我记得你叫权毅,出身名门尚未娶妻,是吧?”

“是。”权毅见皇后深知自己底细,受宠若惊。

“本宫做主,将义阳公主许配给你。”

“啊?!”权毅惊得叫出声来,也不知是高兴的还是吓的,方要谦逊几句,媚娘却毫不理睬,迈出大殿又打量其他侍卫。见班列中有个二十出头的,面如冠玉、风姿绰约,忙问:“你叫何名?出于何家?成婚没有?”

那小伙从未跟皇后说过半句话,顿时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蒙了,愣了片刻才施礼道:“臣王勖,太原人士,尚未婚配,祖父乃是平舒县公之……”

“好!就是你啦!”媚娘点手道,“我将宣城公主许配与你。”

随便指婚给两个侍卫,看似荒唐,实则不然,能侍奉在皇帝身边的绝非凡人。此二人乃翊卫,虽然官阶只有从八品上,但担当此职的都是功臣子弟——权毅祖籍天水,他的家族出于羌族,后迁徙关中,自高祖父那代起累仕魏、周、隋、唐,当到都督、刺史以上者甚多,在关陇贵族中也十分显赫。权毅的祖父权弘寿生前曾任秦王府长史、兵部尚书,封卢国公,死后被追赠太子少师,是李世民的绝对亲信;叔祖权万纪曾为李世民教育多位皇子,殉于齐王李祐之叛;权毅之父权知节官至桂州都督,只是死得太早,权毅非嫡长子不能袭爵,便入侍宫廷以为进阶。王勖家世稍逊,但也出身太原王氏,其祖父也官至监门将军,封平舒县公,父亲正担任歙州(今安徽黄山)司马,足以匹配皇家。

媚娘拿定主意探出玉腕,硬拉着两名呆若木鸡的青年转身上殿,满面笑容道:“喏,本宫这便选好两位驸马……还不快叩见陛下,自报名姓履历?”

赶鸭子上架,俩人也没法,只得当众自报家世。众位皇亲虽不免觉得草率,但见这两人一个家世显贵,一个相貌俊美,倒也挺般配。李治也很满意,大笑道:“既是皇后保荐,你们就是朕的女婿了。朕现在就封你们为从五品果毅都尉,待与公主完婚之后还有封赏!”

权毅、王勖闻听此言顿时不再推辞了,这不是天上掉饆饠,落进自己嘴里吗?从此平步青云前程不愁,两人连连叩首:“谢陛下!谢娘娘!”

媚娘又当众下令,赐两位公主首饰新衣,请她们立刻过来参加皇家宴会。义阳与宣城身在西禁苑多年,其实就是软禁,猛然得此恩惠简直不敢相信,长年累月见不到几个人,今日来到麟德殿看到这么多亲友都吓傻了;媚娘又满脸堆笑好言抚慰,拉着她们一一认亲。众位皇亲见皇后知错能改尽皆释然,一同举杯贺喜,所有人都笑了。

媚娘也笑了,笑得很和蔼、很慈祥,但心里却很别扭——孩子果然长大了,越来越有主意啦!那两个死丫头难道真是他撞见的不成?

就在这时李贤随口对父亲说的一句话引起了她注意:“这两年父皇不在,多亏列位宰相主持长安之事,我和弘哥哥也时常向他们问教,获益良多啊。”

媚娘猛省——是啊!宰相!除了几位宰相,谁敢在李弘身边嘀嘀咕咕?宰相都兼任东宫官职,是太子的辅弼者,分别整整两年,谁知道他们还曾议论过什么?实在太大意了,原以为对手只有一个郝处俊,现在看来戴至德、张文瓘之辈又能好到哪儿去?甚至包括阎立本,他侄子阎庄也在东宫任职;现在刘仁轨又回来了,他们越发得意了吧!这些人都是读儒家圣贤书的,都相信“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谁会支持她一个女人参政?如今这帮人不但自己反她,竟还背地里教唆她的孩子们,真真可恶至极!

直至此时此刻,媚娘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孤立了。不过她没有哀怨,而是默默提醒自己——要忍!忍常人之不能忍,天下之大难道就找不到甘心为我所用之人?你们不是要和我斗吗?好啊,我和你们赌这口气,看谁笑到最后!

三、编织羽翼

义阳、宣城两位公主的婚礼很快举行,事后媚娘又主动提议,晋升权毅为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王勖为颍州(今安徽阜阳)刺史,至此这两位驸马已与其他尊贵的皇家驸马毫无差别,时人对皇后做的弥补颇为认可。

不过相较二位公主的婚事,接下来要举行的婚礼更引人瞩目。太子李弘已二十二岁,即便病情不见好转也不宜再拖延了,于是再议纳妃之事。杨夫人已薨,加之杨思敬等弘农杨氏之人不遂媚娘之意,这次她没再插手,经一干皇亲的推荐,李治最后选定左金吾将军裴居道之女为太子妃。河东裴氏自魏晋以来就是高门,不逊于杨家。

但仅纳太子妃还不够,李贤、李显也到成婚年纪,只因李弘没有成婚所以也拖着。两位王妃的人选也是多年前就定好的:李贤的未婚妻是房玄龄的族孙女、宋州刺史房先忠之女,这桩婚事意在告慰旧臣;李显的未婚妻是常乐大长公主与驸马赵瑰之女,论起来常乐公主是李治姑母,但她生于高祖李渊避位太上皇之后,年龄与李治相仿,两个孩子年纪也般配,于是就不考虑辈分了,亲上加亲——对这桩婚事媚娘其实不大满意,只因当初常乐公主曾对她颇有微词,在薛婕妤、上官仪等人撺掇废后这件事上也没起好作用。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素来“不平则鸣”的媚娘竟没对这桩婚事说三道四,倒也令公主夫妇松口气。

除此之外群臣还发觉,皇后近来谦逊许多。虽然日常朝政还掌握在她手里,但对宰相们的态度比以前好了,对大家做出的行政决断也不再指指点点。有时李治精神稍好,过问一些国事,她也不随便插言。有一次李治、媚娘政务之余在宣政殿与几位重臣议论史事,李治突然提及:“人曰秦时法律严苛,朕倒以为甚宽,荆轲一匹夫刺始皇于殿上,而群臣竟无一救驾。岂非平素宽慢所致?”

郝处俊暗笑——此种论调或许只有当皇帝的人才会有吧?于是出班道:“此由法急所致,非宽慢也。”

“何以知之?”

“秦法规定‘辄升殿者,夷三族’。群臣皆畏族诛,故虽见刺客而不敢登陛救驾。臣早年读书时曾见曹魏法令,有一条‘京城有变,九卿各居其府’。而严才作乱时,率兵邺宫掖门,魏武帝在铜雀台上却望见有人奔赴皇宫赶来救驾,笑曰:‘彼来者必王修乎!’想来王修是奉常卿,这么干自然是违令,但察变知机、忠心为主岂不壮哉?可见人臣勇敢、怯懦实在于君。秦始皇暴虐苛刻,故而臣子畏怯;曹操宽严有度,故而臣子敢为。圣王之道,宽猛相济。《诗》曰‘不懈于位,人之攸塈’,《洪范》有云‘高明柔克,沉潜刚克’,此即谓中道也。”

李治觉得在理,赞道:“爱卿很通晓史事嘛。”

“臣也只是粗学,太史公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多以前人之事为鉴总是好的。不过……”郝处俊不动声色间已转移话题,“本朝修史之事外间一直颇有非议。”

“非议?”李治警惕起来。

郝处俊微微苦笑,一副委屈的样子道:“原先许敬宗主持修史,似乎颇有些失当之处。类乎密国公封德彝曾非议过敬宗,他便在写史之时大书密公之过,颇有诋毁之嫌;再者敬宗有一女嫁郇国公钱九陇之子,又有一子娶世袭鄂国公尉迟宝琳的孙女,因亲眷之情对郇公、鄂公大加溢美。还有外间一直传说,苏定方、庞孝泰生前都曾向敬宗行贿,请其在修史录功之时多加美言。此等行径倘若是实,只怕玷污朝廷之名,也不免误导后人。”他这番进言甚是高明,虽详细举出了几件罪状,却一副不敢坐实的口气,给皇帝留了余地。

李义琰也在场,他素来直率,忙接口道:“既有误便该改,况且自许敬宗致仕,史馆之事一直无人署理,陛下当委贤臣继之。”

其实关于许敬宗左右史笔之事李治并非不知,只不过是念其功勋一贯优容,今日听他们提及,便顺水推舟道:“既如此,那朕就派郝爱卿掌管此事吧。”

郝处俊之所以进言,所谋者便是为此,史笔在手不仅可正许敬宗之失,更可把废王立武以来朝中的是是非非重新厘清!不过他也知自己分量不太够,又道:“君有命臣不敢不从,然自忖资望不够,论及永徽以来之事刘相公更为熟稔,还是请他老人家主笔史馆吧。”他又把刘仁轨推到前面。

“这……”刘仁轨当然晓得此事背后的意义,心下却有顾虑——虽说他曾是个铁腕人物,却非睚眦必报,当年李义府以粮船倾覆之事构陷,并唆使监察御史袁异式逼他自尽;后来他平定百济而回,晋升御史大夫,袁异式吓得在他面前请罪,他也原谅了,在拜相后还提拔袁异式为吏部郎中,搞得一时间朝中多有议论,说他“矫枉过正”,故作宽宏邀买人心。平心而论此事他确实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安定人心,在他看来只要不是威胁社稷的大事没必要纠缠不休,所以打击许敬宗也好,限制皇后权力也罢,都是出于公心。但这第二次拜相已与先前不同,自己毕竟已是致仕之人,总要晓得进退,如今有郝处俊之辈坐镇雅俗,七十多的老叟何必再蹚浑水?恩怨还有个完吗?

霎时间大殿上所有的目光都偷偷瞄向珠帘内,却见皇后岿然不动坐在那里,仿佛对方才所有的讨论都充耳不闻。连李治都感觉有点儿不正常,于是主动问媚娘:“刘相与郝相执笔修史,你意下如何?”

媚娘面露微笑,只轻轻答复一句:“愿依陛下之意。”

“既如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刘仁轨只得与郝处俊一同领命,但心下越发忐忑——他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头,皇后的态度似乎有些太和善了!

二相受命重修史书,但这项工作刘仁轨并没能干多久,因为很快传来消息,安东发生重大变故。一向恭顺的新罗竟然拒绝大唐要求,金法敏不但不肯交出安舜,还私自册封其为高丽王,并派兵进驻百济旧境,勾结靺鞨部落侵扰辽东之地,摆出和大唐决裂的架势。事已至此,唯有一战,李治任命刘仁轨为鸡林道行军大总管,右领军大将军李谨行为副,发军征讨新罗;恰好此时金法敏之弟临海郡公金仁问正在长安,此人一向亲睦大唐,于是李治又以宗主国名义削去法敏王号和官职,改立仁问为新罗王,命其随军归国;并派驸马周道务任营州都督,剿抚靺鞨,兼管水陆各部粮草之事。

就在大唐向新罗宣战的同时,西域情势却出人意料地顺利。在噶尔钦陵撤退后,于阗国王伏阇雄继续肃清吐蕃势力,疏勒与突厥弓月部也相继复归大唐,两部酋长入京觐见,向李治表忠心——至此西域奇迹般地又回到大唐的掌控。当然,这次“收复”大唐本身没出多少力,是依靠统治西域多年的影响以及伏阇雄的私心促成的,对当地的控制力已大不如前,而四镇以西更远的地方更是鞭长莫及。在龙朔二年(公元662年)受大唐册封的波斯王卑路斯被大食国(阿拉伯帝国)打得四处逃窜,吐火罗(阿富汗)岌岌可危,这些事朝廷早已顾及不上。

但无论如何西域的回归是好事,大唐依旧拥有万邦之主的尊严,三位皇子的婚礼也就在这热闹的时刻举行了。按照礼制规定,皇太子纳妃的仪式本是很隆重的,临轩醮戒、宰相司礼,无论朝廷列卿还是东宫僚属都要穿上礼服各司其职,耗费也是甚大。可是李弘身体实在不好,不能过于劳乏,国家又刚刚摆脱困难也不富裕。索性仨孩子的婚事一起办,又省钱又热闹。

按照礼制规定,太子下聘需要白雁,而千寻万寻就是找不到白雁,正在犯难之际,李弘与亲卫在御苑中闲逛,无意中竟遇到一只,当即将其捕获。李治为此高兴地欢呼:“汉获朱雁,遂为乐府;今获白雁,得为婚贽。可见天命所归,朕无忧矣。”

于是婚礼顺利举行,李治与媚娘高坐殿上,看着三对红彤彤的新人向自己叩拜,心里乐开了花。李治甚是感慨,低声对媚娘耳语道:“三十年前终南山初会,可料得有今日情形?”

媚娘脸色微红,不过这点儿夫妻间的温存并未压制住她的权欲,她敷衍道:“他们终于成家立业,也了却陛下一桩心事,你今后更要好好保重身体,早日养好病,享儿孙绕膝之乐。”

“儿孙绕膝……”李治品味着这四字,竟有一丝苦涩——他分明见李弘脸色煞白、举动喘息,似是病情越来越重。什么白雁、红雁的不过是自己解心宽,究竟还有没有福气抱到嫡孙?但大喜的日子不能扫兴,他还是笑呵呵送走三对新人,默默回到寝殿。

内侍散去,沉寂片刻,媚娘面对红烛坐定,忽然发出一声沉重的哀叹,继而以袖掩面仿佛在拭泪:“母亲倘还在世,目睹孩子们成亲该多高兴啊!”

李治心头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些年她何曾这般多愁善感过?一股大丈夫气概油然而生,忙走过来,轻轻揽住她肩膀:“别难过,夫人久慕释教笃信至诚,此刻一定魂归兜率,身在弥勒净土。”

媚娘却连连摇头:“话虽如此,我难脱不孝之罪啊!”

“何出此言?”李治不禁蹙眉——武士彠爵至国公、追赠郡王,还要怎样才算孝?

“我父虽然名分尊贵,但我武氏一族除我之外可谓无人。元庆、元爽、惟良、怀运等辈固然自取祸端,却也怪我一时激愤,未做长远打算,把他们全都置于死地。姐姐、妹妹也都不在了,如今贺兰敏之又身犯十恶流死边庭,可叹武氏世袭断绝,父母虽得尊号不能血食。这岂不是不孝?”

李治真是哭笑不得——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当初惩治他们时不死不罢休,现在又后悔,何必呢?至于贺兰敏之的死因,你自己不清楚吗?但不好再翻旧账惹她难过,便顺着她道:“这倒也是,堂堂后族闹得举目无亲实在说不过去……这样吧,你侄辈中可还有人?召一位过来,承袭周国公之爵,也算全了你这份孝心。”

媚娘等的就是这句话,然而李治主动提出她竟不应声,转而又叹道:“有倒是有,不过武元庆嫡子皆亡,唯有一庶出,恐不堪其位;元爽之嫡子尚在,名唤承嗣,听说为人倒还聪明,只是当初元爽因罪流配,他属罪人子弟,身在岭南无赦令不能回来。”

“那有何难?朕立刻下诏,赦免元爽之罪,将他们一家召回。”

“不好。”媚娘连连摇头,“功是功,罪是罪,元爽一门既已定为罪人,无故赦免岂不有碍圣明?朝廷内外议论起来,究竟是当初定罪错了,还是如今赦免错了?”保全面子不过是能说的理由,还有不能说的理由——几位宰相都盯着她呢,这时候无故特赦侄子入京,那帮家伙岂不要跳出来讲道理?即便办成了,没个不惹朝野非议的,要做就要做得滴水不漏。

“那怎么办?”李治犯了难。

媚娘这时才抛出办法:“大赦。”

“赦免天下所有囚犯?”

“是。乾封以来朝廷多年不曾大赦天下,许多黎庶或因灾荒所迫为窃为盗,或因军府征召逃亡逃役,今诸乱方息,不如所有前愆一笔勾销,普惠于天下。再者孩子们成亲,又已收复西域之地,也正该添添喜气,让百姓们沾沾光了。”

李治手捻胡须思忖片刻,不禁心悦诚服:“有理。”

普惠天下自然是好的,但媚娘还有更深的算计,又道:“还有一事也要请你准许。当年元庆等人被贬时我曾修《外戚戒》,想来自那以后我也多年不曾再有什么修撰,如今许敬宗也走了,刘仁轨虽领衔修撰却出征在外,郝处俊政务还忙不过来,整理史书已够他忙。所以我想召几位文士,在宫内助我修几部训导内庭的书。先帝不也曾为你留下《帝范》吗?咱们敬天法祖,也该给孩子们编几部书才是。”

李治知她喜欢出风头,修书立言的瘾又犯了,苦笑道:“行啊!只要你高兴就好。”

“所用之人我要亲自挑选。”

“好好好,朕全都依你……”

媚娘闻听此言才止住悲意,由衷地笑了。李治根本没意识到,随着这些许诺,一个中宫党已悄然诞生,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是独自战斗的孤狼。

四、北门学士

咸亨五年秋,在媚娘的强烈建议下,李治颁布了一系列诏书。

首先是为宗族上尊号,追谥宣简公李熙(李渊高祖父)为献祖宣皇帝,妣张氏为宣庄皇后;懿王李天锡(李渊曾祖)为懿祖光皇帝,妣贾氏为光懿皇后。至于李治的高祖父李虎、曾祖父李昞已于武德初追谥为太祖景皇帝、世祖元皇帝,妻子梁氏、独孤氏也分别追谥为景烈皇后、元贞皇后,故而无需再加。但在媚娘建议下李治又为祖父母、父母改了更响亮、更威风的尊号,太武皇帝李渊为高祖神尧皇帝,太穆皇后为太穆神皇后;文皇帝李世民为太宗文武圣皇帝,文德皇后为文德圣皇后。

追谥之后媚娘“提醒”李治:“既然列祖列宗皆称皇帝、皇后,咱们在位的帝后怎能使用和祖先一样的称呼?咱们得避讳。”怎么个避法呢?她提议,今后李治改称“天皇”,她则称“天后”。李治听罢大笑——这哪是追尊祖先,分明是借追尊祖先抬高自己名号嘛!不过自己能享受天皇之美誉,有别于古今任何一位皇帝,倒也威风十足,于是就同意了。可是诏书一下,朝廷议论纷纷:

“君以乾德,后享坤德。当初皇后参与禅地倒也罢了,哪有皇后冠以‘天’字尊号的道理?”

“天后天后,越听越别扭,是天子之后,还是上天之后啊?”

“你们少见多怪,怎么没有配‘天’字的皇后?隋文帝之女、周宣帝之皇后杨丽华,当初不就称‘天元皇后’吗?”

“周宣帝宇文赟是昏君啊!后来社稷都被杨家篡夺了……”

“嘘!别胡说,脑袋不要了吗?”

好在非议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紧接着李治又宣布改元上元,大赦天下。这些年政务繁杂,朝廷也多恩怨,获罪之人不少,算来谁没有一两个知近之人倒霉?如今普惠天下,连远流边庭之人也可高高兴兴回家,众人各与亲朋团聚,也就顾不上对尊号指手画脚了。就在一片欢笑之中,武元爽之子武承嗣被媚娘召到长安,袭周国公之爵,并被授予当初贺兰敏之担任过的尚衣奉御之职。

然而意外还是有的,就在媚娘受益的同时,郝处俊、张文瓘等人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上奏请为以往获罪的皇亲贵戚追复官爵。李治的反应实在令人玩味,也不知他是年纪大了顾念旧日亲情,还是做事全无主张,总之就像风中的葫芦一般,东风来了顺东风、西风来了趁西风,竟然全部顺从了诸宰相之意。于是追复长孙无忌太尉、赵国公,无忌十二个儿子尽皆流死岭南,遂以其嫡孙长孙元翼袭爵;追复去世多年的于志宁为光禄大夫、太子太师;高氏一族也得到宽恕,虽说高履行已忧郁而亡,但其妻东阳公主,其子高瑾、高璇以及其弟高审行、高真行尚在,一律召回长安,恢复官爵。媚娘对此自然是怒火中烧,暗自埋怨李治左右摇摆,难道废王立武的陈年旧案又要翻出来不成?不过她仍然选择了隐忍,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布置要做……

麟德殿以西有一处小院,虽位于皇城之内,但位置偏僻,紧邻着蓬莱宫西墙。因为再往南几步就是右银台门,而麟德殿又是皇家御宴之用,所以这小院通常大宴时是皇室贵戚候驾之地,平日很少有人。

然而今天这里却变样了,室内宫灯、牙床等物尽皆撤去,只留一张主座、一幅纱帘,左右换了十几对几案坐榻,笔墨纸砚、烛台镇纸尽皆齐备,左右厢房中的杂物也已清空,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书籍、图册。有四名绿袍官员正垂首站在院门口,虽一动不动,但脸上神色不定,显然都是第一次踏进内廷,不免有些紧张,既不敢随便交谈,也不敢东张西望。

“皇后驾到……”

随着这声宣号,四人直挺挺跪倒在地:“参见皇……天后。”

“免礼,让你们久候了。”媚娘姗姗而来,口气甚是谦和。

“不敢。”四人依旧很拘谨,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直至皇后的裙摆自身边飘过,紧跟着许多双宦官的脚走过,他们才缓缓起身,低着头跟在后面进了院。

媚娘倒是很随便,登堂入室来到主位,坐下来喝了一口宦官捧来的水,又接过绢帕擦擦嘴,笑道:“诸位也都落座吧。”

眼见宦官已垂下纱帘,皇后隐于帘内,四人才敢抬头,深施一礼道:“谢座。”微微瞻顾一番,便各自寻了张就近的几案坐了。随后又进来十名宦官,施过礼在后排的几案前就座,似是专司文墨的。

纱帘其实很薄,媚娘坐在里面一览无余,见众人皆显拘谨,便笑道:“四位不必紧张,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本宫召你们来是修书的。虽说我也读过一些书,写过《外戚戒》,毕竟是女流之辈,因而恳请圣上诏请贤才,四位皆是当今文坛之中的雄杰,学识千里挑一,品质绝非俗流,故而得以入选。今后本宫还要多多向你等请教,千万莫拘束啊!”

四人闻听此言受宠若惊,立刻起身道:“皇后过誉,臣等实不敢当。”话虽如此,心里却不免生出几分傲然——学识千里挑一,品质绝非俗流,皇后待以贵客之礼,这是何等荣幸?加之四人平素皆有些不得志,闻此赞誉真有扬眉吐气之感。

范履冰,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士;苗神客,沧州东光(今河北东光)人士,这两人皆是进士出身,学识优异文采出众,现任周王府属官,惜乎李显耽于玩乐不读书,两人有志难伸。周思茂,贝州漳南(今河北故城)人,现任起居舍人,负责记录皇帝诏令以备修撰实录,有传言说他与郝处俊关系不睦;胡楚宾,宣州秋浦(今安徽石台)人,弘文馆的学士,此人学问极好,但有个毛病,每做文章必要喝酒,据说只要喝过酒,妙辞美句便如三峡之水汹涌不竭,可因为这毛病整天醉醺醺的,搞得同僚不待见,始终升不了官。一言以蔽之,媚娘召集了一群才华出众却不得志的文人,而且还都出身寒微,没有关陇背景。

四人中以范履冰年纪最长,他是武德年间的进士,如今年逾六旬须发斑白,却仍存几分狂傲的热忱,抱拳当胸道:“臣智不足以统率三军,勇不足以尽命行伍,唯一支秃笔仍可效力皇家,陛下但有差遣臣必竭力。未知娘娘欲做何文章?”

“不忙。”媚娘示意他坐下,“还有两人未到,等……”

话未说完,范云仙满头大汗跑了进来:“哎哟娘娘!可真废不少劲儿,总算把他们带进宫了。”

“还不请进来。”

“是!”

范履冰等四人甩脸望去,殿门处并肩走来两人,皆是布衣装束。一人年约四旬身材高大,白面长须相貌端正;另一人年纪稍轻瘦小枯干,却满脸嬉笑不拘小节,背着手溜达进来,这哪像入宫觐见,简直似在逛长安城西市。

但随着两人走近,范履冰等人看清了二位面孔,不禁又站了起来——原来是多年不见的熟人啊!

那白面长须者姓刘名祎之,常州人,其父刘子翼在隋朝任秘书监,颇享大名,贞观年间李世民曾召刘子翼再度入仕,但子翼以母亲老迈为由固辞不受,甘守林泉直至老母病逝,堪称大孝子,后在吴王李恪府担任功曹,迁著作郎、弘文馆直学士,参与修编《晋书》,于永徽年间去世。有其父必有其子,刘祎之同样以孝行著称,而文才更在其父之上,数年前已升任中书舍人。但顾念亲情这点他做得有点儿过了,他有个姐姐在宫中当女官,常年不得相见,有一次二圣出巡,李治命他回宫探望年迈的荣国夫人,他趁机私自谒见姐姐,被人揭发获罪流放。

至于那个举动随便者,更是老熟人,便是曾解离合诗,却因一句“不知守鸭绿之险”而遭流放的洛阳才子元万顷。

二人匆忙向媚娘大礼参拜:“草民叩见皇后陛下。”虽说蒙大赦而回,但两人的官都没了,如今只是平头百姓。

“请起……”媚娘笑道,“听说带你们入宫挺麻烦啊。”

元万顷从未见过皇后,却放荡不羁、心直口快,站起身满不客气道:“那帮侍卫也太不拿娘娘的话当回事啦!我们是您专门找来的,丹阳门那关还好过,光顺门横遮竖挡,多亏范公公为我们解释,这还上上下下搜了个遍才放进皇城。”众人无不暗笑——不长记性!这些年流放之苦全白受,还是给二两朱砂就要开染坊!

刘祎之态度恭谦得多:“我等不过一介白丁,宫廷侍卫详加讯问也在恪尽职守。”

媚娘毫不啰唆,当即吩咐范云仙:“取宫中腰牌来,明日起诸位学士无需走光顺门,从西夹道过来,自右银台门直接入内廷,任何人不得阻拦。”说罢又朝二人一笑,“本宫大老远把你们赦回来,岂能让你们屈居白丁?”

刘元二人顿时怔住——难道皇后促成大赦,就是为了我们俩?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但媚娘也乐得让他们感恩戴德,遂道:“刘祎之,本宫深知你是个贤良,流放你实在于心不忍。你当初所犯虽是小过,但朝廷内外有别,焉能私自谒见亲属?若是人人都学你,皇宫成了什么?故而严惩以儆效尤。”

“臣明白……”

“现在召你回来,中书舍人一时还不便复原,暂且在这里修书,另外我还有个更重要的差使交给你。我那一干皇子里我最中意的就是旭轮,如今他也渐渐长大了,身边正需德才兼备之人,我就把旭轮托付给你啦!你给他当侍读,好好教他学问。”说到这儿媚娘特意放缓语气,颇显温柔道,“只要你尽心辅佐我儿,我一定提携你,升你为王府司马,重归中书省也指日可待。你放心,你姐姐在宫里也很好,前几日我已晋升她为正五品尚功,一会儿我把她召来,你们见一面,这几年你流放在外她也很挂心……”

刘祎之听到此处已泪水涟涟:“娘娘待我之恩天高地厚,臣自忖无以为报,必尽心竭力辅佐殷王千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抱定士为知己者死之心,决定把皇后对自己的厚恩回报到李旭轮身上。

“无需言重……”媚娘扭头又看元万顷,笑道,“你这人好不识路数,洞察关隘自是好事,写到檄文里干什么?因你这一句话,险些难坏三军。”

“唉!”元万顷搓搓手道,“我有个毛病,有本事不显露出来就憋得难受。”当着皇后之面自夸有才,也真亏他说得出口。

“哈哈哈……”媚娘不但不恼,反而放声大笑,“好!本宫给你大展才能的机会。先在这里编书,我看你那个兵部主事也不要干了,去中书省当通事舍人吧。”

兵部主事不过是从八品吏员,通事舍人却是从六品,传达令旨、内外启奏,实是进身之阶,这不是意外之喜吗?元万顷立时收起懒散的做派,叩首道:“多谢娘娘栽培。”

“且慢……记得管住你那张嘴,今后身居中枢,再泄露机要可就不止是流放啦!”

“是是是。”元万顷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我这臭嘴,以后一定长记性!”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好,各位皆请就座。”媚娘把手一摊,“本宫所编之书皆是内外朝训导所用,类乎《列女传》《臣轨》,还有些是我个人爱好,佛道诗文之类。料想对各位而言不过是牛鼎烹鸡,所需的参考书籍我已备在厢房,诸位要是疲倦可叫这十名宦官代笔,他们的书法倒还使得。诸位又不多拿俸禄,只是帮我一个忙,大可随便一些,平时仍在各处供职,闲暇之时过来便可,就是编上十年八年也不打紧,不过一定要保证这屋里每日都有人。至于所需之物不必委屈,除笔墨纸砚,若需饮食茶点只管向外面的小使索要……胡学士,我可给你备下好酒啦!敞开喝!”

“啊?!”胡楚宾双眼放光——有吃有喝还有酒,这比弘文馆强多了,照这个待遇可真得编个十年八年的。

书卷铺开,浓墨研好,六位高才之士就此雕龙,一切都有人伺候着,即便需要哪本书也不必自己取,只要随口吩咐一声,宦官自会去厢房寻来。媚娘也不走,坐在纱帐内一边浏览从宣政殿带来的奏疏,一边兴致盎然地观察他们。刚开始大伙儿儿还放不开,时候一久随便起来。范履冰年岁大了,老那么跪得直直的写字坚持不住,渐渐坐下了;胡楚宾半卷书录完,半壶酒也下去了,脸色红扑扑,双眼迷离;刘祎之初蒙大赦一路赶来,也实在疲乏了,打起哈欠;苗神客与周思茂运笔之余低声聊起天儿;元万顷更别提,早就屈臂往榻上一歪,把纸放地上信手划拉着——编《列女传》算什么难事?小菜一碟!

媚娘把众人的形状瞧得清清楚楚,却也不加叱责,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她忽然起身走出了纱帐。六人各行其是,直到皇后走到近前才发觉,元万顷刚要起身坐好,却见皇后也不说话,将几份文书摆到他案头,继而又分送其他五人。元万顷不解何意,拿起一看:鸡林道行军副总管李谨行初战告捷状。

饶是元万顷任性敢为,也吓得一哆嗦——这是官员奏疏啊!莫说自己还是一介草民,即便当了通事舍人也无权看,此乃宰相所司啊!

其他五人也吓得跪倒在地。

媚娘使个眼色,十名司墨宦官乃至范云仙都退了出去。她笑道:“怎么了?这有什么可怕的?”

“臣等不敢……”

“这有何不敢的?审阅奏疏乃本宫职责所在,现在本宫遇到不决之事,咨以列位。上命下从君命难违,岂不是顺理成章?”

范履冰却道:“朝廷自有法度,臣官职卑微不敢僭越。”众人连忙附和。

元万顷强笑道:“娘娘莫与我等玩笑,这等事我等实在不敢。”

“不敢……是不敢,还是力有不逮?”媚娘眼珠一转,扭头瞪视着元万顷,“亏你自诩有本事,看两份奏疏也吓成这样。昔日陈胜一匹夫,尚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多大的官都是人当的,看来你不过是徒负虚名,不敢望宰相之项背,也就只配做个小小舍人。”

元万顷吃葱吃蒜,就是不吃“姜”,闻听此言立刻直起身:“看!有什么不敢看的?人道郝处俊才智出众,我就不信这个邪,我若当了宰相岂不胜他十倍?”说罢拿起奏疏便读,一目十行不过片刻之工便把奏疏一摔,“哼!什么胜仗?高丽素善因城固守,如今新罗不过是故伎重施,不能克敌城池,这样的胜仗打一百场又复何益?而今之计乃是加派兵马扰敌之后,不妨就地差遣靺鞨、契丹等部,然后……”

他滔滔不绝说着,众人见了不禁骇异——这厮卖弄才学不知轻重,到底还是僭越干政了!

媚娘却听得很认真:“靺鞨前番串通新罗,今可为我所用?”

“不难!此等部落不过见利行事,再者李谨行本就是靺鞨人,乃粟末八部首领突地稽之子,叫他拉拉老关系,靺鞨乃至契丹,没个不从的。”元万顷眉飞色舞,“这奏章里还提到,李谨行与高丽叛军激战于瓠芦河,新罗趁乱奇袭伐奴城,谨行之妻刘氏擐甲率众抵御,击退敌军。有这样的女中豪杰,还修什么《列女传》啊?娘娘何不加封其诰命,让天下人看看!”

“好!”媚娘也豪气上涌,“军中既有刘氏一般的女将,我请圣上封她为燕国夫人。”

这边话音刚落,胡楚宾也捧着奏疏道:“张文瓘提议晋升张楚金为刑部侍郎?哈哈哈……”他喝多了,糊里糊涂也跟着看起来,“张文瓘虽是个正人君子,此举也不免有营私之嫌。”

“为何?”媚娘甚是关注。

“呃!”胡楚宾打了个酒嗝,揉揉胸口道,“张楚金、张越石兄弟与张文瓘同出英公门下,如今李义琰又任中书侍郎,眼瞅着阎立本已病重致仕,将来能补宰相之任者必是义琰,再拉来个张楚金,这都是一根藤上的。”

“阻他!”

“不行啊。”苗神客打量着他那份奏疏,冷笑道,“英公留下的这一派人皆出于并州,圣上早年王封也自晋地起家,再说娘娘何尝不是并州人?圣上信任他们,视之如东宫旧臣,您可不要因此事跟圣上冲突,静观其变吧。这件事不算什么,我这桩才有趣,任命高真行之子高政为沛王典膳丞。才刚赦回几日就往皇子府里钻,准是郝处俊的主意。不过恐是他与沛王……”他说话留了三分——以众位宰相与李贤共事两年的交情,该任命必然事先沟通过,李贤答应要的。

他虽不点透,以媚娘之聪慧岂猜不到?心内不禁一寒——好啊!我养的亲儿子,如今与我仇家勾勾搭搭,可恶至极!

周思茂也接过话来:“而今这几位宰相,我看最先要失宠的绝非张文瓘、郝处俊,反而是潜邸出身的李敬玄。”

“这又从何说起?”在媚娘看来,唯独能打交道的就是李敬玄,怎么他将要失宠呢?

“李敬玄本出身寒微,与李义府倒有几分相似。可他偏偏与赵郡李氏联宗,也是家门不幸,他原配荥阳郑氏亡故,后续弦卢氏,去年也死了,如今又娶博陵崔氏之女。天下七望他足足占了四门,这样的影响力当今圣上恐不能见容。”

苗神客不禁叹道:“其实李敬玄也是绝顶聪明之人,只是权势在手便犯了糊涂,到底还是跟李义府是一类人物。昔日董思恭科举受贿,王德俭恃宠而娇,其实东宫出身的这些人也不过如此。贤良有了权也就未必贤了。”

范履冰、刘祎之虽是处事慎重之人,眼见已有四人“下水”,也没法再硬顶下去。都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别人看自己不看,得罪皇后岂不大祸临头?没办法,也能硬着头皮读起各自的那份……转眼间,这间小小文馆俨然变成了政事堂,六人便如宰相般把一摞奏疏都解析了一遍,留待皇后裁决。媚娘心满意足地归拢奏疏,朗言道:“列位帮了我大忙,自今以后若有疑难之事还要咨询。放心吧,你等既分担宰相之事,便不愁日后当不了真宰相!不过还请列位慎言,这间屋子里的事万不可对任何人提及。”

六人做都做了,反悔也来不及,只能匍匐叩首:“臣不敢……”

“好,继续编书吧。”媚娘微然一笑,抱着奏疏出门而去。紧接着那十个宦官又走了进来,这次每人手中一只托盘,其中六盘是糕点水果等物,还有四盘却是缗钱锦缎。

媚娘踱出院门,又见一红袍官员也手捧着一只托盘,正老老实实跪在阶下,正是侄儿尚衣奉御武承嗣——他二十多岁,相貌还不错,却因多年流放之苦身材瘦弱、面色灰黑,崭新的绯袍穿在他身上便如临时借来的一般。

“姑……天后娘娘……”武承嗣本想套套近乎叫姑母,却见媚娘面若冰霜赶紧改了口,并双手奉上托盘,“这是侄儿命织工连日为您赶制的新裙,您……”

话未说完媚娘抬起一脚,已将那件新裙踢开。武承嗣便如身上挨了一鞭子,吓得不住战栗:“孩儿……臣错了……”

“错了?”媚娘不耐烦地瞟他一眼,“你哪儿错了?”

“我……”武承嗣也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唯有连连叩首——什么杀父之仇、流放之怨,他已经完全顾不得了。能活着回长安已是万幸,何况还当上这么高的官,大不了真的当牛做马伺候姑母,总比在蛮荒之地干活挨饿强吧?贺兰敏之殷鉴不远,怎还敢有半分忤逆?这条狗他不当,只怕武懿宗、武三思等辈还抢着来当呢!忍着吧。

“唉……站起来!”媚娘叹了口气,“窝囊废,我大老远把你找来难道就为几件衣裳?从今天起我要你挺起腰板、堂堂正正,得有皇家贵戚的派头。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是是是。”武承嗣人是爬起来了,但这腰还是直不起来——从小担惊受怕,弯惯啦!

媚娘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怎么看怎么别扭。其实她根本不看好这个侄子,而且与他父积怨太深,但眼下需要有娘家人帮衬,又念及他多年来屡屡上书哀恳,就凑合了吧。想至此她谆嘱道:“你不要只顾眼前差事,多结交朝中大臣、皇家亲贵才要紧。这个差事不会让你干太久,再过几日我便提拔你为宗正卿。”

“我?!”武承嗣简直不敢相信——宗正乃九卿之一,从三品,掌皇家谱牒及外戚事务,一般都是宗室担任,他哪有那资格?

“如今咱武家数得上的人只有你,圣上怜惜我家中无人,定会答应的。你上任后务必留心差事,争取能把皇室宗谱倒背如流。放心吧,富贵荣华不会少你,我还指望你能充我一条膀臂呢。”

武承嗣闻听此言,明明不让跪,还是忍不住跪下:“孩儿一定谨遵娘娘之命,绝不让您老人家失望。”

媚娘又阴森森道:“望你牢记今日誓言,谨遵我一人之命。”言下之意很明确——你仅是我一人之亲信,听我一人之吩咐,哪怕朝廷、皇帝也在其后。

“是,臣谨遵您一人之命!”武承嗣不敢怠慢,又大声重复一遍,几近声嘶力竭。

媚娘终于如愿,微笑着而去——行了,我这方势力算是立住了。宰相之所以能制约我,就是因为朝廷事务冗杂、人事关系稠密,总有我难以洞悉之处。如今有了一群智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也别想欺瞒我,而且这帮人分任各职,不但是参谋,还是眼线,从今以后朝廷任何旮旯角落也逃不出我的目光。至于皇家族谱更是重要之物,只要摸到这个就能把朝中一干权贵的姻亲关系理清,好处大着呢。

然而此刻媚娘恐怕还没清楚地意识到,走狗有一天会变成恶狼,而权力之路有进无退,只要迈出结党这一步,她自己的回头路也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