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鸣惊人
自媚娘以避位相胁再掌权力之后,朝局宛如回到了显庆五年李治刚染病的时候,除了举行大朝时皇帝由宦官搀扶着出来应个卯,其他时间都退居深宫养病,群臣奏疏和日常奏对都由媚娘负责。这次理政可说是临危受命,她连续几天挑灯夜战,总算把积压的奏疏看完了,也大致清楚了眼下的种种困难,于是将三台宰相、六部常伯都召集到宣政殿。
御座之上空空如也,一旁珠帘内坐个女人,一时间几位重臣还不习惯,这样的奏对与朝会不同,也没有那么严格的礼仪,大家都不免有些尴尬。除了年逾七旬白发苍苍的阎立本,其他人索性都站着听皇后训话。姜恪、张文瓘、戴至德还算沉着,郝处俊、裴行俭却心事重重,唯独李敬玄笑呵呵的,似是游刃有余。
媚娘没半句寒暄之辞,开口便道:“朝廷正值战败,西有吐蕃之患,东有高丽之叛,南有蛮人之乱,关中又值大荒,百姓嗷嗷待哺,难道列位就眼巴巴瞅着这局面,无所作为吗?”
一句话落定,阎立本也坐不住了,颤巍巍站起来。郝处俊的脸色由白转红——他早年进入仕途是受高士廉提拔,又是许圉师的外甥,对媚娘的印象自然不佳。莫看他是地地道道的文官,胆色却也不差。前番他以司戎少常伯之身随李征高丽,担任副总管,其实只是代表兵部协调众将,麾下没多少兵,哪知他这支小队伍却在包围新城之际突遭敌人袭击。当时寡众悬殊、士卒惶恐,郝处俊临危不惧,一边故作悠闲状,坐在胡床上吃东西,一边潜选精锐绕至敌侧出击。士兵们见统帅如此镇定,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而高丽人远远窥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禁生疑,加之侧翼遭袭,还以为中了唐军之计,吓得掉头就跑。似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人物,岂是可以随便羞辱的?
不过生气归生气,郝处俊心里还算明白,国事纷纷,不宜为了面子跟皇后争执,若自己失掉人臣礼数被罢去相位,岂不更称皇后心愿?他强压恚气,恭恭敬敬回奏:“臣等不敢尸位素餐,只因将领已派、兵马已出,唯坐待露布而已。至于蝗旱缺粮,臣等已调诸道粟米,是否准许百姓迁徙,则非人臣所能自专,还望陛下谅解……”
这番话有理有据,是谁的权责分析得明明白白,料想皇后也挑不出错。哪知他话音未落,身后一人突然高声道:“臣等实在愚钝,大事临头不知所措,然未知皇后陛下有何真知灼见?”饶是郝处俊胆大过人,也不免一惊——这不是故意跟她逗火吗?回头一看,说话之人身材高大、相貌伟岸,乃是东台侍郎李义琰。
这李义琰更是个奇人,他本是陇西李氏之裔,却家道中落,凭借苦读考中进士,贞观中期担任太原尉。当时李坐镇并州,属僚都很惧怕,唯独李义琰遇事敢跟李叫板,但论曲直不惧虎威。久而久之李竟对他十分欣赏,视之为亲信,一再提携升官,直至今日之位。还不仅如此,他弟弟李义琎,从弟李义琛、李上德也都靠科举起家,现都在朝中任要职;而他的儿子便是当年导致长孙无忌、韩瑗、柳奭等人身首异处的侍御史李巢,也是制举高中之人。这么个本已衰落的家族,凭借科举扭转命运,而今竟在朝中拥有不小的势力,简直堪称奇迹。今日媚娘一上来就指责群臣失职,李义琰实在气不过,加之对皇后干政素来看不惯,又把当初顶撞李的豪气拿出来,公然向媚娘叫板。
媚娘见他诘问自己,非但没发火,反而心中甚喜——好!就等你这句话。我若不展示一下手段,料想你们也是不服!
“本宫倒是有些见地,正欲与列位相商……姚州的叛乱越闹动静越大,昆明蛮夷与叛贼蒙俭并势,声称有二十万众,朝廷发动梁、益等十八州兵,又自地方上募五千三百人,依旧控制不住局面,搞成这样统军戡乱的是谁?”
商议派兵的那次朝会媚娘也在场,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但皇后发问不能不答,郝处俊道:“梁积寿和李敬业。”
“这俩人合适吗?”
李义琰性烈,接过话茬:“梁积寿出身东宫卫率,忠诚可信;李敬业乃英公之孙,果敢善战,前番在桂州、梓州平叛很有建树。难道娘娘觉得他俩不合适?”
媚娘不慌不忙讲起了上古之事:“虞舜之际,天下洪灾,帝命鲧去平灾。鲧窃帝之息壤,封堵洪水,岂料越堵越甚,贻害八荒,帝遂殛鲧而用其子夏禹。大禹改用疏导之法,疏通河道引流入海,乃成大功……”群臣正听得有些不耐烦,忽见她话锋一转,“今南蛮之乱虽是不逞刁徒煽动,也是地方官吏鄙视蛮人,欺压盘剥所致。若能派蛮族之将前往宣慰,一可彰显朝廷包容之心,二可招诱良善分化诸蛮,使影从者归顺自新,则蒙俭势力大挫,指日可定。”如今的媚娘早已不似当初征百济时那样只知喊打喊拼,她学会了分化敌人,学会攻心之策,开始真正懂得军事。
李义琰不得不承认这办法好,却还嘴硬道:“皇后可有人选?”
“啪”的一声响,媚娘从帘后扔出一份奏章,李义琰捡起一看,署名是王仁求。
“这份是本宫查阅前几年西南官员奏章找到的,王仁求乃是西爨白蛮酋长,在当地颇有威望,且一心忠于朝廷。当初他便提醒朝廷要善待蛮人,不可欺压盘剥,还建议在姚州以南设立更多州县,选贤良之人为官,甚至建议任用一些蛮族酋长,以安当地人心。似这样一个人才,忠忠耿耿上书直言,你们怎就视而不见呢?”
“这……”李义琰顿时语塞。
“臣等失察,请皇后责罚。”阎立本代表所有宰执认错。
“那倒不必了。你们立刻草诏,封王仁求为河东州刺史,兼姚州道行军副总管,并予以便宜之权,叫他协助戡乱。你们再仔细巡查一下,看还有没有忠诚可靠的蛮族将官,一并投入此战。”说罢媚娘很自然地引向另一方战事,“同样道理,沙吒相如、黑齿常之尚在辽东否?若调防别处,赶紧派去帮高侃平叛。”
“是。”郝处俊也无话可说了。
李敬玄见她处置甚妙,不禁称颂:“娘娘明察秋毫、决断如神,真家国之幸!”他在列位宰相中资历最浅,但他与媚娘没恩怨,加之前次朝会上第一个反对中宫避位,颇有趁机攀附之意。更重要的是,他是李治潜邸亲信,很明白李治的心思,这个节骨眼上要稳住局面就必须全力支持皇后。
“哼哼……”自李义府倒台,媚娘许久没听到臣下如此恭维了,竟不禁高兴得笑出声来,不过她又立刻板住面孔,“卢承庆致仕之后谁署理官员考课之事?”
这句话同样是明知故问,莫说她天天随李治临朝,就算深居宫中不出,这等事也得有个耳闻。裴行俭明知皇后要为难自己,却也避无可避,只得向前一步施礼道:“是微臣。”
“原来是你。”媚娘阴阳怪气道,“本宫倒要问你,军中有郭待封这样的不遵军令之人,你不能察;地方有王仁求这样被埋没的忠良,你也不知。你的考课准吗?你称职吗?”其实这话没道理,郭待封是李一手提携的,王仁求上书是前几年的事,关他裴行俭何干?无论才智如何,媚娘实在不是厚道人,当初裴行俭反对立她为后的事至今没忘,逮住机会便要发泄出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行俭只能认了,低头道:“臣不称其职。”心下暗忖——完了!这次不知又要贬往何处,该不会又把我和袁公瑜调换位置吧?
媚娘倒也没那么办,只道:“既不称职,给你换个能称职的差事,出去打仗吧。”
“打仗?!”裴行俭一时不悟。
“噶尔钦陵大军已逼近凉州,尚无陷城之报,但为害甚深。坐待刘仁轨于陇州御敌,难道陇州以西之地都让与吐蕃?本宫现命你充任凉州道行军副总管,领兵捍卫疆土。”
裴行俭莫名其妙:“臣为副,何人为正?”
媚娘的目光扫向殿上另一人:“姜相公,国事为重,可愿出征?”
姜恪诚然是名将之后、行伍出身,却非一流将才,况且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凡他能作战早派出去了。便如讥讽阎立本那句“右相驰誉丹青”一样,“左相宣威沙漠”也不是好话,是说他当年征铁勒战功平平,全靠契苾何力。其实他有今日之位靠的是资历和为政之才,与战功无关。自己值几斤几两,姜恪心里最清楚,但皇后既已发话,国家又在危难之际,只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向前拱手道:“老臣愿权领总管之职,为国出征,但……兵从何来?”这倒是实实在在的难处,三方作战捉襟见肘,哪还有可用之兵?
媚娘微微一笑:“戍卫京师乃至皇宫不还有许多兵吗?”
几位宰相差点儿笑出来——到底是女流,你以为穿着军服就叫兵吗?能征惯战的已经派出去,戍卫皇宫的那些兵,守城、狩猎还可以,真上沙场跟骁勇善战的吐蕃武士交手,那不是白送死吗?再者亲卫、勋卫、翊卫都是官宦子弟充任,这帮人个个有家世背景,谁能约束得了?
媚娘见他们有轻慢之态,立刻正色道:“你们以为本宫仅仅为了御敌?别忘了还有粮荒,长安眼看就快没吃的了,还养着这么多闲人干什么?”
众人愕然:“娘娘的意思是……”
“没错!我早想好了。”媚娘提高了嗓门,声色俱厉道,“官宦子弟受朝廷恩荫,国难临头不出力,难道还容他们在京中白吃俸禄,与百姓争粮吗?食君之禄报君之恩,通通给我上战场,如今国家有难,谁也别想过太平日子!”
她凌厉的气势和尖亮的嗓音压得群臣一阵窒息,竟没人敢反驳。
“当然,我也没指望他们立大功,更不是让他们送死……”吼过之后媚娘又慢慢和缓下来,“上阵拼杀差一些,戍守城池还不行吗?只要保住城池,也算有功于国,兴许还能发掘几个用兵之才呢。如今军中缺将,这么办也是为长远打算。姜相公是实职宰相,本宫不过借你之名压一压那帮浮浪子弟,裴侍郎先前在安西战绩不错,具体守备之事你多费心吧。把这支队伍拉出去,也好稍微缓解一下关中粮荒,眼看快到冬天了,愁煞人也……”
安静了好一阵子,张文瓘才低声开口:“那也不便全派走,长安尚需守备,另外即便如此粮食还是不够。”
“那是自然。”媚娘又道,“这我也想好了。立刻布置诏书,自今日起准许关中百姓迁徙就食,河南诸州要做好接待准备,西北的粮草就地解决,不足者可由剑南道供给,江南之粮需尽快漕运北上,具体事宜你们安排。另外圣驾和百官也要暂时迁往洛阳,朝廷上上下下人太多,再加上后宫妇寺,根本坚持不了几个月,东都富饶可避一时,莫等天冷,马上出发……”
“万万不可!”半晌不发一语的戴至德突然开口,“皇宫卫士分走大半,又准百姓迁徙,此时起驾沿途不安,只恐遭饥民哄抢,圣驾的安全要紧。”
“嗯,有道理。”媚娘颇为赞赏地瞟了一眼戴至德,“那……就再忍三个月,等过完年天暖和再说。先把不必要的吏员打发过去,顺便准备接驾事宜。”
张文瓘却道:“也不至于等这么久,一月之后如何?”
媚娘无奈叹了口气,话语突然变得十分柔和:“有些难处望列位臣工体谅,万岁身体不佳,我怕天寒地冻他不舒服,可不能再病上加病了。”
群臣尽皆赧然——都考虑到,竟把皇帝的病给忘了!
媚娘起身:“还有什么事吗?”
群臣面面相觑,还真没什么大事可议了,不知不觉皇后竟将所有难事处理妥当。李敬玄甚喜,还想再说几句奉承话,却见郝处俊突然上前一步施礼道:“此番东巡与以往不同,纵然朝廷东迁,长安也需派人留守,况且战事吃紧军报往返,臣等实不便皆往东都。何人留京理事,娘娘可有打算?”
“哼!”媚娘狠狠瞪他一眼,“事到临头再说。”言罢拂袖而去。
姜恪、裴行俭不敢怠慢,立刻筹备出征之事。阎立本、张文瓘则去准备一系列诏书。待众臣纷纷退去,尤其李敬玄走远之后,李义琰对郝处俊笑道:“且不论心机如何,皇后比今上果决得多啊!”这会儿他一点儿火气都没了,已对媚娘心服口服。
“果决?!”郝处俊却冷冰冰道,“韩信、彭越说杀就杀,刘氏诸王说害就害,吕后似也比汉高祖果决得多。”
“是啊。”李义琰的笑靥顿时收敛,手捋胡须不住点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于今之计且仰仗她一时,将来真遇到大是大非,咱们绝不能含糊……”
二、李贤立志
处置完政务,媚娘又到后宫走一遭,探望贵妃、贤妃、德妃乃至徐婕妤等人,亲口通知迁往东都之事,叫大家早做准备——蜡烛不能两头烧,如今她大半心思都在朝政上,又需防备后宫有人算计。好在自贺兰死后,众嫔妃噤若寒蝉,没人再敢挑战皇后权威,即便皇帝生病谁也不敢去探望,唯恐有“越轨”之嫌。见皇后到来,所有人都笑脸相迎、千恩万谢,一举一动慎之又慎,倒也让她安心。
都忙完回到蓬莱殿早过午时,李治已用过膳,正盘膝而坐,精神似比前几日略微好些,上官琮正在施以针灸。李弘也在一旁,张罗着要为父皇煎药,而蒋孝璋又满头大汗跟着他屁股后面转,媚娘见了甚是忧心——你好好在东宫养病,不来也就罢了;你过来还得有人专门照顾你,这不是添乱吗!媚娘又是哄又是劝,费了半天唇舌,总算把李弘打发回去了,终于能坐下歇会儿。
“一切要务都安排已毕?”李治丝毫不怀疑媚娘的能力。
媚娘轻轻倚在胡床边:“能做的我都做了,至于战场胜负如何,只能等消息……对啦,移驾之事恐需推迟,暂放百姓逐食,咱等开春再走吧。”
“嗯,随你安排吧。”到这会儿李治也想开了。反正事都叫媚娘揽去了,他这一身病着急也没用,干脆逆来顺受吧!
上官琮轻轻捻着银针,插口道:“陛下龙体欠安,幸有皇后娘娘这等女中豪杰相助,权理朝政百无窒碍,可以安心养病,这是陛下的福分啊。”
李治哭笑不得——确是好福分,但我宁愿不享这福!实在是没办法啊。
媚娘也暧昧一笑,摸摸李治的脸颊。抬头再看,却见上官琮捏起银针的手似有些颤抖,再往这医官脸上看,见须发皓然、皱纹堆累,额角又新添了两块苍老的褐斑。媚娘这才意识到,三天两头见面竟从没问过此人年纪:“上官奉御,您贵庚啊?本宫隐约记……”没说完赶紧闭口——隐约记得当年在翠微宫给先帝治病的就有您。她差点儿说溜了嘴,把自己老底掀出来!
上官琮闻听娘娘之言竟未答复,专心致志起针,直到把所有银针尽数收起,忽然长叹一声,跪倒在御床边:“就算娘娘不问,微臣也正要提及此事。为臣子者不敢言老,但我毕竟是年近耄耋之人,昔日名医甄权年至期颐技艺不衰,号称神针。臣既无先贤之才,恐也不及先贤之寿,近来自身颇感不便,何以侍奉王家?再者至尊染病多年,臣徒劳数载却始终不能根除风疾,也实在无颜再享这五品俸禄,甘愿自请解除奉御之任,告老林泉。”
媚娘也随之叹息——是啊!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医官自己也是人。上官琮一把年纪,这些年鞍前马后到处奔波,无论长安、洛阳、泰山、岐州,圣驾到哪儿他就得跟到哪儿,也快折腾不动了。治病的人自己都老病缠身了,还怎么给别人治病?
想至此媚娘答复:“您付出多少辛苦,我和万岁心里有数,此病本属顽疾,无法痊愈也非您之过错,无需因此耿耿。至于告老之事,您若执意要走我和万岁也不阻拦,但眼下蒋孝璋全心侍奉太子,您再这么一去,谁为万岁诊病?谁又可接替您之职位?”
上官琮早已想好:“听闻来年圣驾欲幸东都,我正欲推荐两人,皆与东都有关。侍御医张文仲,乃洛阳人士,此人在尚药局多年,可接我之任。”
李治想了想道:“倒是个熟人,却未知手段如何。”
“哈哈哈……”上官琮笑了,“文仲医术与臣乃在伯仲之间,只是他官职资历稍低,未敢唐突圣驾,一直做些配药之类的差事……”尚药奉御正五品下,侍御医则是从六品下,有老前辈在自然轮不到他给皇帝治病,“莫看他年方四旬,但品性沉郁、医道深远,且多来年一直勤学探索。臣敢断言,他日后造诣必在我与蒋孝璋之上,或许可望巢元方、孙思邈之项背。”
媚娘很爽利:“既然您这么说,给他官升五阶,接任奉御之职。还有一人是谁?”
“明崇俨。”
李治蹙眉:“这名字听来好熟悉。”
媚娘记得分明:“陛下忘了吗?此人不是封禅泰山时得中岳牧举的那个洛阳道士吗?”
“娘娘果真博闻强记。”上官琮道,“这个明崇俨也非泛泛之辈,他乃南朝学士明子山之五代孙、豫州刺史明恪之子。他究竟有多深的道术臣不敢断言,但的确是个岐黄妙手,至少……”至少比原先那个郭行真强得多,这名字如今犯忌讳,上官琮不敢再提了,“当初他应岳牧举,我曾与他盘桓过数日,所言之奇方怪药大出我之所料,却又甚合医理,无不灵验。封禅之后朝廷赏官,在始州黄安县任县丞,后来又不知道为何又弃官继续当道士,兼行医为生。听说刺史也找他看病,名气着实不小啊!”
李治和媚娘都不禁点头——李唐皇室崇道,这点稍合李治之心;洛阳出身之人,又如媚娘之意。加之上官琮极力推荐,自然要试试。
可上官琮又特意补充道:“此人医道玄妙,可用。但他喜欢故弄玄虚,常托以神道之论,自诩用道术驱鬼救人,其实只是医术罢了。还望陛下莫轻信他那些奇谈怪论。”
“朕知道了。”李治连连点头,“起驾之日你与朕一同上路,若想还乡朕赐你缗钱,想在洛阳养老也可以,身体要还硬朗不妨进宫看看朕。效力我父子两代,谢谢你了。”
皇帝对臣下几曾说过“谢”字?虽体弱多病,但对身边侍臣而言,李治实在是个宽厚仁慈的好主子,至少比先帝李世民容易伺候。上官琮不禁泪眼朦胧,连磕了一大串的头,这才拭泪而去。
李治怅然片刻,转而道:“其实朕不想去洛阳,病成这样还出去丢什么脸?”他怕沿途和洛阳的官员瞧见自己的病态。
媚娘摇摇头:“若是有选择,我也不愿走。西边正打仗,现在咱走了跟临阵脱逃有何区别?可是没办法,朝廷内外这么多人,总得先解决吃饭问题吧?”
“长安也需有人坐镇。”
媚娘敷衍道:“不是有弘儿监国吗?”
“每次都说弘儿监国,其实他管得了什么?这次跟以前不一样,需要有人随时处置西部军报,再说弘儿有病。咱们走倒不打紧,却得把宰相留下,方便办事。”
媚娘何尝想不到这一层?其实她早在考虑留守事宜了,只是如今几位宰相都不太买她账,放权给他们实在不安心,好不容易摸到了权力,她若不管不顾去了洛阳,谁知他们背后耍什么花招?可事已至此,连李治都催问,实在无可回避,她想了又想才道:“这样吧,阎相公主持诏书事务,必须跟咱走,不过他年岁大了,只怕难以周全,再带上郝处俊,其他三位宰相给弘儿留下。”她算盘打得精细——戴至德、张文瓘倒还可以,李敬玄更不必说,最难缠的就是郝处俊,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必须把这家伙牢牢盯住!
正在这时李贤风风火火地来了,施过大礼,忙不迭凑到御床前:“父皇今日可觉得好些?”
“劳我儿惦念,是比前几日强。”
“听说朝廷欲迁往东都,这一路上难免辛苦,父皇可要保重。”
“你母后已决定年后起驾,天暖就无甚大碍了……”
他父子讲话,媚娘却始终不言,倚在一旁打量着儿子,观察许久突然插话:“贤儿有何事请托?”她实在太了解这小子——李弘尽孝乃是出于本性,加之儒家学问读得多了,万事皆合礼制;李贤却是个机灵鬼,绝不似他哥哥那般纯良。无事不登三宝殿,近来他三天两头往宫里跑,必定有事相求。
李贤听到母亲的话霎时一怔,似被点破心事,却立刻笑呵呵道:“孩儿受父皇、母后优容,哪儿还有什么不知足?不过……我觉得整天闲着也没意思,现在国家有难,想为父皇、母后分分忧。”
“哦?哈哈哈……”李治倒没多想,“吾儿有何壮志啊?”
“壮志谈不上,不过是略尽心力。父皇、母后不是欲往东都吗?孩儿觉得如今与吐蕃的战事吃紧,长安需有人留守,而大哥罹患瘵疾身体虚弱,我想代大哥留下来,帮朝廷做点儿事。”
李贤说得轻巧,可在李治、媚娘听来却如五雷轰顶——瘵疾!他怎么知道的?谁敢走漏消息!
媚娘几欲冲过去,抓起李贤衣领问清楚,李治却抬手将她拦住,干笑两声道:“贤儿,我们已决定让三相辅佐太子监国,你若想留下协理政务倒也没什么不妥。但‘瘵疾’二字可万万不要向太子提起,不要惹他心烦,明白吗?”
“孩儿明白。”
“贤儿!”媚娘还是忍不住喝问,“谁告诉你弘儿是什么病的?”
“风、风闻而已。”
“不可能!”媚娘根本不信,知道李弘病情的人没几个,况且她和李治一再叮嘱不可外泄,岂会闹到朝野尽知?她反复追问,“究竟是谁?又是谁怂恿你来讨差事的?”
李贤见母亲大怒,眼中已隐隐露出惧色,却兀自道:“的确记不起是听谁说的,或许是身边侍臣吧……”
“哪个侍臣?”媚娘仍不罢休。
“罢了!罢了!问清楚又于事何补?”李治将她劝开,又对李贤道,“你胸怀为国之心是好的,但不要忘了君臣定分,凡事都要听从太子之意。”
“是……”李贤虽如愿以偿,心下却仍觉忐忑,尤其父皇这一句“君臣定分”,比母后的厉声喝问更厉害!
李治又木然打量他半晌,才道:“若没别的事,你便去吧。”
李贤总算松口气,赶紧溜之大吉。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媚娘和李治双双陷入了沉默,不安萦绕在他们心间——怕什么来什么,这事终究还是没藏住。贤儿已经动心思了,开始不安己位啦!
沉默良久,依旧是媚娘没沉住气:“这算什么事?他这么干跟谋夺监国之权有何分别?”
“唉!”李治头晕眼花,又心烦得厉害,缓缓躺下,“倒还不至于那么严重,恐怕这小子是想好好表现自己,只是有点儿不得法,所以才不知轻重。”
媚娘思来想去终觉不妥:“雉奴啊,今日你准他参政,日后他便敢公然谋求太子之位,此心不可纵!”
李治苦笑——乌鸦落在猪身上,瞧得见别人黑,瞧不见自己黑。你武媚娘何尝不是越来越甚?这话不便说,转而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贤儿自小还算懂事,与弘儿、显儿感情挺不错的,就让他试试吧。咱们别再自欺欺人了,弘儿的病明摆着,这时候历练一下贤儿也不错,万一弘儿……唉!有备无患吧。”
媚娘明白他怎么想,却道:“就算考虑他,也得咱们给他机会,没有他来要的道理。这跟当年李泰争位之举有何不同?必须教训一下这小子,不然他眼里还有谁……”
“算了吧!”李治实在是烦了,合上双眼,不住捏着眉头,“但凡弘儿身体稍好,膝下有一儿,朕也不能乱了宗法另做文章。可是现在弘儿莫说生儿育女,连能否娶妻还不清楚,咱们不得不考虑贤儿啊!敲打敲打还可以,教训过甚就不好了。”皇家亲情之所以与平民百姓不同,说穿了就因为里面夹杂着一个“权”字,微妙得很。其实对于李贤的自告奋勇,李治心里比媚娘还忌讳,妻子争权也罢了,如今连儿子也不安分,都觉得我这个皇帝好欺么?但是他身在病中没办法,更何况李弘也有病,真跟李贤闹翻脸,不怕亲情决裂吗?当年他父亲李世民怎么把他大哥李承乾逼反的?万一弘儿真的不中用了,贤儿又怀恨在心,那时怎么办?难道还叫荒唐贪玩的显儿和年少纯真的旭轮也卷进这场权力之争?
李治忧愁日甚,但这种忧虑不能挑明,政坛的敌人可以铲除、战场的敌人可以厮杀,而皇家权力递延的危机就像乌云一般压在皇宫之上,阴沉沉的,这真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可怕!李治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休养,一个病夫是什么都做不来的……
媚娘兀自愤愤:“可放贤儿一马,但泄密之人不能饶。我考虑过了,知道弘儿病情的没几个,你我从没对人提起,蒋孝璋、范云仙也绝不敢说,徐婕妤身居宫中不可能跟贤儿见面,那就剩一个可能——徐齐聃!一定是他。他挑唆这个干什么?莫不是想投机贤儿,当佐命功臣吗?”
或许是媚娘太看重权力,揣摩问题也因此有些太甚。徐齐聃是个秉性单纯的文人,并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也并不晓得皇家权力之争的利害,他向李贤泄露此事或许真是无意之举,即便有意,也是意在劝李贤多多努力,将来有可能肩负重任。哪想到初出茅庐的李贤竟然会主动找父母要权力?但不论如何媚娘不会宽恕,三天后她下达诏书,以泄露禁中语的罪名将徐齐聃贬为蕲州(今湖北蕲春)司马。
咸亨二年正月,李治、武媚率领朝廷百官踏上前往东都之路。这次去洛阳名义上是巡幸,实为躲避粮荒。长安城留太子李弘监国、沛王李贤参理,实际由戴至德、张文瓘、李敬玄主持一切事务。就在临近起驾之际,媚娘又借李治的名义颁布一道诏令:官职称谓一律恢复到龙朔改制之前。自此东西中三台复为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六部八座、九寺诸卫乃至中下级官署、官名也全部复旧,左右相、匡政、肃机、太少常伯之类的称呼完全取消——这种复旧虽然只是形式上的改革,似乎也包含着二圣的自我检讨。
从龙朔至咸亨共历十年,这十年里大唐平定百济、高丽,修建了雄伟的蓬莱宫、乾元殿,举行了封禅,无论对帝国还是二圣而言,这十年都是辉煌灿烂的。然而同样也是在这激进的十年里,兵制破坏、冗官激增、国耗巨大、强敌崛起,各种忧患深埋,如今都无可避免地显现出来。龙朔改制的取消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大唐又要迈上新旅程。尤其对于武媚娘,无论作为皇后、妻子、母亲,还是帝国大船的掌舵者,她的未来都充满无限艰辛。
三、恩威有度
虽然朝廷事先做了许多安排,但灾荒还是给大唐带来沉重打击。南方的粮食通过漕运抵达河南,州县官寺立刻组织赈粮,但是那也远远不够分的,而且许多老幼妇孺根本无力逃荒。正赶上天公不作美,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关中积雪厚达三尺,粮食吃光了、枯草拔光了、榆皮啃光了,无数百姓死于饥寒交迫,关中之地几乎成了寒冰地狱。媚娘心中恻然,以李治的名义颁布了罪己诏:
朕寅畏三灵,忧勤万类,分宵轸虑,昃晷忘餐,迹在岩廊,心遍天下。惧八政之或舛,忧一物之未安,欲使菽粟积于京坻,礼让兴于萌俗。而德不被远,诚未动天,政道有亏,咎徵斯应。去岁三辅之地,颇弊蝗螟,天下诸州,或遭水旱,百姓之间,致有罄乏。此繇朕之不德,兆庶何辜?矜物罪己,载深忧惕……
此外她还下令,各州县凡有冻死于路者一律赠予棺木;雍、同、华三州贫苦之家,凡子女十五岁以下无力抚养者,可任意送人收养,但不能当作奴婢买卖——朝廷虽已迁到洛阳,依旧很困难,最多只能做到这份上。不过随着春天到来,局面开始稳定,难民回归故土修缮家园,东西南三大战场也迎来了各自的转机。
刘仁轨的主力军与姜恪的队伍会合,在凉州共同御敌,吐蕃军虽长于骑射,但对攻城战不够精通,唐军以逸待劳坚守不出,几战下来,吐蕃无法夺取城池,反而死伤甚众,大胜后的锐气渐渐消磨,两军渐呈僵持之态。东面局面也比较乐观,高侃、李谨行临危受命连战连捷,在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助战后声势更是大振,剑牟岑、安舜一再遭受重创,只能龟缩于辽东的安市城,死守不出负隅顽抗。更让媚娘欣慰的是征讨南蛮取得大捷,在王仁求、刘会基、高奴弗等当地族人的帮助下,起义蛮人逐渐分化,唐军于羌傍山之战大破蛮兵十万余众,斩杀叛军首领杨虔柳、诺览斯。但十分可惜的是,经姚州地方查证,曾荣耀一时的名将刘仁愿流放后心情抑郁,已于半年前逝世,媚娘和李治都深感惋惜,赦免其家眷还乡。
三方战场的危机解除了,但李唐皇室的灾难还在继续。咸亨二年五月,两具棺椁同时运到洛阳——城阳公主与驸马薛瓘双双病逝!
薛瓘代妻受过贬为房州刺史,为了能做出些政绩及早回到长安,他兢兢业业实心任事,无奈连续两年大旱,房州灾情严重,又引发了大规模瘟疫。薛驸马怜惜百姓疾苦,亲自组织赈粮。城阳公主是念佛之人,自也见不得生灵之苦,经常与丈夫一起安抚灾民、四处巡查,没想到因此感染疾病,卧床数日便撒手人寰。薛瓘与公主伉俪情深,妻子亡故又悲又悔,且深感对不起皇家,一连数日食水难咽,没几天工夫竟也跟着去了。
李治悲痛万分,辍朝五日,不顾病体,亲至显福门举哀。城阳公主三子皆来奔丧,薛顗、薛绪还倒犹可,小儿薛绍年方八岁,一直养于宫中,如今父母双亡,趴在棺上嚎啕大哭。看着这个可怜的小外甥,李治心都碎了。长孙皇后膝下三子四女,至此只剩他孑然一身!
公主夫妇运回长安,陪葬昭陵,李治的眼泪尚未擦干,又见八哥李贞一身重孝赶来报丧——越国太妃燕氏病故。
李贞母子本来在相州过得挺好,是因杨夫人之死才进京奔丧的。媚娘见到表姐很激动,李治也对李贞很亲睦,于是就留他们在长安住下,继而又随圣驾来到洛阳。李贞觉得离开相州太久了,急着回去料理公务,燕妃也觉最近有些劳累,于是向二圣辞行,回转河北。哪知刚启程至郑州,燕妃就病倒了,医药尽施皆不见效,拖了不到一个月终于仙逝,终年六十三岁。
这次不仅李治为之唏嘘,媚娘更是哀痛不已——昔日在先帝后宫受冷落时是表姐给她温暖,在争夺皇后之位时表姐也没少帮忙,往事怎能忘怀?而时至今日她已没几个亲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焉能不痛?
为聊解心痛,媚娘追赠表姐为德妃,并安排了隆重葬礼,命工部尚书杨昉负责葬仪,还专门请已经致仕的许敬宗撰写了神道碑文,赐东园秘器、锦缎七百段、米粟七百石,给予鼓吹仪仗。除此之外媚娘还召集洛阳云华、净土、延庆等名寺的僧侣为表姐追福,超度三日,并度化二十七名表姐生前的婢女为尼。而且她亲手参与女红,绣制了两幅佛陀像,一并运回长安,陪葬昭陵。
亡者已矣,朝廷的事却一天不能停歇,拭去眼泪后媚娘又投入到朝政之中。为进一步遏制吐蕃进犯的势头,她册封西突厥首领阿史那都支为左骁卫大将军,兼匐延都督,命其安抚突厥左厢五部(处木昆、胡禄屋、摄舍提、突骑施、鼠尼施),防止他们被吐蕃招诱;继而又筹备在鄯州以南复立吐谷浑王廷。虽然诺曷钵夫妇明显再无号召力,但为缓解边境压力也只好这么干,哪怕能招揽一丁点儿吐谷浑旧部,对大兵压境的吐蕃也是削弱,媚娘为此煞费苦心。不过在繁杂的政务之余,她还是办了件私事——为母亲修建寺庙。
杨夫人死后,洛阳教义坊的荣国夫人宅邸也空了下来,媚娘念及母亲生前笃信佛教,决定将那所宅子舍与释门,修一座专门为母亲求冥福的佛寺。因此时武士彠已被追封为郡王,杨夫人的身份也变成了太原王妃,于是此庙定名“太原寺”。
宅邸占地本不大,媚娘也没有大动工程,只命有司将原先的堂舍改造一下。但作为超度皇后生母的神圣之地,佛像和高僧不可或缺,为此她拨出内帑铸造佛像,遍邀洛阳诸寺高僧,度化一批虔诚信徒,主持这座寺庙。
有皇后的懿旨,工程十分顺利,半月之工便已一切齐备。媚娘也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亲往太原寺参与受戒仪式。这一天风和日丽,她没有穿华丽的皇后礼服,换了身朴素的黑色纱衣,也没有戴钗环,而是挂了串珊瑚数珠——衣服和佛珠都是母亲的遗物,穿戴起来也算是对母亲的纪念吧。而且为显示虔诚,媚娘决定不乘车、不设卤簿,要一步步走到太原寺。好在教义坊距皇宫很近,站在则天门都能望见,素来强健的媚娘不会感到疲劳;只苦了护驾的侍卫,皇后微服出行,他们也没法骑马开道,只能紧握千牛刀,行走在皇后周围,仔细审视着来往一切行人,唯恐有半点儿差失。
幸而一路无事,眼看已到太原寺山门,十几位高僧已出来迎接,忽觉南面一阵骚动,远远瞧见一名绯袍白须的官员挥舞手臂,似乎要见驾;虽然皇后没设仪仗,这等半路冒见的行为依然不合适,侍卫、宦官哪里肯依?赶忙抽出兵刃,呵斥他离开。
媚娘却饶有耐心,吩咐左右:“叫这位官员留下名刺,若有奏疏一并拿来,回宫后再做理会。”
范云仙正要去办,却听那位官员竟扯着嗓门嚷起来:“洛州长史贾敦实请见……望皇后陛下垂训……”
媚娘闻听“贾敦实”三字,已迈入山门的腿立刻撤回,转身道:“带他过来。”
范云仙诧异:“娘娘识得此人?”
“瞎子!没见洛阳东市口老百姓给他立的德政碑吗?”说罢媚娘又吩咐诸僧,“吉时已到,莫耽误佛事,几位大师先行剃度弟子,本宫忙完再去。”
贾敦实官居从四品,或许在乌纱如云的京城不太显眼,但在民间却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与他兄长贾敦颐都是著名的清官,光是老百姓给他哥儿俩立的德政碑都能堆座山。贾敦颐在贞观时担任瀛州(今河北河间)刺史,修筑堤堰,治理水患猖獗的滹沱河,因此得享大民,与当时河北另外两位大清官冀州刺史郑穗本、沧州刺史薛大鼎齐名,被喻为“铛脚刺史”。而贾敦实比他兄长更厉害,从一介小县令起家,历任各地。自他担任洛州长史,核查土地、惩治豪强,收回逾制强占的田地三千余顷,悉数赋予贫民,百姓无不称快。对这样一位在民间有极高声望的人,媚娘是不敢忽视的。
“臣唐突圣驾,还望娘娘宽宥。”这位清官见到皇后大礼参拜。
媚娘虽然久闻贾敦实之名,也曾见过他的奏疏,这却是第一次与本人见面。只见他是一年迈老者,白发苍苍、面貌清癯、个头矮小、身体消瘦,还略有些驼背,很难想象是个做事雷厉风行之人,尤其令媚娘在意的是他那双手……
“长史无罪,快快请起。”
“谢皇后。”贾敦实叩罢欲起身,却见皇后突然握住自己的手,不禁惶恐——男女有别,君臣有差,这是干什么?想撤手,皇后偏不撒开,硬生生被她搀了起来。
“唉……”媚娘翻来覆去打量这双手,抚摸那膨曲的指节、厚厚的老茧,许久才松开,“这哪像四品官员的手?你这清官当得不易。”
“哈哈哈……”贾敦实听她这么说竟笑了,“臣不过是常与百姓同耕,遇徭役则率百姓同力同为。娘娘见我这双手便如此感慨,岂不知天下黎庶尽是如此,又有何人怜惜他们?”
一句话落定,媚娘不禁重新审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此人风骨挺硬!
“久闻爱卿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未知拦驾所为何事?”
贾敦实当即收敛笑容:“臣有两件事急需陈奏,一者乃是洛阳令杨德干苛政酷烈,恳求罢免。”说着便从袖中掏出奏疏。
媚娘却不接:“此事你先前已上过奏疏,本宫看到了。”
“那为何还不调换此人?”
“杨德干为人端正、行事干练,与您一样是清官,考课在中中,且不闻御史弹劾,只不过执法稍严,岂能因此罢免?”考课是每年对官员政绩的考查,据此进行诠选,或升或黜。官员品质的标准包括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四项,称“四善”;根据不同职位又有二十七项政绩标准,称“二十七最”;最终成绩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虽共计九等,实际莫说上三等,考到中上者都是凤毛麟角,中中已是不错的成绩。杨德干的政绩想来也是不俗。
贾敦实不服:“考课者但能观官员之政务,日常之德行,而未能见其远。敦崇仁惠,蕃衍庶物,利国经邦,咸率此道。故政在养人,义须存抚,若伤生过多,虽能亦不足贵也。杨德干虽政绩斐然、自身清廉,但为政过苛,催税催赋不遗余力,动辄杖杀而立威。民间有谚‘宁食三斗蒜,不逢杨德干’,这等人岂能为东都县令?”
媚娘一笑置之,反问道:“贾长史您同样严惩不法,仅抄没田地就达三千顷,若依此而断,您是否也过苛了呢?”
“臣所惩者皆是地方豪右,非寻常百姓;而杨德干乃倚仗威权,执法严酷。”
“古人云:‘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故德生于刑’。雷霆雨露尽为天恩,士农工商尽天所养。您与杨县令皆取德于严,乃殊途同归,不过所遇者稍异,何所不同?”
“那不一样!”贾敦实只知如今是皇后参理朝廷,还以为几句话便能说动这崇佛的女流,万没料到她还崇信商君之法,一着急竟忘了君臣礼数,正颜厉色道,“百姓疾苦,为高门所欺。凡遇财物相侵、婚田交争,地方官贪利畏势,官司不能正断;陈于三司,不为追究;向省告言,又推州县。征科赋役,无钱则贫弱先行,有货则富强获免。乡邑豪强假托威恩,实则是公行侵暴!凡此种种,贫苦百姓与豪右之家一样吗?”
恐怕李治也不敢跟媚娘这般喊叫,贾敦实今天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过媚娘非但没生气,反而听进去了,心下不禁一凛——是啊!循吏、酷吏一字之差,区别就在爱民!
“放肆!”范云仙在旁斥道,“你还有没有人臣之礼?”
贾敦实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后退一步,低下头:“臣罪该万死……”
“不!”媚娘道,“长史所言有理,忠而忘身,实在难为你了。”
贾敦实提着的心这才放下,又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天生烝人,有物有则;人之秉彝,好是懿德。洛阳乃国之东都,更不宜纵豪右而苛百姓,首善之地尚如是,地方州县上行下效,百姓岂得安?文景之时休养生息,前汉所以昌;桓灵之际豪强纵横,后汉所以亡。北朝均田平富,故图强一统;南朝门阀兼并,故亡失社稷。臣这几年严查兼并、抄没豪田,绝非沽名钓誉,图几块溢美的石碑,而是想为国家多积些财富和人心。豪绅逾制占田不仅招惹怨愤,更有害国家之法度,府兵因此而坏,赋敛因此而减……”说到此处,他托起惨白的须髯,“臣老矣,人道我是循吏,我却自认只是无能之辈,不过是亡羊补牢、杯水车薪,国家损益诚难预知。”
岂止他不晓得,媚娘和李治又何尝知道?国家制度变革至今,虽黜关陇之权贵,地方豪右丛生,隐患又该如何杜绝呢?媚娘倏然觉得这位矮小的贾长史似乎变得格外高大,这等见识连朝堂上那帮宰相都未必具备,而此等良臣一辈子沉寂下僚,迟暮之年升到从四品,依然在地方任上,实在太可惜了。她不禁主动提议:“爱卿既有普惠苍生之志,本宫向圣上提议,擢你参知政事如何?”
贾敦实却坦然道:“臣所能者,抚慰百姓,施惠一方;至于决算庙堂,诚不足任。况从未任职京师,言不足以服众。”在民间受老百姓尊敬的人,在官场则未必!
媚娘甚是惋惜,却转而笑道:“那也不能饶你!我做主,给你换个职位——太子右庶子。”
“我?!”贾敦实不敢相信——太子庶子是东宫重要属官,左右庶子各两人,左庶子正四品上,掌管东宫左春坊,相当于朝廷的门下省;右庶子正四品下,掌管右春坊,相当于中书省。虽说东宫除太子监国时不参与朝政,这职位其实是闲职,但肩负教育辅佐太子之责,所以非德高望重之人不能担当,一般由宰相兼任。如今另外三个担当此职的人正是留守长安的戴至德、张文瓘、李敬玄,贾敦实怎敢与三位宰相并列?
“臣从未任职京中,又疏少文采,何敢辅政春宫?”
“我说你行,你便行!”媚娘决然道,“勤勤恳恳为国操劳,你之德行远胜坐而论道之辈。我就想让天下人看看,用心做事之人同样受朝廷尊重,也鼓励后来者勤勉效仿。”还有一层意思不便明说,她把这么一位循吏亲手扶上荣耀之位也是为了争取民间的好感。
“臣领命。”贾敦实不便再辞让。
媚娘这才接过他那份奏疏:“杨德干之事我记下,回去便命吏部调职。您不是还有一件事要上奏吗?”
贾敦实深沉的脸上掠过一丝赧然,却还是指指太原寺山门道:“另一件便是修寺之举。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将士浴血在外,陛下岂宜再兴土木而加国耗,望陛下崇俭务本。”相较方才的进言,他收敛了不少,毕竟皇后刚给他升官,又反过来直指人家过错,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媚娘也有些尴尬,却只微微一笑,敷衍一句:“我知道了,以后注意。”便扔到脖子后面去了——公是公、私是私,她所欲者乃两者并行不悖,绝不会因公而废私。修建太原寺不仅为了追念母亲,也是趁机结交释教高僧,在民间树立威望,从而更牢固地把持大权。固然媚娘有几分悲天悯人之情,但在自身权势利益面前,苍生疾苦、国家损益就不算什么了,把控住已经到手的权力永远是媚娘最先考虑的。同样的道理,是选择苛政还是选择宽仁,同样取决于她的权力考量。贾敦实希望她牺牲小我,实在是一厢情愿。
打发走这位大清官,才发觉寺内法乐已鸣、梵呗已起,媚娘转身欲入寺,却又被一人吸引——那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满脸络腮胡,身穿粗布衣,一副落魄的样子,正蹲在山门旁的大路边,怔怔望着她。
媚娘一眼便认出此人,忙吩咐:“把他带过来。”
“是。”范云仙不悟,还以为皇后要召见修寺的工匠呢,走近才瞧清楚,那人竟是薛仁贵——大非川之战丧师十万,御史大夫乐彦玮受命审查三将。战败的直接责任者固然是郭待封,但薛仁贵身为总管统率不力,阿史那道真明知郭待封违抗军令不加阻挡,全都有罪责,最终结果是三将一并减死除名。
薛仁贵从一介农民起家,从戎二十五年,官至右威卫大将军,封平阳郡公,一朝兵败富贵尽失,又变回平头百姓,大非川之败的主要责任不在他身上,心里岂能不憋屈?但这些还能忍,最无法接受的是南征北战、奋勇杀敌建立的威名荡然无存,他从大唐军队的骄傲一下子变成了耻辱,这该如何面对?他不甘心,费劲巴力想见皇帝一面,朝廷迁到洛阳,他也跟到洛阳,无奈如今只是一介平民,没见驾的机会。听闻皇后建寺,他便自愿充当民夫,但求见皇后一面。今日时机总算来了,赶紧跑来见驾。侍卫当然晓得他的大名,有的还是他当年护驾时的部下,无奈职责在身不能放过去,索性任由他在路边一蹲,自己碰运气。
此刻皇后垂怜,薛仁贵再也矜持不住了,三两步跑到近前,扑通跪倒:“罪臣自知无颜以对至尊,但请朝廷务必再给一次机会,哪怕到军前当个小卒冲锋陷阵,也比这样窝囊苟活要强啊!”
“哼!”媚娘知道他心意,却故作不屑,“现在方知耻辱,晚矣!郭待封被困之际何以不救?那时哪怕战死,也是生荣死哀。如今悔复何及?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薛仁贵被她数落得惭愧无地,只能努力辩解道:“当日之事军情紧急,我死不要紧,慕容单于有失必坏朝廷大计,故逶迤而遁,非是贪生怕死。娘娘既这样说,不妨现在派我到凉州,我当即上阵拼了这条贱命!”七尺高的汉子,说到此处咬牙切齿委屈至极,眼泪都快下来了。
“知耻近乎勇。”媚娘见此情形也不便再激将,透了个底:“拼命不急于一时,今十万将士无几生还,总要有人负责任,再者现在军中对你多有怨言,不便再让你出面。你若想将功折罪……再等两年吧。”媚娘和李治根本不想舍弃薛仁贵,且不论大非川之败责任在谁,当初若非他在万年宫洪水之夜救驾,焉有今日的二圣临朝?况且军中正缺将才,似郭待封那类货色若非念及其父之功也就杀了,而薛仁贵这等能征惯战、力敌千军之人还是有用的。
虽听皇后道出实情,薛仁贵仍一筹莫展:“臣已仓皇失志、五内俱焚,我在军中待了二十五年,日日与将士操练拼杀,离开军队不知该做些什么啊……”
“唉!”媚娘也很同情,“这样吧,伊阙正在修石窟,为万岁病体祈福,你去那儿监工吧。万岁龙体若得安康,也算你尽了心力,将来再起用你时我也好有个理由。”
薛仁贵满心不甘也只能将就,叩首道:“臣必竭力,但愿娘娘和圣上莫要忘了罪臣。”
“嗯。”媚娘迈步入寺门,刚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你儿薛讷也过舞象之年了吧?如今在何处任职?”
“犬子二十有二,随臣征战已有数载。因臣革职他也回了家,如今闭门读书。”
“念在你以往功勋,我劝圣上把他调到京中,暂且充个守门郎将吧。你父子面子上还好看一些。”李死后媚娘在军中已无影响力,薛仁贵毕竟是熟识之将,卖这个人情未尝不是为自己结善缘。
“谢娘娘……罪臣感恩不尽……”薛仁贵感激不已,虎目中噙着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四、皇后断腕
佛乐清幽,梵唱悦耳,一阵阵空灵的击磬声悠扬飘荡,剃度仪式已经开始。道成、薄尘、明恂、昙光等十位大德高僧稳坐法坛,居于正中的是长安实际寺的善导大师——自玄奘圆寂后两京诸寺僧众名望最高者首推善导,他宣扬净土往生之说,刻苦修持、戒律精严,尤其深受贫苦百姓爱戴,徒众成千上万,甚至还有新罗、倭国之人。也正因为如此,媚娘乃至不甚信佛的李治都为之倾倒,在这国家困难之时更待他倍加礼遇,实有借他安抚民心之意。
就在十位高僧面前,十位弟子已顶礼膜拜,随同度师口念戒辞,削去万千烦恼丝——隋朝以来佛教鼎盛,但佛门弟子激增,不服役、不纳税也渐成隐患。至唐初之际,高祖李渊本有掀起法难之意,而诏令未下便因玄武门之变退位;太宗践祚后为拉拢人心,不再强令僧侣还俗,但严格控制佛门人数,凡剃度必向朝廷申请,批准后方可授予度牒,无度牒者朝廷一律不予承认,还要按法惩治,这次能有十多人获准受戒已不算少。
媚娘在山门外耽误片刻,不愿搅扰仪式,便在侧殿下远远瞻望,双手合十随之诵经。众位大德也都深沉稳重,明明看见皇后来了,并不暂停仪式,仍是继续剃度,直至仪式完成佛乐止息才一并起身,向皇后稽首行礼。
媚娘以佛门之礼相还:“诸位大师修行深远、度化无边,太原寺今日圣光普照,此真佛门盛事。”说罢逐个打量新授戒的弟子,见一个个慈眉善目、朴实无欲,果真都是诚心发愿的善男。然而就在这群灰衣沙弥中,竟有一位“鹤立鸡群”,这个和尚二十多岁,身材瘦削,个头却比众人高出许多,而且高鼻深目、双眉粗重、褐色眼瞳、肤色略深,颔下稍有几缕茸茸的虬髯,明显不是中原人。
一旁的道成律师瞧出了皇后的诧异之色,忙解释道:“这位沙弥祖上乃西域康居国(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州)人士,自他祖父时迁居中原,改汉姓为康,他父亲生前还曾效力朝廷。娘娘莫看他是外裔之人,年纪又轻,其实已修行多年,造诣恐也不输我等老僧。”
媚娘暗自称奇——道成法师乃是律宗大德法砺大师的弟子,学识甚是精湛,参与译制经典,他何以如此赞誉这年轻胡僧?不禁询问:“沙弥何时发愿,原先又在何处修行?”
那胡僧从容有度合十作答,竟是标准的中州口音:“小僧自幼心向佛门,读《维摩诘经》,十六岁入太白山,向智俨大师请教经义,遂在其门下修行。”
“哦?”媚娘来了兴趣,智俨乃一代宗师,尤擅《华严经》,被誉为“华严尊者”,而且他出自隋朝宦门,杨夫人早年还曾拜会过,“大师如今还在山中修行吗?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胡僧脸色稍显黯淡:“先师已于两年前圆寂。”
薄尘法师却说:“娘娘勿忧,他尽得尊者真传,大师圆寂前还在为他授戒之事挂心。曾修书与我,说他悟性甚高、极有佛缘,务必让他正式出家。此番剃度,乃是两京诸寺十余位高僧联名保荐,也多赖娘娘奉母至孝、广树福田,际遇难得啊!”
媚娘略感欣慰,又问:“你可有法号?”
那胡僧道:“尚未取。”
“望列位大师恕本宫唐突,我欲为之定一个法名,可否?”媚娘有心结此善缘。
一来她是堂堂皇后,二来她母女也皆是宣扬佛法的大善人,谁敢不从?诸僧都道:“这是他的福气啊!”
“好。”媚娘思索一阵,忽而觑见昙光和尚正在一旁微笑,灵机一动,“我没记错的话,昙光大师与道成大师出于同门,但晋时也曾有位高僧法号昙光。两者宗派不同,各赋造诣,却是同名。”
昙光忙道:“小僧愚钝,不敢冒犯前代大德,法名是师父所取。”
媚娘笑道:“既然法砺律师都不忌讳,同名又有何不可?昔年印度高僧达摩笈多不远万里来朝,在长安大兴善寺修行,译经著论颇多,于佛门颇有建树,他的汉名法号唤作‘法藏’。而这位康姓沙弥也是自西方而来,跟随高僧修行十余载,本宫期望他效仿先贤造福众生,也叫法藏吧。”
“多谢陛下赐名。”法藏当即跪倒叩拜,众僧无不心悦诚服。
媚娘也很高兴,寒暄已毕,又去瞻仰佛堂,但总是忍不住回眸注视这位年轻的僧侣——或许此时此刻她已预感到,自己注定与这位佛者有不解之缘。
牙床换神龛,绣簟变蒲团,昔日客堂化为佛殿。媚娘漫步其中,望着这殿里的每样东西皆感悲怆,既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一幕一幕,又勾起了在感业寺时的回忆。她伫立许久才缓缓跪倒在佛像前,善导大师亲自击磬,诸位大德都随着跪下,顶礼膜拜。媚娘却没有拜,也没有发愿祷告,而是静静望着面前那尊佛像。这座佛像独出心裁,是按照杨夫人面容塑造的,庄严而略带几分女性的慈祥。其实杨氏并非柔和之人,甚至不怎么厚道,但随着涅槃而去,媚娘只留下母亲美好的印象,她心底不住呼唤——娘啊!您就放心去吧,我会永远记得您老的恩德,而且会让佛门香火永远不绝,还要让天下人都跟我一起祭奠您!娘啊……
“娘……娘……”一个真实而稚嫩的声音应和着她心中的呼唤。
媚娘回头一望,女儿太平公主蹦蹦跳跳跑了进来——前番她自称要避位中宫,出家修道为母亲追服,虽然以退为进的计谋得逞,可放出去的话怎好往回收?于是小公主成了替身,代她出家为道,给外祖母求冥福,取道号曰“太平”;当然这种出家只是名义上的,既没入道观,也没改装束,但自此以后朝廷内外皆称其为太平公主。
媚娘一把将女儿揽入怀里,心下却甚诧异——太平不是留在长安吗?怎会出现在这里?抬起头,又见公主的乳母张氏和几个婢女也陆续跟进来。
这位张姓乳母腰粗体壮、相貌平平,却是媚娘煞费苦心挑选的。昔日李治的乳母卢氏居功自傲,封了燕国夫人还三天两头求封赏,又想给获罪而死的丈夫翻案,搞得媚娘不胜其扰,瞧着李治的面子又不好彻底撕破脸,直至废后事件薛婕妤被逐出宫,卢氏怕了才算消停,听说去年病逝了。为公主选奶娘时媚娘吸取了这个教训,不挑有家世背景的人,宁可粗笨一些,但求老实本分、木讷少言。这位张氏的丈夫不过是一介府兵,因征讨高丽时逃役被处死,她才被没入掖庭,更不幸的是没多久孩子也死了,可对于媚娘来说却是大幸,当即选中了她。果不其然,这位乡间妇女从没被人青睐过,自从得媚娘提携感恩不尽,一心都扑在公主身上,为人也谨慎,从不多嘴多舌。
媚娘并未责备,只问:“长安出什么事了?”她瞧得通透,这么个老实妇人,焉敢不奉诏令私自带公主来洛阳?必有原因。
张氏吞吞吐吐面有难色,在场的几位大师也都是精明之人,见此情形尽皆稽首而退,连范云仙和宫女也都退出去了,偌大的佛殿只剩媚娘母女和乳娘。
张氏这才开口,却仍不敢高声讲,只凑到媚娘耳畔不让公主听:“月前太原王妃祭仪,太子身体不便,命沛王到周国公府代为致意,我觉得公主也是王妃的孙儿,又皈依追服,不露面也不合适,便也带公主去了。哪知到那里才知,武敏之根本不服孝,还招来一帮歌妓,吹拉弹唱好不快活,连万岁赐的瑞锦都散与伶人了。”
“可恶!”媚娘听到此已攥紧拳头,“忤逆我倒也罢了,亏得母亲那样待他,竟无半分追念,这哪儿还是个人啊!”
“娘娘息怒……”张氏见媚娘的怒容已有些怕了,却还得把事情说清,“沛王自然也不高兴,却没说他什么,在灵位前行过礼便离开了。公主却与他子琬儿一处玩耍,许久不愿回去,加之他妻杨氏殷切相待,我便让孩子们在后堂多玩会儿,待用过饭再回宫。哪知饭用到一半他在前面喝醉了,突然闯进来,抱住公主的婢女便要非礼……”
“该杀!”媚娘早就对敏之起了杀心,不过是瞧在母亲面子上,闻听此事愈加恼恨,不顾身在佛前,竟嚷了出来,“好死不死,早知他这般嚣张就不该留他到今日。你当时就那么看着不成?”
张氏吓得不轻,连忙跪倒:“哪儿能啊?我当即带公主和众婢女回去,哪知回去后细问才知,几位婢女……都……”
“怎么了?”
“奴婢平日失察,请娘娘恕罪。”张氏叩了个头才接着道,“原来公主身边几位婢女都曾和他……有过。有的是强逼,有的则是受惑,每次公主被王妃接去,他便偷偷猥亵那些婢女,可那会儿有王妃给他撑腰,谁也不敢声张。臣妾慌了手脚,当即把那几名婢女禁闭起来,却不知又当如何。我不敢搅扰太子养病,沛王又素与敏之交好;大驾来了洛阳,不知何日回归,我思来想去不是办法,于是就斗胆带公主过来了。此事还请娘娘定夺啊!”
听完张氏的汇报,媚娘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恐惧——怎么会这样?这小子还有没有王法?这不是色胆包天,这是对皇家的亵渎!他竟然这么恨我,诱奸太子妃,逼淫太平的婢女,料想他跟贤儿交往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他还做过什么?
媚娘的目光渐渐转到女儿身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正在佛案前摆弄木鱼的太平面前,抓住女儿双肩:“敏之对你做过什么没有?”
太平小小年纪,哪明白母亲何意,眨着眼睛道:“没什么啊,敏之哥哥待我很好,还给我讲过故事。”
媚娘简直快疯了,摇着女儿的肩膀:“他抱过你吗?他摸过你没有?他……”
张氏赶忙跪爬几步,拉住媚娘的手:“娘娘息怒!公主还小,您别吓着孩子。臣妾一向照顾得很紧,不会的!不会的!”太平从未见过母亲这般失态,早吓得呆若木鸡。
媚娘长出一口气,身子一歪,坐倒在蒲团上,心里却已拿定主意——敏之不是狼崽子,而是一条毒蛇!一面挟众文士以自重,欺我在朝中没有心腹,一面又报复我,想尽办法羞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哪怕独对那些反对我之人,也不能再让这条毒蛇吸我的血,危害我的孩子!
想到此处,她又回头瞻仰太原寺,心中默念:母亲,孩儿对不起您了。女儿感谢您所做的一切,谢谢昔日您的教诲、您的保护,但你实在不该袒护那条毒蛇。我现在同样是母亲,也要保护我的儿女,您宽恕我吧……
咸亨二年五月末,媚娘以皇后之尊亲上奏疏,弹劾自己亲外甥、右散骑常侍武敏之五大罪状,仅仅头两条便令天下哗然——诱奸太子未婚妻杨氏,烝于荣国夫人!
身为人臣竟敢勾引太子妃,二十岁的小伙子与八九十岁的老妇人通奸,而且还是自己的外祖母!朝野之人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一向爱面子的皇后岂会给自己母亲泼脏水?为了将武敏之绳之以法,看来她顾不得家丑外扬了。仅这两条便已犯了大逆、内乱之罪,除此之外其他罪名还包括:为杨氏守孝期间毫不哀痛、招纳妓乐、私自挪用追服用的瑞锦,以及逼淫太平公主侍女。这又涉及不孝,皆属十恶不赦之列。
处置日常政务之权其实皆在媚娘之手,这一案自告自判还有什么难的?半个月后诏书颁布,革除武敏之一切官爵,并恢复旧姓纳兰,流配雷州;与之相厚的沛王侍读李善等人也均遭革职流放。
无论是武敏之,还是贺兰敏之,他似乎对这场灾难丝毫不意外,甚至可说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其实当初与杨思俭之女的事情泄露他已意识到自己完了,心狠手辣的姨母迟早不会放过自己。实际上他这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出于报复,母亲究竟是不是姨母害死的他不知道,但妹妹绝对是被其毒害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注定无法讨清这笔血债,连皇帝也无可奈何,他的任何抗争都只是蚍蜉撼树,所以他用自己的身体当武器,去报复武媚、侮辱武媚,乃至侮辱这个他并不想拥有的姓氏,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确得逞了,而且效果还不仅仅如此!但杨夫人一死,他不再有任何保护,已深感来日无多,索性纵情声色以为最后的发泄。这个结果完全是自找的,他笑着披上枷锁,迈上了流放之路。
而媚娘绝不会就此罢休,要么不做,做就做绝。将近两个月后,当敏之饱尝流配的屈辱和艰辛,行至韶州地面,即将到达目的地时,朝廷特使快马追了上来,用马缰绳套上他英俊的面庞,勒断了他的脖子……
贺兰敏之死了,媚娘除去眼中钉,且又一次向天下人展现了她的毅然和狠辣。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种“壮士断腕”的行为是双刃剑。李之死、许敬宗之退使她在朝中失去了外援,母亲和燕妃的去世使她少了在皇室内部为她沟通之人,现在她又亲手除掉外甥,外廷已没有心腹,自此以后她只能紧咬牙关,孑然一身挺立在朝堂上。
或许她深受李治器重,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但她的对手也越来越众多,有些她看得清楚,有些她还完全没有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