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酉阳杂俎》中,记鬼怪故事的被归在“诺皋记”门下。何为“诺皋”?这两个字非常奇僻隐秘,很少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出现。有人称是道教用语,指的是太阴神(注意:非太阳神),宋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有此说法。他依据的是东晋葛洪在《抱朴子》中的记载:“诺皋,太阴将军……”也有人说,此二字并无实际意义,只是一种具有玄奇色彩的文字拼接。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用了“诺皋记”,在这一门类下记载了众多鬼怪故事,使其二字更为诡异。下面就有这样一则故事,它带有典型的《酉阳杂俎》风格:事件恐怖,叙述诡异,凶兆连现,令人毛骨悚然:
大历中,有士人庄在渭南,遇疾卒于京,妻柳氏因庄居。一子年十一二,夏夜,其子忽恐悸不眠。三更后,忽见一老人,白衣,两牙出吻外,熟视之。良久,渐近床前。床前有婢眠熟,因扼其喉,咬然有声,衣随手碎,攫食之。须臾骨露,乃举起饮其五脏。见老人口大如簸箕,子方叫,一无所见,婢已骨矣。数月后,亦无他。士人祥斋,日暮,柳氏露坐逐凉,有胡蜂绕其首面,柳氏以扇击堕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长。初如拳,如碗,惊顾之际,已如盘矣。暴然分为两扇,空中轮转,声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齿着于树。其物因飞去,竟不知何怪也。
在故事中,先是讲到这家的男主人突然遇疾猝死长安,为故事笼罩上一层阴沉的背景。随后一系列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先是男主人在渭南庄园中的儿子于夏夜“恐悸不眠”,似乎在窗外看到了什么。果然,午夜后有一个白衣獠牙者出现在屋里,先是默默地望着,然后逼近床头,有女婢在一旁熟睡,白衣獠牙者遂掐住女婢的脖子,一点点把她吃得露出骨头,后又吞噬其五脏。此时孩子被惊醒,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听得惊叫一声。等孩子的母亲柳氏跑进来时,屋子里除了她儿子和女婢的一堆骨头外,什么都没有。事情并没有结束。几个月后,柳氏祭奠丈夫,完事后已是傍晚,突有胡蜂飞来,柳氏将其击落,拾起来一看是胡桃,正在端详着,胡桃一下子变大如磨盘,分为两扇,在空中迅速旋转,随后猛地合击柳氏的脑袋,其头粉碎,旁边的树上都连肉带血地挂着柳氏的牙齿……
暗夜中的獠牙老人是谁?那类似于球形闪电的东西又是什么?
在我们的传统印象中,唐朝是明丽的,而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则为我们开启了另一道大门,进入这道大门后,你发现的是一个黑暗、恐怖、充满诡异事件的唐朝,一如此故事。在唐朝,涉及鬼怪的作品分为两类,一是纯正的“志怪笔记”,如《酉阳杂俎》、《宣室志》、《录异记》;二是新诞生的一个品种“传奇”,如《传奇》、《甘泽谣》、《三水小牍》、《玄怪录》。前者的特点是篇幅不长,不进行人物形状的塑造,不赋予鬼怪太多的人性化因素,但越是这样就越有味道;而后者的特点是故事篇幅长,多有单篇作品,注重细节描写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这已是小说的路数了。到了后来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时,实际上走的并不是志怪笔记的路子,而是传奇的路子,尽管故事曲折,人物性格突出,但恐怖和奇幻色彩已大不如唐朝的志怪笔记了。稍晚些的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虽模仿志怪的路子,但由于仍加入了人情世故,所以读起来依旧乏味。所以,周作人在《谈鬼论》中有这样的说法:“我对于鬼的故事有两种立场不同的爱好。一是文艺的,一是历史的。关于第一点,我所要求的是一篇好故事,意思并不要十分新奇,结构也无须怎么复杂,可是文章要写得好,简洁而有力。其内容本来并不以鬼为限,自宇宙以至苍蝇都可以,而鬼自然也就是其中之一。其体裁是,我觉得志怪比传奇为佳,举个例来说,与其取《聊斋志异》的长篇还不如《阅微草堂笔记》的小文,只可惜这里也绝少可以中选的文章,因为里边如有了世道人心的用意,在我便当作是值得红勒帛的一个大瑕疵了,四十年前读段柯古(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心甚喜之,至今不变,段君诚不愧为‘三十六’之一,所写散文多可读……此外如举人孟不疑、独孤叔牙、虞侯景乙、宣平坊卖油人各条,亦均有意趣。盖古人志怪即以此为目的,后人则以此为手段,优劣之分即见于此,虽文词美富,叙述曲折,勉为时世小说面目,亦无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