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身穿戎装,腰佩短剑,坐飞机秘密来到徐州。见面之后,李、白向他汇报,说已下令池峰城继续反攻。
等他们讲完之后,蒋介石不动声色,只问了一句:与台儿庄的电信联系接通没有?
李、白无言以对。
是啊,你们说一千道一万,跟台儿庄却建立不了电信联系,请问怎么个下令法?
蒋介石侍从室的一个上校副官奉命急速启程,前去台儿庄探看究竟。
这时好就好在,铁路线仍然掌握在五战区手里,所以这位副官不用冒险过河,只须坐火车北上。
副官是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出发的,但所见所闻却让他吃了一惊。
台儿庄以西与台儿庄内已连成一片,尽管池峰城等前线指挥官嗓音嘶哑,眼睛布满血丝,但精力很旺盛。池峰城一边指挥打仗,一边还在跟人下棋哩。
氛围很好嘛,这种状态,台儿庄怎么会陷落呢?
听副官说蒋介石亲自到了徐州,池峰城赶紧加派通信兵维修线路,并且在线路接通后,在电话里就战况向蒋介石进行了汇报。
蒋介石的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
固守台儿庄,短期看来是没有问题的,袋底不破,就等封袋口了,这是最好的时机。
那个封袋口的得敲打敲打,因为下面的戏全要靠他来唱了。
前段时间联系不上汤恩伯,那是行动仓促,其实双方的无线电联系很早就接通了。
蒋介石致电汤恩伯,一开始说的话就极不客气。
我给你配备了10个师,这么多人马,可是一个多月了,你却对付不了日军半个师团,乃至没有取得任何战果,你究竟是怎么搞的?
这是贬,当然跟着还要再捧一下。
现在我知道你小子已经跑到坂本顺旅团侧背去了,干得很妙,以致态势变得有利了,那么这次你一定要交一份漂亮的成绩单给我,否则,作为大将你该怎么跟我解释?
蒋介石的要求是:不要有丝毫犹豫,全线攻击。所谓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制胜之机,即在这两日之内见出分晓。
打仗,要的就是决心二字,而且这个决心必须下得是时候,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
汤恩伯可以在李宗仁面前翘尾巴,蒋介石声音高起来他却不能不听,于是当即颁令,从抱犊崮山区移师南下,同时直接电告台儿庄内的池峰城:我下决心尽快将台儿庄外围的敌军击溃,与你会合,如不成功,甘当军令。
这就是告诉袋底的那位,我要封口了,你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漏底啊!
这时的台儿庄,既不像诸位想象的那么糟,却也不如大家看到的那样好。如果不是蒋介石亲自到徐州督师,池峰城真是不想再架那个电话线了。
虽然台儿庄并未如日军电台所称那样,被其全部占领,但起码2/3已为敌所有,那座城已不是生人所能居,再加上日军内外夹攻,差不多沦为团长的池峰城即算钢铁所铸,也有支撑不住的时候。
这样死守下去,必定会全军覆没的,能不能转移阵地,暂时让我退到运河南岸去?
这话池峰城不敢跟孙连仲直接讲,又只能传话给他的那位当参谋长的好朋友。
他一改面对上校副官时的故作悠闲和对蒋介石的慷慨激昂,在电话里一个劲儿用很低沉的声音说:我的部队伤亡实在太大了,我要撤退,我一定要撤退!
参谋长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驳斥池峰城了。
在池峰城之前,黄樵松已在换防后撤到南岸休整去了。要论苦,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及池峰城苦,台儿庄战役打到现在,他一刻都没有休息过,换下来喘口气难道不应该吗?
参谋长去找孙连仲,后者眼神空洞,正躺在床上愁眉苦脸。
然而一听此事,他马上一骨碌翻身下床,眼睛瞪得铜铃那样大,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什么,池峰城这家伙,他要撤退?他敢,他敢!
孙连仲当然知道池峰城已落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境地。要不然,就算是让人传话,池峰城也不敢轻易言退。
他拿起电话,几乎是吼了起来:我告诉你池峰城,台儿庄关系十分重大,我决心不撤退,绝不撤退!
人不是不够用吗,我马上带总部人员北上。
孙连仲传令,集团军司令部内,凡年龄在40岁以内的,一律准备随自己进台儿庄作战。
正要出发,池峰城却一个电话打过来报捷了,原来庄内守军发起反击,又把日军给打了回去。
集团军总司令总算没被拿到台儿庄去血拼。
4月5日,孙连仲要求与李宗仁直接通话。
他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能否把我的集团军暂时换下来?
这句话从孙连仲嘴里冒出来,那种苦涩和不得已的味道可以听得真真切切。
现在想退的不仅是池峰城,连孙连仲都扛不住了。因为此时孙连仲集团军经过不间断的血战,已伤亡大半,孙连仲希望还能留下一点老兵作为以后重建部队的种子。
电话里传来的不是请求,而是哀鸣。
但是李宗仁不能够答应。
蒋介石就在徐州,并且下达了限期退敌令,而他掐指一算,汤军团明天中午就可以到达指定位置,也就是说现在已进入了大合围的倒计时阶段。
什么时候都可以换防,这时候却不能换,万一一个不慎,把台儿庄给换丢了岂不要人命。
口袋阵啊口袋阵,从构思到成立,几经曲折,多少次差点功败垂成,如今到了节骨眼上,万一袋底还是漏了,别说蒋介石要打屁股,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于是李宗仁也像张自忠一样搬出了“五分钟理论”:胜负之数决定于最后五分钟,你务必守到明天拂晓。明天早上,我亲自来台儿庄督战。
这是命令,违令者,斩!
一个“违令者斩”,破灭了孙连仲仅有的一点希望。
好吧,我的集团军打完为止。
李宗仁的要求还不仅限于此:你别急着挂电话,我告诉你,你不但要守到明天拂晓,今天晚上还要发起夜袭。
夜袭,仍然是为了守住台儿庄。日军被打痛之后,至少在明天拂晓前不可能再发起攻击,这样,又可以为汤军团南下合围争取到一点时间。
在大包围完全形成之前,每一秒每一分都是那么宝贵。
李宗仁老谋深算,孙连仲却是一副苦瓜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我的预备队已全部用完,如何夜袭,要不您给再派些兵?
李宗仁没兵,他要孙连仲自己开发。
老李前前后后已经算了一笔账。
你的集团军伤亡大半不假,可那说的是战斗兵,不还有担架兵吗,如此大的伤亡,担架兵也不会在少数,这些人可以用起来。
阎老西若是此时在徐州,没准也会瞪大眼睛:老兄,你啥时候也学会玩铁算盘了?
反正是最后的一锤子买卖。李宗仁不惜工本,开出十万元悬赏:除了担架兵,后方所有可以拿枪的士兵,包括炊事兵,你都给集合起来,组织敢死队,十万大洋将来按敢死队的人头平分。
放下电话,孙连仲开始依言组织后方敢死队。正忙着,池峰城又来了电话,影影绰绰地也是想换防。
换防?做梦吧你!
孙连仲恶狠狠地对池峰城说出了一段很经典的话:
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有谁敢退过运河者,杀无赦!
末了,孙连仲又大声补充:即使剩下一个人也要打,你想撤,可以,先拿头来见我,然后我再拿我的头去见“李长官”。
这句话一甩出来,池峰城算彻底死了心,靠着仅剩的人马一直挨到黄昏。
到达台儿庄的后方敢死队与前方敢死队会合,计有数百人之多,午夜过后,便开始分组行动。
仗这么一直拖下去,不光是守军已被拖得如同死人一般,成天在庄内钻来钻去的日军也好不了多少。
以前他们到了晚上不敢睡觉,就是让敢死队给闹的。
前有池峰城组织的敢死队,后有仵德厚敢死队、王范堂敢死队以及其他大大小小各种敢死队,你刚刚眼睛一闭,也许脑袋立刻就没了,所以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根本得不到片刻休息。
这两天好多了,敢死队少了。白天厮杀一天,到了晚上上眼皮搭下眼皮,还是合个眼吧。
可是,不知从哪里又突然冒出一支敢死队,犹如神兵天降一般,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顿时乱作一团,赶紧抱着脑袋就跑。
一个晚上夺得的街道,日军起码一个早上是拿不回去了。
就在这天深夜,李宗仁在五战区长官部得到汤恩伯的报告,汤军团已提前到达台儿庄以北。这一消息令他大为振奋,袋口终于可以合上了。
我要亲眼看着矶谷是怎样在台儿庄倒大霉的。
李宗仁当即坐火车到达台儿庄郊外,开始指挥这场震惊中外的大围攻。
自从汤恩伯从眼前突然消失后,坂本顺就一直心神不定。
汤恩伯不是一般的“支那”战将,那是可以与他的顶头上司、赫赫有名的板垣将军相抗衡的,对方的战术意识以及战场嗅觉,并不亚于任何一个日方将领。
这个人走了,往何处去,去干什么,他对此一无所知。
两军对垒,知道的东西都不可怕,真正的可怕是未知。
坂本顺相信,汤恩伯一定还会回来,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神人什么时候会回来。
正是因为两只耳朵一直竖着,使他第一个嗅到了危机。
汤恩伯重新现身后,一口就吃掉了坂本顺旅团位于侧背的掩护分队,接着从三面实施包围……
4月6日清晨,当获知孙军团在台儿庄内发起反击时,濑谷启已经找不到坂本顺了,电报发过去也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音。
经过查询,原来坂本顺根本不在台儿庄,昨晚就撤回临沂去了。
坂本顺不能不跑。因为他发现汤军团的包围圈正在合拢,本部队与后方联系被完全切断,补给竟然还得依靠附近的濑谷启施舍。
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此之前,汤恩伯其实一直都在北面与其平行行军,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种情况下还不跑,岂不等于坐以待毙。
坂本顺的溜号,让濑谷启只觉脑袋嗡的一声,汗顺着脊背就淌了下来。
很明显,坂本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溜掉,一定是提前感知到了什么风吹草动。
再往四周一看,傻了,大围猎真的开始了。
李宗仁令旗一挥,汤恩伯率汤军团主力从北,周碞从东,张轸从西,孙连仲从南,号角齐鸣,喊杀声已响彻原野大地。
坂本顺这厮先知先觉,一步逃出合围,却把后知后觉的濑谷启给害苦了。
汤军团狂飙突进,从坂本顺旅团空出的一大片阵地前穿过,已接近濑谷启旅团司令部。
濑谷启赶紧向坐镇后方的师团长矶谷廉介请示,要求“暂撤离”台儿庄,向后方集结。
台儿庄这里都要杀猪宰羊了,自我感觉良好的矶谷却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在他看来,哪怕是“暂撤离”都不能接受,板垣要滚滚他的,我矶谷绝不能丢这个面子。
向第2军司令官西尾寿造一汇报,西尾也撅起了嘴。
你们这两个师团算怎么回事,说起来,都是“皇军”中最优秀的两支部队,怎么到我手下这么不济事,不就一个汤恩伯吗,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
给西尾一刺激,矶谷更不同意“暂撤离”了,不但不能撤,还要进攻,继续进攻。
回电过去,濑谷启却早就撤了。
给矶谷发电报请示,其实只是做个样子。濑谷启就在现场,对全军被围的严重后果想得明明白白,他甚至都预料到了,矶谷和西尾这两个老小子肯定不让撤,还会巴巴地要他在这里瞎起劲。
把台儿庄的泥土抓一把上来,里面都有血腥味,你们就会说漂亮话,敢情被围住的不是你们是吧?
事实上,由于后方断炊,枪弹匮乏,濑谷启旅团甚至已不得不将伤兵的子弹集中起来使用。
在发电请示的同时,濑谷启就发布命令,不管上级如何回复,当晚铁定撤退。
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如果再晚一步,包围圈就要完全合拢,他和他的旅团将难逃生天。
听到濑谷启也在逃离,刚刚走到半途的坂本顺直拍胸口,大感庆幸。
别回头看台儿庄的大火了,快跑吧!
濑谷启没有坂本顺那么幸运,因为他撤得晚,时间仓促,相当数量的部队都没有来得及跳出包围圈。
其中最晦气的就数台儿庄内的部队。他们被池峰城围住无法脱身,又不肯投降,被逼无奈,只得放火集体自焚。
到4月7日凌晨,庄内日军已被池峰城全部肃清。在台儿庄外围,汤军团使出全力,追歼尚在圈内的日军余部。
矶谷师团这样以第一流主力自居的部队,曾是何等骄狂,然到如此境地,也已一崩如斯。
随着闪电轰鸣,一股股处于绝望中的日本兵在大地的颤抖中战栗不已。
这是复仇的时刻。
为那些善良却在流血的生命,为哭泣的孤儿,为心碎的母亲,为上海,为南京……
汤恩伯一举奠定胜局,但主力部队也付出了很大牺牲,在南口之战中曾以神勇著称的团长罗芳珪就死于追击战中。
台儿庄战役至此获得完胜,被公认为是抗战初期最大的胜利,不包括临沂战场,日军仅在台儿庄就死伤了7000多人,而西方观察家则认为其实际伤亡数应在1.6万上下。
得知台儿庄战役获得胜利,在湖南的第200师师长杜聿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赶紧让李宗仁给他付利息。
仗还要继续打下去,战防炮部队暂时没法撤回来,所以本还得留着,但是利息总要算的。
这个利息自然是指战场上留下的坦克大炮。
前前后后,战防炮轰,敢死队炸,光炸毁击伤的坦克装甲车就有30多辆。李宗仁一通搜罗,把这些已形同废铁的剔在一边,专捡模样稍微周正一些的,如此挑出中小坦克八辆,用火车拉回了湖南湘潭。
杜聿明和他的老上司、机械化兵监徐庭瑶兴致勃勃地跑出来看,发现除了坦克外,李宗仁还额外捎来了两门重炮和四辆履带式牵引车。
这老李向来是乞丐帮帮主的嘴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坦克当然是他不会用,重炮战车用得上啊,如何肯随手送人?
再仔细一看,明白了,敢情,原来炮车只剩下了空架子,重要部件都被日军给拆走了。
完好的坦克、重炮和牵引车,都是因为在旷日持久的血战后,弹尽油缺,除了丢弃,别无他法。
其实,打死多少鬼子和缴获多少坦克大炮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在精神的天平上,中日一胜一败。
在此之前,日军在侵华战争中从无败退一说,而在台儿庄战场,从张自忠的两次临沂大捷,到最后的铁臂大合围,矶谷和板垣这两个在日本军界号称最牛的牛人,都先后尝到了败退的滋味。
我们可能在书上多次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这句话最早就起源于台儿庄战役,在日本战史中,曾明确承认,自此之后,“大日本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了,日本人也尝到了失败的苦果。
在徐州的将帅们个个欣喜不已。
李宗仁到台儿庄后,还没忘记在火车站站牌旁边摆一个潇洒哥的造型,然后让记者帮他拍下了那张著名的照片。
在老一代战将中,老李确实好好地给自己争了把脸,证明了“廉颇虽老,更复能战”。
蒋介石接到战报,上面写着歼敌一万,他大笔一挥,变成了“歼敌三万余众”。
终于打赢一仗了,能吹就吹点吧。
西南后方为此还出现了一个看似奇怪的“倒流”现象。
南京沦陷后,后方机关陆续迁移至重庆,无论是人员还是物资,都是沿江逆流而上,往下游去的船只很少,就是有,也只是为沿岸要隘载运一些粮草或燃料,有时甚至是空船。
等到台儿庄胜利的消息传来,舆论开始认为武汉是可以守住的,中国没准还能“速胜”哩,于是许多在重庆无法安顿的人们又纷纷乘船返回武汉。
台儿庄大捷后的某天晚上,蒋介石带着几个随从副官,在孙连仲的陪同下,微服潜行,来到位于台儿庄的池峰城指挥所,对前线将士进行慰问。
唐人诗云,“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在这个夜晚,尽管战争的硝烟仍在四处弥漫,但大家的精神头都格外地好。
在1938年的春天,台儿庄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曾温暖了无数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