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

南京,是最后一关。

能过得去吗?

此时的淞沪战场,正进入最激烈最残酷的阶段,蒋介石焦思终日,忙得无暇分身,但仍然第二天就抽出时间接见张自忠。

见到蒋介石,张自忠诚惶诚恐,赶紧起立请罪。

我在北方接连失地,丧师辱国,实乃罪有应得,请严予惩办。

说着,将早就写好的一份报告双手呈交蒋介石。

这份报告,大致就是张自忠对留守北平过程的一个交代。

在报告的最后一段,张自忠写道,自己受国家培养,理当以至诚效命国家,倘若有丝毫不忠实于国家的地方,甘受最严厉的处分。

话说得十分诚恳,蒋介石看得频频点头:你在北方的一切情形,我都很清楚。

张自忠再次请罪。

我是当兵的出身,一个大老粗,不学无术,愚而自用,本来想和平解决华北局面,结果贻害国家,后悔无及,请严厉处分,任何处分都是教育我改过学好。

蒋介石其实和很多普通人一样,是吃软不吃硬的主,你在他面前死不认错,一个劲儿顶牛,他比你还火大,立马拉出去枪毙都有可能。相反,看到你神色憔悴,誓言改悔,他却也有心软宽厚的一面。

你不用再说了,我是全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一切统由我负责,你要安心保养身体,避免与外人往来,我稍迟再约你详谈。

继冯玉祥之后,蒋介石又接到了一位大员的来信。

信是在泰山休养的宋哲元写来的,在信中,宋哲元表示,他以身家性命为担保,担保张自忠必能忠于国家,请求减免其罪责。

蒋介石已经了解到了北平失守的内幕,宋哲元作为受伤最重之人,能最大限度地宽容对方,并替张自忠说情,使他也为之十分感慨。

于是,两天之后,他再次接见张自忠。

这一次气氛更加融洽。

虽然会见时,正好日机在上空轰炸,但蒋介石神色镇静如常,脸上没有任何惧色,攀谈时也再不涉及北平的那些事,都是家长里短,比如最近身体怎么样、读些什么书之类。

最后,他告诉张自忠,当务之急是把身体养好,一旦你恢复健康,仗有你打的。

两次会面让张自忠感动至极,特别是蒋介石最后说的那句话,无疑表明他连重回军队都有希望了。

回寓所时,他在车上就泪流满面地对秦德纯说,如果能够有机会带兵杀敌,一定誓死以报国家。

政府的处分令下来了,是“撤职查办”,虽然比刘汝明的“撤职留任”要厉害,但你性质严重啊,如此处分,既未让你上军事法庭,又未关禁闭,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结果了,张自忠自己也心知肚明,因此才感激涕零。

然而解放张自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内外部非议这么多,必须经过一段冷冻期。

毫无疑问,这段时期对张自忠而言是非常难熬的。

前方战火纷飞,昔日的大将,却只能蹲在这么一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落里,方向在哪里,道路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彼岸?

在客居南京,等待查办的日子里,被寂寞和彷徨双重折磨的张自忠再一次坠入“烟霞之癖”,又开始靠吸食鸦片来麻醉自己。

此时萧振瀛仍然时刻关注着张自忠的命运走向,他为此很担心。

谁都知道,蒋介石生平最深恶痛绝的就是“鸦片鬼”,他在新生活运动中曾经作出明确规定,对吸食鸦片屡教不改者以及毒贩,要严惩不贷,一律予以枪决。

吸食鸦片这件事,时间一长,不可能瞒过蒋介石的耳目,而后者一旦得知,极有可能会对再次起用张自忠产生顾虑,并会认定对方还是“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当然,张自忠自己也会因此陷于颓废之中而不得自拔。

情况似乎没有变得更好,而是更糟了。

必须继续想办法,早一日把张自忠从坑底给拉上来。

在纵横大师的暗中运作下,老西北军和29军的团体力量再次加快运作。

现任六战区高级参谋的张克侠赶来了。

他看到的张自忠,样子更加憔悴,心情也更加不佳。

张克侠此次南来,就是以原29军僚属的身份,给张自忠打气,鼓励对方竭力振作。

你是一个良将,来日方长,是非可明!

张自忠独居寓所,有故人探看,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与张克侠分手时颇有惜别之意。

最主要的,还是蒋介石对张自忠的态度。职务撤了可以恢复,可那个说不清的“查办”着实折磨人啊。

张自忠在天津时的秘书长来了。

通过一番转弯抹角,他得到了蒋介石的约见。在约见中,他表示自己身为张自忠的重要幕僚,如张自忠有过错,愿意分担责任。

一听这话,蒋介石就明白了,这是在向他传达一个信息:你得有个说法了。

在这段日子里,萧振瀛把能动员的人脉资源几乎全都动员出来。从冯玉祥、宋哲元开始,就连本来跟29军毫不沾边的何应钦、李宗仁、程潜、张治中等都跑到蒋介石身边,给张自忠说过好话。这是多大的一个“院内外游说集团”啊。

是时候了。

几天之后,蒋介石的侍卫长来看望张自忠。随身带来的,还有一张委任状。

在委任状上,张自忠赫然已是“军政部中将部附”。

委任令一出,所谓“查办”就烟消云散,不了了之了。

侍卫长还告诉张自忠,自即日起,你可以接见记者,发表谈话,借以平息民间舆论的冲击。

张自忠突然明白,他终于被解放了。

一直盼着这一天能到来,真的来了,却恍如隔世。

张自忠当即对这位侍卫长说,对“委座”的宽宏大德,我只有战死才能报答。

鸦片烟具扔在了一边,因为他知道重上战马的一天已为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