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聪明人

但是韩复榘其实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在某些方面,他比宋哲元的头脑都灵活。

“七七事变”前后,他曾派人去北平打探动静。去的人用电话向他报告:秦德纯表示,日本人愿意谈判,也不想扩大事态。

当时他就在电话里笑了,并且断定平津难保。

什么愿意谈判,不过是日本人使出的缓兵之计罢了,依我看,他们不拿下北平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到这个时候,宋哲元还心存侥幸和幻想,真是愚笨至极。

后来听到蒋介石要进行南京保卫战,他又笑了,这些南方人,他们以为南京能守得住吗?

在韩复榘眼里,宋哲元笨,蒋介石蠢,只有他最聪明。

可是他却聪明得过了头。

一开始他对抗战还算是有所准备的,看到北平不保,他害怕包括济南在内的山东也要重蹈覆辙,于是早早就催促日侨归国,并且作出了像阎锡山那样与日本人大打一场的架势。

在华北以“宋阎韩”为主的三角势力范围中,韩复榘和山东也一直是日本“华北工作”突破的重点,所以韩复榘心里在想什么,私底下的小算盘打到哪个位置,日本人都有数得很。

他们故意向韩复榘透出风声,说日本意不在山东——最多从你这里经过一下,连长久驻留的想法都没有。

韩复榘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得出了一个新的结论,那就是避战保鲁。

汉奸是绝不能做的,但如果在此前提下,还可以保住自己的地盘和枪杆子,岂不两全其美。

这个貌似聪明,其实脑子一团糨糊的家伙终于走出了第一个昏着。

蒋介石察觉到韩复榘对抗战不太积极,曾找他到南京谈话。

关于是否要抗战到底,蒋介石说,我的意思,你应该完全明白的。

韩复榘却装傻充愣,回来后,便到处对别人说,我明白什么,我什么也不明白啊,我这趟出来,可谓是糊里糊涂去南京,糊里糊涂回济南。

你们问我蒋介石有无抗战决心,我告诉你们,丁点没有!

直到战火燃烧到了山东德州,韩复榘才猛醒过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这个“第一聪明人”一般无二地上了日本人的当,避战避战,避到整个山东省都快要保不住了。

“七七事变”,宋哲元虽也有过犹豫彷徨,但那里面还有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内部原因,而且后期在保卫平津,与日本人作战方面是颇有决心和勇气的。

可是韩复榘这时却还一个劲儿在往后退,竟然指望着靠别人帮他保山东。

宋哲元在前面打,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命令韩复榘上去接应,韩复榘说什么,他说我是五战区的人,防区在鲁东胶济线一带,津浦线上的宋哲元跟我搭什么界,不去!

冯玉祥无法,只得转报蒋介石,后者从南京连发电报,又骗又哄又吓,韩复榘这才硬着头皮,率鲁军进入津浦线。

韩复榘起初笑宋笑蒋,以为都不如他,29军和中央军似乎也不及鲁军,起初战场的变化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亲率鲁军只一个反攻,就冲进了德州。

原来胜仗这么好打,宋哲元辈真的是太没用了。

可是还没等韩复榘笑够,日军就一个反包围,把鲁军给围了起来。

好打?不过是先给你尝个小甜头罢了。

德州一战,韩复榘差点被俘。

经此一劫,他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个世上,谁都不比谁差多少,一旁看着轻松,等到你自己上阵,未必就如人家。

在亲眼目睹日本人确实如狼似虎,比传说中还要凶猛之后,韩复榘连保住山东地盘的信心和勇气都没有了。

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地盘保不住,那就保枪杆子吧。

内战经验告诉他,地盘与枪杆子都很重要,但倘若一定要有取有舍,则孰如舍地盘而取枪杆。

道理很简单,没了地盘,只要有枪在手,迟早还能获得新的地盘,但假如无枪,地盘是肯定无保障的,迟早会被别人抢去,那就真正人财两空,一无所有了。

最近的例子就是中原大战。那一场大战下来,还能保得人枪的,都能勉强爬上岸,打得一个不剩的,就只能喝着水,咕嘟咕嘟直接沉到水里面去了。

韩复榘从避战保鲁一下子退到了避战保鲁军。

他急着要跑路,但一时间又脱不了身,原因倒不是怕蒋介石或者李宗仁拦着,而是日本人不给他这个机会。

当时山东面临的形势是,日军还没有渡过黄河,也未从胶东沿海或青岛登陆。

迟迟不渡黄河,不是因为鲁军挡在那里过不来,而是双方在谈价码。

出面谈价的本来是华北老特务土肥原。土肥原当年纵横华北,人脉十分深厚,在他提出的洽谈名单上,不仅有韩复榘,还有石友三、万福麟,甚至于商震。

这些所谓的华北实力派皆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高手,他们也都曾向土肥原做过“恭顺”的表示,其中万福麟还按照土肥原的要求,暗中一退再退,屡屡回避作战,这也是津浦线战场为什么一败再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你要他们现在就明着做汉奸,那个压力就太大了,谁也不愿意,最多是你不打我,我不打你。

土肥原潜入中国内地多年,熟悉这里的人情世故,知道不能将这批人逼得太急,但是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寺内寿一却认为应一竿子到底:要么做汉奸,要么投降,别无第二选择。

土肥原再拗也拗不过华北方面军的老大,只得甩甩手躲到一边去。

寺内自己派人去与韩复榘谈,不仅盛气凌人,而且一开口就是要让韩复榘直接宣布山东独立,实际就是下水当汉奸。

韩复榘这边的出价,则最多是避战保鲁,我不出来跟你打,你也别进来,汉奸暂时还不想做。

双方一时谈不拢,日本人也暂时未动手。

对急于脱身的韩复榘来说,这一情景很令他尴尬。

既然谈不了,那就得跑路,但敌人不来攻,你却先退走了,连仗都没怎么打,方方面面没法交代啊。

不久之后,韩复榘又听到一个消息,觉得不能再耽搁了。

被划到一战区的宋哲元不仅出击未果,还把大名给丢了。大名在济南的西南一侧,此地一丢,便有截断他往鲁西南撤退的危险!

赶快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此前,中国统帅部为杜绝前线争相后撤的现象,特地下达一纸严令,要求各个战区守土有责,一人管一摊,也就是说,你在你那个战区里抗战,千万不能跑到别人的战区里去。

韩复榘才不管这些,他把自己的集团军总部一口气搬到了河南,也就是一战区那里去了。

谁都看得出,这是要准备溜了。

别人这么说他,他并不否认,而且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

你们看,南京不是都丢了吗,证明我们在东边是守不住的,不如西撤到平汉路以西,等国际形势变化,合盟国之力反攻,再行收复国土。

话讲得很好,很漂亮,连兵学泰斗蒋百里都说韩复榘此人颇有些歪才。

获悉韩复榘心猿意马,不思防守山东,始终在关注着抗战进程的蒋百里心急如焚,亲自赶了过来。

蒋百里对韩复榘说,你说的那些话没错,可是不够。

为什么呢?

西撤是肯定要西撤的,但要看怎样撤。

我们必须撤得有条有理,如果大家都乱哄哄,自作主张地往西跑,那不叫撤,叫败退。这样即使到了西边,还是一团糟,就是好的国际形势来了,又有什么用?

换句话来说,我们可以等待反攻,但反攻也得看如何反攻,消极的反攻等于不反攻。

就时间而论,你在没西撤之前,就得准备东返。从空间而言,西部有西部的准备,东部也得有东部的安排,不是一撤到西边就万事大吉,什么都不用管了。

如果胡乱撤退,失地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恢复的。

蒋百里对抗战方略研究多年,他向韩复榘直言:全国范围之内,我认为山东最为紧要。只要控制住山东,日本人是无法轻易进入中原的,而且这里对徐州及其以南地区也将起到极好的屏障作用。

人家一流军事理论家上门免费辅导,条文缕析,讲得多么透彻,多么恳切,可是韩复榘始终听不进去,或者是不愿意听进去。

“聪明人”的做法开始变本加厉。

别人的军需物资都是往前面送,韩复榘的却是往一战区后方运。五战区执法队按照战区专守的规定,拦着不让车马通过,但鲁军有枪杆子,岂是几个执法队员就拦得住的。

状告到第五战区长官部,李宗仁便给韩复榘发了个电报,旁敲侧击地告诉他,统帅部有严令,战区之间不能越界,你那些东西不能拖到一战区去。

韩复榘如今早就不想给自己名义上的领导任何面子了,拿过电报,批曰:现在全面抗战,何分彼此?

你说我擅自跑进一战区,大家又不是打内战,怎么我就不能跑他那里去呢,反正都是跟日本人打仗,分什么一战区、五战区。

李宗仁接到回电后气得浑身发抖,可一时也奈何不了这个混世魔王。

恰恰就在这时,黄河北岸的日军突然对鲁北黄河防线发动了夜袭。

原本华北方面军一直在与韩复榘谈价,但寺内并无土肥原那样的耐心,见对方迟迟无动静,他便再也不想等了。

松井石根连“支那”首都都占领了,我们还在这里傻愣着干等,有没有病啊。

姓韩的,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是否愿意独立?

未等到对方回音,寺内便下令第2军强渡黄河。

黄河号称天险,若鲁军据险以守,第2军哪是想渡就能随随便便渡过来的。此前在平汉线上,香月的第1军也是冲到黄河边就徒呼奈何了。

可韩复榘根本无意于守,竟然欲下达全军撤守的命令。令牌刚取在手中,帐下忽转出一人,大叫:慎重慎重。

定睛一看,却是南京驻鲁军事联络员蒋伯诚。

中原大战之后,蒋介石重用叛离冯玉祥的韩复榘,任命其为山东省主席,但万没想到,对方会居心叵测,发展成为一方诸侯。之后,山东几成韩某一人之天下,连南京派来的党务主任都被他给暗杀了。

如果山东没有国民党要员存在,那跟“独立”还有多大区别?

但问题是谁敢去呢。

蒋介石遍觅高手,最后属意蒋伯诚前往。

蒋伯诚有民国最大牌卧底之称,当初爆发“两广事变”,陈济棠阴沟里翻船,多半也就翻在他的手上。

人的手腕有多高,那几乎是没有边界的,蒋伯诚概属此类高人。韩复榘明知对方来者不善,是蒋介石派来山东的“监军”和卧底,但不仅未对蒋伯诚痛下杀手,两人反而还很快热络起来,成了结拜兄弟。

蒋伯诚站稳脚跟之后,于不动声色之中,慢慢掌握了鲁省众多人脉,而这都是在韩复榘眼皮子底下干成的,你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见韩复榘要撤除黄河防线,蒋伯诚再也顾不得“韬光养晦”,急忙上前阻止,要求先请示“委员长”再作定夺。

帐下一班谋士也纷纷向韩复榘进言,希望其看在经营鲁省多年的分儿上,万万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国土。

然而,韩复榘此时早已充耳不闻,他要一意孤行。

见情况不对劲,蒋伯诚赶紧向蒋介石禀报,后者发来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报,严令韩复榘不得撤退,必须守住黄河天险。

接到电令,韩复榘却已坐着装甲车到了泰安。

他拿着电报,呵呵乐了,还让我守黄河天险,对不起,山东大势已去,连省城济南我都不守了,还天险,谁愿意守谁去守吧。

得知韩复榘退到泰安,李宗仁也赶紧去电,让其至少固守泰安。

韩复榘当即回电一封:南京不守,何守泰安?

连首都南京都完了,丢一个泰安又怎么啦。

这个鬼东西真的是老子天下第一,什么也不顾及,连避讳两个字都不管了。

等到李宗仁报知蒋介石,蒋介石又再急急匆匆地来电命令时,韩复榘已跑到下一个城市济宁去了。

当然,作为官僚圈子里的老手,“第一聪明人”韩复榘在开溜的同时,也做了点表面文章,即留下少数部队在当地虚张声势,以便敷衍塞责。

他机关算尽,却弄错了一件事。

官僚主义这东西可以玩,而且很多时候大家也都在玩,但你得分时候。

韩复榘选择了一个最不恰当的时候,所以后来倒霉就是注定的了。

济南、泰安一失,徐州门户洞开,第五战区和中国统帅部均大受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