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日,南京外围的第一道防御线被击破,远战失利,唐生智转而组织第二道防御,展开近战。
由于完全失去制空权,日机得以对南京实施密集轰炸,被作为指挥所的唐生智公馆也屡屡挨炸,玻璃被震得粉碎,桌上物品在空中乱飞。
幕僚们十分担心,都要求转移地点,唐生智却摇了摇头。
大敌当前,我要在这里进行指挥,不能为几颗炸弹就搬走,你们走吧,我和两位副长官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最后,其他人都搬到了地下室,唐生智则仍在地面进行指挥。
近代历史上,南京迭遭兵燹。离得最近的两次,一次是太平军攻城,一次是湘军攻城,但两次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先行占领紫金山。
紫金山是南京的最高点,占领这里,就等于把握了主动。
无论是太平军还是湘军,都是凭紫金山之高,用火力压制住对方,然后再顺势炸塌城墙,从太平门攻进城去的。
紫金山一旦有失,太平门则危,而南京两次被攻陷的历史将原地复制。
对紫金山发起冲击的日军主力,为京都第16师团。这个师团既是老师团,登陆以来又未受到什么损失,因此特别张狂。
然而他们碰到的是一支同样训练有素、斗志顽强的钢铁部队——教导总队。
战前,湘军某师指名要调教导总队的一名排长去湖南就职,这回不是当排长,而是直接升任连长。
“铁卫队”的嘛,谁还信不过。连长只是起步,以后还会升营长、团长,甚至可能是旅长、师长。
上级都点了头,同意这名排长可以立即启程,然而他本人却说,不打完这一仗绝不会走。
没等仗打完,英勇的军官就牺牲在了紫金山上。
以强对强,以猛对猛,防守紫金山的“铁卫队”层层设防,在南京保卫战中发挥出了中流砥柱的作用,直到南京即将失陷,京都师团都未能从他们身上敲开缺口。
如果唐生智指挥的全是这样的部队,那就好办了,守三个月乃至六个月都绝对没有问题。
然而不是。
东面的紫金山和太平门虽然无恙,南面的雨花台防线却被突破了。
12月9日,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遣使给唐生智送来了一份劝降书。
说的是南京,我却突然想到了一江之隔的扬州。
300年前明朝治下的扬州,其规模堪比如今的南京,但同样陷入敌兵重重围困之中。
洋洋得意的多尔衮给城内的兵部尚书史可法下了最后通牒,后者奉还他的,是历史上著名的《复多尔衮书》。
对要不要献城以降,史可法说了一句话,那就是“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我虽然力量有限,却一定会以死报国。
300年后,唐生智面对差不多的威胁口径和语气,也采用了跟“史阁部”差不多的方式,即断然予以拒绝。
近战失利,则守城!
我去过的地方不多,但有两座城市的古城墙曾给我留下较深印象,一个是西安,另一个就是南京。
据说光华门如今已不复存在,不过只要看看尚留存于世的那些城墙就知道了,它们曾是多么巍峨坚固,如果不占据着紫金山那样的高地,要想立马攻陷确实是比较困难的。
光华门前还有护城河,听评书弹词里面,古代那么勇的武将,想攻个城也千难万难,现代其实也一样。
可是再坚固的城也必有它的“阿喀琉斯之踵”,那个脆弱的脚后跟就是城门。
日军以坦克战车为掩护,组织敢死队对光华门进行猛冲。城上迫击炮和机枪齐发,但仍有许多敢死队队员钻进了门洞。
一进门洞,便进入了射击死角,守军枪弹再密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这些鬼子可不是来跟你躲猫猫的,这次窜进来一批,下次窜进来一批,城门无论多厚,不过是两块门板而已,长此以往,难保不被攻破。
守军先用火攻,在半夜里将汽油桶一桶一桶地丢在城门口,然后点火,利用火墙将护城河外和城门洞里的日军完全隔开,让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
之后突然打开门,机枪扫过,门洞内的日军敢死队队员被立毙当场。
门砸不开,日军开始集中平射炮,朝城墙进行高密度连续轰击。
12月10日,光华门城墙终于被炸开多个口子,金泽第9师团在飞机的掩护下,用竹梯爬城,从缺口处蜂拥而入。
百余日军冲进城内,并突入城门纵深达200米。他们以沿街房屋为据点,企图掩护后续大部队继续开进。
闻知城破,唐生智严令附近部队以两侧围堵的方式发动反攻,终于将其全部歼灭,但在松井石根的指挥下,金泽师团随后又用山野炮将城门轰塌。
城门一破,日军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守军赶紧堵门,随堵随破,随破随堵,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城门堵住,然而这次进来的日军却十分凶猛,怎么都无法将之完全消灭。
一转眼的工夫,守城已变成了巷战。
城中进入了极其紧张的时期,遍布火药和硫磺的味道,唐生智派参谋长到光华门现场,规定每十分钟双方通话一次,以报告那里的战况。
长官部的空气压抑到要使人爆炸,因为谁都知道,要是电话打不通,就什么都完了。
即使情势如此险恶,唐生智并未表现得惊慌失措,颇有守城大将的风范。
因为身体不好,又日夜不得休息,他在发号施令时,必须每隔几分钟就用热毛巾擦一下脸,喝一口茶,以保持清醒状态。
除此之外,他的样子真的跟他的绰号“唐和尚”一样镇定平和,无论前线情况多么吓人,从不失态,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烟。到了傍晚,趁日机停止轰炸,他甚至还会捧着小茶壶,在院子里散散步。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太原保卫战时,以善于守城著称的傅作义都急到了两眼通红,可想而知,如果唐生智这时候就红了眼,长官部的其他人会作何感想。要知道,傅作义毕竟还有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绥军可作依靠,唐生智却无湘军为保证,他指挥调遣的,全是跟他没丁点历史关系的各路部队。
这个时候唐生智确实已经准备与城同殉了,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条救命的船。
众人都屏住呼吸盯住电话机。
电话铃响了,参谋们扑过去拿起一听,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巷战结束,城内日军被全部歼灭。
当天唐生智收到了一大堆礼物。
有歪把子轻机枪,有左轮手枪,有战刀,有三八式,还有钢盔和呢大衣,都是从日军身上缴到的。
最新鲜的礼物,是粤军送来的,那是用菜篮子挑来的十几个鬼子脑袋!
虽然侥幸涉险,但长年作战的直觉仍然告诉唐生智,迟早还会有下一座城门被攻破,而这一次倘若再被日军冲进来,恐怕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除了紫金山上的教导总队外,他所能调动的其他部队,字面上看看是一个师或者一个军,其兵员其实大多只剩下了一个营,而且基本全为新兵,部队没有大炮,连步枪都不整齐。
今天能堵住城门,靠的不是实力,而是士兵们的血肉之躯。
与唐生智感觉相同的还有蒋介石。
离京之后,虽然他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但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征调到强力援军,即如离得最近的云南滇军,此时也还刚刚到达浙江,对于缓解南京之围而言仍然是鞭长莫及。
蒋介石一直通过无线电台与唐生智保持着联系,对南京保卫战的每一步状况都很了解。在获悉最新情况并研判形势后,他直接给唐生智发来电报:如果南京实在不能守,则相机撤退!
12月11日,唐生智又接到了顾祝同打来的电话,后者转来蒋介石要唐生智个人撤退的命令:渡江北撤。
顾祝同对唐生智说,你赶快过江来浦口,我让胡宗南到浦口接应。
唐生智倒是已经做好了不走的准备,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气定神闲,乃至于连条救命船都不给自己留。
前线如此危急,我不能走!
顾祝同急了:你今晚一定要走,这是上面的命令。
唐生智说,我有许多事情还没有向各部队交代清楚,这么一走,以后责任由谁来负?
顾祝同缓和了一下口气:这个容易,你留参谋长交代一下不就行了。
唐生智仍然不同意,一个参谋长如何能够主持大局,况且是在这样垂危的关头。
他断然说:我就是走,最早也要明天晚上才能走,我不能只顾自己一个人的死活,扔下军队不管。
事实上,顾祝同如此急迫,是有原因的。因为华中方面军的二线部队——第13师团已从镇江北渡,下一步就是要封锁住长江北岸。
顾祝同说要派胡宗南来浦口接应唐生智,也是出于这一顾虑。
虽然明知如果照直说出这一情况,必然会对唐生智的心理产生影响,但事到如今,顾祝同也只好实话实说:日军占领了江北的六合,随时可以再攻下浦口,到那时即使想要北撤也来不及了。
唐生智愣了愣,但他仍然坚持:今晚要我过江是绝对不行的。
当晚,唐生智没有去找船渡江,而是沉下心来制订了突围计划。
巨大险情果然再次袭来。
12月12日,凌晨,熊本第6师团从中华门附近入城,双方从巷战很快进入短接,守军再也无力将敌击退,城中局势眼看无法挽救。
但在这之前,唐生智还要做最后一次努力。
下午4点,他将师以上将领全部召至公馆开会,只问了一句:南京现已十分危急,各位尚有把握再守卫否?
众人面面相觑,房间内的空气冰冷到能使人的血液凝固。
唐生智再也不用问了,撤退显然已不可避免。
对于如何突围,唐生智已进行过仔细研究,各支部队什么时候撤,谁先撤谁后撤,从哪里突围,到哪里集结,乃至于联络信号,都有明确规定。
他把已油印好的突围计划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并且强调:战争不是在今天结束,而是在明天继续,我们以后还要再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