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危受命

蒋介石在中山陵园官邸内召集了紧急会议。

会上,他说,南京还是要守一下的,这里是国都,为“总理陵墓所在”,国际上都在看,不能一枪不放丢了就走。

军委会执行部主任唐生智第一个表示赞同:南京应该守,即使不是出于国际观瞻的考虑,仅就军事角度而言,也是绝对有必要的。

其一,可以掩护前方部队的休整和后方部队的集中,其二,可以阻止和延缓日军的进攻。

当时华中方面军步步紧逼,从上海撤出来的部队连喘息的时间都得不到,若能够在南京据险守一下,可以通过拖住和吸引日军,为部队调整赢得时间。

蒋介石点点头:那就定下来,守南京!

可是守卫南京,谁堪为将,或者说清楚一些,谁肯为将呢?

当蒋介石提出哪个高级将领愿担当此任时,座上鸦雀无声,连平时最能高谈阔论的此时也噤声了。

蒋介石非常无奈地看着他的部下。

本来我是愿意自己留下来守的,但我是三军统帅,很多事需要我亲自筹划,责任逼着我离开。如果实在没有人守,那还是我来吧。

这么多将领,当然不能让统帅独负其任,然而没人敢接这个招。

唐生智虽主张守南京,可他也不敢随便应承,而是提议从前方战将中临时挑选主将。

孙元良、王敬久这些人,反正是要参加守城的,让他们挂一个南京卫戍司令的头衔岂不是一样?

蒋不语。

唐生智见状又提了一个人:再不行,谷正伦也可以,他是南京警备司令,防守南京责无旁贷。

可是这些答案显然都不是蒋介石想要的。

要是他们可以,我找你们干什么,他们不是资历太浅,就是力不能当。

见会议上谈不出什么结果,蒋介石宣布散会,会后解决,但他心里其实已有合适人选,这个人就是唐生智本人。

唐生智,字孟潇,湖南东安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1期。

他是早期湘军第8军军长,担任过北伐军前敌总指挥。唐生智有一个绰号,叫做“唐僧”——就是经常把观音姐姐放在嘴边,身后老是跟一个猴子保镖的那位唐朝和尚。

当年的北伐军里面有两个古里古怪的人,一个是“基督将军”冯玉祥,另一个就是这位唐和尚。冯玉祥让他的兵都信我主基督,唐和尚就号召部下都剃度当和尚。

唐生智的湘军由此被称为“佛教军”,该部所有官兵都摩顶受戒当了佛家弟子,胸前专门佩戴“大慈大悲救世”徽章。部队训话时,长官第一句问的不是军事口令,而是和少林寺和尚一样的佛家戒律:不偷盗、不妄语、不乱杀、不邪淫、不酗酒,汝今能持否?

一众佛兵双手合十,答曰:能持……

佛法有云,小乘度己,大乘度人。

湘军的“远大理想”,便是实现大乘佛教的“度人”目标,即所谓“大慈大悲,救人救世,人不成佛,我不成佛”。换言之,他们和你打仗不是要杀你,而是要度你,是为你好,是件要让你成佛的大善举。

依靠“佛教军”,唐生智开始混得还挺顺,一度曾主政湖南,但后来就不行了,不知道是不是佛祖他老人家出差了,老是不保佑他。先是南京政府由新桂系当家,李、白讨唐,“佛教军”被新桂系改编。之后,他复出重拉旧部,但在中原大战中又被蒋介石打趴在地,第8军再次被蒋介石改编过去,而这一改编,从此就再也还不回来了,唐和尚变成了光杆和尚。

“九一八”后,蒋介石改弦更张,把他过去的一众政敌都召到麾下效命,唐生智也名列其中。

人的命看来都是注定的,你不承认都不行,争王不成,只能做臣。

内部会议召开的第二天,蒋介石带着唐生智去视察自己的“铁卫队”,也就是教导总队。

所谓视察,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暗示唐生智,同时好好地给他打一打气,希望后者能增强守城信心。

教导总队就是参加“一·二八”会战的“两师一总队”里面的总队。它担负着“御林军”和种子部队的双重角色,此时已扩编为九个团,再加上重机枪、迫击炮、通信、输送等特种兵直属部队,总计超过三万人。

教导总队的军官,大部分来自于黄埔军校,士兵则经过层层选拔,一半以上拥有大中专学历。与税警总团一样,这支部队的薪水也很高。“九一八”之后,部队薪水大减,连德械师发的都是“国难薪”,但教导总队在这方面从未打过折。

即使其他部队都不行,至少教导总队是行的。

再看教导总队沿紫金山构筑的阵地,多年经营,蔚成规模,不说固若金汤,说铜墙铁壁总没多大问题。

蒋介石指着紫金山阵地,对自己,也是对唐生智说:借助这个地势和这支军队,我们守南京应该是有办法的。

唐生智已经明白了蒋介石话中之意。

他主张守南京是不假,但这副担子的分量有多重,一本账也清清楚楚。

从上海撤下来的部队不仅减员很大而且相当疲惫,里面新兵太多,几乎没有多少是老兵,而且京沪的整个部署和布局都已被打乱,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进行重新布置。

难道就靠一个教导总队来守南京?

唐生智说了一句:任务太艰巨了……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视察完毕,蒋介石让唐生智拿一个城防计划和南京卫戍司令的名单出来,后者很快把东西送了过来,但卫戍司令一栏依旧没有蒋介石想要的那个名字。

事到如今,不得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下午,蒋介石再次把唐生智找去:防守南京,不是我就是你,选一个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唐生智已没有退路:你是三军统帅,怎么能够留下来呢,与其你留,不如我留!

蒋介石喜不自胜,立即说:很好,不过你跟我说实话,守卫南京究竟有多大把握?

唐生智心里其实并无把握,因此他回答,我只能做到八个字——临危不乱,临难不苟。

在过去的内战时期,唐生智曾是一个变化不定的人,行动上不定,思想上也不定,不仅组织“佛教军”,就连打个仗都得请教旁门术士。

但如果站远了看,民国时代,并不是他一个人如此,冯玉祥不还拿着水龙头给士兵做过“洗礼”吗,只能说,这就是时代特征之一。

和内战时摇摆不定不同,唐生智在抗战策略上一直是很坚决的主战派。他曾与自己的老师蒋百里一起编制国防计划,并督修过国防工事,于国防建设可以说功不可没,而这也是蒋介石执意要把守城之责交给他的原因之一。

当时唐生智还患有严重的胃病,身体非常差,只能走走平路,连高地都不能爬,乃至于巡视南京城防都得让别人代劳。

然而他不能不担负守城之责,因为没有其他人愿意去做。

事后有人说他蠢,唐生智没有反驳,但他说,世界上有些事也是要蠢人才肯去办的。

又有人质疑他在逞英雄,说他是湖南骡子,一根筋。

唐生智的回答是:战事演变至此,我们如果还不肯挺身出来干一下,那就太对不起国家了。骡子,那也是人所需要的,你离得开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