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胜利,抵过千言万语,想当初,刘縯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南阳各处豪杰共同起兵造反,豪杰们却扭扭捏捏,百般推辞,而刘縯攻克湖阳之后,这些豪杰们却不请自来,带着各自的队伍前来投奔,向刘縯嚷嚷着:“縯哥,算我一个!”刘縯正愁兵少,于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照单全收。
汉军队伍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路更是势如破竹,十一月初,抵达了宛城的屏障棘阳。棘阳县长岑彭见汉军来势汹汹,自思寡难敌众,索性提前弃城,尽起城中家属、宾客、百姓、辎重,向宛城做战略性撤退。岑彭心知,刘縯见棘阳城空,必领大军追击,于是等众人及物资渡过淯水,留下二十余骑断后,令其藏于桥后树林之中,砍下树枝,拴在马尾上,在树林内往来驰骋,冲起尘土,以为疑兵。岑彭则横枪立马于桥上,向东张望,一边等刘縯,一边拗造型。
刘縯到得棘阳城下,见是空城一座,果然率众来追,行至淯水,便见岑彭孤身立于桥头。刘縯勒马,揉眼掐脸,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刘稷劝道:“岑彭单枪匹马,敢阻我大军去路,必然有恃无恐,桥东树林之后,尘头大起,定有伏兵。”刘縯望着岑彭,冷笑道:“无聊!想学后世长板桥张飞?放箭,把丫射成刺猬。”话音刚落,顿时万箭齐飞,岑彭大叫:“无耻,坏我造型。”挥枪左遮右挡,却哪里防得住,瞬间被射了个满怀。岑彭负痛,打马往回狂奔,随身二十余骑见主将逃跑,也顾不上再在树林中故弄玄虚,跟着岑彭急逃而去。
刘縯虽然得胜,但经岑彭如此一闹,却也起了疑心,不敢冒进,率众返回棘阳休整,邓晨以及久无音讯的李通,此时也各率宾客前来会合,一时之间,汉军军威更盛。
再说岑彭逃回宛城,南阳太守甄阜大怒,棘阳乃战略重地,岑彭身为县长,理当死守不退,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怎能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喝令将岑彭推出斩首,左右劝住。甄阜余怒未消,将岑彭的老母妻子押入大牢,命岑彭戴罪立功,替自己还账。
甄阜也是在仕途上有野心之人,他不害怕有人造反,他害怕的是没人造反。有人造反,正好可以让他在血泊中建立功勋。自从李通谋反阴谋败露之后,甄阜便开始大举征募壮丁,至此麾下已经聚集了五万精兵。甄阜与南阳都尉梁丘赐引着这五万精兵,屯于宛城城南三十七里的小长安聚,静候刘縯。岑彭随军而行。
刘縯连战连胜,将狂兵骄,以为宛城指日可下。汉军一路浩浩荡荡,杂乱无章,抵达小长安聚时,已是夜色深沉,于是安营扎寨,明日再行。探子回报甄阜,甄阜大喜,打算连夜劫寨。岑彭急止道:“不可,刘縯熟习兵法,必有防备。”
甄阜大怒道:“老夫领精兵五万,不劫寨,难道劫色?”
岑彭从容答道:“下官也欲劫寨,然而当慎选时机。”甄阜道:“何时为宜?”岑彭道:“寅时。时值拂晓,贼兵最为困乏,最易松懈。”
甄阜也觉岑彭言之有理,颔首道:“那便寅时劫寨。”
岑彭却又悠悠说道:“然而,寅时劫寨,却是虚招。”
甄阜对岑彭怒目而视:“军情紧急,你小子有什么话给我一气说完,抖什么机灵?”岑彭戏耍了甄阜一番,心中暗爽,道:“下官不才,愿为先锋,明日寅时前往敌营搦战。太守及都尉统领大军,沿途设伏。下官与汉兵交战,佯败而逃,汉兵必追,正入我军伏中。再者,明日寅时一过,必有大雾。汉兵乌合之众,一见大雾,必惊骇不安,乱如散沙,自相攻杀。我军趁机出击,汉兵必溃。”
甄阜道:“何保明日必起大雾?”
岑彭道:“冬月时节,高天无云,夜星寥寥,是必有雾之兆。老农皆能知此,有何难哉!”
甄阜原本以为岑彭会呼风唤雨、奇门遁甲什么的,一听之下,原来只是最简单的生活经验而已。甄阜身为主帅,处处被岑彭占着上风,心有不甘,讥笑道:“岑将军如此多计,为何棘阳大败?”
岑彭也不脸红,朗声答道:“多财则善贾,长袖则善舞。下官兵少,以一敌百,焉能不败!然而,正因为下官有棘阳之败在先,此番劫寨佯败,汉军必信,轻易来追。此我计所以能得逞也。”
甄阜大喜,依计而行。次日寅时,岑彭率宾客直冲汉营,汉兵早有防备,围住厮杀。岑彭虽志在诱敌,但也不能上来便败,一定要把戏演得足够逼真才行。岑彭与宾客一路死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后,这才徐徐败退。
刘縯不疑有诈,下令全军追击。刘秀以为敌情不明,且将士疲惫,等日出再追不迟。刘縯笑道:“文叔何怯矣。”不听。
不出岑彭所料,果有大雾渐起。汉军追岑彭追得兴起,哪里注意!雾慢慢弥漫开来,等汉兵发觉之时,已是深陷浓雾之中,五步之内不能见人,也不辨方向。汉兵大为惊恐,四散而逃。官军伏兵大起,岑彭也回师来战,汉兵越发溃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此诗人之幸,而兵卒之不幸也。漫天大雾,遮蔽了视线,隐匿了方位。可怜的汉军,警惕地睁大眼睛,孤独地在迷雾中穿行,等待他们的,是突然窜出的官兵,是忽然袭来的刀刃。一切仿佛梦境,鲜红的热血,抛洒在白雾之间,而躯体的倒下无声,太阳即将升起,而他们将不再见到。
刘秀一见浓雾,立即率部撤退,跑不几步,便与部下失散。刘秀一路回逃,恰好遇见妹妹伯姬,正六神无主,抱树而泣。刘秀抓住伯姬,甩在马上,共骑而奔,再前行,又遇见二姐刘元,正带着她和邓晨所生的三个小女儿,很慢地狂奔。刘秀追上刘元,催促上马,刘元挥手道:“行矣,不能相救,无为两没也!”刘秀泪下如雨,说什么也不抛下二姐。刘元见刘秀不肯听话,放声痛哭,拔出头上的发簪,狠命刺入马股。马吃痛不过,带着刘秀和伯姬狂奔而去。刘秀刚刚离开,追兵已至,杀刘元及其三女于刀下。刘秀回头之时,只见身后白茫茫一片,二姐及三个小外甥女,早已被吞噬在迷雾之中。
刘秀逃回棘阳,刘縯等人也渐次撤回,众人相见,皆恍如隔世。清点人数,刘氏家属多死:刘良之妻及二子,死;刘秀的二哥刘仲,死;刘嘉妻儿,死;其余刘氏宗人死者近百人。兵卒伤亡则更为惨重,刘縯率嫡系冲锋在前,十死其五,新市兵和平林兵虽龟缩在后,也是十死其三。
小长安聚惨败之后,刘縯忽然暗淡了许多,一向意气风发的面容,开始变得沧桑而沉重。这是刘縯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期,此次死伤过半的惨败,他身为统帅,必须负最大的责任。
对于部下的死伤,刘縯其实早有心理准备,既然是战争,便免不了要死人,只不过有时死的人少,有时死的人多罢了。这是复国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甚至以为,为了他伟大的复国理想,死再多的人,也终究是值得的,而那些有幸为之而死的人们,也将因此而永垂不朽,于地下获得光荣。
刘縯原本以为,他的心脏已经足够巨大,他的神经已经足够坚强。尽管大军一动,万命所悬,而他依然能够做到心如止水、置于度外。不惜再多的人命,不惮再大的伤亡,一切为了最终的胜利,这才是统帅必备的素养,这才是胜负师该有的气质。
然而,真要做到这点,又谈何容易!
当刘縯败退回棘阳之时,一路望去,皆是哀哭之人,他们的亲人和朋友,早上还曾一起出发,而现在,不过两三个时辰,便命丧黄泉,永远留在了小长安聚,再也不会回来,而他们连为之收尸也不能,只能任其暴露于冰冷的大地,葬身于野兽和虫蛆。
刘縯低头打马,不敢直视那一双双悲戚的眼神。而越是接近棘阳城,气氛越是低沉哀伤,景象越是目不忍睹。数千阵亡者的父、兄、妻、子们,四处燃起火堆,焚烧死者生前的衣物用具,以为简陋的祭奠。他们一边烧着,一边望火而哭,哀恸之声,响动天地,等见到刘縯,又纷纷围拢过来,哭号于刘縯的马前。刘縯也是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刘縯收拾残众,清点伤亡,及处理完毕,已是夜幕低垂。刘縯勉强回到帐中,却难以入睡,方圆数里,皆是彻夜的哭声,无一刻断绝。更让刘縯心乱不已的是,就在他的帐前,刘氏宗族正为失去的亲人聚哭招魂,其词曰:“魂兮归来!汝从伯升出征,今伯升归,而汝竟死矣。魂若识路,何不与伯升同归?归来归来!归来归来!”
招魂之词,字字如针,直扎刘縯之心。刘縯何尝不欲痛哭?他甚至比谁都更有资格痛哭!自起兵以来,他先是丧母,此刻又死了二弟刘仲、二妹刘元,都是最亲的亲人。然而刘縯深知,眼下绝非痛哭之时,别人都可以哭,而他不能。对他来说,如今最为迫切的,就是安抚内部,重整旗鼓。
刘縯的这些部下,此前并无多少战争经验,惨败之后,不免恐战厌战,士气极其低落。新市兵和平林兵更是扬言散伙,大家各奔前程拉倒。而这正是刘縯最为担心的,新市兵和平林兵一旦散去,那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刘縯苦劝两军留下,然而今非昔比,胜利了,自然什么都好说,失败了,尤其是一场惨败之后,新市兵和平林兵的首领们,立即对刘縯失去了信心。王匡更是直言不讳,指着刘縯的鼻子质问:“如果不是你轻敌冒进,怎会有这一场惨败!”
刘縯不能反驳,只能苦劝道:“如果分开,那就大家全部完蛋,只有抱成团,才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王匡冷笑着反问道:“我军折损过半,官兵趁新胜之威,大举来袭,敢问你何以抵挡?”
刘縯沉吟良久,这才说道:“无论如何,请诸君容我数日,看看能否搬来救兵。如果搬不来救兵,听凭诸君自便,刘某绝不敢强留。”
王匡和其余首领一番商议之后,给刘縯下了最后通牒,道:“好,我便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一过,倘无救兵,那便大家两不相干、各奔前程。”
三天时间,又能期待什么奇迹呢?然而还好,上帝关上一扇门,必同时打开一扇窗。
半年前,绿林军遭遇瘟疫,分裂为两部:新市兵北走南阳,被刘縯收编;下江兵则在其首领王常、成丹、张卬的率领之下,西入南郡。下江兵也是命苦,一入南郡,就碰到了严尤这么位难缠的对手。
王莽当初委派严尤前来荆州剿匪之时,有意给他穿小鞋,不仅不拨一兵一卒,甚至连发兵的虎符也不肯给。严尤和副将陈茂只能空手进发荆州,到了地头,招兵募士,现炒现卖。然而,是金子总能发光,严尤很快便纠结起一支强悍的部队,在南郡杀得下江兵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王常、成丹、张卬等人率残部仓皇逃入南阳,严尤则在后穷追猛打,紧咬不放。
当刘縯败退回棘阳时,王常等人正屯兵于宜秋,距离棘阳只有四十余里,残余部众尚存五千余人。而这些残存的下江兵,正好成了刘縯眼中的救星。
然而,关于向下江兵求援,刘秀和刘稷却颇为顾虑。他们已经吃够了流民武装的苦头,这些人,既不能共患难,又不能共富贵,成事不足,添乱有余。光新市兵和平林兵就够他们受的,倘若再请来下江兵,刘氏在联军中的实力将越发削弱,弄不好,反倒让这些流民武装后来居上,喧宾夺主。到了那时,一场辛苦,知为谁忙?
刘縯何尝不知道流民武装难以伺候,但眼下实在别无它法,只能向下江兵求助,权当饮鸩止渴。刘縯答刘秀道:“我等起兵,志向有二,一为诛灭王莽,二为兴复汉室。如今情势危急,不招下江兵,则必败无疑。倘若天不佑刘氏,不能兴复汉室,退而求其次,只要能诛灭王莽,二志得遂其一,斯亦可矣。至于天下江山,自有有德者居之,又何恨也!”
刘秀忽然有不祥的预感。在刘縯的话中,隐约透出一种殉道者的悲情,要知道:刘縯一向以汉高祖刘邦自比,他是志在取王莽而代之的,在他看来,未来的皇位非他莫属。而现在,在经历过一场惨败的打击之后,从刘縯的话里可以听出,刘縯已经有了认命的意思,只要能诛灭王莽,皇位究竟由谁来坐,他似乎已经无所谓,已经不看重了。
刘縯留下刘稷与邓晨守营,自己则和刘秀、李通前往宜秋城,与下江兵联络。三骑来到宜秋城下,只见城门紧闭,城墙上弓箭手大叫,“来者何人?”
刘縯仰头高呼:“舂陵刘伯升慕名来访,愿见下江一贤将,共议大事。”
下江首领们接到通报,不免嘀咕:刘縯刘伯升,他不是正在棘阳和官军交战吗?突然跑来宜秋,意在何为?大家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又有什么大事可以共议?下江首领们既警惕又疑惑,于是推举最善于应对的王常,出城与刘縯会面。
城门开处,王常单骑而出。在流民首领中,王常是个异数。王常,字颜卿,颍川舞阳人,出身官吏世家,王莽末年,为弟报仇,亡命江夏,后加入绿林军,很快便跃升为重要首领。和其余流民首领不同,王常深谙世事,见识深远,他知道:他们这些人终究难成大事,只能作为棋子,为人所用。既然注定要为人所用,他们所能做的,便只有尽量找一个靠谱的买家。
王常打马而前,刘縯、刘秀、李通拍马迎上,四人相对,略作寒暄之后,刘縯便直奔主题,说明来意,请求合兵一处,共击王莽。王常早慕刘縯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仪态雄壮,很是一副靠谱的模样,于是顿生托付之心。王常虽然心中愿意献身,嘴上却和女孩子一样,多少总得矜持一下,当即沉吟道:“这事嘛……”
刘縯此番前来游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一见王常面露难色,刘縯大急,立刻拔剑。王常大惊,以为刘縯恼羞成怒,要对自己下毒手,正要拔剑自卫,却见刘縯跳下马来,单膝跪地,剑走龙蛇,在地上刻画着什么。王常好奇心起,下马观看,见刘縯所画的分明是一幅地图。
刘縯刻画完毕,对王常道:“时间紧迫,废话我也不来多说,汉军需要你们下江兵,你们下江兵同样也需要汉军。”说完,以剑指点着地图,又道:“这是南郡,你们下江兵最初屯兵所在,严尤率军从颍川出发,经汝南,绕道江夏,直奔南郡,两军交战,你们下江兵惨败。此时,你们向何处去?向西,则为崇山峻岭;向南,则为长江天险;向东,则有严尤阻击。留给你们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北上南阳。于是,你们一路长征,渡沔水,经云杜、安陆,涉蒌谷,翻钟山、龙山,途中艰辛,不待多言。严尤则如蛆附骨,在后猛追不舍,一路交战,你们又胜少负多,伤亡不断,如今好不容易来到宜秋,方才略能喘息。”说完,目注王常,道:“我所说的,可有差错?”
王常大惊失色,他们下江兵的行踪,刘縯怎会如此了如指掌?刘縯见王常面色大变,知道已经击中其软肋,于是指着地图再道:“你们初来南阳,对于南阳局势尚不了解。请看,南阳太守甄阜,领兵五万,屯于小长安聚;荆州牧扁祁坐镇颍川。两人远远布下一个大口袋,严尤则正在把你们往这个口袋里赶。你们下江兵此时的境遇,用著名体育解说员韩乔生同志的话来说,就是前有追兵,后有堵截,哪怕你们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要想突破这道包围圈,恐怕也是万万不能。更不用说,你们这一趟长征损失惨重,从一开始的两万多人,到如今只剩下五千余人。”
王常望着眼前的地图,一身冷汗,他们的处境正如刘縯所言,已经成为笼中之兽,出路是很没有的。此前,他们下江兵好比是生活在二维世界之中,一味闷着头逃,逃哪儿算哪儿,而刘縯则是生活在三维世界之中,高高在上,指画之间,大势便已一目了然。刘縯再道:“汉军与下江兵,如今正同病相怜,与其被官府分而歼之,不如合兵一处,奋而突围。官府包围圈一破,从此天宽地阔,纵横由我。事关生死,还望王兄深思。”
王常心服口服,传说中的刘縯,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于是再不矜持,诚意答道:“今刘氏复兴,阁下即真主也。王某不才,愿意出身为用,辅成大功。”
刘縯大喜,把王常之臂,立誓道:“如事成,岂敢独享之哉!富贵必与诸君共。”
王常虽然在下江兵中坐第一把交椅,但却并无绝对话语权,成丹、张卬等几位首领,也都实力雄厚,对王常的权力形成制衡。王常实话实说,道:“军中事,非我独专,尚需商议而后行。”
刘縯心知王常一个人说了不算,于是道:“有劳王兄,刘某在棘阳引颈而望,勿负今日之约。”
王常郑重地点了点头,道:“闻棘阳军情紧急,还请诸公速速回营,不敢耽搁。王某定竭力说服其余首领,领军来会。”四人深交而别。
再说王常返回宜秋城中,具述刘縯的联兵之请。成丹、张卬二人方才一直在城墙上冷眼旁观,见王常和刘縯等人有说有笑,本就不快,又自负麾下有五千将卒,实力不容小觑,当即反驳道:“大丈夫既已起兵,当各自为主,何故受制于人乎!”
王常知道:和成丹、张卬没道理好讲,只能用事实说话,于是把刘縯的地图重画一遍,成丹、张卬虽不识字,图却是看得明白的,一看之下,也是毛骨悚然。王常见镇住二人,这才又道:你们不愿受制于人,心情可以理解。然而如今的形势是,不受制于人,就将受死于人。
成丹和张卬沉默着,掂量着。王常已经铁了心要跟刘縯混,于是又道:“刘伯升乃天下英雄,四方豪杰归心,新市兵和平林兵,皆已投奔其帐下。汉军兵多粮足,必成大事,今欲与我等结盟,倘我等不应,日后汉军得了天下,我等虽欲投奔,怕已不能也。依我之见,自主不如结盟,晚投奔不如早投奔,两位意下如何?”
成丹和张卬在心里暗暗计较起来。这几个月来,他们被严尤追得到处逃窜,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埋着头,向前走,寻找粟和米,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选择是否加入刘縯的联军,好比是选择当小老板还是当高级打工仔。当小老板,辛苦,赚得又不多,而且弄不好还得赔本。当高级打工仔,省心,而且将来还能股票分红,刘縯取了天下,他们少不了也将跟着出将入相,富贵终身。
如此一盘算,成丹、张卬决定打工,于是敬谢王常道:“无王将军,吾等几错失良机,陷于不义也!敬愿受教。”
三日一晃即过,新市兵和平林兵见尚无援军到来,老实不客气地收拾行装走人。正欲出发,但听营外一片鼓噪之声,恍惚间以为官军来袭,正惊慌间,探子来报:下江兵前来会合。众人这才转忧为喜,赶紧前往迎接。新市兵半年前还曾在绿林山和下江兵并肩作战,不想今日又能重逢,将士们皆是大喜过望,嘘寒问暖,流涕言欢不提。
且说南阳太守甄阜及都尉梁丘赐,在小长安聚大胜汉军,于是飞马报长安邀功。王莽大喜,厚加封赏,降诏曰:反贼不容姑息,卿等一鼓作气!
小长安聚一战,岑彭居功至伟,趁甄阜及梁丘赐心情大好,岑彭请求释放自己被关押在宛城狱中的老母妻儿。甄阜却冷冷问道:“棘阳可曾收复?”岑彭低头答道:“不曾。”甄阜道:“棘阳因君而失,待收复棘阳,再开释君之老母妻儿不迟。”甄阜所答,虽然刻薄寡恩,但也不能说毫无道理,岑彭无话可讲,只能默默接受。
甄阜及梁丘赐再募兵五万,加上原有兵力,共计十万大军,意欲将汉军一举粉碎。岑彭进谏道:“今我军兵卒虽众,然多为新募,不习号令,未经操练,实不足为用。刘縯新召下江兵,下江兵至,则严尤严大将军也必尾追而至。以下官之见,当静候严大将军率师赶来,然后我军大出,前后夹击,汉军必溃。”
甄阜却另有想法,道:“下江兵来,正好给咱们送礼,怎能再还回严尤,让他得了便宜?皇帝使严尤来荆州剿贼,言下之意,以我等荆州官吏为无能也。我等焉能不知耻而后勇?既然下江兵送上门来,咱们便来他个先下手为强,剿灭汉军之余,顺便把下江兵也一网打尽,既在皇帝那里挣了颜面,证明荆州自有能人,也让严尤空欢喜一场,追下江兵从南郡追到南阳,却白白为咱们做了嫁衣裳。”说到兴奋处,甄阜起身,朝南往空虚一拱手,戏谑笑道:“严大将军,失礼了,多谢了。”
岑彭直言道:“临阵争功,乃兵家大忌。太守与严大将军,皆为国家重臣,理当为国家安危计,戮力同心才是,怎可因私心而抢功冒进?”
甄阜大怒道:“老夫怎么就不为家国计了?老夫一心为国建功,何错之有?”
岑彭暗自叹息,甄阜此举,分明是在以爱国的名义误国祸国。岑彭作为下属,也不敢太过忤逆长官的意志,于是退让一步,谏道:“为国建功,未必非战争不可。今汉军初合,各部之间,各怀心思。不如乘机间之,传书招降,以厚赏购刘縯之头,以明法赦流民之罪,则不费一兵一卒,汉军瓦解,刘縯授首,不亦善乎?”
甄阜冷哼道:“招降?”掷诏书于地,怒道:“君不识字乎?皇帝诏书明言,当一鼓作气,而你却一个劲在这儿泄气。若非老夫爱才,早将你军法论处,休得再言!”
岑彭不肯闭嘴,苦劝道:“时已隆冬,天寒地冻,行军艰难。再过数日,便是除夕,佳节将至,将士厌战,不如借机休整。如果一定要战,不如等来年春暖,再战不迟。”
甄阜忍无可忍,怒斥道:“诸多借口!汉军那边,难道就不天寒地冻?汉军大败之后,难道斗志反而比我军高昂?我意已决,利在速战。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于是,甄阜和梁丘赐尽留辎重于蓝乡,引精兵十万,携十日之食,南渡潢淳水,大军既渡,自绝后路,焚桥而前,意为有进无退,绝无还心。大军前临沘水,安营扎寨。
岑彭大惊失色,好你个甄阜,你刚说不可沽名学霸王,可转眼就自己打自己嘴巴,学起项羽的破釜沉舟来了。有必要玩这么绝吗?明明是我方绝对优势,却非要把自个儿搞成一副哀兵模样,不是犯贱是什么?不是自虐是什么?于是硬着头皮再谏道:“用兵以持重为贵。今若直前,万一蹉跌,退将安托?桥万万烧不得,须当留为后路。进退有据,方为万全之策。”
甄阜正为自己使了这么一招妙计而得意,岂容岑彭扫兴,没好气地答道:“项羽救赵,既渡,沉船破甑,持三日粮,示士必死无还心,故能破秦。此乃兵法所云,置之死地而后生矣,岂预留后路哉?留后路,则将士不死战矣。”说完,意犹未尽,又显摆道:“告诉你,我这还不够绝呢。《六韬·必出》云:‘先燔我辎重,烧吾粮食。’我留着辎重粮食不烧,倘若姜太公在天有灵,恐怕都要嘲笑我保守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有时的确能收到奇效,将士们身处绝境,勇斗则生,不勇则死,于是舍命向前,人莫能挡。这种心态,可以用美剧《兄弟连》中的一段对白来很好地解释。
故事背景是一群在诺曼底空降的美国伞兵,深陷德军群围之中,可谓是身处死地。大兵布莱斯太过胆怯,躲在战壕中不敢迎敌,而哈利排长则凭一己之力,端掉了德军的一门机关炮。布莱斯向哈利排长问计,哈利排长答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敢战斗吗?并不是因为你害怕,而是因为你觉得还有希望,觉得还有可能活着回去。事实上,你唯一的希望,就是接受你已经死定了这个事实,像一个军人那样去战斗,没有慈悲,没有怜悯,没有良心上的责备。要胜利,靠的就是这个。”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没有命的。当将士们在上战场之前,便知道自己已经没命,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所激发出的战斗力,通常的确是无可抵挡。
然而兵无常法,在战场上,你可以用同一招在某些时间战胜所有的敌人,或者在所有的时间战胜某些敌人,但你不能用同一招在所有的时间战胜所有的敌人。随着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变化,一味墨守成规,对古人的兵法生搬硬套,结果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甄阜和王莽一样,迷恋作秀和表演,倘若平平淡淡取得胜利,又怎能体现得出他的非凡演技?岑彭心知多谏无益,只得黯然出营,一阵忧伤随之袭上心头,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暴走。
立于冬夜的寒风之中,岑彭的心比寒风更冷,他知道:刘縯本来必败无疑,甄阜的昏招一出,反而平白给了刘縯一线生机。刘縯惨败之后,理应困兽犹斗,加上又刚刚召来下江的援兵,实力大增,仍然迟迟不敢进攻官兵,因为他找不到官兵的破绽,没有取胜之机。虽然刘縯知道每拖一日,形势便对他越不利,可他也只能无奈地等待下去,等待官兵露出破绽,或者等待自己被活活拖死。因此,官兵只要按兵不动,就是最大的主动。等到严尤大军一到,前后合击,汉军马上彻底没戏。然而,甄阜炫技心切,非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可,于是便有了破绽。现在就要看刘縯有没有足够的智慧,抓住破绽,扭转战局。
岑彭见甄阜不可动摇,索性自己动手,秘密修桥,留作后路。桥刚修好,便有人报告甄阜。甄阜亲临,唾沫横飞,冲岑彭大吼:“老夫率十万精兵,汉军则不足万人。老夫要是连这样的仗都打输掉,你觉得老夫还有脸渡这座桥,败撤回宛城吗?”说完一声令下,新修之桥,付之一炬。
岑彭胆大嘴快,较劲道:“桥既然已烧,属下也无话可说,但无论如何,辎重留于蓝乡,却无重兵把守,终究不妥。请太守拨兵五千,前往蓝乡,增强防备。”甄阜见岑彭还敢批评他的指挥,怒不可遏,喝道:“岑彭目无军纪,阳奉阴违,罪无可赦,立即军法处斩。”梁丘赐苦苦劝道:“未战,先自诛大将,于军不祥。”甄阜这才怒火稍息,命将岑彭关押,道:“且留你数日性命,让你亲眼看看,老夫如何破敌!”
甄阜大军部署完毕,营帐绵延数里,与汉军隔沘水相望。时已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便是大年三十。
猫在捉到老鼠之后,往往并不立刻享用,总要先戏弄个够,这才肯正式开吃。甄阜也有着同样的癖好,在发起进攻之前,他还不忘再调戏对手一番。甄阜当年曾与刘良同在长安担任郎官,私交尚可,而在战场上表演,敌人无疑是最佳的观众。甄阜于是移书刘良,其文甚是轻佻,曰:
“甄某领雄兵十万,奉诏讨贼。明日日出之时,两路齐出,并渡沘水,与君等论兵,敬请指教。”
刘良接书怒骂,甄阜啊甄阜,你也太嚣张了,连进攻时间和战法,你也敢事先张扬,分明不把我们汉军放在眼里。刘良骂完,却又开始惊恐,双方实力如此悬殊,甄阜确有资格嚣张。刘良持书见刘縯,问道:“明日日出,敌军便将大举来战,计将安出?”
刘縯览书一过,弃于一旁,出帐而去。刘良跟出追问。刘縯以手指天,道:“难得雪景,叔父何不与我同赏?”
刘良抬眼望去,果然一场好雪。但见雪花纷纷,大如枕席,在怒号的北风吹拂之下,漫空狂舞,苍茫天地间,浑然同色,皓白一片。刘良痴看片刻,忽又醒悟过来,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赏雪?这哪里是雪,这分明是上天在为我等悲泣。”
刘縯莫测高深地笑道:“叔父之言差矣。此雪乃天赐的礼物,岂可不赏!”
刘良愈怒,大祸临头,你小子还要学后世谢安,愣装什么名士风度,正待痛骂,刘縯却俯身过来,附耳低声说道:“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官兵虽众,无能为也。”
刘良闻言大喜,于是给甄阜回书一封,极尽卑辞,又奉上厚礼,书云:
“良之妻儿,皆战死小长安,遭此惨变,良早生厌世之心。唯念子弟家眷,自起兵以来,风餐露宿,常日饥寒,有万苦而无一乐,着实可怜。良于心不忍,敢请太守延战一日,但求过完除夕,使子弟家眷们燃爆竹,赏歌舞,也算是在死前终得一乐。除夕一过,虽明知蚍蜉无力撼树,螳臂安能挡车,然愿应太守之约,周旋疆场,万死不辞。素知太守仁厚,必当应允。”
甄阜接书,心情大悦,将书遍示诸将。如果说官兵将士原本还有必死之意,见了刘良之书,轻敌之心油然而生,顿觉自个儿不可能战死。一旦觉得自个儿不可能战死,于是便很自然地不肯死战了。
很快又有探子来报,汉军已将泊于沘水岸边的竹筏悉数拆毁,将竹子砍断,捆成捆,运回营中。甄阜闻报,大为得意,汉军自毁竹筏,显然已是放弃进攻,只为毁筏取竹,在除夕夜烧燃而已。
甄阜决定仁慈一回,让汉军过个好年,多让他们活一天,就等于多让他们活一年,何其功德无量!甄阜于是修书答复刘良,其文依然轻佻,曰:“君可安心过除夕。元旦之日,甄某领十万大军,给君拜年。”
大雪恶狠狠地下着,怎么劝也劝不住,一直下到除夕,依然不见有停止的迹象。天公虽然不肯作美,但年终究是要过的。辛苦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完全有权利在这一天休息娱乐,犒劳自己。在汉军营中,将士们暂时忘却了致命的战争,围着篝火奏乐起舞,庆祝新年,从竹筏上拆下的竹子,在火中噼啪作响,其声连夜不绝。
一水之隔的甄阜,遥望着欢腾的汉营,他知道:汉军正在送别他们最后一个除夕。甄阜满意地微笑着,用一口地道的舞台腔,向对岸如是抒情道:
“且做最后的狂欢吧,这是我赐予尔等的恩典,狂欢吧,卑微而可怜的人们,最好通宵达旦,不眠不休,因为这是你们在世上最后的时光,值得无比的珍惜。当太阳升起之时,你们将在新的一天死去。让这奔流的沘水见证,我将用你们的鲜血染红征衣,上天将用白雪覆盖你们的尸体。”
甄阜一边抒情,一边觉出自己的高尚,此刻,他仿佛和古来的诸多名将同在,而春秋的战场礼义,并未在世间消亡。他相信,他对汉军的悲悯和仁厚,也将和众多名将的光辉事迹一样,于后世得到颂扬和传唱。
梁丘赐冷眼旁观,在他看来,甄阜的抒情更像是矫情,他打断甄阜,道:“汉军都过年了,咱们总不能让兵卒们看着汉军过年,自己却在这里挨冻受苦吧。”
自古名将,无不爱兵如子,甄阜自然也不甘人后,于是对梁丘赐的提议大加赞赏,道:“儿郎们随我征战,实不容易,传令下去,煮酒烹肉,好好过年。”令下,满营欢声雷动,一时间,爆竹乐舞,喧哗闹腾,动静远胜过对岸汉军。
夜色渐深,雪下得更紧,沘水两岸,欢笑此起彼伏,灯火遥相呼应。在这个除夕之夜,敌对双方,抛却刀剑,辞旧迎新。看着当空洒落的雪花,听着迎风飘荡的歌声,恍惚间让人陷入错觉,以为干戈玉帛,天下太平。
岑彭关押狱中,和外界隔绝,也不得与闻军务,见官兵久不进攻,早已是暗觉蹊跷,此时又闻歌声,急唤狱卒询问。狱卒大笑,道:“太守仁慈,赏酒赐肉,命我等过年。”岑彭大惊道:“快带我去见太守。”狱卒们难得开心,哪里理会。岑彭急道:“刘縯绝不会坐以待毙,必暗藏阴谋,太守可不能中了汉军奸计。”狱卒们见岑彭失势,说话也不客气,斥道:“闭嘴!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岑彭不顾身份,苦苦哀求,狱卒们喝酒划拳,只是不理。岑彭退回囚室角落,泪流满面,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一小片天,雪仍是不依不饶地下着。岑彭喃喃自语道:“连下三日雪,不知沘水可曾冰冻?倘若冰冻,万事休矣!”
岑彭没有料错,刘縯的确正在行动。此刻留在汉营的,皆是老弱病残,这些人打仗固然不济,但把动静弄大却是绰绰有余。刘縯则尽率主力,趁夜奔袭官兵辎重所在的蓝乡。大军冒雪而进,行军怎一个艰苦了得,北风撕旗裂肤,马皆缩栗,士卒冻死于道者相望。
夜半时分,大军艰难地抵达蓝乡。蓝乡守军毫无防备,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如此大雪,敌军万万不敢长途来袭,是以酒足饭饱之后,便早早进入梦乡。汉军一拥而入,几乎未遇反抗,便全歼守军,尽获辎重。
对刘縯等人来说,虽然年年都过年,但无疑以今年新年最为难忘,倒不是因为蓝乡之胜,而是因为胜利之前那一段漫长的前戏——以命相赌的急行军。在冰天雪地里夜行数十里,这既是对个人意志的考验,也是对部队凝聚力的考验,他们挺了过来,他们有资格赢得这场胜利。
蓝乡几乎囤积着官兵的所有辎重,现在则变为汉军的囊中之物,刚过年,便收到这么大个红包,汉军无不雀跃。他们再也不用为粮草衣物所苦,他们现在也有资本打持久战、消耗战了。
正当大家伙们盘算着如何将偌多辎重搬回,刘縯却下令继续行军,诸将请示目的地,刘縯悍然答道:“过沘水,直取官兵主力。”诸将尽皆失色,然畏于刘縯之威势,也只能听命而行。熬了个通宵,正疲惫不堪,非但不得休息,还要继续行军,人人自以为必死。
当第一缕雪花飘落人间,它带给刘縯的,不仅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更给了刘縯灵感,让他怀胎出一整套作战方案。仗怎么打,每一步该如何行进,一切皆已在他的计划之内。
在刘縯的部署之下,蓝乡驻少许守军,刘秀则领八百人马单独行动,其余部队,悉数向沘水进发。刘縯又命驮五十车干草,部队每行进一里,便留下一车。诸将问其用意,刘縯笑而不答。
大军抵达沘水,天色渐渐放亮,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年开始了,向沘水对岸望去,官兵大营一片寂静,经过昨夜的放纵欢愉,大多数官兵此刻犹在酣睡。刘縯亲手点燃最后一车干草,烟火升空,随之,沿途所留干草渐次燃起,如同烽火一般,将讯息传递回蓝乡。蓝乡留守邓晨一声令下,士卒四处纵火,整个蓝乡顿时成为一片火海。
蓝乡火起,在沘水岸边便可望见,汉军心头都在滴血,知道好不容易得来的辎重全完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唯艰。好你个刘縯,你可真是舍得,这许多辎重,你说烧便烧。汉军满腹怨气,全朝着对岸官兵发泄而去。
经过数日的大雪和低温,此时的沘水已是冰冻三尺。汉军分为两部,自冰上挺进,刘縯率部自西南攻甄阜,下江兵自东南攻梁丘赐。
官兵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洗漱,便摆出防守阵势,仓促应战。甄阜大悔未曾听得岑彭之言,急忙下令释放岑彭,共同御敌。岑彭一出狱,便率宾客迎击,无奈官兵军心涣散,大都不肯死战,又见蓝乡火起,知道辎重全烧,心中越发惶恐。
官兵的抵挡未能持续多久,梁丘赐的阵营首先崩溃,兵卒如鸟兽四散,逃命不迭。战场上的恐惧,不仅能相互传染,而且会彼此放大,甄阜阵营见梁丘赐大败,于是一溃皆溃,也是四散而逃。
甄阜和梁丘赐率残众,朝黄淳水方向逃去。一路上,甄阜在马上纵声大笑,人问因何发笑,甄阜答道:“老夫一时托大,把归桥给烧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适逢黄淳水冰冻,通行无碍,虽然无桥,胜过有桥了。”众人连声附和道:“是啊,咱们狗屎运真好。”
远远已能看见冰面,甄阜等人加速奔跑。将将来到水边,忽见一条火龙,在冰面上腾空而起。甄阜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冰上突然起大火,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冰火两重天,抑或另有妖术?
原来,刘秀和他的八百人马,早已悄然绕至黄淳水对岸,在冰面上铺设干草,倾注黑油,只等官兵从此撤回,便放火烧冰。冰遇热则化,不化也薄,于是通途变天堑,一时行路难。
刘縯等人在后猛追,官兵退则必死,只得硬着头皮强渡黄淳水,此时此刻,真可以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一时间,淹死烧死者不计其数,侥幸能过到对岸,又遭刘秀冲杀,损失越发惨重。乱军之中,甄阜和梁丘赐双双被杀,岑彭比较命大,虽然身负重伤,依然坚持逃回宛城。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战争便宣告结束。清点战果,官兵降者万余人,死者两万余人,其余有命逃脱者,也如同散沙,各归乡里,再也无法聚拢成军。
此战史称沘水大捷,乃是汉军的转运之战。
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什么?鲁迅答曰:“造反!”何以言哉?先生惜墨,未予详释,在此则不妨试做作析。
造反之大利,首先便是利润之高。战国末年大商人吕不韦曾和他老爸算过一笔账,吕不韦问:“种田有几倍利润?”吕父答道:“十倍。”吕不韦又问:“珠玉生意有几倍利润?”吕父答道:“百倍。”吕不韦再问:“把一个潦倒王孙扶植成为秦国君主,有几倍利润?”吕父沉默良久,答道:“无限倍。”帮助别人成为君主,利润已经无限,那么自己造反,自己当皇帝,利润自然要在这个无限的基础上再行加倍。当然,从纯粹数学意义上讲,无限的倍数,依然只是无限而已。
造反之大利,其次便是获利之快。时间也是一种成本,在最终核算利润时,必须考虑在内。翻开历史上那些成功造反者的履历,不难发现,他们从起家造反,到成功取得天下,通常都不过几年时间,这点时间,甚至都不够将一位美人追求到手。可见,江山易得,美人难求,这话自有其道理。由此,舍江山而取美人,并非风流,而是算计。
回到刘縯,他从造反到现在,刚刚才两个月,便已经取得惊人进展。沘水大捷之后,南阳境内的官兵主力,基本已被彻底摧毁。汉军上下,开始弥漫着一种乐观情绪:按这个速度下去,最多不过三年,就能平定天下。而事实上,从后来的局势发展来看,这种情绪,还是显得太过保守和悲观。
就刘縯个人而言,沘水大捷带给他的好处更是显而易见。这一战过后,刘縯从一个地方上的豪杰,一跃成为全国性的明星,成为万众景仰的英雄,成为街谈巷议的传奇。在王莽的黑暗中存活的人们,因为这一颗明星的骤然涌现,而起了大欣喜、大惊奇。
卡莱尔在《英雄和英雄崇拜》一书中写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类存在,像‘黄金’般的英雄崇拜就会存在。”“对英雄崇拜的感情是人类生命的要素,是我们这个世界上人类历史的灵魂。”乱世之时,人们对英雄的呼唤更为迫切,当不世出的英雄终于降临,他将不可避免地被赋予救星的色彩,人们以无比的炽热之情,衷心地敬仰和膜拜他,对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满怀期待。而沘水大捷之后,刘縯便开始享受到了这种待遇。
其实,刘縯的战功,并不会比赤眉来得更为显赫。和沘水大捷相比,赤眉的成昌之战,歼灭官兵近十万,数量上已然占优,更斩杀新朝名将——更始大将军、平均公廉丹,比起刘縯所杀的甄阜和梁丘赐来,含金量无疑更高。然而,尽管赤眉的战绩更为耀眼,但赤眉却并未赢得人们足够的尊重,人们选择了刘縯成为他们的英雄。
的确,和赤眉相比,刘縯更具有英雄气质,用今天的话来说,刘縯比赤眉更有卖点,更有卖相。
先看赤眉,虽然众达数十万人,却管理混乱,有如散沙,至今仍无文书、号令、旌旗、部曲,也没有长远目标,只是终日四处流浪觅食,怎么看都不像一支正规部队,上不了台面。而刘縯所统帅的汉军则不同,组织严密,建制完备,首领皆称将军,攻城略地,移书称说,已经初具王者之师的模样。
赤眉的成昌之战,凭借人多势众,乱拳打死老师傅,花哨有余,精彩不足。而刘縯所指挥的沘水大捷,则依靠高明的战术和超人的勇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最终从濒死的逆境成功翻盘,更容易让人动情和共鸣。
至于赤眉的几位领袖,无论樊崇、逄安,还是徐宣、谢禄、杨音、董宪等人,均乏善可陈,说不出所以然。反观刘縯,则有足够多的八卦,供人睡前念叨、饭后磨牙。他血统高贵,乃汉高祖刘邦之子孙,皇室后裔;他形貌不凡,体态魁伟,气度恢弘,一望便知非凡;他读过太学,有太学生文凭;他性情慷慨,广结豪杰,人皆亲昵地称其为“我的朋友刘伯升”;甚至他早期领宾客劫道的不光彩勾当,此时也得以美化,成为他传奇人生中增光添彩的部分。
总之,刘縯符合了人们对英雄的期待和想像。人们认他为崇高,认他为伟大,真诚地为之折腰。他们相信,我的朋友刘伯升,很快就要变成我的皇上刘伯升。
然而,路终究还是需要一步步地走。眼下,刘縯的首要目标便是攻下南阳首府宛城,荡平南阳。此刻,宛城正由岑彭和前队贰(官职,相当于南阳副太守)严说把守。严说,严尤之弟也。而本来一直尾追下江兵的严尤,听闻甄阜、梁丘赐惨败,心知汉军气焰正盛,不敢正面交锋,改为长久之计,引军北上,打算绕道淯阳,前往宛城和严说与岑彭会合。
刘縯再次决策,不攻宛城,先断严尤归宛城之路,于是陈兵誓众,焚积聚,破釜甑,鼓行而前。此时,刘縯威望正在巅峰,和下江兵、新市兵、平林兵也处于蜜月期,因此号令通畅,指挥如意。于是在淯阳截获严尤军,汉军奋勇争先,人人死战。严尤虽然是名将,也挡不住汉军的强大冲击,阵形不久便告崩溃。汉军斩首三千余级,严尤大败,弃军而逃,眼见宛城已经无法抵达,只得退保颖川。
这是刘縯又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尤其战胜的乃是新朝名将严尤,更增添了刘縯头上的光环,使其统帅的地位进一步巩固。此战过后,汉军壮大到十余万人,于是进兵,围攻宛城。刘縯则自号柱天大将军,成为位在诸将之上的最高首领。
对刘縯来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再顺利不过。然而,在表面上团结的汉军内部,不和的种子却正在悄然发芽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