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注定是非同寻常的一年。
这一年,英雄亮出了他的长剑,美人泄露了她的容颜。
这一年,善恶模糊了它的界限,道德冲破了它的底线。
这一年,无尽的战火,焚毁了城池和村庄;持续的饥荒,将千万白骨抛于路旁。
这一年,神州激荡,穹苍低昂。所见之人,无非强者弱者和死者;所经之处,皆是战场屠场或坟场。
这一年路不拾遗,路衢早已空空。这一年夜不闭户,闭户又有何益?
这一年,江山依然如画,而生者但求速死;人间更逾地狱,而死者不欲复生。
这一年,山还水还人不还,肝肠寸断泪不断。
这一年,在孤苦无依者的口中,老天的名字被一再提起,而老天也无能为力,只能报以悲泣而已。
这一年,无数生命如同海边沙滩上的一张张脸,被无情的潮水轻易抹去。当潮水退尽,一位新的王者即将崛起。
地皇三年,久违的刘秀终于重回我们的视线,他选在了大年初一这一天,出现在南阳郡首府宛城的一座宅院之前,和他并肩而立的,则是姐夫邓晨、老哥刘縯以及刘縯的宾客们,一行十多人,个个挂刀佩剑,阳气十足。
宅院大门紧闭,刘縯上前,先是恭敬地轻声叩门,见始终无人回应,力度逐渐加大,最后索性拿拳头擂门,直到门上擂出一个又一个坑,这才有一个童子前来应门,不等刘縯开口,便先背稿般地说道:“先生病,不见客,请回。”
刘縯一行从舂陵大老远赶来,岂能让童子一句话就轻易打发,加上又擂了半天门,心中颇不痛快,当即报上姓名,道:“你家先生见则罢,倘若不见,休怪我放火烧屋。童子顿时吓得大哭,一边哭,一边跑回通报,不一会,又哭着跑回来,道:先生的病突然就好了。”刘縯哈哈大笑,率众而入,穿过两进院落,便看到正堂阶前,早有一位老先生敛手静候。老先生高大瘦削,白髯寿眉,天气尽管寒冷,却只穿了一身单衣,他打量着刘縯等人,含笑问道:就是你们要放火烧屋?
刘縯好歹也算南阳郡的名人,通常都是别人求着见他,今天他好不容易主动见回人,却一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自尊心大为受损,当即没好气地答道:是又如何?
老先生笑道: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在今天放火烧屋。
为什么?
因为今天将有大雨。
刘縯大笑起来,其时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怎么可能下雨?老先生并不着急,缓缓伸手向前,摊开掌心,忽然空中便真的开始降下雨滴,雨滴渐落渐快,淅淅沥沥,化为雨丝飞扬而起。刘縯大惊失色,向老先生改容施礼道:蔡少公果然神人。小子适才无知唐突,还望先生恕罪。
老先生正是传说中的蔡少公,星相占卜,无一不精,生平所作预言,无不应验成真,乃是南阳郡最受景仰的神人,名气之大,更在刘縯之上。蔡少公将刘縯等人让入正堂,分宾主坐定,又命童子点灯。众人大感诧异,这大白天的,点什么灯?
门外雨势渐大,很快便如瓢泼而下,暴雨如皮鞭抽打着屋瓦,天色越发暗淡,不过半晌,门外竟已是漆黑一片,将屋内灯光衬托得格外明亮。众人越发惊骇,彼此打量,都觉得阴气森森,诡异无比。
暴雨隔开了外面的世界,众人仿佛身处孤岛之上,守着闪烁的灯光,对着神秘的气场,尘世的一切都已经显得毫无意义,剩下的唯有对于命运的深深好奇。无边的静寂之中,连一向胆大包天的刘縯也不敢高声言语,轻声向蔡少公说明来意,道:久闻先生神机妙算,特来请先生指点迷津。
蔡少公望着刘縯等人,满脸悲悯,道:诸君都年纪轻轻,不该算命。一旦算了命,反而会畏首畏尾,束缚住了手脚。
刘縯奉上早已备下的厚礼,强求道:先生姑妄言之,我等姑妄听之。先生万勿推辞。
蔡少公无可奈何,叹道:“人命有三,一为正命,二为随命,三为遭命。诸君要问哪一命?”
刘縯道:“此三命有何分别?”
蔡少公道:“正命者,天性所禀,与生俱来,在父母成孕之时,日后贫贱祸福早定,是为正命。随命者,努力操行而吉福至,纵情施欲而凶祸到,所谓善则善报,恶则恶报,是为随命。遭命者,行善得恶,非所冀望,遭逢于外而得凶祸,非人力所能抗,是为遭命。”用现在的话来说,正命由先天的基因决定,随命由你后天的行为决定,遭命则是由宇宙的混沌决定。正命、随命、遭命,三位一体,共同构成一个人的完整命运。
刘縯道:“然则请问正命。”蔡少公摇头道:“非所当问矣。”刘縯道:“然则请问随命。”蔡少公再摇头道:“也非所当问矣。”刘縯别无选择,只好道:“然则请问遭命。”
蔡少公颔首道:“是为当问也。”停顿片刻之后,这才又道:“自古乱世,正命不如随命,随命不如遭命。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年长平一战,秦将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人,按照道理,这四十万人当中,必定有许多依正命不该死者,也必定有许多依随命应获福者,然而却偏偏同日皆死,无一幸免,何哉?遭命为大也。如今天下即将大乱,唯遭命堪问而已。”
刘縯道:“敢问先生,我等遭命且当如何?”
蔡少公道:“正命在父母,随命在人,遭命在天。天不可问!”
得,蔡少公绕了半天圈子,等于什么也没说。刘縯不肯死心,恳请蔡少公无论如何再多说点什么。蔡少公长叹一声,道:“我何尝不知,诸君真正想问的,乃是这天下日后是谁的天下。”刘縯被蔡少公一语道破心事,不由又急又喜,赶紧追问道:还请先生明示。蔡少公闭目道:刘秀当为天子。
通常术士作预言,好比李商隐作诗,偏爱于隐晦迷离,言辞云遮雾绕,尽可以作出多种解释,从而增加应验的概率。蔡少公这一预言,却是指名道姓,斩钉截铁,丝毫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因此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刘縯忍不住问道:“先生所说的,难道是指国师公刘秀(即刘歆)?”蔡少公恍如未闻,闭目不答。
刘秀自落座之后,一直在观察蔡少公。看得出来,蔡少公年轻时一定非常英俊,倾倒过无数女人,但现在的蔡少公,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蒙事的神棍,尽管他一上来就成功预测到了暴雨,但刘秀对他依然是满心的不信任,觉得他不过是在装神弄鬼,诳惑世人。刘秀外表谦和,骨子里却是愤青,因此,当蔡少公预言刘秀当为天子时,刘秀不禁脱口而出,揶揄挖苦道:“先生莫非是在说我?”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刘縯瞪了刘秀一眼,斥道:“先生面前,不得胡闹。”又问蔡少公道:“先生所指,可是国师公刘秀?”
蔡少公道:“天下名刘秀者,何止千万。究竟是谁,只有天知道了。”他虽然是在回答刘縯,眼睛却一直在看着刘秀,又接着说道:“虽说命中注定,却也需努力方可。倘若相信命运却不行动,以为可以不为而自得,不作而自成,不行而自至,则是大谬不然矣。”
刘秀被蔡少公看得心中一阵发毛,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对蔡少公的挤对,确实显得有些轻浮,蔡少公分明是在向他暗示些什么,告诫些什么,然而又不肯明讲,难道蔡少公真的认为他将要成为天子,就像当初在太学时强华说他有帝王之相一样?刘秀困惑不安,正待向蔡少公做进一步确认之时,蔡少公却已经唤来童子,熄去灯盏。
随着灯火熄灭,室外的黑暗迅即一涌而入,眼前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众人一阵短暂的惊惶,而门外雨声渐渐停歇,天色开始放亮,众人再左右环顾之时,早已不见了蔡少公的踪迹。
刘縯等人走出室外,抬头望去,只见烈日当空,光芒万丈,再回想方才经历,竟恍如南柯一梦。
今世之大年初一,寺庙中烧香拜佛者往往多如过江之鲫,祈求新的一年能有更好运气。同样是大年初一,刘縯也不惮辛苦地奔波了百余里,特地来找蔡少公算算造反的凶吉。十多年来,刘縯一直蛰伏南阳,苦撑待变,到了地皇三年,刘縯感觉终于等来了造反的最佳时机,流民四起,只是专为他铺垫的前戏,他不登场则已,一旦登场,势必将给王莽政权以致命一击。
然而,让刘縯大失所望的是,蔡少公并未给他提供任何正面的信息,好不容易讨到一句六字真言——“刘秀当为天子”,也和他全无关系。更可恨的是,“刘秀当为天子”这句话,一旦入耳,便迅速在他头脑中生根发芽,如梦魇般不肯遁去。
“刘秀当为天子”这句话作为一个命题,只是在描述未来的某种可能性而已。倘若刘縯是逻辑实证主义者,自然可以对这一暂时无法证明可能也是永远无法证明的命题嗤之以鼻,甭管此命题是谁说的,都可以认定它毫无意义。然而,刘縯却不幸生活于中古世纪,他所能做的,只能是用他那农业时代的头脑,对这一命题进行一番简陋的分析:“刘秀当为天子”这话如果是另外一个人说的,刘縯可能并不会如此介意,但这话却偏偏出自蔡少公之口,刘縯便不得不犯嘀咕,蔡少公的话,从来都没有不准过!按照经验推断,“刘秀当为天子”根本不容怀疑。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个刘秀到底是谁,又将在什么时候成为天子?如果刘秀做天子已成定局,那他刘縯做天子的机会又在哪里?如果他刘縯做不了天子,那再来起而造反的话,岂不就变成了一场白忙活?
刘縯的最终结论是:这个刘秀还是以新朝国师公刘歆的嫌疑最大,毕竟刘歆资历老,名望高,朝中党羽甚多,民间清誉不少,而堡垒又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刘歆一旦发动政变,成功的机会将远比他刘縯造反来得大。刘縯带着这样的结论,怏怏返回老家舂陵,一时间颇有些心灰意冷,只字不再提及造反起兵。
刘縯萧条了没几天,门下宾客汪九等人偏又给他惹出事端:汪九等人返乡省亲,路见富人,顿生邪念,当路抢劫,正劫得高兴,不提防被官府抓了个现行,下在狱中拷打追问。汪九一向对别人心狠手辣,但事情轮到自家头上,却忽然软了骨头,吃打不过,便将主人刘縯供了出来。
官府中潜伏有刘縯的内应,得信急来报知刘縯,劝其速速逃亡。刘縯闻报,尚未表态,刘稷却已拍案而起,大笑道:“些许小事,何须惊慌。待我去县狱走上一遭,给官府来个死无对证,看官府还能奈何?”
刘稷乃是刘縯的族弟兼死党,勇猛雄壮,入狱杀三五宾客,自然是小菜一碟。其时皓月当空,刘稷衣袂如飞,瞬即翻越数重狱墙,直奔汪九囚室。汪九忽见刘稷,几疑身在梦里,于血泊中睁开眼来,强笑道:“我没招。”
刘稷点点头,道:“诸君皆是死义之士,刘某岂会不知。”汪九哀求道:“刘兄救我!”刘稷再点点头,道:“好。”话音未落,反手便是一剑。
汪九等人遭严刑拷打,身负重伤,根本无力反抗。刘稷杀罢汪九,再杀其余宾客,还剑入鞘,四顾茫然,总感觉意犹未尽,于是以衣蘸血,胡诌了一个名字,题壁曰:“杀人者武松是也。”
刘稷功成身退,回报刘縯。刘縯见事已成,大喜,吩咐设宴摆酒。刘秀早已睡下,听到欢呼,披衣入问,刘縯告以实情。刘秀皱了皱眉,盯着刘稷道:“头可曾割?”刘稷正得意吃酒,不以为然地答道:“杀人何须割头?”言毕举杯邀四座,大笑道:“文叔心何忍耶!”
刘縯听到刘秀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神色却顿时凝重起来。刘秀所问,正是要害所在。刘稷事情的确干得漂亮,但只是取了汪九等人性命,未曾割其头颅。如此一来,官府尽管不再有活证,然而死证犹在,尸首便是死证,官府大可持此尸首,登门要求刘縯认领。
刘稷很快也醒悟过来,便要赶回狱中补一道割头手续。刘秀急忙制止道:“可回去不得。官府此时必已发觉,哪里还能再任你来去自如?”接下来的一句话刘秀则忍住没说:你这一去,正好再白送官府一位活证人。
看来罪责已然难逃,官府随时可能上门抓捕,刘縯大怒,择日不如撞日,管他以后谁当天子,先反了再说!刘稷大喜道:兄长这句话,我可是足足等了十年!刘縯侧头又问刘秀,以三郎之见呢?刘稷不耐烦道:三郎懂得什么!刘縯道:自家兄弟,有事当然要一起商量!刘稷冲刘秀嚷嚷着,好,三郎你说,反是不反?
刘秀看着刘稷,从容道:“七哥,你一开口就错了。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复国。刘縯拊掌大笑,对刘稷道:三郎一句话,就把你我都盖过了。流民才是造反,我等起兵,正为复国也。说完又问刘秀道:眼下起兵如何?刘秀答道:时机未到,骤然起兵,只怕徒劳。”
刘稷冷笑道:就知道你贪生怕死!刘秀也不生气,反问刘稷:流民胸无大志,胜则聚,败则散,胜败不以为意。我等不起兵则已,一起兵就只能有胜无败。试问,今日仓促举事,无粮无钱无兵无援,何以为胜?
刘稷气势大衰,不能应答。刘秀再道:“声大义者,张胆而明目;定大策者,潜虑而密谋。我等早晚必然起兵,如今却须忍耐为上。”稍作停顿之后,又道:“夫为权首,鲜或不及,陈涉、项羽犹且未兴,我等宁不慎乎?为今之计,当多贮粮,广结援,静观流民与官府互斗。就在今年,流民与官府之间必有数场恶仗,可待其两败俱伤,然后趁时起兵,以逸击劳,事半而功倍也。”
刘縯问道:“虽然时机未到,然而官府即将逼上门来,计将如何?”
刘秀道:“官府所求,主谋而已。复国大业,可以无我,不可无兄长。此事我当应承下来,官府追问,也一切往我身上推。我自逃亡他乡,等待大赦。官府忙于应付灾民流寇,也无力穷加追究,兄长再上下打点,厚贿财货,自然可保无事。”
于是计议已定,由刘秀顶包跑路,刘縯则坐镇舂陵,走门路,花钱财。使钱能使鬼推磨,使钱更多,磨推鬼亦可。官府吃了刘家的贿赂嘴软,见了刘家的势力手软,加上一直抓不到正主刘秀,事情慢慢也就不了了之。
再说刘秀连夜从舂陵起程,一路直奔新野而去。这一趟虽说是逃亡,其实却也可以算是回家,因为在刘秀心中,新野就是他的第二故乡,这里不仅有姐夫邓晨、三表哥来歙、太学同窗邓禹,更有已经成为他未婚妻的阴丽华。
当年刘秀从太学辍学之后,长兄刘縯知道刘秀中意于阴丽华,于是刘秀前脚刚回舂陵,刘縯后脚便托人上阴家为刘秀提亲。刘縯本以为凭自己的江湖地位,这门亲事理应手到擒来,然而事情却并不简单,在那个普遍早婚的时代,女孩子家通常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在上头,而像阴丽华这样的大美人坯子,虽然养在深闺,却早已名声在外,提亲者之多,更是挤破门槛。
有勇气前来阴家提亲者,大抵也都事先掂量过自己,他们要么有钱,要么有势,要么又有钱又有势,就算无钱无势,至少也还有六块腹肌。然而,阴母愣是一个也没看上,一家都不肯许。
阴丽华七岁丧父,家中事务均由阴母和长兄阴识定夺。阴母拒绝所有的提亲者,自有她的考虑。阴母乃是蔡少公的铁杆粉丝,在阴丽华很小的时候,阴母就特地让蔡少公给阴丽华算过,蔡少公相面过后,叹道:“此女必大富贵,强盛子孙,光耀门楣。”阴家为新野大族,家资巨富,有田七百余顷,舆马仆隶,比于邦君。这样的家境,再光耀和强盛下去,那该是怎样的富贵?阴母几乎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对她来说,蔡少公的话就是神谕,容不得半点质疑,从此之后,阴母便视女儿阴丽华为奇货可居,觉得将她嫁给谁都嫌委屈。
也正因为如此,当媒人前来替刘秀提亲时,阴母简直出离愤怒!刘秀一介破落王孙,家中又穷困潦倒,这样的人家,也敢前来提亲!当即将媒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痛揍一顿,扔出家门。
眼看刘秀就要和其他受挫的求婚者成为“同情兄”,阴识站了出来,力保刘秀,劝阴母道:“人固有好美如刘秀而长贫贱者乎?”
阴母虽是女人,对帅哥却有着相当的免疫力,冷笑道:“妇人不可无色相,男儿何须好皮囊?”
然而,阴识铁了心要认刘秀这个妹夫,再四劝阴母道:“如今天下将乱,正是英雄出世之时。刘縯乃汉室之后,雄才大略,异日起兵复兴汉室,称帝也未可知。等刘縯称帝,他们家就兄弟三人,这刘秀就算是一白痴,也可以裂土封疆,南面称王,富贵岂容限量。更何况,我久闻刘秀乐施爱人,气度恢阔,为南阳年轻一辈中少有的俊杰,必不至于亏了阿妹。风物长宜放远量,英雄固有微贱时,还望阿母三思。”
无论包办婚姻还是自由恋爱,其中真有多少感情,实在颇值得怀疑,或许更接近于赌博而已。有人赌的是现在,有人赌的是未来,但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只要是赌,便无不以赢得利益为目的。阴母是保守派,希望捡现成的。阴识则是冒险派,要买潜力股。母子二人好一番商议,阴母仍是将信将疑,但架不住阴识的一再游说,终于还是应允了下来。
当阴丽华许配给刘秀的消息传开,山河变色,举国同悲,无数少年为之心碎,吐血而骂,就刘秀也配!诚然,此时的刘秀,既无功名,更非大款,虽说读了太学,却还是个肄业生,都没能混到张毕业文凭,就这么位寻常后生,怎么就能入了阴母的法眼?少年们愤愤不平,找他们的家长不依,这些家长又找阴母不依,认为这门婚事当中必有猫腻。阴母为此也承受着巨大压力,只好将婚事暂缓,并向刘家开出了一份闻所未闻的巨额聘礼,阴母对刘家也是有话直说,我们阴家并不贪图这些聘礼,也不是故意要刁难你们刘家,但是也不能招人闲话,此前我已经拒绝了那么多提亲的人家,这些人家,或是高官显贵,或是亲朋好友,人家面子上过不去,心里更不平衡,我们阴家怎么也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所以一定要将阴丽华风光大嫁,这才能够让他们无话可说。
然而,阴家开出的昂贵聘礼,刘家即使倾尽家产也不能凑齐,再者,刘秀也深知刘縯比他更需要用钱,刘秀作为弟弟,理当为长兄的事业作出个人牺牲。所以,听到阴家索要的巨额聘礼,刘秀也只能哀己不幸,无力相争。刘縯却不干了,哪里有这么高的聘礼?这不欺负人嘛,一发狠,几乎便要发兵去抢弟妹回来,强行拜堂成亲。叔父刘良劝住刘縯,息怒,咱不急,咱等,等他家女儿大了,该他们反过来急了。刘秀听闻,只能置之一笑,敢情不是你老人家娶媳妇,你当然不急。
结果婚事一拖就是五年,刘秀已是二十八岁的大龄青年,阴丽华则长成十九岁的妙龄少女。即便刘秀再冷静,却也不得不开始着急,生理本能可以压抑,关键是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寄存在丈母娘家中,终究不大放心,就怕贼惦记。
尝于浙大某教室课桌上见一打油诗,才气甚佳,也颇能达此际刘秀之情,其诗未详作者,录此致敬,诗曰:
姑娘有亩田,荒了十八年。施行责任制,谁种谁出钱。
钱财落袋为安,妻子合卺为准,而刘秀的婚事却悬于半空,进不得进,退不愿退。阴丽华藏于深闺,美如镜花,空似水月。刘秀手握她的期权,却无法兑现。曹三好心一问:要不转让给我得了?刘秀大怒:滚!
如今,刘秀来到新野,来到了阴丽华的家乡,他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在阶前看着同样的雨滴。然而,虽然彼此相隔不到十里,他们却无法见面。这是古来的禁忌。她在他无法窥探的地方悄然成长,如今将会是怎样的模样?她在毫无指引的情况下,会不会不断超越他的期望,直至压垮他挺直的脊梁?
亲爱的,等着我呀,要耐心等着我呀。人生是如此漫长,如果连爱都不曾爱过,我凭什么沧桑,我凭什么无良?
世人多凡胎肉眼,见人显赫,则畏而重之;见人沦落,则鄙而笑之。此乃萤虫之识见,非能识英雄者也。善识英雄者,能自贫贱中见出非凡,自孤穷中见出卓绝,能尝一水而遥思大海,窥一砖而想见长城。
迄今为止,人皆以刘秀为轻易,独有邓晨以刘秀为特异,而且坚信不疑。当初强华看到刘秀额头突起,便断言刘秀有帝王之相,至少还算有相术上的根据,而邓晨之坚信,却并无根据可言,他既不靠X光透视,也不用塔罗牌推演,他凭的只是自己的直觉。
刘秀逃亡新野,寄居在邓晨府中,一蹭就是小半年,除了帮邓家消灭不少粮食之外,也不见干甚正事。邓晨不心疼粮食,倒是心疼刘秀,看着刘秀一天天混着日子,优哉游哉地自得其乐,既不担心美人迟暮,也不感慨髀肉复生,邓晨心中直感惋惜,刘秀啊刘秀,你可知你在糟蹋自己?
转眼到了六月,刘秀估摸着风声已经过去,这才静极思动,决定往宛城贩谷,继续赚钱贴补家用。邓晨作为姐夫,责无旁贷,帮着刘秀前后张罗,筹措车辆马匹,收购四方谷物,一切准备妥当,第二天便要出发。当夜,邓晨为刘秀摆酒饯行,酒过三巡,二人步出中庭,仰望天穹,已是漫天繁星。刘秀望着群星,很远。邓晨望着刘秀,很近。
酒兴正浓,二人索性幕天席地而坐,对饮于星光夜色中,许久无话。邓晨忽然摇头,叹道:“可惜。刘秀问道:可惜什么?邓晨不答。二人又饮了一阵酒和沉默,邓晨冷不丁再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刘秀又问,何人何事不可忍?邓晨仍不作答,只是举杯祝道:明日你便将远行,人生苦短,今夜,请谈论命运。”
如此的良辰美景,话题本该风花雪月,聊聊美人如月隔云端,又或者十里荷花在江南,然而邓晨却忽然要和刘秀谈论命运,刘秀心中不由一凛,再看一向笑容可掬的邓晨,此刻却是满脸严肃,分明是认了真,刘秀当即也不敢怠慢,正色道:愿闻高论。
邓晨道: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是你在太学时立下的两大志向,如今进展怎样?
倘若换了别人,对于邓晨此问必然大感懊恼,你是姐夫,我那点破事你还不知道?阴丽华,没影,执金吾,没戏。你明知故问,是不是要听我亲口说出来你才满意?不过刘秀却是向来的好脾气,将邓晨的挑衅置之一笑,答道:不急。
邓晨打量着刘秀,但见刘秀气定神闲,确实也不像着急的样子,然而邓晨并不服气,他认定这只是假象而已,他这个姐夫都替刘秀着急,刘秀本人又怎么可能不急?刘秀已经二十八岁了,不但光棍,而且无业,换谁都得急,他凭什么不急?
夏夜的微风吹拂在沉默之上,如溪水在鹅卵石丛中无声流淌。借着酒精与醉意,邓晨终于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一般,鼓足了十万的勇气,向暗恋的男孩表白心迹,对刘秀道:文叔,万千人中,我只见有你。我不管你真不急还是假不急,我都要告诉你,商贾也好,执金吾也好,其实都不值一提,你的舞台不在这里,你的舞台乃是整个天地。
刘秀诧异道:何出此言?
邓晨满饮一杯,这才答道:当日宛城见蔡少公,蔡少公有言,刘秀当为天子,以我之见,这话必将应验在你身上。文叔,努力!
刘秀笑道:蔡少公的话,焉能尽信。
邓晨争辩道:然而,当时你自己也应承了。
刘秀道:我那也只是玩笑而已。你看看我,亡命新野,寄君篱下,自保尚且不暇,何敢奢望天下?
邓晨摇摇头,道:你只是未得其时,时至,运自然来。
刘秀笑道:你还真相信我将成为天子不成?
邓晨肃然道:重要的不是我相信,而是你要相信。除了你,没有人能成就你,没有人能成为你。
刘秀叹道:这便是你要和我谈论的命运?邓晨点点头。刘秀来了精神,道:你相信命运早已注定,不可更改?邓晨再次点头。刘秀道:那我问你,我捉来一只小鸟,握在手中,你猜它的命运是死是活?
邓晨挠了挠头,他如果猜小鸟活,刘秀手一用力,便可以将小鸟捏死,他如果猜小鸟死,刘秀手一松开,小鸟将依然活着【此典似为一段禅宗公案,可惜出处早已忘记,日后如能查出,再补】。刘秀乘胜追击,又问,我再问你,薛定谔那只可怜的猫,它的命运又是死是活?
邓晨瞠然不能答。刘秀总结陈词,道:鸟猫命运尚不可知,何况是人?宿命之不可信,由此可知。
邓晨辩不过,却又不肯认输,只是做痛心疾首状,仰天嗟叹,你们若是不信,定然不得立稳【《圣经》以赛亚书第七章第九节,(If ye will not believe,surely ye shall not be established)】。
邓晨的苦口婆心,并不能换来刘秀的认命,或者说,关于自己将来是否真能成为天子,刘秀此刻的态度是存而不论。不管以后将会有怎样的未来,重要的是,不能让未来改变现在,而应该用现在去改变未来。是以次日天蒙蒙亮,刘秀便开始了既定行程,押着数十车谷奔赴宛城,继续做起了他的商人。
刘秀到了宛城,寓居于太学同窗朱祐家中,刘秀身为逃犯,不便抛头露面,终日深居简出,一应卖谷事务,皆由朱祐出面打理。看看谷将卖尽,刘秀便预备回返新野。朱祐卖谷而归,见刘秀正收拾行装,连忙阻止,走不得,这几天你最好哪儿也别去。刘秀见朱祐神色郑重,忙问原因。朱祐道:近来有一人总在附近徘徊,是个生脸,神情甚是可疑,我看十有八九是冲你来的,稳妥起见,还是先等等再说。
刘秀心中一紧,莫非这人乃是官府密探,来此盯梢,伺机抓捕他归案?事不宜迟,趁官府尚未动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等天色黑定,刘秀不顾朱祐劝阻,正欲起程,忽闻擂门之声。朱祐大惊,示意刘秀赶紧翻墙。真个事到临头,刘秀反而镇静下来,对朱祐道:应门吧。如果真是官府前来抓捕,想必早有布置,狼狈翻墙,不仅无益,反招人笑。
朱祐忐忑不安,前去应门,门开处,果然正是那个总在门前徘徊的暗探。朱祐见来者孤身一人,心下稍宽,出言相询: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那人神态和蔼,道:敢问刘文叔可在府上?
朱祐不假思索应道:刘文叔是谁?
那人一笑,道:某姓李名轶,受长兄李通之托,特来拜访刘文叔,并无恶意。
李轶所在的李家,乃是宛城大姓,资财雄厚,宾客众多,李轶与李通,则在李家年轻一辈中最为英豪,其名朱祐早有听闻。朱祐见既是宛城名人,于是道:烦李兄稍候。朱祐入内报知刘秀,又道:李家在宛城,乃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值得结交,不妨一见。
刘秀苦笑道:朱兄有所不知,我虽怕官府,但更怕宛城李家。官府抓我,顶多要钱;李家抓了我去,那可是直接要命!
事情得从八年前的舂陵讲起:在舂陵刘氏之中,有一位名叫刘玄的人,字圣公,是刘秀五服之内、共老太爷的族兄。舂陵当地的一位亭长,酒后盘扣刘玄的父亲刘子张,刘子张大怒,根本不拿亭长当国家干部,当场刺死亭长。靠着刘家的势力,这案子硬是给强行压了下来。亭长的儿子气愤不过,上门寻仇,将刘玄的弟弟刘骞刺成重伤。刘縯乃是刘氏年轻一辈的带头大哥,小弟受伤,岂能坐视不管,于是载着刘骞,连夜奔赴宛城,求见名医申屠臣,央其救刘骞一命。
申屠臣这人心高气傲,和后世华佗一般,医术虽高,却耻以医见业,极少出手医人,他真正的身份其实是一名文学青年,爱为词赋,每自比司马相如。刘縯风风火火赶到申屠臣府上,申屠臣接待是接待了,态度却甚是冷淡。哦,有人受伤?正常。什么,伤得很重?那也正常,挨这么一剑,搁谁身上都得重伤。再不救就要咽气?哈哈,不忙,不忙。你看,我最近刚作了一篇《子虚赋》,听说你念过太学,想来定能欣赏,来,我给你念念。
眼见刘骞在板床上挺命,申屠臣却还要逼着刘縯听赋,刘縯心中狂怒,但救刘骞又非申屠臣不可,于是也只能捺着性子听着,频频点头,表示会意,时时拊掌,佯装激赏。
听完《子虚赋》,这下总该出手救人了吧,偏不,申屠臣再取一篇《游猎赋》,又是洋洋洒洒数千言。刘縯如坐针毡,一边盼望着申屠臣早点闭嘴,一边祈祷着刘骞慢些咽气。申屠臣一篇《游猎赋》念罢,刘骞应声而亡。刘縯怒不可遏,拔剑直指申屠臣咽喉,大吼道:“你号为名医,为何见死不救?”
申屠臣毫无惧色,道:“你怎么骂人?你才是名医,你们全家都是名医。”
刘縯气极反笑,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名医,剑刺申屠臣,血流如注。刘縯还剑入鞘,看你小子自救否。申屠臣也够硬气,视伤势如无睹,自顾吟唱临路歌,旋即气绝,溘然而逝。
刘縯既杀申屠臣,带着刘骞的尸体怏怏返回舂陵。刘玄心中责怪刘縯没能把事情办成,决定不再指望刘縯,而要亲自动手为弟弟报仇,于是招养宾客,蓄积死士,做起了复仇准备。这一日,刘玄摆酒,大宴宾客,请游徼(官名,相当于乡派出所所长)同饮。宾客醉歌,云:“朝烹两都尉,游徼后来,用调羹味。”游徼大怒,当场翻脸,捆起宾客,痛捶数百下。临走,犹然愤愤不平,指着刘玄道:你小子等着。
这事要搁在往年,也就那么过去了,在南阳的地界,刘氏还是摆得平的。无奈南阳郡新调来的两位长官——太守甄阜、都尉梁丘赐,都是出了名的酷吏,专爱整治豪门强族。两人来到南阳,自然要铁腕治郡,大展一番拳脚。对于舂陵刘氏,两人早就想痛下狠手,只是一直没逮着机会。游徼这事一起,两人大喜,当即命令一查到底。
这一查,便查出刘玄所养宾客,皆是亡命之徒。刘玄窝藏杀人罪犯,理当法办,以儆效尤。刘玄听到风声,顾不上为亡弟报仇,连夜出逃,投奔平林外公家。官府也有招,将刘玄的父亲刘子张拘捕起来,扬言刘玄不回来,便要杀他老爸抵账。刘玄自知回去必死,然而老爸又不能不救,情急生智,便在路上找了一个和自己年纪体形差不多的男子,诱到僻静处,杀死,再用剑将那人砍得面目模糊,然后派人将尸体送回舂陵,混充自己已死。官府不能细审,信以为真,放了刘子张。至于逃过一劫的刘玄,则只能继续逃亡下去,如果天下不乱的话,他也将永远逃亡下去,碰到大赦也不能回家。因为在理论上,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听完刘秀所讲的这段八年前的故事,朱佑越发困惑,故事中虽然出场人物众多——刘縯、刘玄、刘骞、太守甄阜、都尉梁丘赐、名医申屠臣等,但没一个和宛城李家挨得上呀。刘秀苦笑道:被我长兄杀死的名医申屠臣,不是别人,乃是李通同母异父的兄长!宛城李家和我舂陵刘氏,也便从此结下了深仇大恨。
朱佑道:然而,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八年……刘秀还是苦笑。时间虽能泯灭爱情,却无法泯灭仇恨,在感情的通货之中,仇恨远比爱情坚挺。朱祐见刘秀只是一味叹气,便劝刘秀道:李家在宛城手眼通天,你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既来之,则见之,等见完再作理会。
刘秀摇头道:还是不见为妙。
朱祐会意,出门答李轶道:刘文叔已返新野,李兄请回。
李轶大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刘文叔必在府上。还请朱兄入内告知,某欲相见款诚,别无他意,申屠臣之事,已是过眼云烟,不足为念。
朱祐回见刘秀,转达李轶之言。刘秀见话已挑明,不得已而见之。李轶入内,递上拜帖请柬,盛邀刘秀到李府做客,称有要事相商。刘秀顾左右而言他,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李轶知道刘秀心中仍有顾虑,拔剑削发,起誓道:“文叔入李家,倘不能全身而出,李某当割此头以谢罪。”
刘秀再无任何借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只得许诺。
次日正午,刘秀谢绝朱祐陪同,只身奔赴李府。此行有如入龙潭、探虎穴,刘秀心中不免没底,暗藏短刀于袖中,虽明知难派大用,但万一真动起手来,终究聊胜于无。为防路上被官府认出,刘秀又作了一番乔装,扮成寒酸土俗的小贩模样。
刘秀到得李府,仆从恭敬迎进,将刘秀带入凉亭等候,顾自通报而去。
凉亭依荷塘而建,时值盛夏,荷花遍开,其香幽幽,随风流转,时而似避人而去,时而又似袭人而来。水中藻荇交横,数尾金色鲤鱼,穿梭游弋,仿佛自知必将化龙,此刻却不必急于飞向天空。刘秀凭栏而观,此心飘然,恍然久之。
刘秀等了一阵,仆从未返,却有一年轻妇人经过。刘秀见是李家内眷,非礼勿视,于是垂目避观。妇人见了刘秀,一脸不屑,鼻孔朝天哼哼,哼完又破口大骂:不要脸的东西。
刘秀大感诧异,问妇人道:夫人可是在和我说话?
噗,妇人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道:不是你是谁?蹭吃蹭喝的废物!
刘秀皱了皱眉,骂他他并不介意,但是这么标致的娘子,怎好随地吐痰?然而那妇人不管,就是当着他的面吐了,噗,又是一口。
自古美人,其眼口手足,坐卧行走,都早已被前贤夸奖殆尽,害得后人无处下手,只能剑走偏锋,夸人所不敢夸,夸人所不曾夸。美人吐口水,常人以为不雅,李白却作《妾薄命》云: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李煜则作《一斛珠》道: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总之,凡是美人,则无所不美,包括吐口水在内。说起来,这妇人也算薄有几分姿色,却因了眉宇间的势利刻薄,反而越发让人反感,再加上这么一吐痰,更加让刘秀心生厌恶。
刘秀并无意回唾对方,通过这种无聊的体液交换,以获取身心上的愉悦和快感。相反,刘秀很替对方着想,小娘子这么大火气,莫非最近房事不谐?转念再一想,却又豁然,这妇人一定是将他当做前来投靠李家的门客,所以才有此一骂。也难怪,人靠衣装马靠鞍,他今天这身朴素打扮,的确容易让人看轻。刘秀于是解释道:“夫人误会了,我是来……”
妇人打断刘秀,道:“咦,现在倒知道羞耻了?蹭吃蹭喝的时候怎么不知羞耻?像我们李家这样的豪门贵族,在全南阳也没几家能比,就你这样的白食无赖,下贱骨头,你也配来?这里是你这种下等人来的地方吗?”
妇人骂完,意犹未尽,呸,又是一口痰。刘秀心如刀割,索性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妇人乃是李轶之妻,历来泼辣,最近又刚给李家生下个儿子,恃宠而骄,越发狂妄透顶。妇人见刘秀不抵抗,更加来劲,张口豪门,闭嘴贵族,在刘秀耳边喋喋不休。
刘秀多曾见过这类女人,攀上稍微大点的人家,便以为麻雀成了凤凰,动不动便以豪门贵族自居,究其内里,其实仍是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而已。她们判断人的标准,只在于对方对她是否有用,能不能帮她的忙。如果你对她们无用,她们便会或当面或背后往死里奚落嘲笑你。一旦你远比她们强,她们则一边诅咒你,一边又会毫无羞耻地攀附利用你。一般来说,她们在人前总是趾高气扬,觉得自己混得不赖,挺美气的,但又老是不肯满足,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世间最好的,而所有的人都亏欠她的。此类人的优劣姑且不论,而且她们也往往能顺利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但刘秀每次遇见,总是不免为之齿冷。
妇人蹦跳着,很想扇刘秀几记耳光,以彰显自己的豪门气质和贵族修养,但见刘秀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却又有些不敢。正在这时,李轶终于出现,一把拽过妇人,狠狠赏了一巴掌,怒斥道:贱妇,你可知此人是谁?此乃刘文叔,出身舂陵刘氏,前朝汉高祖之后。人家才是真正的豪门,人家才是真正的贵族,有眼无珠的泼辣货,所谓豪门贵族,岂是你一张贱嘴自封来的?
妇人被打得眼泪汪汪,又羞又恼,不敢反驳。李轶又喝道:“还不道歉?”
妇人捂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刘秀道歉。刘秀哈哈大笑,伸手止道:别,千万别,嫂夫人可没有骂错。你们家本来就是豪门贵族,我们可万万不敢比。你们血统高贵,我们血统低贱,比不得哟。
妇人被刘秀挖苦得无地自容,看向刘秀的眼神,最早是轻蔑,此刻则充满怨恨,她的世界观是:只许她辱骂别人,却不许别人辱骂她,哪怕只是损上两句也不行。
刘秀虽然是在挤对妇人,李轶在一旁却也是听得颜面尽失。论豪门呢,不客气地说,他们李家现在是要比刘家强那么一点,但论起贵族来,那就不在一个重量级了。他们李家虽然不是暴发户,但也只能往上追溯五代,家族中既没出过三公,也没出过九卿,自然无法和身为前朝宗室的刘家相比。
李轶心中懊恼,本想反唇相讥,为娇妻护气,但毕竟正事要紧,于是压下怒火,赔笑道:贱内不晓事理,冒失唐突,还望文叔海涵。我家诸位兄弟已恭候多时,烦请随我前往。
刘秀暗道惭愧,和这么一位没品的妇人较劲,传出去有损名声,于是撇下妇人,随李轶而去。而这妇人的出现,刘秀除了得到一顿辱骂,其实也有别的收获。首先是心里踏实下来,李轶为了他对妻子又骂又打,看来并无替申屠臣复仇之意,而是真有大事商议。其次则是原本对李轶还算良好的印象,至此已是大打折扣。孔子曰:“不知其人视其友。”刘秀则是不知其人视其妻,李轶之妻既然是这般德行,李轶的操守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日后当多加警惕。
刘秀跟在李轶身后,手有意无意地抚摸着袖中的佩剑。越接近目的地,他的心跳便越剧烈。刚才他所对付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而现在他所要对付的,则是一群复杂的男人。
李轶领着刘秀,七拐八绕之后,到了一处厅堂,堂内已聚集有近十人,皆是青壮男子,见了刘秀,纷纷起立施礼。李轶一一引见,这是李倏,这是李宠,这是李松……都是同一辈的李家子弟,刘秀依次还礼不提。独有一人,瘦眉鼠目,倨傲高坐,冷冷扫了刘秀一眼之后,便掉头不顾。
李轶尴尬一笑,向刘秀介绍道:此乃申徒建,申屠臣之弟,于李家也并非外人。刘秀也是尴尬一笑,理解理解,毕竟他老哥杀了人家老哥,只挨了人家一顿白眼,已经是大大占了便宜。
宾主落座,刘秀见正主李通并未现身,于是询问。李轶答道:家兄抱病在床,已服药歇下。待家兄醒转,自当引见。
敌不动,我不动。刘秀游目四顾,欣赏起厅堂的摆设和装饰。李轶有意挑起话头,笑谓刘秀道:今日我家兄弟齐聚,有请文叔纵论天下大势。
当一个人年岁渐长,而且多少混出些许名堂,便免不了要经常被人请教意见,但在今天这个场合,李轶与其说是在请教,不如说是在试探。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刘秀连一分话也不肯说,搪塞道:我在舂陵,终日躬耕田亩,于天下事久已淡漠,正欲请诸君赐教才是。
李轶大笑道:如今天下乱兵四起,王莽败亡在即,如此大事,可谓有耳共闻,有目共睹,文叔焉能不知?
李轶所言,刘秀岂会真的不知,只是李家的意图不明,闲聊也有可能致命,于是继续推辞道:我也卑微,不堪谈论国事。
李轶见刘秀执意逃避话题,面露失望之色,厉声言道:刘文叔乃前朝高祖之苗裔,志气何其小也!今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南阳宗室,独阁下兄弟泛爱容众,可以谋大事。因此诚意相邀,欲共举大业,光复汉室,阁下一再回避,是何道理?
李轶已经亮出底牌:刘秀,让咱们合伙造反!
刘秀此前已有隐约的预感,李家找他可能正是为了造反。但一旦亲耳听到李轶如此赤裸裸的告白,还是大吃一惊。这就要造反了吗?仿佛是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反而怯生生地不敢相信。
以李家的势力,如果真有诚意造反,固然将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强大盟友,但李家是否真有诚意,刘秀心中存有严重的怀疑。李通之父李守,在王莽朝中官居宗卿师,李氏一门,则是新朝的既得利益者,本来应该是保皇党才对,怎么反而要主动变成造反派呢?
李轶一提到造反,诸李立时情绪激昂,七嘴八舌起来:
“新朝将亡,人心思汉,正是起兵时机。”
“官军羸弱,不堪一击,反不如贼。咱们可不能让流民白捡了便宜。”
“合刘氏和李家之力,远则取长安,定帝业。事有不谐,亦可坐镇南阳,割据一方,如同诸侯。”
李轶止住众人,目注刘秀,大声道:文叔,事已至此,就等你一句话。
刘秀深知,李家的话语权掌握在李通手上,李通才是真正的决策者。在见到李通之前,在摸清李通的想法之前,刘秀绝不敢轻易表态,于是道:秀初以士君子道相慕,故来答之。诸君所言起兵之事,非我所敢担当,幸勿再言。
申徒建盯着刘秀,耻笑道:“懦夫,竖子!早知道就该直接和刘伯升商议,此等大事,也非你一介小儿所能定夺。”
面对申徒建的辱骂,刘秀嘿然一乐,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嘛,正欲借机告辞,却见一仆从走将进来,与李轶耳语。李轶听罢大喜,对刘秀说道:“家兄已醒,欲与文叔一见。”
刘秀盛情难却,只能跟着李轶,进入到李通的卧房。李通还真是卧病在床,面白如纸,形容憔悴,见了刘秀,难掩欢喜,强自坐起。刘秀急忙上前,道:“李兄抱病,切勿多礼。”
李通不依,勉强坐起之后,便伸手过来,要和刘秀把臂言欢。刘秀大惊,擒拿手!然而已是躲避不及,也无理由躲避,当即被抓个正着。李通抓牢刘秀手臂,使劲摇晃,道:“久慕文叔之名,今日总算是见着了。”
刘秀双臂大穴被李通擒住,动弹不得,只能含糊应道:“愧不敢当。”
李通见刘秀神情古怪,不免蹊跷,双手稍一摩挲,触摸到条状硬物,大感惊奇,怎么长这儿来了?细细再摸,这才醒悟原来是袖刀,于是大笑道:“怀刀见病夫,文叔真是英武!”
刘秀大为窘迫,笑道:“人在江湖漂,谁能不带刀。不求伤人,但为防身。”
李通面容一肃,道:“申屠臣之事早已过去,文叔不必再有顾虑。今日邀见,实是有要事和文叔相商。我家兄弟此前想必也透过口风,未知文叔意下如何?”
刘秀推搪道:“兹事体大,尚需从长计议。”
李通微微一笑,道:“人道舂陵刘氏兄弟,伯升豪放雄阔,文叔睿智谨慎,今日一见,果非虚言。文叔此时心中一定在想,我李家资财富厚,家父又为朝廷宗卿师,也算是受新朝重恩,薄有权势,为何偏要抛家破产,起兵兴复汉室?”
刘秀被点中心思,只得老实承认道:“正有此疑。”
李通身体前倾,低声道:“文叔想必听说过国师公刘歆。”
刘秀都到人家府上放过火、烧过楼,又怎会不知刘歆,只是不解李通为何提及,于是淡淡答道:“听说过。”
李通又问:“文叔信谶否?”
刘秀心中一惊,嘴上却不置可否,道:“天意玄远,不敢妄言。”
李通点点头,道:“家父出仕,初事国师公刘歆,学星历谶记,闻得一谶,云‘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不才以为,此刘氏便是阁下兄弟,此李氏便是我家兄弟。谶文既然如此,天意不可违,是以不揣冒昧,特意相邀,欲合力起兵,上应天意,下安社稷!”
经李通这么一说,刘秀全明白过来,李通所以造反,原来是受了谶的诱惑。动机既明,刘秀开始认真考虑李通的提议。然而,双方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并不熟悉,再加上刘縯杀申屠臣的一段仇怨横亘当中,使得双方只能保持戒心,慢慢接近。好有一不雅之比,刘秀和李通的关系仿佛嫖客与小姐,虽然明知合作可以双赢,但又都担心对方不干不净。不过话说回来,担心归担心,但在达成生意的愿望上,小姐无疑比嫖客急切。具体到合作谋反上,则是李通比刘秀急切。
李通也曾在新朝做过官,先后担任过五威将军从事和巫县县丞,本来仕途前景一片光明,但正因为信了“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之谶,抛下大好前程不要,辞官归家,一心酝酿造反。如今,整个李家的年轻人都已被他煽动起来,造反之事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刘秀也正是看穿此节,于是抛出心中最后一个疑问,不怕李通不答。刘秀问道:“倘若起兵,而宗卿师人在长安,当如之何?”言外之意便是:你在宛城造反,而你老爸人在长安,被王莽攥在手心,难道你为了造反连老爸的性命都可以不管?叫我如何相信?
李通料到刘秀必有此问,答道:“我自有安排。”当下将他如何营救其父的计划细细道来。
刘秀听完大喜,道:“李兄谋虑深远,胸中必早有起兵之策,愿闻其详。”
李通之惊喜更胜刘秀,本已虚弱的声音,此时越发颤抖,问道:“如此说来,文叔是应承了?”
刘秀点了点头,幅度虽然不大,但分量心中自知。他是在代表长兄刘縯点头,代表刘家的宾客点头,代表舂陵刘氏点头。此头一点,便再无退路,只能担当到底,绝不可能造反造到一半,突然说,得,我不造反了,造反不好玩,造反没前途,王莽同学,来,来,敬个礼,握握手,咱们还是好朋友。
见刘秀点头,李通一脸解脱,道:“我早有与刘氏合兵之意,可惜一直不得时机。我家兄弟都说应当专程到舂陵一行,与伯升当面商议,以为定夺。适逢文叔来宛,刘氏之事,文叔也能做主。文叔之诺,便是伯升之诺。”
见李通将他和刘縯相提并论,刘秀不喜反忧,在外人面前,他必须时刻维持长兄刘縯的权威,于是答道:“我素知家兄之志,因此斗胆应承。刘氏之事,自然悉数决于家兄。”
李通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秀一眼,似乎明白刘秀的苦心,于是切入主题,道:“既然文叔应承,便由李家在宛城发兵,得此重镇,南阳可定。阁下兄弟于舂陵举兵相应,期间联络四方豪杰,一时并起,以为燎原之势。”
刘秀问道:“李兄如何取宛?”
李通笑道:“我已与南阳府掾史张顺等人连谋,届时里应外合,取宛不在话下。”
刘秀再问:“何时发动?”
李通答道:“凡兵欲急、疾、捷、先,一旦准备妥当,立刻发动。”
李通之语豪且壮,刘秀听罢,非但不予鼓掌,反而报以沉默。李通见刘秀面有难色,因问道:“文叔有何高见?”
刘秀答道:“我等起兵,与流民不同。流民作乱,乃是迫于饥寒,但求活路,故择日不如撞日。我等无饥寒之虑,大可相时而动,择机乃发,故而撞日不如择日。”
“依文叔之意,以何时为宜?”
“秋熟之后。”
秋日起兵,有诸般利好:此时百姓须上缴各种苛捐杂税,心中正愤懑怨恨;农活已罢,民多空闲,容易招兵;田地刚刚收割,粮草易于筹备。为我们所熟知的秋收起义,其道理也大致如是,与刘秀可谓是不谋而合。
事物也许外表复杂,而内核却往往简单,凡大智慧者,无不一眼击溃表象,直视内核。是以西人语:Great mind think alike,中文云:英雄所见略同。
李通一点即通,当下依允,见刘秀还是面有难色,于是又问。
刘秀再道:“取宛不须力战。”
李通奇道:“倘不力战,计将安出?”
刘秀道:“擒贼先擒王。立秋之日,各地壮丁会宛城,都试练兵,南阳太守、都尉皆亲临校场。趁此日,就地劫持二人,号令大众,莫敢不从,宛城不取自得也。”
依刘秀之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捉官缴印,取城得兵。李通以掌拍床,床板断裂有声,道:“此计大妙。”言罢,见刘秀仍是面有难色,不得已,只得不耻再问。
刘秀心知,对外的起兵谋划已经初步确定,接下来,该轮到内部谈判了。有些话,必须现在就先行说明,不管这话有多难听,说出来多伤感情。
刘秀沉吟片刻,从容言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今民心思汉,我等起兵,当以刘氏为号,以汉军自称,唯其如此,方可名正而言顺,居高而声远。”
刘秀的意思很明白,造反不是结婚,没什么所谓的婚前财产公证,一旦造反,便必须用刘氏之名,以刘氏为主,军队是刘氏的军队,领导也是刘氏的领导。
李通从来就没太大野心,也没打算称王称霸,他之所以造反,全因为信了他老爸传给他的那句谶。在他看来,他就是注定了辅佐刘氏的命,没什么好争好不平衡的,于是肃容答道:“谶文云: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天意如此,李通岂敢逆天!主仆之势,今日即定,愿听文叔号令。”
刘秀正色道:“主事者,吾长兄伯升也。”
李通改口道:“愿听伯升号令。”
刘秀闻言下拜,李通急忙搀扶,问道:“文叔为何行此大礼?”
刘秀挣扎不从,道:“此拜李兄,为刘氏而拜,为汉室而拜,请李兄受礼。”
李通无奈,只得受礼。刘李二家既已结盟,于是设坛,刘秀居中,李氏兄弟四围,歃血为誓:
刘氏复兴,李氏为辅。共复汉室,永不相负!
没有电闪雷鸣,没有阴风阵阵,没有鬼神号哭,没有小儿夜惊。山照样有棱角,海依旧很深沉,一场即将震惊天下的结盟,就这样在暗室中悄然发生。
人情向背无常,世事荣枯不定。王维《西施咏》有句:“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今日同为伴,彼此一般无差,他日各有际遇,已分尊卑高下。此刻的这些年轻人,起誓立盟,要结伴同行,永相支撑,光芒在他们的脸庞闪耀,未来在他们眼眸中憧憬。殊不知不久之后,他们将各有祸福盛衰,升沉起落,有的早早身首异处,有的很快反目成仇。
然而,此时的他们,对此并不知情,他们只是一心想要执拗地前行,要以青春的热血,见证未知的命运。
再说刘秀和李通合谋既定,正好此次贩谷狠赚了一票,于是在宛城购置了大量兵甲弓弩,秘密潜回舂陵。李轶作为李家代表,一路随行。
关于起兵,刘縯此前只有三分把握,所以一直犹豫未决,引而不发。刘秀这一回,不仅带回大批军备,更带回和李通联合起兵的完美计划,刘縯的把握顿时有了七分。然而,七分犹嫌未足,刘縯又遍撒英雄帖,广邀南阳各地豪杰。所谓豪杰,通常都是闲得蛋疼的主,有空得很,加上刘縯的巨大声望,因此召之即来。刘縯置酒高会,席间举杯,慷慨言道:“王莽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连年,兵革并起,此乃天亡王莽之时,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也!”
酒壮熊人胆,况豪杰乎!于是个个脸红脖子粗,未语泪先流,齐声应诺。刘縯大喜,约定都试之日同时举兵,诸豪杰各回其县准备不提。
刘縯志得意满,起兵把握已有了十分。从账面上看,他的实力已经足够强大,只等立秋都试之日一到,各地同时举兵,不出三天,便可控制南阳全境。既得南阳,则天下可望。
再说李通这边,除了在宛城积极备战之外,另有一事尚须了结,那便是先捞出身在长安的老爸李守。
世事有不忍言者,世事有不能言者,世事有不得而言者,世事有言而不能尽者……地皇三年七月,长安这座当时地球上最伟大的都城,生机黯然,满目凄凉,仿佛一夜之间,便时光倒流,回到了史前的大黑暗时代。从东方飞来的蝗虫,几乎无穷无尽,持续袭击着这座都城,遮天蔽日,难见光亮。蝗虫所到之处,啃噬咀嚼,洗劫了贫民的口粮,掠夺着穷人的家当,庄稼化为乌有,牲畜唯余白骨。
跟随蝗虫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拥来的数十万饥饿流民。他们抛弃了世代厮守的乡土,怀着最后一线希望,跋山涉水,抵达帝国的都城。他们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如果全天下人都在饿肚子,至少皇帝那里总还是有东西可吃。至于长安有没有足够的食物,他们并不知道。就算有足够的食物,皇帝会慷慨赐予吗?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否则也绝不敢来麻烦皇帝和朝廷。如果皇帝赏赐食物,那么就吃;如果皇帝不肯赏赐食物,那么就死。死在长安也好,死在天子脚下,至少可以让皇帝知道:他们是被活活饿死,至少可以让皇帝看看,他们在死前又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他们将用他们温顺的死亡,作沉默的反抗。
面对流民大规模拥入长安这样的突发事件,王莽本来早有预案。王莽颁布过五均政策,当粮食价格处于低位时,由国家从市场购买粮食,作为储备,一旦市场价格大幅上涨,则抛售储备,以平抑粮价。
此时,中央政府拥有的粮食储备,正好派上用场。王莽于是命宦官王业为养赡官,责成其开仓放粮,赈济流民。王业荣任养赡官,粮食分配大权在握,再没有比这更肥的肥缺了,尤其是在今年满世界饥荒的大背景之下。如今,王业手中的粮食乃是比黄金更为稀缺的物资。汉代的米价,平均一石约为一百二十钱,在汉宣帝时,最低曾经到过一石五钱,如果是这时,王业将粮食赈济出去自然不会心疼。然而,眼下的米价却已经飙升到一石五千钱,暴涨了数十倍不止,而且依然供不应求,王业就不免开始了算计:与其送给流民白吃,不如拿去高价卖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趁此时大赚一笔,等到灾年过去,米价恢复正常,再想有这样暴利的机会可就难了。至于流民的饥饿嘛,忍忍也就过去了,这么贵的粮食,白给你们这些贱民吃了岂不可惜。
于是乎,王业伙同手下小吏克扣公粮,中饱私囊,大发国难之财。灾民的食欲只能屈服于官吏的贪欲,长安城中饥馑日甚一日。大臣纷纷上书弹劾王业,王莽接书大怒,责问王业。王业狡辩道:“陛下不必多虑,所谓饥馑者,皆流民也。”王莽斥道:“天子无外,流民也是朕之子民,何得使其饥饿?”
王业匍匐汗下,唯恐贪污败露,只能嘴硬到底,谎称流民都已安置妥当,并从市场买来粱饭肉羹,持示王莽,道:“居民日常饮食,皆如此。”但凡帝王,大多幽处深宫,对民间何尝有过调查研究,最多临朝听政,做一耳食之徒。而这也就决定了历代帝王之通病:总是高估广大人民的生活水准,同时也高估手下官僚的道德水准。王莽也不例外,看看王业手中的粱饭肉羹,嗯,有荤有素,有粗有细,既健康,又营养,当即大喜,对王业厚加赏赐,奖励其办事得力。
而真实的情况却是:王业只是象征性地发放了些许粮食,导致的结果便是流民十有七八被活活饿死。以流民总数五十万人计,则饿死者当在四十万人上下。饿死四十万人是什么概念?因为不曾亲见,只能说毫无概念,因为你根本无法想像。白起长平之战,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人,虽是战争行为,却也因此背负了千古骂名。而在长安活活饿死的这四十万人,却并非因为战争,纯属帝国官吏的腐败和不作为。《左传》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观新朝王莽之败,岂虚言哉!
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而在这样的乱世,孟老夫子笔下的君子看起来更像是伪君子。流民们为了生存下去,且莫说是禽兽,就算是人,也开始被杀死充作食物。
那些侥幸没被饿死而且也不愿吃人的流民,每日在官兵的监督之下进入长安城,排队领取限量供应的菜汤或稀粥。他们在队伍中安静地等着,也不知道轮到自己时,菜汤稀粥是否还有。而在等待的过程中,也许就有人忽然跌倒,头一歪,睡了过去,再也不会醒来。其他的人,只能相对无言,心内饮泣,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我们所谈论的,并非一朵花的凋谢,并非一滴水的湮灭,而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在饥饿中凄凉死去。陆游有诗云:储泪一升悲世事。此情此景之下,这句话是多么的小资!面对如此惨剧,即便以东海为双眼,以长江为泪腺,其悲又如何能够?《四十二章经》记佛说:“既离三恶道(地狱、饿鬼、畜生),得为人难;既得为人,去女即男难;既得为男,六情完具难;六情完具,生中国难。”呜呼,这些流民虽得生于中华上国,却罹遭乱世,其命运之凄惨,反不如盛世之犬马,而又何幸之有!
在流民入城的队伍之中,有两个并不起眼的人,其中一人将另一人背在肩上。他们混进长安城后,便离开了流民的大队伍,直奔宗卿师李守府上,用力捶门。老仆人袁九开门一看,原来是两个流民,拿棒来打,边打边叱道:滚。那人迎棒而跪,泪如泉涌,大叫道:九叔,别打了,是我,袁安呀。
袁九定睛端详,果然是自己的侄子袁安,大惊,连忙让进,又问背上背的是谁。袁安并不回答,只是大声催促,赶紧带我去见老爷。
袁九见袁安从故乡宛城千里而来,必是有要紧之事,不敢怠慢,立即将袁安领入。袁安见到老爷李守,放下背上之人,叩头流血。
李守身长九尺,合今两米零九,高大威猛,容貌绝异,居家如宫廷,最为看重礼节。李守坦然接受着袁安的跪拜,又见袁安背来的那人瘫软在地,头戴罩帽,看不清面目,便问是谁。
袁安答道:“是李季少爷。”
李季,乃是李通从兄之子,李守的侄孙。李守闻言大怒,道:“大胆李季,见了老夫,为何不行礼?”
袁安大哭道:“老爷可怪不得李季少爷。”
李守怒目而视,道:“见尊者而无礼节,为何怪不得?”
袁安道:“因为……李季少爷已经死了。”说完伏地痛哭,不能自胜。
李守大惊,急忙近前,揭开罩帽,果然是李季,都不用试鼻息,仅看其形状,便知已死去多时。李守大为伤感,黯然问道:“几时死的?”
袁安道:“五天前。”
“这么说,你是一路背尸背到长安来的?”
袁安木然地点点头,他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他和李季一起从宛城出发,走到半途,李季得了急病,不可医治,转眼便死。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本想把李季带回宛城安葬,但此行是特地要给老爷报信,十万火急,耽搁不得,必须要尽快赶到长安。本想先就地草草掩埋,又怕被流民或野兽吃去,留不了全尸。这才将李季背来长安,等报完信,再用车运回宛城,体面下葬。
李守老眼含泪,欷歔良久,赞道:“好个袁安,真义仆也。这一路行来,该是怎样的辛苦!”
袁安道:“不觉苦,只要把信带到,死已足矣。”
李守道:“什么信这般紧急?”
袁安于是将李通起兵造反的计划详述一遍,又道:“请老爷早作逃亡打算。”
李守闻言大恨,好你个李通,也不同我商量一声,就自作主张,擅自准备起兵谋反,你这不是把老子往死路上逼吗?李守转念再一想,又觉出了自己的咎由自取,是他告诉了李通那句“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之谶,而李通这孩子,居然也就信了,既信之,则行之,“吾爱吾父,吾更爱真理”是也。
事已至此,李守只得开始谋划逃归之策。李守有同乡黄显,时任中郎将,两人最为死党。李守找来黄显商议,黄显听罢,大摇其头,道:“逃亡不可取,不如自首。”
自首?无异于羊入虎口,焉得生还!李守大急道:“黄兄,此事可不能随意玩笑。”
黄显笑道:“你不信我?我几时害过你?”
李守改容道:“请黄兄赐教。”黄显道:“今关门禁严,君状貌非凡,人皆识之,如何得出长安?”
李守默然。此时的长安,一片混乱,门禁森严,进出都要经过层层盘查。像李守这样的身高和容貌,太过扎眼,想不让人认出都难。于是有问:像你这种级别的官员,为何未经朝廷批准,便胆敢私自离开长安?这一问,他根本没有答案。
黄显再道:“谁说自首就一定会死?李兄难道不曾留心本朝掌故?”
李守大悟,自首者不死反贵,在本朝早有先例。
十六年前,时为王莽居摄元年,安众侯刘崇起兵谋反,其族父刘嘉诣阙自首,王莽不仅赦刘嘉无罪,而且加封为师礼侯,其子七人也皆赐爵为关内侯。
十三年前,时为王莽始建国元年,徐乡侯刘快结党数千人谋反,其兄扶崇公刘殷,自系入狱,静候朝廷发落。王莽同样赦刘殷无罪,而且将刘殷的封国增至百里,享万户。
按照判例法,李守如果自首,就算不能因祸得福,保命总应该不成问题。然而,李守仍是犹豫不决。黄显瞟了李守一眼,冷言道:“以李兄之见,李通此番谋反,胜算几何?”
李守老实答道:“不知。”
黄显笑道:“既然李通成败未可知,则李兄更应自首。李通反王莽,而李兄顺王莽,父子异志而同心,共为李氏而已。李通谋反成功,富贵不可限量,必能光大李氏,则李兄虽死无憾。如李通谋反失败,李兄依顺王莽,大义灭亲,朝廷必感念此功,李氏也因而有望保全,不至于合族诛灭也。”
黄显的思路,类似于基金对冲,旨在将风险降到最低。父子两人分别下注,儿子赌王莽败,老爸赌王莽胜,不管王莽是败是胜,李家都可以从中获利。李守这才怦然心动,于是听从黄显之计,上书请罪。
殊不知,眼下正逢帝国动荡之时,大事比比皆是,海量奏章涌向王莽的案头,王莽不可能一一看过,只能先挑最为紧急的批阅。李守的奏章,就这么被积压下来,连呈给王莽过目的资格都没有。世事便是如此,在你看来或许性命攸关,在别人眼中却根本不值一提。
李守虽然上了奏章,却并不知道王莽没看,他见奏章已呈上数日,王莽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得惴惴不安,度日如年。想改主意逃出长安,又怕王莽迟迟不表态,正是意在引蛇出洞,于是越发不敢。
而在宛城李家这边,并非尽是袁安这样的义仆,李家也有奸仆,见卖主可以求荣,便向官府告了李通的密。南阳太守甄阜大喜,马上下令抓捕。李通和李松等人侥幸逃脱,而其余兄弟、门宗共六十四人,皆落入了官府手中。
甄阜紧急上奏朝廷,王莽闻之大怒,将李守投入牢狱。黄显为死党开脱道:“李守闻子无状,不敢逃亡,早已上书自首,归命宫阙。”王莽怒道:“李守何曾上书?”黄显道:“一查便知。”王莽这一查,还真有,顿时感觉面子十足,于是心情大悦,赦免李守无罪。
黄显趁热打铁道:“臣愿押解李守,俱至宛城,晓说李通来降。如不得成功,臣必令李守北向刎首,以谢陛下大恩。”王莽可不傻,让你们二人回宛城劝降李通,估计就一去不回了,于是道:再理会。
很快,甄阜又给王莽上了第二道奏章,云:在李府发现大量兵器粮饷,李通和诸兄弟畏罪逃亡,不知去向。王莽再次大怒,下令捕杀李守及其在长安的家眷,一个不留。
此时的王莽,已经顾不得自首免罪的惯例,他又新立了规矩:一个都不宽恕。当年刘崇和刘快的谋反,只是孤立事件,王莽当时政权稳固,有足够的安全感,所以能够表现出容忍和大度。今非昔比,帝国上下反贼如麻,王莽的安全感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迷信以牙还牙、以暴制暴,捕杀李守,正是要恐吓立威之意。由此也可见出,在帝王独裁之时,判例法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朕即法律!帝王的个人喜怒,随时都会改变法律的适用尺度。
黄显自恃辩才,劝谏王莽,想要救回李守一家性命。王莽耐心听完,叹了口气,道:“君言甚佳,那就连你一起杀吧。”
长安开了杀戒,宛城自然见样学样。甄阜将李通兄弟、门宗共六十四人押入宛市,当着无数市民的面,一一诛杀,然后焚尸示众,命官吏拿着烧焦的残尸,晓谕南阳各地:敢有犯上作乱者,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