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卿:生于四川省三台县。时任第二十六师师长。
李宗鉴:生于四川省大竹县。曾任杨森所属独立第三十五旅旅长,该旅后分化出来,被编为军政部直属旅。
王陵基:生于四川省乐山市。刘湘出川时,曾让他代行四川省保安司令一职。刘湘死后,他曾以为凭自己的资历和声望,定可继承四川省主席,但却在竞争中意外失利。
王缵绪:字治易,生于四川省西充县。因暗地里走复兴社的路线以及各处许愿,在四川省主席的竞争中,如愿以偿地拔得头筹,得以代理四川省主席。
陈鼎勋:生于四川省简阳市。毕业于保定军校第二期,长期在邓锡侯手下任职,时任第四十五军军长。
许绍宗:生于河北省青县。时任第二十九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六十七军军长,代王缵绪出川抗战。
武汉会战是各部川军最为集中的一次大战役,包括第二十军在内,前后参战的具有独立完整编制的川军,总计有三个集团军、一个军、一个师、一个旅。
先介绍特殊的,那个师和那个旅。
“师”是指刘雨卿第二十六师。淞沪会战后,军长郭汝栋因患喉疾,已辞去军长一职,军部也随之撤除,第二十六师便成了一个独立师。
第二十六师负责在马当之后守湖口。这个活很悬,因为实际上,马当一失陷,湖口就很难再守了。此外,第二十六师虽补充了新兵,但武器却迟迟无法补充齐全,刘雨卿整天为无米下锅而愁眉苦脸。
直至三门火炮的到来,刘雨卿的眼睛才渐渐放出光亮。
这三门火炮是日造三八式野炮,在当时的中国军队中,属于顶级武器,它们的主人是从马当败退下来的炮兵。
刘雨卿起了“坏心”,想把三门炮和炮兵都截下来,可是一问,光有炮架子,却无炮弹。再一看其他溃退人马,都只顾着逃了,手中也没有什么武器。
刘雨卿大失所望,只得奉令通知:“凡无战斗力的部队,迅速离开战场!”
一方面是部队战斗力很弱,一方面是缺乏马当要塞那样的高规格防御阵地,要想守上一阵,就是拼命加动脑子。
日军要夺取湖口,就一定要通过龙潭山公路。刘雨卿率部将公路予以破坏,设置路障和地雷,主力则布防于公路两侧的高地之上,以交叉火力对公路进行封锁。
在飞机掩护下,日军一天之内向龙潭山阵地冲锋十余次,均被第二十六师所击退,第二十六师为此也死伤枕藉,阵地上的机枪射手换了十余次。
第二十六师在淞沪战场打了那么多天,才战死了一个团长,而在当天的龙潭山之战中,就有一个团长、六个营连长阵亡,可以想见本身战斗力的削弱以及战场的激烈程度。
在正面遇阻的情况下,日军又开始采用一贯的迂回战术,悄悄地向侧翼派出骑兵,准备从龙潭山阵地后方进行包抄。
得到相关侦察情报,刘雨卿立即派出两个营隐蔽在山后,以监视和阻击日军骑兵,这时整个师部都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第二十六师实际上是背水一战,因其身后就是鄱阳湖,一旦陷入包围,就只有全军覆灭,但如果现在就撤退横渡,在日军炮火的紧逼之下,同样难逃生天。
刘雨卿当机立断,决定沿用淞沪战场时的经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转守为攻,或可出奇制胜。
拂晓时分,刘雨卿派两个连分别从左右翼实施佯攻,集中全师主力从正面实施猛击。
第二十六师的主动进攻,完全出乎日军的意料之外,除对日军造成不小杀伤外,该师还缴得武士道军旗、战刀数十件。
与淞沪会战时相仿,这也是第二十六师耗尽所有气力的最后一搏。趁着日军愣神的工夫,刘雨卿指挥全师,带上伤员,用木筏横渡湖口,撤往北岸。
此时日军骑兵尚未合拢包围圈,其炮兵阵地也未来得及前移,否则的话,横渡时将受到日军炮火的严重威胁。
为了阻击紧咬于后的日军步兵,掩护大部队撤退,刘雨卿在龙潭山留了一支敢死队,共有五百人,最后生还归队者仅五十多人。
再说说“旅”。该旅编号为独立第35旅,旅长李宗鉴,任务是防过半壁山要塞。
李宗鉴独立旅原属杨森第二十军。在下川东之战中,杨森被刘湘打到四分五裂,失去了对所属部队的掌控,李宗鉴便分化了出来,自成一部,属于小诸侯中的小诸侯。后随形势所迫,又归顺“中央”,被编为军政部的直属旅。
在半壁山防守战打响之前,旅长李宗鉴告诉部下:“这一仗不单关系到部队能否继续生存,如果半壁山这道关口被日军突破,武汉、长沙也就完蛋了。我们川军原本就是在血盆里抓饭吃的,要是再当了亡国奴那就更惨了!”
李宗鉴旅武器简陋,基本上都靠大刀和手榴弹扛活,很多川造步枪上连刺刀都没有。李宗鉴判断敌情后,认为如果直接在岸边阻击,将受到日军舰炮及水上飞机的攻击,火力上根本无法抗衡,不如先隐蔽部队,将其引上山坡,再用敢死队截其尾,进行近距离肉搏。
全旅按计而行,上来就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当日军爬到半山腰时,事先隐蔽一旁的敢死队突然横冲过来,因双方离得太近,日军舰炮不敢开火,李宗鉴旅横劈竖砍,打死了三十多个日本兵。日军畏惧伤亡,未敢再继续深入。
三十多个日本兵,在第二十军看来,也许不算什么,他们一次奇袭打死的日军都不止这些,可李宗鉴旅已经竭尽所能,甚至是超水平发挥。苍蝇腿也是肉,就别嫌弃了。
当然对李宗鉴和他的兄弟们而言,更重要的是,依赖这次战绩,独立旅又可以继续存在下去了。
“小泥鳅”们想想十分可怜,他们体量既小,又早已与四川军政界切断关系,换句话说,人家有背景,他们只有背影,如果本身没有突出表现,便毫无出路。
和刘雨卿一样,李宗鉴不求有功,他们拼死作战,除了不想当亡国奴外,就是要为自己的部队争取生存下来的最后一线机会。
蒋介石治军的方法和态度是,对嫡系“中央军”和地方军中的“小泥鳅”都特别严格。吃了败仗,“小泥鳅”有可能或被削除编制,或遭遇合并,而“中央军”中的负责将领更要因过而受责,如果恰好你还是黄埔生,那就更惨了,蒋校长的军棍很少会留有余地。马当失守后,“中央军”里既有遭到处决的少将师长,也有革职退役(注意,不是革职留任)的中将军长,没有任何借口可说。
相反,对于集团军以上的“大块头”们,就要宽松得多。不是蒋介石故意要有所区别,说到底,还是背景的原因,惹不起,动不得啊。
蒋介石在遭四川军政集体抵制后,改变手法,不仅置换了川康绥靖公署人选,还将这一策略由政界延伸到军界,宣布要成立第二十九集团军,一方面“以川制川”,另一方面弥补前方越来越紧缺的兵力空额。
对蒋介石的命令和计划,留川诸将大多想都不想、看也不看,就会群起抵制,唯有这一条,他们几乎是全票通过,举双手双脚赞成。
成立集团军,就意味着多出了很多把交椅,集团军总司令、军长、师长、旅长、团长……大家都有机会往上升了。
职场上的常见现象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都想赶快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在蒋介石放出风后,四川军界便没人再顾得上“外争”,全都投入“内斗”,以便争夺这些其实还尚未出现的交椅。
争斗最剧烈的,自非集团军总司令莫属,不过有资格参与竞争的人也最少,一共就俩,除了王陵基就是王缵绪。而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王陵基又要胜过王缵绪。
先谈资历。王陵基在速成学堂任职时,因当时年纪轻、资望浅,无法担任正职教官,实际只是一名副官。但纵然如此,名分在那里,凡速成系的,包括王缵绪自己,名义上还是王陵基的学生,见了面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王老师”,连刘湘也不例外,而且为了显示尊师重教的“仁厚”形象,他比别人叫得更多更甜。
王缵绪当着面不得不跟着做样子,背后却说:“王老方不过是个副官嘛,什么老师,他不配!刘甫澄做得那么肉麻,这就是他的虚伪。”
不服气没问题,可人家就是比你老,这是铁的事实。
再论军功。对军人而言,这是绝对的硬指标,也是王陵基最值得自傲的部分。从与杨森的下川东之战,到与贺龙的鄂西洪湖之役,再到与徐向前的马渡关之战,王陵基鲜有落败,可以说在刘湘麾下的第一代战将中,排名至少不会出前三。
在这方面,王缵绪乏善可陈,无话可说——你总不能弄几块豆腐,就把自己的豆腐说成是钻石做的吧?
显然,要是纯比硬件,多少个王缵绪也被刷下去了。王缵绪不比这个,他比软件。
没有作品,不还可以讲人品吗?
王缵绪大走“群众路线”,为了提高支持率,不惜四处撒网,重点培养。他每天有事没事,必到文庙后街的励进会办公室报到,跟留川将领们逐个“谈生意”,承诺只要自己能在军界跨上一小步,一定会拉兄弟们走一大步。
王陵基当然知道王缵绪都在干些什么,但他不屑为之,而且认为王缵绪不过是在枉费心机,白花力气:我看你也就那张比大地还深沉厚重的脸皮值点钱了,以为找些不三不四的人,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就能胜过我,做梦去吧?
可事件的进展表明,做梦的还是王陵基自己。
王陵基以为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压倒王缵绪是理所当然之事,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一向都很现实。
除了封官许愿外,王缵绪还到处给王陵基抹黑,说他性情粗暴,刚愎自用,惯于排除异己。
公众人物的形象,很大程度上是塑造出来的。经过王缵绪的东涂西抹,王陵基成了这样一个人: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怏然于胸中。
这是林语堂评价鲁迅的一段原话。用到鲁迅身上,是对一代文坛巨匠的恶意攻击,给了王陵基,也同样可以把他打扮成头上长角的怪物一个。
由此造成的后果是,众人都去捧王缵绪了,没人理会王陵基,让“王老师”无形中陷入了“有资历,没人气”的尴尬处境。
在王缵绪还没有想到复兴社和康泽这条捷径之前,蒋介石对让谁当集团军总司令,其实都无所谓,反正都不是他的人,就看四川军界的民意如何:名额只一个,你们拥护谁,我就选谁。
悄没声息之中,王缵绪一点一点地拿走了本该属于王陵基的那份奶酪,成功地当上了集团军总司令。
王缵绪兴致勃勃地着手组建第二十九集团军,把留川部队中的大部分打包放在了一起。
竞争前的承诺还是要兑现的,关键是如何摆平。在这方面,王缵绪着实动了番心思,他把属于刘湘嫡系的许绍宗提升为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67军军长,把原属刘存厚的廖震提升为第44军军长,第二十九集团军就由这两个军组成。以下也全部按照原有职务升级任用,真个是皆大欢喜。
第二十九集团军于1938年3月开始正式组建,一个月后,王缵绪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代理省主席一职,当然不肯抛下这顶乌纱帽出川,于是便由副总司令许绍宗代理总司令。
第二十九集团军乘轮东下后,在鄂东担任守备。
1938年7月,第6师团杀入鄂东,与之交战的桂军和川军均为集团军建制,但即便如此,仍挡不住日军的凌厉攻势,以致太湖、宿松、黄梅、广济等四县都先后陷于敌手。
与此同时,第6师团因伤亡过大,也暂时失去了进攻能力,只得一边在黄梅、广济休整,一边等待后方新兵补充。
黄梅、广济之后,即是长江上第二大要塞田家镇要塞,也可以说两县是田家镇的屏障,其作用犹如大、小关之于安庆。
鄂东属第五战区,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因患牙疾,由人称“小诸葛”的白崇禧代替指挥。白崇禧决定趁第6师团处于休整之际,大举反攻黄梅、广济,用以保障田家镇,这就是黄广战役。
反攻行动由川军和桂军共同承担,川军攻黄梅,桂军攻广济。
第6师团失去进攻能力,并不代表连防守能力也一并失去了。在黄梅外围,它设置了多层铁丝网和障碍物,火力配备甚为严密,还配有野炮支援,白天根本就接近不了。
川军遂改昼战为夜战,以“摸夜螺丝”的方式,发动奇袭,曾占领四座地堡,但天一亮,日军骑兵一冲,就顶不住撤了下来。
为了能攻下黄梅,许绍宗把集团军直属炮兵营都拉上来进行支援。这个炮兵营共有重迫击炮四门,算是川军最好的重型武器了,可实际上对攻坚的作用并不大,因为每门迫击炮仅配十发炮弹,根本就舍不得用,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打了五天,川军依旧没有攻下黄梅,桂军也未能拿下广济,中日双方在鄂东形成了对峙局面。
就这种以收复失地为目标的战役而言,对峙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失利,白崇禧发起的黄广战役未能收到实际效果,第6师团则乘机进行新兵补充,又部分恢复了进攻能力,随之而来的,便是田家镇的沦陷。
田家镇失守后,日军海军陆战队得以越过这一要塞,在第五战区背后登陆,于是整个战区部队都面临着后路被切断的危险。
此时李宗仁已返回前线,急忙调许绍宗第二十九集团军前去阻击。
第二十九集团军奉命出发,其前卫部队893团于黄昏时分赶到登陆地点黄柏附近,恰与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一个大队狭路相逢。
黄柏有一座九狼山。大家都知道制高点的重要性,二话不说便展开了对山头的争夺,其实就是看谁先到达山顶。
四川尤其是川北多山,川军爬起山来个个飞快,一会儿便登了顶,而日军好不容易才爬到山腰,就再也爬不动了。
拂晓以后,大家都看清楚了状况。日军还在流着哈喇子仰头往山顶望,山上已经落下了弹雨——手榴弹雨。
川军守滕县时用的手榴弹为第五战区所发,一般情况下川军使用的都是川造麻尾手榴弹。
这种手榴弹系刘湘的重庆兵工厂出品,因其形状好似四川的大头菜,因此川军也就把它称为“大头菜”。“大头菜”并不像它的名字听起来那么好吃,尤其扔出去不会马上爆炸是其一大缺陷,地面作战时,日军常常还会捡起反掷回来。
到了山上,“大头菜”才有了销路。日军没法反掷,只能照单全收,不是肚子被胀破,就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胀破”的是指挥登陆的大队长及一众日兵,在九狼山横躺竖卧,“跪倒”的是曹长荒木重知注等人,余部匆匆忙忙跑下山,在舰炮的掩护下,躲军舰上歇着去了,川军共缴获武器及各式军用品五百余件。
日军曹长荒木重知注在入伍前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学过汉语,能说两句夹生的中国话,这在关键时候救了他的命。当川军冲杀到眼前时,他双膝跪地,一挺歪把子机枪举过头顶,连声哀求:“大大的顶好,大大的顶好!”
战场上,这家伙孬的不行,说软话救小命,一下火线却又嚣张起来,竟然还以歪把子机枪的主人自居,别人一碰,就乱扑乱叫:“我的,我的,不准,不准!”
接着又嚷:“米西,米西。”
知道他饿了,要吃饭,众人就把正在吃的锣锅饭给他。谁料这哥们嘴还特别刁,一个劲抱怨:“不卫生,不卫生,面包的好!”
中国军人,有锣锅饭吃就不错了,还有面包,谁见过那洋玩意?
后来荒木重知注被送往重庆,仍不忘告川军一状,说川军“虐待俘虏”,不给他面包吃。那时刚刚才能抓到成批日军俘虏,对俘虏政策要求很严,严禁虐待,报上去后,军委会也没问清楚,就给第二十九集团军记了一个大过。
九狼山之战是第二十九集团军出川以来打得最好,也最痛快的一仗,一个团打垮日军一个大队,即便战斗力较强的“中央军”都难以做到。此后军长廖震又亲率一旅,打了一次漂亮的伏击战,光活捉的日本兵就有十几个,缴获战利品甚多。
这支原本处于二线的川军集团,终于出状态了。
继第二十九集团军之后,又一支集团军规模的川军出现在武汉会战的战场,领衔者赫然就是在竞争中失利的王陵基。
职场从来是如此无情,落选之后,墙倒众人堆,曾以励进会太上老师爷自居的王陵基已成孤家寡人,被川人再次奉送雅号:樟茶鸭子。
樟茶鸭子是一道著名的川菜,经过烹制端出来的鸭子肉质酥软,只有嘴壳还是硬的,以此比喻王陵基光说大话,实际“色厉而内荏”,到了见真仗的时候谁都搞不过,连王缵绪都能压他一头。
蒋介石忽然来电召王陵基去武汉面谈。
“樟茶鸭子”起初根本不敢去,追根溯源,他正是四川抵制运动的发起人,张群和顾祝同无法入川,可以说他是主要的罪魁祸首,现在老蒋不是要趁他落魄,来个秋后算账吧?
忐忑不安之下,王陵基托人去找张群探听内幕。张群颇有政治家风度,未计较过往恩怨,透露他这一去,不仅绝无危险,蒋介石还将“有所借重”。
有了底之后,王陵基才飞赴武汉,战战兢兢地去谒见蒋介石。
以为就算要“借重”,谈话中免不了还是要牵扯到一点抵制运动,王陵基心里已准备好了能敷衍过去的理由,也准备老老实实交代情况,反正既到如此地步,就是被骂被打,都是活该了。
不料见面之后,蒋介石对此没有提及只言片语,反而温慰有加,再三说他对刘湘的部属会加以爱护,就像刘湘生前一样。
蒋介石甚至没有避讳和刘湘那种既有互助扶持,也有纠葛斗争的复杂历史关系,同时强调说,“中央”有时过于迁就地方,这对国家,对抗战都是不利的。
言下之意,希望王陵基不要像刘湘那样桀骜不驯,都到抗战阶段了,还整天想着内部斗来斗去。
最后,蒋介石寄语王陵基,要他想办法再组织一个集团军,一心一意出川抗战。
恍如眼前电闪雷鸣,王陵基完全惊呆了。
从张群那里得知会“有所借重”后,他也曾翻来覆去地捉摸,推测蒋介石究竟会“借重”到一个什么程度。最高的奢望也不过是凑一个军,让他当军长,他从来没想到蒋介石竟然会像对待王缵绪一样,提升他为集团军总司令。
王陵基几乎都要哭了,当即誓以忠诚报答,并且还坦白说,以前因为刘湘是他的“主公”,所以只知有刘,不知其他,乃至于做出类似于抵制运动那样“桀犬吠尧”的事——桀的犬仅效忠于桀恶人一个,哪怕是干出朝着尧圣人怪叫那样的事。
谒见结束,王陵基立即回川组织军队,可是回川之后,他才发现这件事难度之大:驻川的正规川军大部分都进入了第二十九集团军,因为励进会的关系,麾下的保安团队也与自己若即若离,哪里还有多余人马可供编组。
大家都认为王陵基不可能再编出一个集团军,尤其是王缵绪,得知王陵基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直接被蒋介石任命为集团军总司令,那个羡慕嫉妒恨啊。
彼时王缵绪已获代理省主席一职,志得意满之余,表面上还得摆点姿态,因此一再声称要遵照蒋介石的旨意,欢送王陵基出川抗战。
王陵基听了,便说:“我老了,没有钱,没有兵,一个空的集团军司令能带多少人呢?”
王缵绪嘿嘿冷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材料,你还要去过那个官瘾?
一个人的荒野,常常就是另外一个人的主题公园。王陵基这么说,王缵绪反而起哄得更起劲了。
看来即便套上省主席的西装,王缵绪还是那个王缵绪,并没有变得更知性,他的目的,无非是要将老家伙推到阴沟里,好好地丢上一把丑而已。
王陵基哪能不识其中滋味,他当即拉下脸,让人责问王缵绪,认为王缵绪是嫌他,怕他留在四川捣乱,才急着要赶他走,带来的一句话是“王老幺(王缵绪)就这样要我走吗?叫他拿话来说!”
拿话来说,就是要钱要人的意思。王缵绪明知王陵基编不出军队,但又要看他笑话,就爽快地以省主席名义批了一笔出川军费——钱给了,至于人,对不起,我实在爱莫能助,只好您老自己想办法了。
王缵绪是绝不相信王陵基能搞出什么名堂的,私下里甚至扬言:“王老方如能编成一军,我就不姓王!”
可是众人都小看了王陵基。王陵基虽然因自高自大吃过无数的亏,却并不表明他没智商,更不是一个政治白痴,在眼前似乎已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他突然爆发,把军事指挥上的能量全都移植到了政治场上。
即便在王陵基带头一呼,率领励进会闹事的时候,能够真正掌控励进会的也不是他,或者说不是任何一个军人——刘湘在布局时几乎每一着棋都经过深思熟虑,他绝不会容许军权在手的人跟他争夺励进会。
刘湘在的时候,励进会唯其一人左右,他不在了,起实质性影响的还是刘湘的影子,也即刘湘的那些心腹谋臣,具体来说就是“甫系三老”再加一个傅常。
傅常在四川军人眼里,已成“叛徒”,就像垃圾被放进了垃圾桶,没人再搭理他了。剩下的便是“甫系三老”,潘文华能当励进会会长,可以说皆赖钟体乾护佑之功。
因潘文华被蒋介石调去阆中修大巴山工事,已入幕于潘文华的钟体乾和乔毅夫也不得不随同伴驾,离开成都,这样,睡诸葛张斯可就在励进会拥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和发言权。
王陵基单刀直入,决定去找张斯可。
在与钟体乾、乔毅夫分道扬镳后,张斯可也急需通过实际行动,以借重于蒋系阵营,因此两人谈得很是投机。
之后,张斯可便在励进会内多方斡旋劝说,终于说动众人,率先将四川保安团还原为正规军。
保安团还嫌不够,张斯可又通过密商,把原属绥靖公署指挥的独立旅调了出来,一共是四个独立旅和八个保安团,终于凑足了一个集团军的编制。
第三十集团军能够成功编组,张斯可居功至伟,王陵基对此感激不尽,专门任命张斯可为军长,但张斯可只是政治场上的诸葛,既没有带过兵,也没有打过仗,因此并没有随王陵基出川,由副军长代理其进行指挥。
因为是靠张斯可一张嘴编织起来的,第三十集团军的人心并不是很齐,约束力也不强。王陵基任命的四个师长,只有两人随其出征,另外两人都以患病为由请假留川,此外绥靖公署所属的两个独立旅又远在西昌,集中缓慢,所以王陵基很晚才得以率部到达前线。
此时正是前线急需兵力的时候,陈诚来一个是一个,赶紧把王陵基派上阵。
一打,出洋相了。
第三十集团军的兵力主要来自于保安团,其中大部分是川军缩编时退下来的官兵,既被缩编,当然应归入“老弱”之列,在未重新进行整训的前提下,骤然之间根本无法胜任这种大规模、高强度的战役。
各部纷纷败下阵来,仅在万家岭西南的麒麟峰阵地坚守了一段时间。麒麟峰山势险峻,不过山上仅能部署一个营,王陵基便将主力集结于此,采取轮换制,每天一个营,逐营替换,因伤亡过大,最后还是坚持不住退了下来。
刚出川就打了败仗,王陵基感觉很是受不住,毕竟他和杨森一样,从前打仗都胜多败少。
王陵基一通大吵大骂,可又不知道该朝谁发泄才好,幕僚劝慰他说,算了,吵架也没用,赶紧把现有防线固守住,先确保再不后退,然后寻机积极反攻才是正经。
王陵基觉得有理,遂抓紧时间对部队进行整理和训练,准备扳回局面。
整训需要时间,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随后的问题不是出在“小泥鳅”们身上,说来说去,还是“大块头”惹的祸。
第三支川军集团来了。
从徐州撤出后,孙震第二十三集团军人马不整,但前方作战又急需兵力。李宗仁便让孙震将尚能作战的部队,编成第124、第125两师,前去参加大别山以北的信罗战役(信阳至罗山)。
第125师到达罗山县城西十里时,因不知城内虚实,师长王学姜命令部队就地扎营,他带上一名团长,两人打马先去察看地形。
中午走的,到傍晚还不见人回来,只是听到城门方向枪声密集。经过侦察,发现是日军正在进行迂回。
顾不得找师长,部队首先往前建立阵地,以阻击日军西进。前进过程中,电话兵沿途看到电话线便试线、呼叫,呼来呼去,猛不丁跳出一个声音,说话的人竟然就是“失踪”了的师长王学姜。
原来白天王学姜看完地形待要回身时,日军已经迂回上来,王师长避闪不及,只得退入罗山县城,进去之后才知道是座空城,于是拿起电话就打,凑巧便跟部队联系上了。
午夜过后,趁日军注意力转移,王学姜骑马出城,绕道回到了师部。
沿这一方向进攻的日军虽曾占领罗山,但一时无力分兵驻守,这才造成了一座空城,也让王学姜多了一段大难不死、绝处逢生的佳话。
因孙震有事回川,两师系由军长陈鼎勋指挥。陈鼎勋在得到王学姜的报告后,当晚便调整部署,将第124师推进至罗山附近的任岗,与第125师进行衔接。
日军增加兵力后,即从他们认为有空隙的地方发起进攻,但这个空隙正好被第124师补上,也因此第124师这一侧的战斗最为激烈。
由于一开始双方兵力都不是很足,尝试小部队进袭成为双方最为青睐的招数。第124师派小部队袭击日军营地,日军第二天便“投桃报李”,派先遣队迂回到川军右后背,攻下了小罗山高地。
小罗山高地下面就是第124师师部,在日军机枪的封锁下,师长曾苏元被关在屋子里出不去。情急之下,他打烂墙壁,才得以脱离危险。
脱险之后,曾苏元便请求“中央军”的战车防御营予以支援,用十二门战车防御炮对日军盘踞的山顶大庙进行轰击。
战车防御炮(简称战防炮)曾在台儿庄战役中建立殊勋,它专用于打坦克,打大庙当然更无问题。在炮火攻击下,日军被迫从大庙逃出,川军预备队乘势用轻重机枪猛烈扫射,从而一举收复了小罗山。
曾苏元其实打得很好,可是被迂回偷袭这件事,让他开始心有余悸:日军这一次派先遣队迂回,下一次会不会改用主力?万一真是如此,突前于任岗的那些部队可不就要被“包饺子”了?
曾苏元于是决定放弃任岗和罗山城,对军长陈鼎勋一讲,陈鼎勋当然不同意,随即派员督战,不许弃城后退。
川军里面的人事关系非常复杂,曾苏元原归孙震部下,如果是孙震在这里下命令,他不敢不听,就像滕县保卫战时,孙震给王铭章下达死命令,王铭章也没有任何价好还一样。
陈鼎勋却是跟着邓锡侯的,也就是说,曾苏元并非陈鼎勋的直属部队,他可以不听陈鼎勋的命令!
随着第124师擅自撤出罗山,第125师立显孤立,于是整个防线都被迫后移至小罗山,兵力分摊也更为单薄。
小罗山与信阳成同一水平线,日军很容易就可以穿隙而过,对信阳和武汉形成双重威胁。负责指挥信罗战役的胡宗南此前已将主力集结于信阳,在意识到日军可能从小罗山实现突破后,他即刻从信阳派出一旅主力,配属独炮团、战车防御营,在小罗山进行正面设防。
小罗山多湖,经过大规模的炮战,湖面上到处漂浮着死鱼,而在胡宗南的强力阻击下,日军的多次进攻均告失败。
武汉会战前,中国军队很少能抓到俘虏,即便偶尔抓到,也是一副打死都不开口的范儿。到武汉会战,抓俘虏就变得相对容易多了,这主要是因为迭次会战打死打伤了大量日军老兵,不得不以新兵进行补充,而新兵的武士道精神显然比不上老兵,思想也没那么顽固,特别是其中的学生,更是舍不得浪掷小命。
川军曾抓获几名日本兵,都是日本帝国大学的学生,参军不久就来到了中国。据其中一人招供,日军在信罗战役中的重点其实不是罗山,而是信阳,但在对信阳进行反复侦察后,他们发现信阳建有国防工事,而且胡宗南早就设重兵于此,既有坦克,又有大炮,并不易攻克,或纵使攻下,也需付出较大伤亡代价。
基于这些考虑,日方便把罗山作为了突破方向,川军退至小罗山,增加了其乘隙而入的机会。
不久之后,日军果然从川军一侧钻了过来,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胡宗南被迫撤出信阳。
信罗战役的失败立刻使武汉外围危机四伏,基于多方面不利因素的出现,蒋介石最终做出了放弃武汉的决定。
武汉大撤退,本来计划得很好,确定由徐源泉集团军掩护大军撤退,然后留守大别山。但徐源泉违抗军令,擅自后撤,从而使得撤退秩序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
1938年10月17日,在冈村的严令下,仍在等待兵员补充的第6师团提前发动了进攻,结果轻而易举便得以快速西进,一个穿插就绕到了川桂两军身后。
许绍宗有烟瘾,当时还在床榻上吸鸦片,听到日军已绕到背后,并接近集团军总部,吓得把烟盒烟枪一扔,赶紧率总部及直属部队沿山间小道后撤,与各军的无线电联系也随之中断。
前线川军失去了与总部的联系,又得知后路被截,立刻陷入惊惶之中,各师秩序大乱,造成官不知兵,各不相顾,全都没头苍蝇一样地寻路突围,其中两个师长甚至丢下部队,只身逃回了四川。
危急之中,参加九狼山之战的893团所属步兵旅挺身而出,就地反击,才为撤退大军打开了一条救生的通道。
1938年11月25日,蒋介石在南岳召集军事会议,对武汉会战进行检讨。会上,军法执行总监陈调元指责川军在会战中作战不力,影响了全局。
首先批评的是许绍宗,接着焦点就集中到了王陵基身上,说他不仅吃了败仗,后来拨两支“中央军”供其调遣,又不亲临前线指挥,以致贻误了战机。
因为没有经验,王陵基的第三十集团军总部与前线相距较远,情报不灵,“中央军”又不归他直属,所以他不是不去指挥,是没赶得上。
当然这些并不能成为免责的借口,王陵基由此惊惶不已,以为必受军法处分。
入暮之后,许多厕所和一些过道都贴出小标语:“川军回川保卫大四川”,会场内外的气氛极为阴沉。
晚上,陈诚求见蒋介石。
在武汉会战中,王陵基属于陈诚的第九战区序列,作为王陵基的临时上级,陈诚颇替王陵基叫屈。据陈诚分析,王陵基的第三十集团军属于新编部队,不能立即投入使用,必须给予相当的整训时间,而且从几支川军的临场表现来看,这些西南地方部队更长于山地作战,平原阵地战并非强项。
陈诚得出的结论是,王陵基吃败仗,是他这个战区司令长官使用不当造成的恶果,他愿为此承担责任。
在陈诚看来,王陵基起码在及格线以上:他几乎最后一个才知道要弃守武汉,但并没有马上溜号,而是认真部署,先将第三十集团军安排撤走,又去向陈诚报告和请示了任务,之后才离开战场。
听了陈诚的话,蒋介石对王陵基的印象大变,第二天不但未对王陵基进行处分,还进行了表扬和鼓励,对许绍宗也看在川省主席王缵绪的份儿上,免予处分。
两个集团军勉强过关,然而内部检讨并没有结束。
第二年夏天,蒋介石在西安开会,又提到了武汉会战,并且一段一段进行了细抠。
说到信罗战役的时候,马上牵涉到弃守罗山的责任该由谁负。第二十三集团军的将领都在会场上,师长曾苏元吓得脸色惨白,再三再四地申诉,说他放弃罗山实属迫不得已,否则全师可能遭日军迂回包围云云。
蒋介石认为这个理由不充分,仍然坚持要曾苏元作出解释。孙震见状赶紧替部下打掩护,请求给予曾苏元戴罪立功的机会,蒋介石这才勉强答应,但仍然给曾苏元记了两次大过,军长陈鼎勋更倒霉,因为负连带责任,也受到撤职留任的处分。
第二十三集团军内部对此很不服气,其实他们真的已经很幸运了,不客气地说,若不是体量庞大,且有“背景”,所得到的处分就完全不是记过或留任的问题,而非得有几颗人头落地不可。
这就是战争,有离谱的精彩,更有离谱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