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生于福建省闽侯县。国民党元老,时任国民政府主席。
沈鸿烈:生于湖北省天门市。东北海军的缔造者,有能将之称,时任青岛市市长。
韩复榘:生于河北省霸县。原西北军著名战将,时任山东省政府主席。
向文彬:生于四川省广安市。毕业于四川讲武堂,为杨森帐下勇将,当时在第二十军任团长。
林相侯:生于四川省泸州市。毕业于四川讲武堂,曾任杨森的警卫员,当时在第二十军任团长。他是川军在抗战中以身殉国的第一位团长,也是第二十军在淞沪战场上损失的最高级别军官。
李介立:生于四川省犍为县。毕业于四川讲武堂,为杨森帐下勇将,时任团长。
郭汝栋:生于四川省铜梁县。曾为杨森部下,后与范绍增等人组织“四部倒杨”,与杨森争抢第二十军军长头衔。“四部倒杨”失败后,出川投奔蒋介石,部队也改称第四十三军,任军长。
刘雨卿:生于四川省三台县。时任第四十三军第二十六师师长。
在东路纵队出发的同一天,有一支川军也正起程向前线开去,不过其出发地并非四川,而是贵州。
贵州是个民情非常复杂的省份,尤其黔西南一带,尽为崇山峻岭,乃苗彝等少数民族聚居之地。苗彝都各自拥有武器,且不服政府管束,非常难于治理。
清末名将胡林翼最早就是在贵州获得了“平乱专家”之名,可想而知此地混乱的程度,到了民国还是这样,即便王家烈统治贵州,其政令也无法在这些地方推行。
当时蒋介石已视杨森为自己的可靠力量,便派他带整训后的第二十军前去摆平。
杨森用了一年多时间在黔西南进行“清乡”,光搜缴的民间枪支就达万支,其部队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渐恢复了元气并得到发展。“清乡”结束,他按照南京政府的整军要求,老老实实地在贵州进行了缩编。
原有的三师缩成了两师,但由于汰弱留强,部队剩下的全是体力较好、技战术过硬的兵员,军官多出来后,杨森又在各级增设副职,使指挥系统也得以充实,因此第二十军的战斗力反而得以提高。
当淞沪会战的消息传来,听说前线战事剧烈,急需增援部队,杨森立即向蒋介石请战,遂使第二十军成为川军中第一支参加抗战的部队。
第二十军开拔前,蒋介石致电杨森,让他乘机先来南京。
到南京后,杨森住在第二十军办事处。有人劝他移居中央饭店,杨森回答说,中央饭店固然舒适,但战争期间,还是与随行将校住一起比较方便。
当时南京经常遭遇空袭,杨森倒也不惧,他住在办事处,始终镇定如常,并随时掌握着部队行军的进展情况。
第一个接待杨森的南京大员,不是蒋介石,而是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林森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问第二十军现在到了何处,杨森现在作何打算。
杨森就第二十军行止作了汇报,至于个人打算,他也早有想法,那就是趁部队尚未到达,对南北战场作一考察。
打仗算是杨森一生的功课,在这方面他从来都一丝不苟。既然未来的敌人是拥有现代化装备的强敌,与以往内战中所有的对手都大为不同,那么打仗之前,多少得做到心中有数才行。
林森是国民党元老,辛亥革命时期同样打打杀杀,如今虽改而从政,对军事却并不陌生,可谓知人亦知兵。他对杨森的计划表示赞同,并拨给一万元旅费。
第二十军穷得叮当响,没这笔旅费,杨森还真的没法动身,当下他就启程前往上海。
淞沪会战正在激烈进行当中,黄浦江上日舰排列如山,贴着红膏药的日机每天轮番轰炸,中日两军在街巷中对峙,这座东方大都市面临着血与火的考验。
不过这里还不是最前沿,杨森更想了解的,是上海的郊外战场,也就是第二十军到达后的作战区域。
跟接待的部队长一说,对方说去也可以,但为了安全,必须晚上去。
晚上,杨森终于来到了前沿战场。他在中方阵地上看到了高昂的士气,然而同时也见识了日军飞机大炮的厉害。
战场及其附近上空已经全部为日机所控制,前方的部队调动,只能在黑夜中进行。前线官兵白天受伤后,也只好先躺在战壕里,到晚上运至后方救治,否则的话,几颗飞机炸弹扔下来,伤者还没等运到目的地,半途之中就可能被炸光了。由于都要等晚上,所以一到那个时候,公路上就会变得特别拥挤不堪。
这是以平面战对立体战,以血肉之躯对钢铁打击,尽管事前杨森已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到了现场,还是大受震撼。
后来杨森巧遇一位空军中尉,还特地问他:“我们空军现在究竟有多少战斗机?”
对方的回答是:“我们没有买战斗机,只是航空学校在意大利买了几架教练机,作教学训练之用。”
杨森的一位部下插话说:“我在军校受训时,参加过为蒋委员长举办的献机祝寿典礼,不是见到有几十架飞机,在机翼下面漆有四川号、云南号、广东号,然后在空中排成中正两字吗?”
空军中尉说:“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献机祝寿典礼的钱并没有用来购买飞机,只是把两广事变中脱离陈济棠的那些广东飞机,重新油漆了一下,涂上各省名字来进行表演罢了。”
这位空军中尉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所说的并非全是实情。比如抗战前其实购买了一些美国战斗机,包括为蒋介石献机祝寿时同样有购进,这些飞机也成为淞沪空战的主力。关键是当时中国自身无独立制造飞机的能力,抗战开始后又无法再向国外采购,战斗机自然是打掉一架少一架,而且其性能也难以与日本最新式战斗机相抗衡。
杨森自己的第二十军是个破家底,没有任何重武器,让他想不到的是,淞沪战场上的中国军队包括“中央军”在内,火力配备上与日军相比,也是如此悬殊。
杨森匆匆忙忙乘火车赶回南京,他要向蒋介石汇报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不予以解决的话,这仗没法打啊。
路上,杨森看到一批批撤下的伤兵在往南京运,然后又有更多的后续部队前往上海参战。队伍倒还整齐,但同样也是重武器配备不足,这使他更加感到不安。
直到谒见蒋介石之前,杨森才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纯属个人的。
在川军之中,第二十军最为穷困潦倒。以前杨森就实行“饥军政策”,之后虽归顺了老蒋,但因没有固定防区,部队生活还是很苦,杨森本人的军服好久都没换过,再加上去了一趟战场,看上去已经又破又旧。
蒋介石很重视军人的仪表,你搞得跟个叫花子一般,如何进得了门?情急之下,杨森跑到南京的旧货摊,买了一套呢制军装,佩上陆军中将的领章,才赶去蒋介石官邸进谒。
蒋介石跟杨森谈了一个小时,杨森把他在淞沪战场的所见所闻,自己的感想看法,都毫无保留地向蒋介石作了汇报。其实对这些情况,蒋介石哪能不清楚呢,可仗打到这个份上,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凭恃“同仇敌忾的决心”了。
反正第二十军仍未抵达,蒋介石便鼓励杨森仍按预守计划进行,以便多方面了解各战线情形。
中午蒋氏夫妇邀杨森一同进餐。蒋介石生活简朴,加上席间拘束,据说多数受邀者很少有吃得饱的,但能受邀于这种场合,说穿了谁也不为吃,更多的是接受礼遇。
杨森于是继续自己的考察进程,这次是到北战场,首先去的是青岛。在青岛市长沈鸿烈的陪同下,杨森参观考察了防御部署,给他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是青岛炮台及其大炮。
杨森看到,炮台上两门塞炮的口径极大,炮弹得用机器才能推上炮膛,非人力所能填装,可以想见发射后火力之强之猛。炮台设计也非常合理,炮口正对胶州湾出口处,使敌舰无法轻易接近胶州湾。
这些都是过去德国人在青岛所建,塞炮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产品,好多年过去了,守青岛竟然还得依赖它们,杨森为之唏嘘不已。
沈鸿烈曾是东北海军的创建者,有“能将”之誉,他与杨森一见如故,彼此很谈得来。
从军事战略,而不是“同仇敌忾的决心”出发,两人对淞沪会战的前景都不乐观:沿海一带,便于日军机舰活动,要想守住困难太大。
沈鸿烈已经预见淞沪会战要失利,青岛也无法据守,如今他着急的,是怎样把青岛纱厂的机器抢运到开封去。
在抗战的态度上,两人也趋向一致,都主张坚持打下去。沈鸿烈说,日军打过来,总是要亡国了,与其不战而亡,何不战后而亡?
亡国是最可怕的后果,在此之前,还有一次挽救的机会,那就是在山峦起伏、河流纵横的华中,寻求与日军决战,以便形成相持局面。
由于跟沈鸿烈谈得很是投机,杨森便在青岛多住了两晚,随后再折返济南。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亲自接待,十分热情,还几度和杨森长谈,可杨森对他的印象却糟糕透顶。
韩复榘曾经是西北军名将,但被岁月的杀猪刀这么左右一砍,已经蜕变成了一个抱残守缺的旧式军人。尤其是督鲁之后,因醉心于在山东做所谓的“韩青天”,大部分精力已投入民政,对外界的军事动态及其变化显得非常隔膜。杨森跟他一提抗战,一提日本人,他就只会吹胡子瞪眼地来一句:“我非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拼是可以的,主要是怎么个拼法,韩复榘把他的鲁军和武器着实夸大了一番,仿佛是“东方不败”,可杨森已经见识过日本人的兵力和武器,不由啼笑皆非。
韩复榘太落伍了,完全是个无脑之辈。跟他谈,自然是什么道理都谈不出。
在济南毫无所得,杨森接着又经徐州、郑州到汉口,一方面是考察沿途情形,一方面正好与第二十军会合。
偌大一个圈子兜下来,杨森最大的收获,就是感到民心可用。无论城市还是乡镇,民众都在举行示威和演讲,“牺牲已到最后关头”等标语随处可见。杨森是一个很感性的人,置身于这种氛围之下,让他情不自禁也激动了起来。
杨森平生服膺的军人,除了蒋介石,就是吴佩孚。当年他第一次在洛阳拜见吴佩孚,吴佩孚就对他说,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丧权辱国、割土失地,不知吃了列强多少苦头,如今应该奋发了。
吴佩孚对中国战败于甲午尤其念念不忘,认为是军人之耻,曾作诗云:“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
想着吴佩孚说过的这些话,杨森精神一振:东方睡狮已醒,现在就要率部跟日本人决一死战了!
这边“睡狮已醒”,那边第二十军早待命汉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与从四川本土出发的川军相比,第二十军的行军路线更曲折也更难走。他们要先徒步行军,一直走到湖南辰溪才能换乘木船到长沙,沿途每天都要翻山越岭走一百多里山路,晚上宿营还不能马上睡觉,因为草鞋已经磨掉了,必须连夜打草鞋,以备第二天行军时穿用。
在艰苦的条件下,官兵士气却极为旺盛,军中听不到任何怨言。有人说:“四个轮的汽车,开久了也要上油。我们两只脚的人,怎能完全不休息呢?不过大家为了杀日本鬼子,吃点苦也就算了。”
还有人说:“为了抗战,我们吃苦是愿意的。如果是内战,哼,对不起,老子早就不干了!”
时光荏苒,这些从内战中打拼出来的人,终于拥有了新的信念,而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也已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南京军委会本来预计第二十军到达长沙至少需五十九天,杨森当着林森的面,保守估计也得四十天。但该部日夜兼程,仅用了二十四天便走完了全程,堪称神行太保,为此受到了军委会的特别嘉奖。
不怕死,不后退到达长沙,第二十军又冒着大雨换乘铁篷列车到武昌。从武昌一下车,为避敌机空袭,全军连夜渡江至汉口,中间只住宿了一个晚上,几乎是马不停蹄。
自长沙起,凡经过的车站码头上,都有老百姓自发为官兵打洗脸水,倒开水送茶,因为人们认为川军能出来抗战,是一件很值得钦佩的事。特别是在汉口车站,上车和出发时,还专门拍摄了电影,这进一步激发了第二十军官兵的卫国荣誉感和抗战斗志。
在汉口与全军会合后,杨森对官兵训话,说:“我们过去打内战,对不起国家民族,是极其耻辱的。今天的抗战是保土卫国,流血牺牲乃我们军人应尽的天职。”
第二十军的计划,最初是先到安庆休整一下,但随着淞沪战事越来越紧张激烈,遂奉命乘轮直驶上海。
在轮船上的那些天,杨森分批召集官兵,把考察见闻及自己总结出来的作战要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予以重复,以免将士上阵吃亏。
部下也都很替他争气。船到南京上岸,杨森传令给部队补发军饷。许多士兵当即拿着钱去买了胶鞋和卤肉,带兵官问他们:“刚刚才发饷,你们就急着买鞋买肉,为什么不等到上海去慢慢花呢?”
士兵的回答是:“淞沪战场的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大家抱定决心,吃好穿好,与敌人拼命,没想过还可以活着慢慢花。”
上海乃十里洋场,极尽繁华之地。在此之前,第二十军的官兵绝大多数足不出四川,眼下近在咫尺,难免有所羡慕和向住。但他们一到上海,便要立刻投入战场,以致于许多人直到战死沙场,都不知道这个全国第一大都会究竟热闹成什么样子。
杨森感慨万端、激情澎湃,当即赋诗两首,其中一首道:“指点三军杀敌处,刀光如雪月如霜。”
1937年10月9日晚,除一个旅因桥梁炸断无法到达外,第二十军陆续投入最前沿的大场一线。
因考虑第二十军初到战场,不明敌情地形,战区决定将第二十军暂时予以分割使用,由先到战场的高一级将领指挥。
第二十军开往前线时,淞沪战事正进入中期阶段,也可以说是最激烈最残酷的阶段。日本统帅部已第三次向淞沪战场增兵,成建制的野战师团达到五个,随后便发动了第四次总攻。
这次总攻以日本甲种师团金泽第9师团为核心,声势浩大,攻击力极其惊人。守卫大场顿悟寺的友军一师被击溃,阵地失守,友军指挥官情急之下,从战区拿到命令,让第二十军派出一团乘夜反攻,以图夺回阵地。
第二十军内部层层挑选,最后选中了向文彬团。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虽然向文彬团在全军编制最小,只有两个营,但士兵素质优良,比别的团更为活跃能战。
向文彬毕业于四川讲武堂,这是杨森自办的一所学校。杨森非常注重军官的梯级化培养,他以“本军系统化”为号召,曾在四川兴办了许多小有名气的军校,其中四川讲武堂可排于第二。
四川讲武堂的管理极其严格,有些类似于云南讲武堂,采取的是所谓“黑暗专制,无理服从”,体罚和禁闭是家常便饭,学员经常在烈日风雨下进行训练,夜间还要进行紧急集合。
这种模式跟杨森倡导的尚武精神很合拍。讲武堂结业时,学员要全副武装,由杨森亲自带队进行拉练,最后登上灌县青城山,接受杨森的摆宴犒劳。
作为讲武堂培养出来的尖子生,向文彬熟练掌握了包括战术、兵器、筑城、地形在内的“四大教程”,尤长于劈刺和射击,这些技术都被他手把手地传授给了士兵。与此同时,向文彬也很关心士兵生活、士兵精神面貌上佳、求战意识和欲望强烈。
向文彬率部进入准备位置,入夜后即向日军阵地实施攻击,战斗十分激烈。
所有川军里面,如果说要逐一挂标签,第二十军的标签就是六个字:不怕死,不后退。当然,在四川内战中,这个标签也时不时地会掉下来,对外御侮的战役就另当别论了。
向文彬团一往无前,反复冲杀,枪林弹雨中,没有一个怯懦退缩,成为“不怕死,不后退”的真实写照。
军队里有一句谚语,叫做“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关枪”,第二十军的士兵连机关枪都不怕。他们原先最大的缺憾就是武器陈旧低劣,步枪大部分是四川兵工厂所造,少数来自汉阳兵工厂,机枪一类的重武器则特别稀罕,就算这些武器也已使用过久,在武汉时虽然补充了一些武器弹药,但仍不够分配。
一到淞沪战场,看到日本兵手里有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好武器,这些川军子弟滋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如何躲闪,而是赶快抢过来。因此在向文彬团出现了别的部队里没有的奇观:若干人一拥而上,前仆后继,用刺刀和枪托,又扎又打,硬是把日本人的歪把子机枪和三八式倒拽回自家战壕。
激战中,向文彬腿部中弹,行动困难,但他拒绝去后方治疗,坐着担架或由士兵扶着,继续组织全团官兵向顿悟寺发起一次又一次冲锋。
让第二十军凭借一团兵力,单独出击恢复阵地,连颁发此项命令的人都没有成功把握,只是战局紧张,不得不姑且一试。在向文彬团出击后,各上级指挥部都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守候该团战报。
向文彬传来的是捷报:成功收复顿悟寺!
第二十军周围,几乎全都是“中央军”的嫡系部队,见川军如此勇猛,竟能从日本人嘴里虎口夺食,无不肃然起敬。
战报层层上复,统帅部立即对向文彬予以特别嘉奖,先是将其由中校升为上校,接着蒋介石亲自打来电话:“向文彬升少将,奖金六千元。”
一天三小时之内,向文彬连升sān_jí,这在大军云集的淞沪战场亦绝无仅有。
收复顿悟寺后,向文彬清点全团人数,营长只剩一人,连长非死即伤,无一幸免,排长只剩四人,士兵为一百二十人。
在援军到达之前,向文彬将这一百多个残余官兵编成了一个连,乘夜修复工事,继续作战。
部队第一战就打得如此出彩,让随后赶来指挥全军的杨森扬眉吐气、喜不自胜。
他对各团讲话时说:“我们第二十军是川军中的铁军,是全国闻名的勇猛部队,所以才会被调到上海来对日作战。如果上海这一仗顶不住,就要亡国,我们一定要把第二十军的全部战力都发挥出来,即便为国牺牲,也是最光荣的!”
不久,友军位于陈家行的阵地又遭日军突破。有了向文彬团的成功例子,上级命令杨森派队反攻,恢复阵地,杨森立即派去了一个旅。
沿途全是棉花地,正好可用来隐蔽,反攻部队便分成左右两翼,以散开队形前进。前进过程中,能听到陈家行方向枪声密集,接着友军溃退而来。
都是以棉花地为掩护,一个向前进,一个往后逃,通常情况下,很影响士气,但第二十军并不受其干扰,命令下达,一点折扣不打地坚决执行,且脸上毫无迟疑与惧色。许多士兵挺胸急进,边走边说:“我们这次是打国战,牺牲都值得!”
此种此景,令第二十军的带兵军官们也很感慨,因为这种高昂士气,是四川内战时期从没见到过的。
友军溃部的背后就是紧追不放的日军,第二十军的先头部队越过友军,端起机步枪,把各种家伙迎头送了过去。
日军正追得起劲呢,想不到半途中会忽然杀出程咬金,顿时就愣在了那里,处于脸绿跌停状态。
酒这东西,向来是越喝越亲,川军跟这帮鬼子算是冤家看对眼了,缠住就打,双方在棉花地里搅成了一团。
第二十军是生力军,因为有的部队尚在路上,杨森还把其他团叠加了上去,前面的越战越勇,后面的源源不断,遂很快占了上风。激战一小时后,日军不支溃退,第二十军顺势收复陈家行,并且缴获了一批枪支弹药。
友军指挥官见第二十军击溃了日军,又跑了回来,表示要进行交防。
交防是说把阵地完完整整地交到接替者手里,可阵地实际上是第二十军收复的,但第二十军并未计较,同意办理防务交接。
淞沪会战是一场杀到天崩地裂、日月无光,让所有参与者事后都会闻兵色变的恶战,守并不比攻容易。第二十军所守防线,全是原来友军失守的区域,为日军锥形攻击的顶点,承压非常之重。
日军占有火力优势,且能形成有效的地空配合。每天拂晓以后,日军即在战场上空升起气球,气球内设置观察站,以观察中国军队的动静以及其炮兵弹着点。
除了气球外,日机也分批轮番出动,在战场上空盘旋侦查,除对守军阵地直接进行轰炸扫射,还为炮兵指示目标,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一天上午,一架日机在前线指挥所所在的竹林上空盘旋,不时侧着机身飞行,实际上是在进行地面观察。在日机的指引下,日军炮兵连续向竹林发射了十余发炮弹,所幸指挥所设置比较隐蔽,才未被炮弹击中。
蕴藻滨河上有一座横跨桥,联系部队前后方,为了监视桥梁,第二十军在桥的一端挖有战壕,藏有一个班的士兵。日机发现后,指示炮兵射击,两颗炮弹不偏不倚地射入壕内,士兵全部被炸死,步枪轻机枪也被炸断,飞出战壕很远。
后方指挥所都是如此,前线境遇可想而知。杨森传令下去,白天阵地上不允许冒烟,以免暴露目标。
不能冒烟,就意味着不能生火做饭,官兵只能天不亮就吃早饭,天黑才吃晚饭,每日仅进两餐,但全军士气依然旺盛,斗志高昂,战壕和阵地上到处响彻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声。
在日军的火力威胁下,最棘手的就是白天无法向前线增兵。有时因前线官兵伤亡过大,不能不增援时,增援部队就利用棉花地作掩护,逐步匍匐前进。看到日机朝这边飞来,马上停止运动,等敌机掉头返回时,再继续前进。
日军利用这一时间差,在川军前后部队交接防之际,发起了一次突袭式进攻。
日军对这次进攻把握很大,以为最低限度可以迫使第二十军放弃防线,向后方撤退。不料第二十军的后续部队得知后,立刻加快速度,向阵地飞奔而来。
缩编后的第二十军为清一色的老兵,短小精悍,动作灵活。反过来,日军因装备多、负担重,训练动作过于呆板,反应和速度上还不及川军。
跑在前面的川军士兵一到阵地,二话不说便跳入战壕,举枪就射,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后继的干脆从战壕上一跃而过,迎着冲来的日军便刀砍枪挑,近身肉搏。这么一来,实际构成了两道防线,同时随着接防部队一波一波地向前涌去,倒给日军阵地制造了压力。
经过交锋,第二十军不仅守住了自家阵地,还夺取了日军的一道阵地。
不倒长城日军偷鸡不成蚀把米,自然是恼羞成怒。在退居第二道防线后,即借助枪炮优势,向第二十军猛烈开火,其火力之强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阵前硝烟弥漫,弹道如织,许多川军官兵被爆炸的巨响震聋了耳朵。
日军冲锋,川军反冲锋,如此往复,战场上尸积如山,两军都来不及进行掩埋,便索性将尸体堆在前面做胸墙,然后托枪继续射击。
除了互射,就是肉搏。
劈刺术训练是第二十军士兵的基本功,尤其是那些从杨森自办军校里毕业的军官,几乎个个都是此间高手。有一个叫姚炯的连长尤其厉害,他还擅长武术,是个练家子,马刀、刺刀、手榴弹都被他来回使了个遍,使来使去还是觉得刀好。
他给师长打了个电话,在电话中说:“日本鬼子怕大刀,据我们抓到的日俘供认,日本人最迷信,认为被大刀斩首,便两世不能为人,请收集直属队大刀给我使用。”
姚炯所说的直属队,是指师部手枪连,这个连除每人佩戴一把盒子炮外,还有一柄马刀。
师长照准,把直属队的大刀全部送到前沿。姚炯收到大刀时,高兴地说:“又可以杀更多的鬼子了。”
第二天,姚炯所在营的营长负了伤,他就挥舞大刀,代替营长率部冲杀,最后血染征袍,战死沙场。
在第二十军据守的阵地上,到处是“刀光如雪月如霜”。川军将士皆抱死战决心,连长高俊在战前就把自己的家庭通信地址报告给上级,随后果真像姚炯那样实现了自己的志愿。
一级级上去,很快就到达了团长。
林相侯团负责防守蕴藻滨阵地。这块阵地处于一片开阔的棉花地中,基本无险可据,只能靠不断的冲锋和反冲锋来守住阵地。
林相侯同样毕业于四川讲武堂,作战非常勇猛。当天天色已近黄昏,炊事兵穿越火线,给前线官兵送来饭菜。前线官兵尚未顾得上吃,日军突然发起冲锋,时机选得真好啊,林相侯放下碗筷,立即率部反击,把日军给打了回去。
为巩固阵地,他又接着命令司号员吹冲锋号,组织敢死队向日军发起反冲锋。这种反冲锋非常危险,林相侯决定把副团长留下,由自己亲自带队。他对副团长说:“我已经点过大蜡烛(意思是已经结婚),你还年轻,尚未结婚,所以我上。不过你记住,无论如何,阵地绝不能丢。”
说完之后,林相侯率先跳出战壕,指挥官兵向日军阵地扑去。眼看就要冲到阵前,突然被机枪子弹击中了头部。
部卒将他扶起一看,已经满脸是血,说不出话来。让卫兵拿白药过来,林相侯摆了摆手,又往前一指,意思是不要管他,继续冲锋,随后便头一歪,不省人事。
林相侯被用木板抬往后方,旅长见了声泪俱下,冒着日军轰炸的危险,亲自往师部护送,但在半途中便停止了呼吸。
这是川军在抗战中以身殉国的第一位团长,也是第二十军在淞沪战场上损失的最高级别军官。
林相侯曾是杨森的警卫员,结婚时,还是杨森当的证婚人。接到林相侯战死的报告,杨森受到极大震动,以致于好半天都没能将电话搁回原位。
林相侯战死后,他所在的团只剩两百余人,编成一营又继续作战。
这样残缺的团营越来越多,后面又增援不及,导致局势岌岌可危,其中一道阵地已经失守。
大场的所有阵地都犬牙交错,相互依赖,哪一座阵地被打开缺口,就可能给其他阵地带来巨大的后顾之忧,因此必须马上予以夺回。
杨森在电话里急命师长到前线指挥,不料师长刚至中途,就被手榴弹炸伤,间不容发之际,杨森决定亲自到前线指挥。
当杨森带着预备队,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时,前线已呈不支之状。得知主帅亲征,官兵欢声雷动,增加了收复阵地以及固守原有阵地的信心。
要在白天夺回阵地,光靠血肉和刺刀,没有攻坚火力相配合是无济于事的。而第二十军除了机步枪,就是大刀,火炮一门也没有。在此情况下,杨森与战区炮兵总部取得了联系。
在第二十军后方阵地的棉花地内,一直隐蔽着少数炮兵阵地,但为了避免轰炸和炮击,白天都用伪装掩盖着,基本不起作用。只有在晚上才向日军阵地偶尔射击一下,如此使用炮兵,当然难以发挥其最大效能,对日军阵地的破坏亦很有限,犹如是在挠痒痒,所以日军甚至都不予以还击。
这次炮兵总部破了一次例,从下午一点开始,集中百门重炮,对日军阵地进行炮击,日军炮兵也立即还击。对射过后,阵地及附近烟火弥漫,白天几乎变成了黑夜,为中方进攻提供了掩护。
杨森乘势组织部队发起猛攻。战场上横尸遍野,受伤未死者仍在血泊中辗转呻吟,川军官兵山呼海啸,踏着血迹前进,在付出重大伤亡代价后,终于夺回了失去的阵地。
炮兵支援仅此一次,接下来又轮到日军使用钢铁攻势,不停顿地对第二十军阵地实施炮击。因第二十军弹药消耗量过大,其后方来不及补充,到最后不得不把每日的炮弹使用量限定在基数的十分之二。
但是这次第二十军再未后退一步,俨然是一座不倒的长城。
杨森的预备队兵员也接近枯竭,只剩下一个营,增援上去后,前线仍然频频告急,其中陈家行阵地仅剩一名营长指挥数名士兵在硬撑。
杨森索性把师部直属手枪连也派去陈家行。手枪连是杨森等军师长最后的防卫依赖,阵地指挥官说:“我们怎么好使用这个部队呢?”
随手枪连前来的总部人员替他做了个打算:“手枪兵只能在敌军密集接近时才能发挥最大效能,你们暂时留着不用也可以,以备万一吧。”
在“万一”即将到来之际,战区派桂军前来接替第二十军防线。第二十军打仗老实,他们认认真真地把顿悟寺、陈家行、蕴藻滨等阵地画图移交,并由对方签字为凭,以证明交付之前阵地并未失守。
日军乘两军移交之际,突然发动攻势,桂军刚到阵地,立足未稳,阵地转眼又丢了。杨森见状,急忙集中残余部队,由团长李介立指挥,转身进行反击,将阵地收复巩固后再次交到桂军手上。
李介立亦是四川讲武堂学员,战斗中受伤被送至后方医院进行治疗,军委会传令嘉奖,授其陆海空甲种一等勋章,并由中校提升为上校。
这次反击,给第二十军带来了更大的伤亡,一个旅撤下来后,能收容到的士兵仅剩四十人左右。
第二十军在淞沪战场激战七昼夜,伤亡士兵七千余人,连排长以上两百多人,除因故未能参战的那个旅外,余者仅能勉强编成一个旅,其中还有很多是轻伤未离队的。
中方在淞沪战场的布局,取自于德国军事顾问团团长法肯豪森的建议。上海郊外河川纵横的地形既限制了日军机械化重装备的运动,同时也增大了防守密度,诸如第二十军防守的顿悟寺一线,其防守正面都在千米左右,这样就使得中国军队可以采取类似于车轮接力赛的办法,一支一支地上,要不然可能早就支持不住了。
第二十军撤防后,另一支川军接力,这支川军同样来自于贵州,而且他们以前也叫第二十军。
当年杨森统兵万县时,郭汝栋是其手下的一名师长,曾与范绍增等人一道组织“四部倒杨”,跟杨森争抢第二十军军长头衔,演出双黄蛋奇观的,也正是此君。“四部倒杨”失败后,郭汝栋自知难以立足,便早早出川投奔了蒋介石。
这以后,郭汝栋改了番号,成立了第四十三军,但这个军其实下辖仅第二十六师一师,师长是刘雨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支川军都同处贵州一省,杨森在黔西南,郭汝栋在黔南。郭汝栋出征比杨森还早,8月初就出来了,而且直奔上海,是川军中起程最早的一支部队。
可是走得早,不等于到得早,沿路负责领军的刘雨卿系文书出身,办事过于细致,与杨森那种大刀阔斧的作风迥然不同,倒跟“二瘟”唐式遵很像。这样一来,行军速度就拖慢了,以致于杨森的第二十军都在前线构筑工事了,第二十六师才呼哧呼哧地刚刚赶到。
此时正值蕴藻浜战场另一侧的大场吃紧,薛岳便令刘雨卿前去接防,对于这个命令,很多人觉得悬。
装备条件上,二十六师和二十军相仿,都是脚穿草鞋,身着土布夏装,手持川造或汉阳造步枪,一样寒酸可怜,但给外界的印象却大为不同。
杨森早已名声在外,只要在军界混的,无人不知他能打仗,就连一贯对川军不屑的陈诚,都对杨森另眼相看,将他与叶挺并称为“全国知名的将领”。反过来,郭汝栋的名气就要小多了,出了四川,就没几个人知道,更何况刘雨卿这样的初出茅庐之辈。
除了第二十军,先后防守大场的还有宋希濂师、税警总团,这些部队不是“中央军”精锐,就是当时知名的美械军团,然而无一不损失惨重。它们都不行,换“草鞋军团”上场,能守得住吗,别半天就给丢了吧?
战区方面也心中无底,只是手中能使用的资源已接近耗尽,就算是稻草人都只得先拿去摆上一摆。
刘雨卿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他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上阵后,一边誓言“有敌无我,有我无敌”,一边从容部署,哪些团突前防守,哪些团坐镇大场,哪些团留作预备队,全都布置得井井有条。
第二十六师上阵时,第二十军尚未完全撤防,两支川军一左一右,形成默契,相互进行火力支援,从而有效地阻击了日军的进攻。
原先从上级同僚到部下,都认为刘雨卿有些“瘟”,没想到他还是个温柔杀手,不由得大家不对其刮目相看。
第二十军撤下后,第二十六师在防守上更加艰难。守到第六天,其掩体和战壕大部分被敌摧毁,部队伤亡剧增,能集合起来的战斗兵,多数是缠着绷带的轻伤员,预备队也早就用光了。
温柔杀手的定义是,看似很平常,其实是一道很猛的菜。刘雨卿一咬牙,把师部所有的卫兵和勤杂人员组织起来,甚至连到阵地上送饭的炊事兵也留下,全部编入战斗行列,然后自己亲自领兵,以机枪为掩护,乘着夜色全体出击,主动向敌阵发起冲锋。
日军未想到对手已经摇摇欲坠的时候,还能突然荷尔蒙大爆发,当下被川军抓住衣领纠在一处,想脱身都脱不了。一场肉搏战之后,第二十六师连夺两个前进阵地,借此又撑了一天,直到友军接防。
两支川军在淞沪战场上都没给川人丢脸,这一点,只要与接防友军进行对比就可以看出来:接防刘雨卿第二十六师的是湖南湘军,交防第二天,大场便遭日军攻陷,且再未能予以收复,成为导致中方淞沪兵败的直接起因之一。
在拼尽全力的同时,两支川军的损失也都非常惨重,伤亡率均达百分之七十,第二十六师的团长解固基以身殉职,战死后连遗体都未能找到,被誉为“裹革无尸,沉沙有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