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阳初:生于四川省巴中市。平民教育家和乡村建设家,他所推行的平民教育运动和乡村建设在全世界都有很大影响。
康泽:生于四川省安岳县。复兴社创始人兼头目之一,时任“委员长行营参谋团”政训处处长、“军委会别动总队”总队长。
杨永泰:生于广东省茂名市。蒋介石首席智囊,新政学系巨擘。
张澜:生于四川省西充县。著名教育家和民主人士,在四川朝野拥有较高声望。
傅常:生于四川省潼南县。毕业于四川陆军速成学堂,时任第二十一军参谋长,为刘湘的重要幕僚。
乔毅夫:生于四川省绵竹市。毕业于四川陆军速成学堂,刘湘的驻省外代表及重要幕僚。
熊式辉:生于江西省安义县。先后毕业于保定军校第二期、日本陆军大学中国班,系新政学系三巨头之一。
陈济棠:客家人,曾长时间主政广东,有“南天王”之称,为两广事变的主要发起人。
贺国光:生于湖北省蒲圻市。蒋介石的重要幕僚,先后任“委员长行营参谋团”主任、重庆行营副主任兼参谋长。
冯玉祥:字焕章,生于安徽巢县。西北军的创始人。
时间推回到1935年2月10日,刘湘在重庆正式成立四川省政府。
在此之前,刘湘通过组织土城、叙永二战,成功地将中央红军阻于四川境外,个人威信也迅速回升。
省府一成立,刘湘马上通电川中各大诸侯,要他们立即交出防区,以“赞助四川统一”。至于防区部队的军饷,改由刘湘发放,不足之数,再由南京政府拨给。
这是以蒋介石的宝剑在号令群雄,也就是所谓的“挟天下以令诸侯”。三天之后,邓锡侯识时务者为俊杰,首先复电赞成,其他诸侯见搪不过去,也只得陆续跟进,先后将防区全部交出。
虽然收回了防区,但因防区的县长、征收局长系由原诸侯委用,所以仍有藕断丝连之虞。刘湘一不作二不休,以“川政统一”为号召,引入互调方式,即将甲防区的公务员调到乙防区,乙防区调到丙防区,使其逐渐脱离旧的附庸关系。
对防区公务员,刘湘也不全部留用,而是秉持用人公开的原则,在省府内设置公务员资格审查委员会,通过这一独立机构进行资历审查,有真材实料的才颁发聘用证书,不合格的一律淘汰。
这是刘湘在川政中使用最妙的手法之一。防区时代,诸侯们任用官员,或者漫不经心,或者用人唯亲,那些县长和征收局长,往往不是家族子弟,便是裙带关系,再不然也是保荐的亲信,导致巴蜀大地贪污横行、民不聊生,刘湘这一刀,可算是砍中了七寸。
当然接下来还有难题。
需要解决的难题,仍然是人。
一方面空出来的岗位需要新手接替,否则不敷使用,另一方面争相举荐的各种关系户也纷至沓来,刘湘应付起来颇感头疼,于是他决定将“新政”继续推向深入,以此揭开了“七训”的序幕。
“七训”中的第一个措施就是开办县训、财训,具体来说就是筹办县政人员、财政人员训练班,对社会青年实行公开招收,集中训练,以此广纳人才。
接着刘湘又将全川划分为十八个督察专员区,以督察专员来分区监督各县政务。
统一四川,结束为祸甚烈的防区制,是刘湘一生中最为川人称道的业绩之一。从此四川不仅告别诸侯混战,而且社会生活的各方面也逐渐走向规范有序。
在防区时代,由各个诸侯自行征收田赋,这些人拨到碗里就是菜,征一年田赋不多见,大多要征到六七年至八九年,也就是把几年后的田赋都给提前预支了。冬瓜田颂尧因为地少兵多,竟然已预征到了30年以后。
刘湘改为一年四征,尽管田赋总额仍大大高于前清,但总算把野马脖子上的缰绳给拉住了。
防区时代的另一大弊端是关卡林立,诸侯们拿商民当唐僧肉,想割就割,想割几块就割几块,这些都被刘湘采取的一税制所替代。
至此,刘湘在川中的声誉达到了顶点。
人心情一好,谈什么都有兴致。有一天,刘湘主动跟谋士邓汉祥摆起龙门阵,聊起了三国。
聊的还是煮酒论英雄那段,曹操拍着刘备的肩膀:“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刘湘兴高采烈地说:“现在就四川而言,讲句不客气的话,还就我和幺叔这二刘可称英雄了。”
虽然刘湘早就以现代刘备自许,但在外人面前,他从来都保持着谦卑和低调,极少讲“不客气的话”。而他这人一旦不谦虚,就表明心情特别愉悦,将对着真人吐真言了。
二刘孰优孰劣,刘湘的分析是:“刘自乾(刘文辉的字)感觉敏锐,遇事可以立刻决定办法,缺点是容易动摇,不能贯彻到底。”
刘湘对自己的优缺点也看得很清楚:“我比他迟钝,但凡事经考虑决定后,绝不中途变更。”
生活永远是那么神秘,那么难懂,好像一本厚厚的无字金书,不过在历经磨难之后,反而会越读越有味道。隐隐然,刘湘又有了类似于重庆“新野崛起”时代的那股气势和希望。
他说:“今后我要对桑梓有所贡献,造就理想四川,必须延揽人才。”
“七训”只是培养本地人才,刘湘开始从外省引进,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晏阳初。
刘湘专门划出一个县作为实验区,供晏阳初等人从事农村建设和平民教育,在当时颇有影响。
就在刘湘意气飞扬之际,他的世界却忽然被外来者给搅乱了。
想当初宣布门户开放时,刘湘曾遭受到四川朝野舆论的巨大压力,许多人说他是在“引狼入室”,这使他一度颇为担心。
不过这种担心很快便被证明为多余的。
参谋团到重庆初期,给人的印象是“临时派遣”、“编制简单”、“权力不大”。参谋团主任贺国光为人低调,最不喜欢抛头露面,他的身份可相当于钦差大臣,但从不以此炫耀,无论听汇报还是下指示,都以“客位”自居。
川中百姓过去见惯了滇黔军和北洋军的飞扬跋扈,觉得很是新鲜,对外来者的看法也逐渐发生改变。
1935年3月1日,蒋介石首次乘专机抵达重庆。除刘湘亲自到机场迎接外,街道两侧挤满了成千上万的民众,他们手持书写标语的小旗,高呼欢迎口号,对“中央”已不是抵制,而是欢迎。
老百姓的愿望说穿了,其实非常简单,甭管你们谁称帝,谁当王,能保证每个人都有饭吃,能过上太平日子,就阿弥陀佛了。当时四川饱经战乱,在红四方面军入川后,川军又连吃败仗,民心为之惶惶不安。大家朝思暮想,都期冀着四川能在“中央”的扶助下,趋向稳定和好转。在这种情形下,再没什么人提“引狼入室”,对刘湘开放门户的争议也随之烟消云散。
刘湘不用为别人担心了,他需要担心的是他自己。
蒋介石初到重庆时,还比较注意克制,处处尊重刘湘,除指挥军事行动外,一般不直接插手四川的地方事务。即便军事方面双方也泾渭分明:蒋介石用行营的名义调度滇黔军及“中央军”,刘湘则通过剿总,向川军发号施令。
可是好景不长。
蒋介石在重庆的公开讲话不再客客气气,而是经常夹棒带刺,批评这个,数落那个,首先成为枪靶子的便是川军将领的排场。
川将外出,像刘从云那样乘八抬大轿,掌“天下兵马都将军”旗的固然不多,但热闹是一定的,经常是随行卫队前呼后拥,呼啦啦地跟一大群。
老蒋的批评视角倒也独特,他不是说川将不能有卫队,他说卫队不像话:小汽车门外的踏板上非要站一带枪卫兵,有什么必要?人家要伏击你,不是正好一枪一个吗,太落后了。还有,卫兵既佩手枪又背马刀,刀柄上系一红绿绸巾,以为你们还在清代?野蛮!
蒋介石对川将的观感,归结起来就是四个字:“野蛮落后”。说的是川将,但作为川将盟主的刘湘,脸面又往哪里搁?
四川积弊既久,让老蒋看不惯的东西自然不在少数,“卫队问题”不过算是鸡蛋里挑骨头,诸如抽鸦片之类,更是事实俱在,想赖都赖不掉。
微博骂人一向都是件很吸粉的事。蒋介石在台上扮老愤青,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台下则掌声雷动,一片叫好,只有刘湘一个人阴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其实这只是迟早的事,因为蒋介石与刘湘不同,他的人生规划是奔着另外一个方向去的,狐狸尾巴夹得再紧,该露还是要露出来。
以后随着中央红军巧渡金沙江,进入西康,蒋介石相应也移驾成都,成都由他带来的宪兵驻守,其公开讲话一次比一次规模大,听众也越来越广。
据说同为川人,成都人与重庆人的性格还有所差异,重庆人较火爆一些,成都人相对闲适淡泊,喜欢三三两两地在小茶馆摆龙门阵或推麻将,因此集会时人数一般不多。
有蒋介石出席的成都集会,每周举办一次,一次就能召集千人以上,这些人均为成都各界代表,显然是件颇不寻常的事。
1935年7月15日,成都召开“新生活运动”扩大宣传大会,参加人数达两万余人,达到参谋团入川以来,蒋介石公开出席政治活动的最高潮。
至此,四川人大多知道了“救国救民的蒋委员长”,刘湘的角色被越来越边缘化。
在舆论上占得优势后,蒋介石更加不把刘湘当一回事,理由很简单:既然找到了拉面馆的师傅,自然不用再老吃方便面了。
蒋介石以下,贺国光为人低调,和刘湘又是速成同学,因此两人冲突较少,但另外一个四川人就不一样了。
这个四川人叫康泽,他的正式身份是参谋团政训处处长,若从参谋团这条线而论,贺国光是他的领导,自然应服从贺国光,然而实际情形却是,康泽可以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贺国光无权对其过问。
因为康泽还拥有另外几个更为神秘也更为显赫的头衔:复兴社(也即蓝衣社)创始人兼头目、“军委会别动总队”总队长。
这是一个可以“上达天听”的人物。据说当时能不经过侍从室登记,而直接谒见蒋介石的,一共就两人,除了戴笠,就是康泽,国民党内称为“康戴二公”。
自第五次“围剿”起,蒋介石便开始采用杨永泰“三分军事,七分政治”之策,以康泽的别动队渗入江西,从政治和特工情报上对苏区进行瓦解。效果很令他满意,因此在向四川派出参谋团的同时,他也把这一模式套用了过来。
康泽动用别动队,在四川各县修建碉堡、编练保甲,并经常干预地方事务,有时甚至越俎代庖,喧宾夺主。各地督察专员和县长不堪其扰,过后纷纷向刘湘告状。
别动队是“锦衣卫”,别说刘湘,贺国光也拿他们没办法。刘湘能做的,只能是呈四十五度角望向天空。
是你先有求于人,所以无论是桌上骂,还是桌下踩,都得姑且忍上一忍。
可是这就像植物大战僵尸,如果你光忍而不做防御,那些脑残的僵尸还会继续蜂拥而至。
蒋介石又举办了峨嵋军训团。指令一下,奉调受训的各路川军将领人人争先恐后,一副恐怕“后至获诛”的样子。
蒋介石作为军训团团长,也抽空来作所谓的“精神讲话”。他说:“我从成都乘车来峨嵋,途中某些军官坐滑竿从我旁边经过,竟然仰卧着身子,神情倨傲,毫无军人仪态,形象也甚为难看,可见毫无教育。”
峨嵋道旁遇到的“某些军官”,不是川军还会是谁,座下学员们坐立不安,私下便把这种精神讲话称之为“神经讲话”。
喜好“神经讲话”的除了蒋介石,还有军训团的实际负责人陈诚。陈诚不用站在老蒋那么高的位置,自然讲话就更为露骨,也更令川军将领们皱眉。
除了那个著名的“烂飞机论”外,陈诚有一次兴致来了,还脱口而出,说地方军队都是“天不知好高、地不知好厚”的“土匪式集团”。
此语一出,全场哑然,连蒋介石都觉得有些过分,为此曾纠正陈诚,要他把话放和缓些。
刘湘名义上是军训团的副团长,其实也就是集体挨训而已。蒋氏君臣在台上搞大批判,受打击最大的就是他,因此每次出场都表现得沮丧忧郁、闷闷不乐。自陈诚放出“烂飞机论”后,他更是垂头丧气,经常托病不肯与会。
偶尔几次,刘湘也被请上台讲话,讲特种战术。他避当时流行的反游击战和碉堡战术而不谈,专门讲如何打游击,如何以弱胜强,如何以软对硬。
问刘湘针对的假想敌是谁,他说是日本人,明眼人却能马上听出,他所说的“强”是谁,“弱”又是谁。
陈诚见刘湘已经露出被逼急了的味道,赶紧叫停,不再让他发言了。
对刘湘来说,没面子尚在其次,更怕的还是被挖墙脚。
按照规定,川军营长以上都要到峨眉山受训,军训团便通过各种渠道进行拉拢,恨不得让每个军官都“中央化”。
比如你是旅长,但军衔只是上校,现在有军政部的“同班同学”,就可以把你提为少将,同理,师长也可以提为中将。
众人皆大欢喜,都认为自己入了“国家系统”,地位从此有了保障,潜移默化中,便有了向“中央”靠拢的意识。
邓锡侯、刘文辉自然是早就与刘湘面和心不和的;孙震、杨森也相继倒向蒋介石;尤其杨森,向来崇拜强人,他佩服能压住刘湘的蒋介石,就学着老外,把自己养的一条爱犬取名为“介石”。之后,蒋介石让他到哪就到哪,刘湘完全使唤不动了。
在军训团的暗中许愿下,刘湘的一些嫡系大将也开始变心。
刘湘在川军中实施“新战法”后,郭勋祺、刘兆藜这些少壮派风头正劲,反而范绍增等人落了伍,因为在对红军作战中表现不力,范绍增还被刘湘拟以“撤职查办”论处。
范绍增不服。江湖中人,武艺高不高不重要,重要的是忠心和义气。范绍增自觉对刘湘够忠心够义气,从前刘文辉出那么多钱收买,也没背叛老大,之后更是出生入死,数数身上替老大挡下的子弹伤疤都有好几处,现在突然翻脸无情,竟然要没收股份加扫地出门了,世上哪有这种道理,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可是再不服也没用,因为刘湘早已不是那个光凭义气混饭吃的江湖老大了,而且他对下属有绝对的生杀予夺之权。
哈儿正准备自认晦气,意外出现了——蒋介石不同意。
刘湘的所有奖惩令,都必须报经蒋介石批复,原先不过是形式主义,履行一下程序,但老蒋越来越不满足于形式,接到刘湘的报告,他随手批复:“撤职留任”。
“查办”变成了“留任”,劫后余生的范绍增对蒋介石感激涕零,反过来,对刘湘自然就横生怨怼。
昔日的“关张赵”,唐式遵和王缵绪都有些动摇不定,只有潘文华一人还像关云长的样儿,对刘湘依旧很忠心。
自蒋介石开始贴身紧逼,刘湘可谓事事不顺,就连“新政”的推行也变得困难重重。
他颁布命令,要在成都征收房捐。像所有触及利益得失的新政策一样,命令一出台,便遭到房东们的激烈反对。
一般老百姓比较好应付,让刘湘备感头疼的是还有一些特殊房东,比如尹昌衡、胡景伊、刘存厚等“武备三老”。
川军诸派系中,数武备系资格最老,混得却最惨,远远落后于速成和保定,从心理上来说,就一直处于极不平衡的状态。见民众对房捐不满,武备系便借机闹事,由“武备三老”率领部分武备生,牵头进行联合抵制,并以游行罢市相要挟。
眼看“新政”即将夭折,刘湘本人和四川省政府的威信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情急之下,刘湘不得不使出狠招。他双管齐下,一面派兵把尹、胡、刘的住宅包围起来,请“尹都督、胡都督、刘将军不要出去”,理由是外界谣言太多,会发生危险,实际上是软禁了三老,一面又逮捕了几个带头闹事的武备生。
就在事态即将得到控制的节骨眼上,老蒋突然横插一杠子,他给刘湘下达命令,要求立刻撤去包围三老住宅的军队,同时释放被扣押的诸人。
刘湘顿时压力山大,有一种拿着话筒要唱歌,中途却被别人切了歌的感觉。
蒋介石此举不过是要借机收揽人心罢了,就像他将范绍增的“查办”改成“留任”,这一点,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可是你要扮好人,做包公,我就只能演坏人,当奸臣了,以后可怎么个混法,还让不让人有点气质了?
刘湘拒不从命,蒋介石没了面子,也十分不满。原先矛盾还藏在彼此心里,这时候就从肚皮里爬出来,露到了脸上。
试探气球自蒋介石入川以来,仅仅半年不到,刘、蒋二人已形同陌路。他们眼里的对方,看着明明都是在身边,实际上却远得像在天边了。
1935年夏天,刘湘在重庆宴请蒋介石,试图弥合裂痕。对于此次“温情外交”,他可算是费尽心机,不仅设宴于家,还提出要借用蒋介石的“御厨”,以便做出的菜肴能符合老蒋的胃口。
邓汉祥奉命找杨永泰,杨永泰请示蒋介石后说:“就用刘甫澄(刘湘)自己的厨子好了,不必在馆子里叫菜,也不要另约外客,只是参与机要的几个人作陪就行。”
双方经过商讨,决定以邓汉祥、杨永泰等少数几个人在席间作陪。
蒋介石到刘宅后,先跟邓汉祥聊了一会儿,当蒋介石问起,邓汉祥身为外省人,如何会来四川做事时,邓汉祥便把昔年随陈宦入川的经历讲了一遍。
邓汉祥注意到,在他讲到与冯玉祥的那段过往时,蒋介石似乎很感兴趣。
蒋介石与冯玉祥的历史恩怨也十分复杂,这大概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蒋介石会感兴趣,然而邓汉祥很快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正式入席后,蒋介石举止矜持,每上一菜,他一定要等别人先吃,然后才动筷子。轮到喝酒时,他也是举而不饮,显露出很不放心的样子。
蒋介石拧巴,弄得大家都拧巴,这顿饭吃得很是费劲。
你可以说这是蒋介石在展示他的修养,但在这个敏感时刻,特别是联想到吃饭前的谈话,刘湘君臣得出的结论却是相当一致:老蒋不是嫌川菜不好吃,是怕酒菜里有毒!
当年,邓汉祥曾给陈宦献计,让他给冯玉祥摆一桌“鸿门宴”,蒋介石很可能把这场家宴也视为了“鸿门宴”。
喝酒不辩论,辩论不喝酒,看来光靠吃饭还是难以打开僵局,刘湘决定再作最后一次尝试。
他求见蒋介石,当着面说:“我患上了胃溃疡,现在病势沉重,自知有生命危险,已来日无多。之所以还在勉强主持四川军政,一是要报委员长(蒋介石)知遇之恩,二是想以善政来回报地方父老多年的栽培。”
一个重症病人关于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表述,无异于一颗重磅催泪弹,换别人,早就被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可蒋介石似乎不为所动,他一脸淡然,看不出表情上的任何明显变化。
刘湘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四川是国家后防重地,委员长要加强国防,尽可放手为之。至于四川军政措施,也请明示,我唯命是从,但希望大家能够通力合作,以收指臂之效。”
言下之意,他不仅不敢跟蒋争夺天下,还愿意对其俯首帖耳,条件不过是容他在四川当个诸侯王。
从“问鼎中原”,再到“三分天下”,直至甘为蒋介石治下的小小诸侯,对刘湘而言,真是已经退让到了极致。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曾经的理想和事业,是怎样从一轮光彩照人的明月,蜕变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萤火虫。
刘湘一边说一边流泪,这是真情流露,并非刻意做作。
刘湘的眼泪,终于让蒋介石不能不有所表示:“甫澄兄,你的意思很好。你安心好好养病,以后有事,就叫秘书长、参谋长来见我。”
寥寥数语,听在刘湘耳朵里,不过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他的“披沥肝胆”和“垂涕而道”并无任何实效,对方回赠的仍只是敷衍和敌意。
在回公馆的路上,刘湘心凉如冰。他终于明白,老蒋根本不认为他们之间存在任何合作关系。
如今的刘湘,就相当于四川内战时期的小诸侯,邓锡侯、田颂尧一类,蒋介石则俨然是当年志在统一全川的刘湘或刘文辉的翻版。
明明是我的款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别人的,这让人情何以堪啊?
让刘湘特别难以接受的是,即便他委曲求全,像邓锡侯、田颂尧那样,只图做个地方上的小小诸侯,蒋介石也不答应,这还让人活吗?
仿佛一千多年前发生的那个著名故事,南唐后主李煜向赵匡胤求和,又是赔礼又是致歉,啰里啰嗦,眼泪鼻涕一大把,赵匡胤一句话便把他踹到了九霄云外:“毋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李后主流泪了,刘湘也流泪了,都是在看似无法战胜的超级大鳄面前。但在遭到拒绝之后,他们本质的不同也就显现出来了。后主只会继续哭着写词,感叹“小楼昨夜又东风”;而刘湘未等泪干,就发起犀利的反击,而且不死不休。
眼泪不过是武器中的一种,如果你把它看成是软弱和投降,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与蒋介石一样,在刘湘的内心深处,同样有着一颗经过千锤百炼的强大内心。
回府之后,他立刻召来邓汉祥,将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完了作出结论:“蒋介石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事实上,在与蒋介石摊牌之前,刘湘早已左右盘算,把所有成败得失都想清楚想透彻了。
刘湘过去被段祺瑞评为“能容不能断”,这也确实曾是他的致命弱点和软肋,在与熊克武、杨森等人周旋的过程中,他多次受累折戟于此。但是随着岁月的磨炼,在成熟期的刘湘身上,已看不到这一明显缺陷了。
正如刘湘在“煮酒论英雄”中所分析的,二刘都是川中英雄,而最后他之所以能超越刘文辉,后来者居上,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比刘文辉更能“断”。
一旦决定要跟蒋介石抗衡下去,刘湘便不会再犹豫动摇。
1935年8月,四川各界在成都举行大会,追悼空军阵亡将士。蒋介石未参加,由顾祝同代为主持,顾祝同发言后,便按例请刘湘讲话。
都以为这只是个形式和礼仪,追悼会很快就能结束了,大概顾祝同也是这么认为。不料刘湘一开口,几乎把所有人都给惊倒了。
他大讲特讲建设空军的重要意义,以及对空军的重视,言辞之间毫不谦逊,让人感觉,仿佛“中央空军”都是他一手创立起来的。
庄严肃穆的气氛没有了,就看到刘湘在主席台上雄论滔滔,连下面的普通听众都能听出来,这是某个人在向社会和公众显示他作为四川首脑的地位及身份。
此后,刘湘一发不可收,凡是重大集会场合,只要有机会让他出声的,他就绝不放过,必会发表一番宏论才肯罢休,俨然麦霸一个。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会议组织者事先做了安排,限定由蒋介石一人讲话。
蒋介石对此当然也有所觉察。
不久之后,重庆、成都同时传出流言,称蒋介石要把刘湘与河南省主席刘峙进行对调。
刘湘闻言大为紧张。
政治流言往往不都是空穴来风,很多时候,它其实就是有人特意放出的“试探气球”。
入川以来,蒋介石虽无陈诚之刻薄,却也差不多把刘湘看成了民国版的刘璋,恨不得一夜之间取而代之。只是刘湘毕竟已在四川经营二十余年,势力盘根错节,就像老树一样,不是那么容易拔掉的。
再者,“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这是近代中国的一个显著特点。四川情况向来复杂,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致影响全国局势,以蒋氏之老到,必然要反复权衡。
显然,这个气球要试探的,是刘湘的虚实和四川的民意。如果施放者认为得到的反应尚在可控范围之内,那么它就很可能不再是流言,而是事实了。
刘湘紧张,就紧张在这个地方。
尽管出了身冷汗,但刘湘的阵脚并未慌乱。
你会传流言,我也会造舆论。刘湘及他的班子针锋相对,提出一个著名的口号:“川人治川”。
四川应由四川人来治理,刘峙虽然也姓刘,可他不是川籍!
“川人治川”一提出,就遭到一些名流的质疑,刘湘随即聘请张澜为最高决策顾问,用笔杆子进行还击。
张澜不仅著文反驳质疑者,还索性把“二刘对调”的传言摊到了明面上,实际就是向蒋介石直接喊话。
张澜旁征博引,论述了一番撤换刘湘的不当,同时从旁观者的身份,呼吁蒋介石信任刘湘,以安川局。
给张澜这么一嚷嚷,蒋刘矛盾便被完全公开化了,蒋介石能做的,也只有赶紧站出来,把传言宣布为谣言。
在闪身躲过对手的重拳后,刘湘对己方阵营也做了进一步调整。
刘湘有自己的一套情报网络,王缵绪、范绍增等人的自大和不满,都没能逃过他的耳目,这些曾经的嫡系部将也让他甚为失望。
刘从云在的时候,刘湘一直怀疑王陵基是脑后生着反骨的魏延。但事实并非如此,王陵基离开四川前辞“黄袍”而不受的表现,让刘湘感动不已。
原来,“王老师”不是魏延,他应该是黄忠才对。倒是王缵绪没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成了李鬼,那个绿林出身的范绍增就更不用说了。
时隔多年,刘湘重新召回王陵基,任命他为保安处处长。
川军原有五十万,蒋介石和刘湘初次会晤时,便建议他进行裁撤,刘湘百废待举,也知道四川经济凋敝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军队规模过于庞大,因此同意将军队进行缩编。
要缩的话,大家都得缩,在诸侯军队整编的同时,第二十一军也缩编了二十几个团。不过刘湘留了个心眼,他在各专区设立保安团,各县设保安队,这二十几个团就被隐藏在保安团和保安队中,相当于刘湘秘不示人的预备部队。
让王陵基主管预备部队,足见王陵基在刘湘心中又逐渐有了位置。
潘文华能用以压阵,王陵基可备不时之需,唐式遵尽管不太让人放心,但此君胆子不大,给几句狠话便会服软,这使刘湘对军队又有了些底,他把重心移向了政治。
在对蒋介石的真情告白中,刘湘关于自己病情的描述也并非完全夸大其词,他的胃溃疡确实很严重,不得不到大邑老家静养,办公时间因此被迫减少,即便是省务会议,也常常无法出席。
刘湘与蒋介石的争斗,是为了在夹缝里求生存。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两人既在拼毅力,也在拼体力,面对新的“政治战”,刘湘常有不堪重负之感,他急需找到一个可靠的政治搭档和助手。
刘湘身边谋士如云,可是能胜任这一角色的却非常之少。
不是谋士们不行,是刘湘提出的要求实在太高了。
这个人必须聪明睿智,既娴熟于内政,又擅长于外交,而且必须绝对忠诚可靠。
“神仙军师”刘从云早已名誉扫地,且不去说他,钟体乾、张斯可等人都是内政强于外交,难以独当一面。
有一段时间,刘湘曾看好“财神爷”刘航琛。刘航琛的理财能力没得说,人聪明,年纪又轻,做官做久了,内政方面不过是一通百通。更重要的是,他经常去京沪两地出差,见过大世面,交际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可也许正因为做官的时间太长,在刘湘眼中,刘航琛的个人形象开始变味了。
刘湘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刘航琛从禁烟款里提了六十万现金,私底下拿出来送给他。
刘湘自奉俭约,也很注重部下的个人操守。刘航琛刚出道时公私分明,所有采购中得到的佣金都如数交账,曾因此获得刘湘的赞许和欣赏,他想不到刘航琛会如此做法,甚觉意外,当即严词拒绝。
刘航琛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急忙改口说:“这笔钱不是送军长个人的,而是拿来作团体基金的。”
既然如此,刘湘就没再说什么,他把所有钱款都交由刘航琛管理。
过了一段时间,刘湘调查到,那六十万现金跟团体基金并无关系,它先是被刘航琛拿去开办银行,之后就干脆进了刘航琛的个人腰包。
刘湘愤恨不已,他给刘航琛的评价是“华而不实,心术不正”。在组织省府班子时,他最初都不愿意让刘航琛出任财政厅长,只是南京方面也知道刘航琛是不可多得的理财专家,一再坚持,加上又无其他合适的替代人选,刘湘才勉强松了口。
刘湘的用人原则,与三国时的刘备十分类似和接近,也就是都很重德。
一个人能德才兼备固然好,可如果二者不能兼得,那么“德”就一定得排在“才”前面,为此,哪怕弃“才”而不用。
这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在长期的生存斗争中所得到的必然经验——无“德”之人一般很难做到忠诚可靠,被敌方阵营收买的几率也相应变高了。换句话说,他的“才”越高,给你造成的潜在危险反而会越大。
非常时期,刘湘尤其重“德”,这个所谓的“德”,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对他的忠诚程度。
所有谋士客卿都筛过一遍,符合要求的只有邓汉祥一人。
刘湘起初看重邓汉祥,即源于对方的个人操守。入幕刘湘后,邓汉祥长期驻于京沪,与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所受到的诱惑也就特别多,但从未有人能攻破他的防线。
刘文辉派驻沪代表私下相送一万元现金。邓汉祥不愿接受,并在电报中告知刘湘,刘湘回电:“朋友所赠,受之有何不可。”
邓汉祥依言收下了钱,不过转手就存入了银行——那个驻沪代表所创办的银行。用意很明显,就是为日后交涉提供便利。
当初范绍增也把刘文辉的贿赂上交“组织”,而且同样被刘湘奖励。但对于奖金的分配,范绍增是用来给自己买了新房,邓汉祥却仍用于公事,仅此一点,便足以让刘湘对其刮目相看。
刘湘日益信赖邓汉祥,有些追随刘湘多年的部下僚属不服气,认为邓汉祥入幕时间不长,又整天在外面与蒋介石的人结交,谁能保证他会一直忠心耿耿呢。
还有人说邓汉祥与刘文辉经常互通信息,怀疑邓汉祥暗中早就与刘文辉有了一腿。
刘湘不以为然,一笑置之。某次,他的侦察电台截获一封密电,那是刘文辉的驻外代表发给刘文辉的,上面说邓汉祥一心为刘湘效命,对其他人包括刘文辉在内都是意存敷衍,因此千万不可过分信任。
刘湘将这封电报遍示左右,才解除了众人的疑惑。
四川省政府一成立,刘湘就任命邓汉祥为秘书长,替他筹划内外事务。邓汉祥也应命直接站到前台,与杨永泰和康泽等人展开“政治战”的较量。
蒋介石不断接到关于刘湘“桀骜不驯”的报告,他势必也要进行内部调整,以便加大对刘湘的压力。
1935年10月,蒋介石在重庆设立行营(重庆行营),以顾祝同为行营主任,杨永泰为秘书长。
两个月后,参谋团奉令撤销,人员被并入行营,贺国光改任行营副主任兼参谋长。
从表面上看,重庆行营主管川滇黔三省军政,但实际重点都在四川。行营的三名首要人物,顾祝同只是挂个头衔,并不具体理事,贺国光则属于场面上的好好先生,唯有杨永泰锋芒毕露,是个寸厘不肯相让的厉害角色。甫一到任,他就通过种种办法,安插亲信担任督察专员,同时以合办的名义,派专人控制“县政人员训练班”。
康泽在重庆行营内并无席位,但他属于蒋介石直接指挥和调遣,与杨永泰一上一下,等于一个是师爷,一个是打手。
康泽以复兴社为骨干,重点推行“政训战略”:在各专区设立政训室,各县设置政训员,同时利用已建立起来的保甲制度,对各县联保主任、保长、甲长进行调训。
杨永泰和康泽展示给刘湘看的,是一幅可怕的图景。
几个督察专员的位置倒还没有什么,反正没有一世的专员,到了一定时候就可以撤换或调任。但你想想,如果未来的县长、区长,一直到现在的保长、甲长,全都是对方训练出来的,那就撤无可撤,换无可换了,而正是这些人,决定着今后四川地方究竟听谁的。
邓汉祥奉命拍马上前。
谋士对阵,与武将不同,表面上,你闻不到一丝一毫的硝烟味,甚至邓、杨之间还会惺惺相惜、互致殷勤。
邓汉祥知道杨永泰是广东人,而且对美食很是在行,便在四川有名的酒家订制粤菜,派人按日送到杨永泰公馆,极尽周到之能事。
另一方面,杨永泰也向邓汉祥频抛绣球。
此前,张群接任湖北省主席,曾有意邀请邓汉祥去做行政督察专员,被邓汉祥一口婉拒,但杨永泰仍不死心,仍利用各种机会和场合,对邓汉祥进行劝诱。
他经常说的是:“我看准了,你那个伙计(指刘湘)就是个刘璋,与之共事,能有啥前途!你还是到我们这边来,先当个次长,我保证两年以后能当上部长。”
其实这也是一种战术,叫做攻心战。尽管大家都知根知底,出击之前就预料到要打动对方难如登天,但该出的招还是得出。
化骨绵掌之后,便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小动作。
杨永泰派人控制“县政人员训练班”,邓汉祥就亲自主抓县政训练。
县训期间,他每天过问训练班的授课和办学情况,每周一定要给学员作两个小时的“精神讲话”。针对学员全都是清一色的四川人这一特点,他在讲话时极力灌输“川人治川”的理念,告诉学员绝对不要走“中央”的路子,否则四川就难以搞好云云。
在这些学员中,也许不乏慷慨请命、指点江山的理想主义者,不过大部分人的共同愿望,还是希望能借此谋个好饭碗。邓汉祥明确地告诉众人:“县长、区长都是由省府委派的,行营虽然可以管省府,但绝对不能委任县长、区长!”
他就差对着学员们喊出来了:记着,你们只要拥护刘湘,跟着省政府走,我就一定能给你们好的前程!
邓汉祥所说也并非虚言。刘湘不是一个紧握所有权柄,死也不肯放手的人,早在重庆崛起的时代,他就曾把财权交给了刘航琛,以便对方便宜行事。自从判定刘航琛“心术不正”后,他又把这部分权力包括大部分用人权,又移交给了邓汉祥。
除省政府的厅处长以及专员,须刘湘本人亲自裁决外,其他诸如县长、区长,皆由邓汉祥一人定夺,甚至于刘湘下手令委任的县长,如果邓汉祥以为不妥,刘湘亦会马上收回成命。
县训班一结束,邓汉祥便运用手中权力,对毕业学员予以重用。当然这是有附加条件的,那就是要对刘湘忠贞不二。
在邓汉祥的大力拔擢下,全川一百多个县,过半的县长为县训学员,五百多个区的区长,全部由县训学员充任,至于各县政府的秘书、科长,也几为县训学员所包干。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培养重用,比空口许诺“你们就是明天的希望”之类要实际得多,也因此引起了各方面的不少指责,以为学员毕竟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怎能一下子提拔到如此高位呢?
邓汉祥不予理睬,依然我行我素,他说:“这些年轻人都是四川人,又属考试录取,他们年富力强,正是大有可为之时,为什么不可以量才使用呢?”
见邓汉祥冲到了第一线,杨永泰又岂是省油的灯,正当两人相持不下之际,蒋介石忽传命令,要抽调杨永泰前去湖北。
湖北原由张群主政,但这时中日两国频频发生摩擦,日本在外交上又步步紧逼,蒋介石便决定让张群前去周旋,所留下的空缺,由杨永泰填补。
1935年12月,杨永泰出任湖北省政府主席,离开了四川。邓汉祥乘势而进,完全占领了“县训”这块在他看来举足轻重的阵地。
刘湘主政期间,邓汉祥共主持了三期县训,培训学员一千多人,这些学员皆尊邓汉祥为师。一时间,邓汉祥的门生遍布全川。
为了继续团结和约束这些门生故吏,邓汉祥又组织了县训同学会,专门考察毕业学员的思想言行,一旦发现有投向“中央”或偏于其他派系的言行,立刻就会被罢免或剔出局外。
随着杨永泰的暂时离去,两个强硬对手变成了一个,邓汉祥只需向康泽一人开战。
他以县训学员为骨干,在各县设立保甲人员指导室,以县长、区长来对甲长、保长实施“消毒训练”,同时实行省政统一,使专、县、区都被掌握在省政府之下,从而大大限制和削弱了复兴社的政训活动。
要论政治才能和谋略,康泽还远不如杨永泰,邓汉祥这一着棋过去,差一点就把他给将死了,以致于康泽手忙脚乱,全无应招之策。
刘湘和邓汉祥初战告捷,但这对君臣并没能因此高枕无忧。
自从有过把他调到河南的传言之后,刘湘就特别注重相关情报,唯恐漏掉蒋介石对他伺机下手的任何一点动静。
他在省府建有情报机构,大量搜集与蒋系阵营有关的情报。除此之外,他还从侦察电台抽调了两名破译密电的高手,专门负责截获和破译重庆行营、康泽同蒋介石来往的密电。
每天晚上,刘湘都会认真研究这些情报、密电,发现几乎全都是针对他的攻略,内容从“挖墙脚”到“政治战”,无所不有。最让刘湘感到寒心和后怕的是,他发现蒋介石在四川有一个“五运”计划,即用“军运、匪运、团运、学运、民运”,来对刘湘阵营进行全面瓦解。
看来要是不彻底整倒我,老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是刘湘经过研究后得出的最终结论。
和熊克武、杨森、刘文辉不一样,蒋介石就是一只难以匹敌的超级大鳄,只要他下了狠心,什么“川人治川”、县训同学会,不过都是浮云,人家立马可以将其全部摧毁。
一想到前期所有的努力,到头来都可能沦为一场春梦,刘湘便感到不寒而栗。
他必须寻找新的对策。
这一次,刘湘把蒋介石当成了师傅。蒋介石曾告诉他,与红军作战,最好的办法不是以军事对军事,而是要“三分政治,七分军事”。
刘湘来了个以毒攻毒,把这套方略运用到了蒋介石自己身上,名称也变了,叫做“表面敷衍,暗中防范”。
“表面敷衍”暗合“三分政治”,就是给蒋介石打马虎眼,用笑脸将他哄住。“暗中防范”则与“七分军事”接近,是要联络全国各地的反蒋派别,像战国时那样,以“天下之士合纵而攻秦”。
一人饰不了两角,刘湘把扮笑脸的活交给邓汉祥,今后与蒋介石的所有接洽和函电,也全部由邓汉祥负责办理。
恶人甚至是敌人的角色,则由刘湘亲自扮演和统筹。考虑到“暗中防范”的风声传出后,可能会影响邓汉祥取信于南京政府,在公开场合,他都有意让邓汉祥采取回避态度,只由钟体乾、张斯可等其他谋士参与其中。
刘湘首先想到的是联络南方诸侯,除了区域接近,当时的南方诸侯也确实声势很大,其中陈济棠在广东,李宗仁、白崇禧在广西,龙云在云南,皆能与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分庭抗礼。
此前,刘湘为了表示向蒋介石一边倒,已将派往各省接洽的代表一律撤回。这时便又以张斯可等人为代表,偷偷前往两广和云南进行联络。
两广和云南所面临的威胁,跟刘湘没有什么两样,双方很快就情投意合,走到了一起。
有了这么多反蒋派别撑腰,刘湘的底气一下子壮了起来。
过去连上个街都跟逃犯似的,凭什么啊,难道我就不能表现出一点腔调来?
1936年6月1日,爆发两广事变,陈济棠以抗日为名通电反蒋,李宗仁、白崇禧也摩拳擦掌,南京政府所面临的形势十分严峻。蒋介石给四川省府发来电报,要刘湘通电指责陈济棠“据地称兵,破坏统一”。
邓汉祥接到电文,深感此事非同小可,立即赶去大邑,面见正在养病的刘湘,与之会商办法。
刘湘一听就乐了。
原来他老蒋的光脑袋上也会被人扣屎盆子啊,这时候才想起我的好处,要我跟他站一边儿了,那早干什么去了?
刘湘的两只眼睛光芒四射,他对邓汉祥说:“四川输赢吃糖的机会到了,这回老蒋同两广打的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无论谁打胜,都非得拉拢四川不可。”
话虽这么说,可刘湘毕竟不同于水晶猴,他内心是有情感倾向的。当邓汉祥主张响应蒋介石、冠冕堂皇地发一个通电以坐观成败时,刘湘极不赞同。
“我们应响应两广、壮其声势,若不然,两广先败,四川更无法对付老蒋了。”
依照刘湘的吩咐,邓汉祥回成都后便以一百字为限,复电陈、李、白,同时将原文通电全国。
这份电文显然是帮两广说话的,其中没有提到一句有关“据地称兵,破坏统一”的罪状。不过因为有邓汉祥的提醒,所以又不无敷衍南京政府之词,比如劝两广应服从“中央”之大计,切勿操之过急等等。
通电发出后,刘湘紧接着也来到成都,并秘召高层官员商讨此事。
会上,参谋长傅常主张,不仅在电文上响应两广,实际上也要行动起来。
刘湘的幕僚群最初以张斯可、傅常、乔毅夫为核心,钟体乾作为他们在速成学堂的老师,是后来才加入的,在刘湘营内,这四人始终都身居要位。
傅常与乔毅夫都是同盟会员出身,傅常还曾追随过熊克武,后经人介绍,才以速成同学的身份投奔刘湘。因为这层关系,傅常的很多观点都较为激进,是一个有着武将气质的文臣。
当时成都设立了中央军分校(即黄埔军校),它和重庆行营一道构成了蒋介石控制四川的某种象征。傅常提议,应该先出兵包围成都分校及重庆行营,占领并接收过来。
傅常话音刚落,潘文华等大多数人都表示赞同。
会议达成一致,刘湘发现邓汉祥从头至尾都保持沉默,便问他意下如何。
邓汉祥这才说:“我原则上同意大家的意见,但采取的具体步骤应该慎重。”
邓汉祥虽未像张斯可等人那样出使外省,但他对外界形势却能做到洞若观火。在他看来,两广的一致反蒋,并不表明其内部已铁板一块,事实上广东和广西在很多方面尚有分歧,这就给蒋介石造成了各个击破的可能。
蒋介石就像当年的刘文辉,最擅长用挖墙脚的办法来对付各省诸侯,邓汉祥怀疑,陈济棠手下也许已有人被挖了墙脚,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极有可能出现连锁反应:先是广东阵营大乱,然后广西望而生畏,最后树倒猢狲散。
邓汉祥据此认为,四川方面发一个倾向两广的通电,可能已惹得蒋介石不高兴了,不过毕竟还不会带来危险。但要是马上出兵,万一两广招架不住,蒋介石的矛头必然转向四川,由此就可能带来很严重的后果。
他主张先作暗中准备,等两广战事到达重要关头,再采取行动。
刘湘听完邓汉祥的分析,觉得这样确实比较稳妥,当即表示同意。可散会之后,又觉得怎么都不甘心。
刘湘和蒋介石现在的关系,若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句话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很多时候,当想到蒋介石、陈诚挖苦他的那些言语,看到蒋介石暗中捣鬼的情报和密电时,他都有一种立即把蒋介石揪出来一把掐死的冲动。
这是与蒋介石的共同斗争,倘若缺了川军,导致功亏一篑,那岂不是会留下终生之憾?
在傅常、潘文华等人的撺掇下,刘湘仍旧瞒着邓汉祥,密令所部乘夜向成都、重庆两地集结。
刘湘调兵遣将、静候两广传来佳音,却完全没想到会风云突变。
1936年7月14日,陈济棠的部下余汉谋发出反陈通电,广东空军也跟着哗变,蒋介石一枪未放便将陈济棠放倒在地。
邓汉祥的顾虑转眼成为事实,正要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刘湘,一不小心就扭到了腰。他赶紧偃旗息鼓,悄悄收兵,但仍然紧张万分。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会不会走漏了点风声呢?如果蒋介石知晓内情,会不会马上引兵西向?
所有这些都不是嘻嘻哈哈就能糊弄过去的,刘湘急到几乎一夜白头,他亲自赶到邓汉祥家里,要邓汉祥代表他到江西庐山去谒见蒋介石,以便摸底。
邓汉祥跌足长叹:“我早就说过,不能轻举妄动。这个时候再去,还有什么用呢?”
刘湘一听脸都白了,双手拉住邓汉祥不放:“现在不是有没有用的问题,而是非去不可。我们必须弄清楚,蒋介石究竟是否知道动兵这件事,如果知道了又是什么态度,这样才好定下应付之方。”
明知棘手,可眼看着“主公”已经山穷水尽,邓汉祥别无选择。
直接找蒋介石,多半要吃闭门羹,邓汉祥决定先飞汉口拜访杨永泰。
一见面,邓汉祥还未开口,杨永泰就说:“你这位大军师,认为陈济棠造反,就是倒蒋的机会到了,怂恿刘甫澄连夜调动军队,准备围攻重庆行营及成都军校,以为我们都不知道?”
邓汉祥心里咯噔一下,看来纸终究包不住火,到底还是露馅了。
施过下马威之后,杨永泰又道:“我过去听信你的话,拼命帮助刘甫澄,康泽因此造了我不少谣言,甚至说我受过刘甫澄六十万元的贿赂。蒋先生(蒋介石)固然不会相信这些谣言,但他为何不把我调回身边,而要我远离他,在湖北任主席?不能不说,都是受了这些攻击的影响。”
杨永泰确实曾在蒋介石面前替刘湘说过话,并且不止一次。当然其出发点绝不是如他所言,是“听信”了邓汉祥的一面之词,而是出于策略需要,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罢了。
康泽造杨永泰的谣也是真的。杨永泰、张群等人被外界称为新政学系,长袖善舞是拿手好戏。而康泽的复兴社以黄埔军人为核心,包括康泽本人在内,擅长的都是打打杀杀或谍战暗杀,他们对政客伎俩完全是雾里看花。
既然弄不懂,便会自然而然地编出另一种解释,比如“杨永泰受贿论”,然后康泽便以“嫡亲儿子”的身份,三天两头地在蒋介石面前拿这个打杨永泰的小报告。
杨永泰出任湖北省主席,是不是受了康泽的“陷害”,邓汉祥并不完全清楚其中内幕。他只从这番含着骨头还露着肉的说辞中,听出杨永泰是在以攻为守,以免再趟浑水。
杨永泰上下嘴皮合不住,来了之后,就听他一个人在说,接下来也该邓汉祥来两句了。
邓汉祥认为杨永泰说得不错:“四川情形极其复杂,重庆行营及复兴社的一些人,天天挑拨离间,就唯恐四川不乱。而且在收回防区之后,原有防区内的各军头对刘甫澄也不服气,在这种情况下,谣言满天飞,乃是意料中事。”
说到此处,邓汉祥突然话锋一转:“你接受贿赂是谣言,其实川军调动也是谣言,刘甫澄何曾有过调兵遣将的事呢?”
事到如今,大家都得把脸皮撕下来放到裤兜里,不能认的打死也不能认。
可杨永泰是何等精明的角色,对邓汉祥的话他完全不信,认为这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如果连杨永泰这道后门都迈不进去,谒见蒋介石岂不是成了镜花水月。邓汉祥又气又急,他很愤慨地对杨永泰说:“如果连你都相信刘甫澄会调兵,那还说什么呢?我明天就飞回成都,静候蒋先生派兵去打四川好了。”
说是明天就要回去,邓汉祥却根本就没挪步。
这是他能使用的最后一招,为的就是用激将法打开对方的心理防线,邓汉祥相信,杨永泰一定还有余地和底牌,他必须逼杨永泰把它们全亮出来。
杨永泰听后果然神色缓和下来,尽管该守的仍是一着不让:“据我所知,刘甫澄调动军队确有其事,或者是他瞒着,没让你知道,所以你还蒙在鼓里。刘甫澄既然已派你到庐山,如果中途折回,岂不又加上了一道裂痕?”
杨永泰不会让邓汉祥回去,因为他的底牌是不主张对四川用兵,说得更准确一些,是不主张现阶段对四川用兵。
此前杨永泰也曾力主以两广事变为由,彻底解决广西的新桂系。但恰在此时,传来了伪蒙军要进攻绥远的情报,这意味着绥远战役即将打响,加上张学良、杨虎城在陕北久而无功(实际已与红军秘密结盟),南京政府不能不将重点由南移北。
邓汉祥还没来武汉,杨永泰就已经认识到,让南方诸侯逐个缴械的时机已经擦肩而过,“剿”只能让位于“抚”。不过一方面他需要通过敲打,来试探四川方面所拥有的底线,另一方面,因复兴社屡进谗言,他也不便再出面向蒋介石进言。
尽管利益和目的完全不同,邓汉祥和杨永泰却已坐进了同一节车厢,他们探讨的话题也相当一致:如何劝住蒋介石。
杨永泰没法陪邓汉祥同去庐山,他预计邓汉祥要是一个人径自去谒见的话,不仅不会有结果,而且肯定会碰大钉子,因为蒋介石对刘湘调兵的事非常气愤。
怎么办呢,杨永泰沉吟片刻,想到了一个人:“你可以找熊式辉,他就在庐山。”
杨永泰、张群、熊式辉,被称为新政学系的三巨头,三个人在政见上比较接近,关系也很融洽。杨永泰对邓汉祥说:“我可以给熊式辉发电报,要他帮助你。你如果有不便直接跟蒋先生说的话,可以托熊式辉转达。”
于是邓汉祥前往庐山,并首先造访了熊式辉。
在熊式辉面前,杨永泰把文章主要做在复兴社上面,尽量渲染康泽在四川如何仇视刘湘,甚至把谣言的源头全都栽赃在以康泽为首的复兴社身上:“他们无中生有地诬蔑刘甫澄,说他勾结陈济棠造反,弄得刘甫澄很没有安全感。”
熊式辉早已接到杨永泰的电报,他笑了笑:“以我同委员长(蒋介石)的关系,他们尚且挑拨离间,何况刘甫澄。不要紧,我先把你的意思转告委员长,委员长有什么回话,我再告诉你。”
有了这么个中介,邓汉祥感觉踏实多了,但他不知道蒋介石能否相信自己编的那套话,所以心里依旧忐忑不安。
熊式辉回来时,仅带回老蒋的一句话:“四川的事不简单,告知邓汉祥马上来见我。”
邓汉祥喜忧参半,喜的是下半句,蒋介石既已同意接见,说明事情有了初步转机,忧的是上半句,“不简单”便是复杂,看来蒋介石对他的话仍存有怀疑。
果然,当邓汉祥求见时,蒋介石怒容满面,连必要的寒暄都没有,就狠狠地掷出一句:“刘甫澄要造反!”
邓汉祥连忙申辩,力言绝无此事,是“复兴社捏造的谣言”。
蒋介石二话不说,喊副官拿来地图,把川军的调动情况指点得清清楚楚,比如这里调集多少部队,那里又调集多少部队。
他一边指给邓汉祥看,一边嘴里恨恨连声:“刘甫澄不仅出动了军队,还是深夜行动,这些都瞒不了我,我已经很清楚。请问,你们这不是在附和陈济棠、反抗中央,又是干什么?”
邓汉祥猛然发现,蒋介石所搜集情报之周详,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预计。
室内的气压一时低到了骇人,几个闪电从邓汉祥脑海里刷刷蹿过:“委员长一定弄错了,不可能有调兵的事,即便有部队移动,也不是为了附和陈济棠,而是为了剿匪!”
蒋介石瞪大眼睛看着邓汉祥。邓汉祥解释说,四川的土匪跟别处不同,他们同社会上的袍哥向来互通声气,剿匪部队倘若白天行动的活,很可能泄密,因此一定要在夜晚出没,才能打土匪一个猝不及防。
“这是在绥靖地方,委员长千万不可听信谣言啊!”邓汉祥七拐八拐,又回到了“谣言”这个起点。
蒋介石见邓汉祥说得有鼻子有眼,倒也有些信了,邓汉祥趁热打铁,当着蒋介石的面论证起刘湘造反的不可能来。
“刘主席(刘湘)拥护委员长十年如一日,当宁汉分裂,大局未定时,他没有反;当中原大战,胜利难分时,他没有反;今天下已定,谁都能看清局势,刘主席再无知识,又何至于此!”
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邓汉祥洋洋洒洒一通发挥,把蒋介石讲得无话可驳。
联想到刘湘维护自己的一些往事,蒋介石的火气也随之消了大半,他这才顺梯而下:“是啊,所以我还是相信甫澄的,四川的事,仍望他多负责任。”
在促使蒋介石转变态度后,邓汉祥又在会谈结束前,请蒋介石写封回信,以便复命。蒋介石慨然应允,第二天请邓汉祥吃饭时,便将亲笔信交给了他。
展开一看,满纸都是如何信赖和倚重刘湘,甭管多言不由衷,至少表明短期内不会与刘湘摊牌。
当夜回到旅室,邓汉祥立即将蒋介石的信件用密码电告刘湘。刘湘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邓汉祥要是再不来信息,他差不多要抹脖子上吊了,接到电文,这才稍稍心安。
邓汉祥乘机返回成都,刘湘派员从机场将其接来,详细地询问了一遍经过,确认无误后才送邓汉祥回府。
此后,刘湘不仅对邓汉祥言听计从,而且幕前幕后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由他全权处理和运作,使这位幕僚长成了事实上的“川中宰相”。
俗话说得好,树大招风,邓汉祥地位跃升如此之快,不可能不引起其他“有功之臣”的嫉妒,这些人背后嘀嘀咕咕,扬言:“天下是我们打出来的,邓某何功何德,竟尔坐享其成!”
流言传到邓汉祥耳朵里,让他深感痛心,曾说:“他们会打,当蒋介石要以雷霆万钧之力压下来的时候,不都是叫我一个人出面去抵挡吗?他们怎么不敢去打呢?”
刘湘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的,不管周围如何叫喳喳,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幕中真能胜任折冲重任者,唯邓汉祥一人。舍他其谁?
极少冒险的刘湘没有被险情所吞噬,而两广事变的第一个挑起者、有南霸天之称的陈济棠就没这么幸运了,他被迫下野,离开了经营多年的广东。
陈济棠的遭遇,就是刘湘的噩梦。有了这次经历,他对自己与大鳄之间的悬殊差距看得更清楚了,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捉摸和思考,如何才能增加安全系数。
自然界的食物链总是一环套一环,诸侯们都怕了蒋介石,可蒋介石也不是没有比他更强大的对手,比方说日本人。
诸侯们是“内”,倭国在国门之外,就是“外”,蒋介石的口号是“攘外必先安内”,先把国内摆平了再跟日本人计较。诸侯们则针锋相对,提出“攘外才能安内”,或者“攘外即是安内”、“攘外内自安”。除了御外抗侮的民族情感之外,不得不说,牵制蒋介石,以保全自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考虑因素。
在两广事变中,无论广东还是广西,都以抗日为名,以反蒋为实。广西的新桂系更好,竟然可以前脚接受日本武器和教官,后脚就“北上抗日”,敢情一样都不耽误。
刘湘并不例外,但他的所作所为显然又比两广要磊落得多。或者可以这样说,从“万县惨案”时杨森与英军对阵开始,四川人对洋鬼子还真没怎么含糊过。
日本在成都原本设有领事馆,不过“九一八”事变后就关门大吉了,日本侨民也撤回了国,此后日本外务省又不断向南京外交部施加压力,要求恢复领事馆。
外交部长张群征询刘湘的意见。邓汉祥以刘湘的名义复电表示,成都既非商埠,又无日侨,要设立领事馆的话,也没有条约上的根据。当然最重要的是,自东北沦陷之后,川人仇恨日本的情绪甚为激烈,因此请外交部予以慎重考虑。
张群于是向日本外务省发出照会,予以拒绝。
日本人不管不顾,仍计划派人潜入成都,横竖一定要设领事馆。
刘湘便与邓汉祥计议,密令全川各地舟车、旅店不许接待日本人,同时派出密探队,跟踪监视所有入川来蓉的日本人。
1936年8月,日本派出四人先遣队,利用各种关系住进了四川的一家大饭店。
刘湘派人规劝未果,就策动了成都各界示威游行,以压迫日本人出境。按照他的要求,示威游行时,军警只能维持秩序,不得对游行队伍进行干涉。
很快游行就出现了失控现象,四个日本人被一顿胖揍,两死两伤。
死了人,便成了异常棘手的外交事件,这就是“成都事件”(又称“蓉案”)。在外交上已饱受日本逼压的蒋介石得知后,很是恼火,专门来电相责,说刘湘事前既未防范,事后又不缉凶,对蓉案应负全责。
不料这次刘湘有高人相助,游行前邓汉祥特地通过民间抗日团体,出面邀请了成都的复兴社指导游行。
复兴社成员大多为黄埔军人,在蒋介石内部属于抗日主战的激进派系,与新政学系的相对低调保守完全不同。接到邀请,他们欣然同意参与其中,甚至没有向蒋介石进行报告。
游行过程中,邓汉祥安排专人,用手提照相机将复兴社成员沿途活动的情形全都拍了下来。现在蒋介石要追究责任,刘湘就按照邓汉祥的建议,把当天拍得的照片函送南京,同时复电说,蓉案系由成都中央人员(复兴社)领导和发动,又是爱国行为,因此,“事前未便阻止,事后无法缉凶”。
本来要打别人板子,没想到闯祸的却是嫡亲儿子,只得放弃追责,改由南京外交部直接与日交涉。
这也是暗斗,而且同样惊心动魄,刘湘差点因此翻船。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那些口头和文字上的“信任”、“倚重”全被击得粉碎,刘蒋矛盾也继续与日俱增,毫无调和的余地。
1936年秋,四川举行“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简称临时国大)代表的选举。两大阵营对此都非常重视,康泽把复兴社和别动队都动员起来,深入全川各县,扶助反刘拥蒋的人员参加竞选。
刘湘也亲自拟定各县候选人名单,邓汉祥将名单秘密发给各专员和县长,责成按名单选出候选人,同时还派出视察员,分赴各地监视选举。
邓汉祥暗示那些专员和县长:如果你们不照名单选人,不管专员还是县长,过后一律撤职!
中国近代的所谓选举,实在是个怪胎。从袁世凯时期的逼人投票,到曹锟的贿选买票,再到四川的“监视投票”,可谓光怪陆离,但它又实在是最快捷最有效的,这么做的一方通常都会大获全胜。
临时国大的选举结果,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当选者,皆来自于刘湘拟定的那份名单。
康泽落败,无法向蒋介石作出交代,便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
以前有个杨永泰,现在杨永泰走了,贺国光便倒了霉。康泽公然向贺国光开火,说贺国光以刘湘的同学自居,平时依仗川军自重,一个劲儿敷衍,乃是此次选举失败的罪魁祸首。
作为重庆行营的实际负责人,贺国光担任的其实是个两头受气的角色,他既要怀柔刘湘,又要承受康泽和复兴社的攻击,实在难受。
贺国光思考了一番,决定去拜访刘湘。他非常恳切地对刘湘说:“我为甫公借箸一筹,你和蒋委员长如能彼此推诚相见,则于国于川,两皆有利。如果相互对立,那大家都无好处。”
邓汉祥此时也在座,未等刘湘回答,他便抢先说道:“刘主席原是拥护委员长的,委员长需衣,刘主席可以解衣,委员长需食,刘主席可以推食,但今天委员长要剥刘主席的皮,人而无皮,又如何可存呢?”
贺国光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怏怏而归。
四川就是刘湘的“皮”,刘湘绝不会容许蒋介石来剥他的皮,这是关乎生存的斗争。
蒋介石暂时欲“剥”而力不能及,缘于北方麻烦不断,刘湘也因此把视线移向了那里,开始寻找新的同盟者。
在曾经的北方诸侯中,刘湘对冯玉祥最为推崇。倒不是因为冯玉祥与四川有过那么一段因缘,而是他在练兵和军纪上着实有一套,所训练出来的西北军堪称超强军团,这让同为军人出身的刘湘羡慕不已。
刘湘视冯玉祥为偶像,可老冯却并不把他的粉丝放在眼里。不光刘湘,在冯玉祥飞黄腾达之际,凡四川代表及其代表的主人,他一个都瞧不起。常驻冯玉祥处的四川代表,如果要拍发电报,都必须向冯玉祥交出密电本,或是经他派人审阅签署后才能过关,有一段时间,冯玉祥甚至还检查乃至扣留代表们与四川的来往信件。
不过那都是中原大战前的事,之后西北军被打到分崩离析,冯玉祥也退隐泰山,连小诸侯都当不成了。
偶像一不小心落到了地面,但刘湘对冯玉祥和西北军始终还是敬畏有加。某次,他在重庆与冯玉祥的谋士高兴亚偶遇,便请对方以第三人的身份,比较一下成都之兵与重庆之兵,双方孰优孰劣。
成都之兵,是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的军队,重庆之兵,是刘湘的军队。那个时候,刘湘正准备与刘文辉对决,他认为自己的军队起码在军纪上要比前面三位好得多,因此才有此问。
刘、邓、田三家分掌成都,三军同驻一地,彼此不能管辖,秩序当然很糟,甚至常有凶杀案发生却不知道该谁管,成都被称为“三不管”。
高兴亚据实告诉刘湘:“你的军队在纪律上比那三不管的地方要好些,可我见到你的兵还是害怕,没有安全感。”
这已经是隐晦的讲法,就是说刘湘的兵与纪律严明之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刘湘闻言甚为尴尬,尽管如此,他还是很谦虚地问高兴亚,可不可以将自己的军队训练到以前西北军的那种程度。
冯玉祥尽管落魄,架子还在,尤其是由于正在筹组“抗日同盟军”,随时可以东山再起,因此代表的口吻也俨然像个高高在上的贵族。
听刘湘说要把川军训练成西北军,高兴亚断然回答:“不可能!”
罗马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复制”西北军?你肺活量究竟有多少,能把牛皮吹得这么大。
高兴亚列举了几条练兵的标准,认为川军根本就难以做到,说得刘湘面红耳赤、沉默无言。
冯玉祥以为自己依旧很牛,可命运这东西,是最会捉弄人的刽子手,“抗日同盟军”的台子虽然搭了出来,但没多久就散了。
老冯又成了孤家寡人,没了枪杆子,就只能耍耍嘴皮子,以“在野抗日领袖”的身份混迹朝野。
这时候,张斯可奉刘湘之命找上了门,冯玉祥成为刘湘需在北方借重的第一人。
刘湘对冯玉祥的练兵法始终念念不忘。虽然他已经实施了“新战法”,但还是觉得川军作风不够硬朗,若真和蒋介石刀兵相见,必处下风。
你说标准高不可攀,那我就往下,因陋就简一点行不行,就算练不出正宗的西北军,能端出个“准西北军”也可以啊。
老冯早就今非昔比了,刘湘一抛来橄榄枝,他立马接了过来,并答应派人入川帮刘湘训练军队。
刘湘话语谦卑,表示完全拥护冯玉祥的抗日主张,并希望冯玉祥在这方面把自己当成他的直属部下。
冯玉祥的现状是他没有部下。尽管华北的宋哲元和山东的韩复榘都是他在西北军的部属,如今也发展得不错,可冯玉祥对他们的影响力很有限。尤其韩复榘,和冯玉祥不像是老上司和老下级,倒像是几世仇家。
这时候有人口口声声要投至麾下,还是“四川王”,老冯那个高兴啊,认为自己今后又有了实力拥趸,跟蒋介石讨价还价也不再愁没有筹码了。
刘湘当然不是真心要给冯玉祥做小弟,否则他又何至于跟蒋介石闹到剑拔弩张,你死我活?
除了要引进冯氏练兵法外,冯玉祥能够吸引刘湘的另外一个重要方面,是刘湘可以通过冯玉祥这个桥梁,与宋哲元和韩复榘建立联系,以作唇齿相依。
冯玉祥不仅一一应允,还授刘湘以计:同共产党交朋友!
刘湘和谁联盟都可以,唯独对此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他说:“我跟红军打过仗,现在要化敌为友,如何让我的部下同意,这是一个大问题。再说交朋友不是一厢情愿的事,要双方同意才行,共产党肯和我交朋友吗?”
冯玉祥于是向自己的驻川代表高兴亚传达指示,让他以聊天的方式给刘湘“作对比”。
高兴亚依言告诉刘湘:“冯先生说,你是军人,你的军队质量和数量,与他在极盛时期相比,何如?”
冯玉祥的极盛时期,也就是西北军的极盛时期,当时拥有若干方面军,三十二个军,八十一个师,而且全部训练有素、战力凶猛,乃名副其实的中原第一军团,哪里是川军能够比得上的。
刘湘连忙答道:“万万不如!”
高兴亚又问:“冯先生的将领都是多年由行伍训练提拔起来的。他本人当旅长有八九年没有升迁,长期扎根于一个旅,与部下有长时间的感情培养,因此这些部下都对冯先生非常尊敬。你与你的将领关系比冯先生又如何?”
刘湘回答:“我的部属军官,多数是半途来归的,不如多矣!”
确实,刘湘的一些嫡系将领,像王缵绪、范绍增,都是从敌方营垒过来的,不是亲儿子,就难免隔着肚皮,这也成为刘湘的一块心病。
高兴亚引用了“冯先生”的话:“中原大战时,蒋介石以五百万元收买了韩复榘,三百万元收买了石友三,一下子拉走十来万部队。要是蒋介石来挖你的墙脚,恐怕还用不着五百万、三百万这样的代价吧?”
刘湘老实承认:“很对。”
高兴亚继续发挥:“冯先生与蒋介石是把兄弟,一块磕过头换过帖的,表面上他对冯先生非常推崇,即便决裂之后,还称冯先生为大哥。你同蒋介石有这种关系吗?”
刘湘回答没有。
不仅如此,高兴亚还提到了冯玉祥对蒋介石的“恩”:“知道蒋介石第一次下野,后来又是怎么上台的吗?”
随后他自问自答:“那一次,他是被新桂系的李宗仁和白崇禧逼下台的。之后,冯先生认为白崇禧指挥无方,于是约阎锡山联名通电,请蒋介石复出担任总司令,统一军权。这虽然是战事危机下的无奈之举,但事实上蒋介石就是赖此才得以重新上台的。可以说,冯先生对蒋介石个人有着莫大的恩惠。你对蒋介石有这样的恩惠吗?”
刘湘只能回答:“当然没有。”
按照冯玉祥和高兴亚的说法,冯玉祥对蒋介石这个把兄弟称得上是恩重如山,可蒋介石却恩将仇报,不择手段地收买冯玉祥的部下,把冯玉祥给整得好惨。
高兴亚问刘湘:“蒋介石对有恩于他的把兄弟都是如此,对你,难道还会有所顾忌,不好意思下手吗?”
这些话,差点就将刘湘予以当场秒杀了。照你这么说,我不是注定要完蛋了吗?
高兴亚滔滔不绝,当然不只是为了恐吓刘湘。
冯玉祥以己及彼,对南北诸侯的心理都摸得很透。在高兴亚奉命入川之前,他就特意关照高兴亚,对着刘湘绝不要多谈革命的大道理,因为诸侯也好,军阀也罢,个人利害都是占第一位的,此辈就算嘴里也谈革命,其实不过是打官腔、说空话。
要谈,就谈个人存亡,并让刘湘在既怕“蒋”又惧“共”之间做出选择,不是多项选择,而是单项选择。
在做足铺垫之后,高兴亚终于进入了正题:“冯先生跟蒋介石打交道,吃够了亏,但是他跟共产党交朋友,就从没吃过亏。”
冯玉祥所说的这些皆有出处。比如他与张作霖、吴佩孚在南口大战时,曾经惨败到几乎溃不成军,后来在苏联的帮助下才得以重整旗鼓,而“抗日同盟军”更是直接得到了延安方面的支持。
高兴亚转述了冯玉祥的原话:“就以浅薄的眼光来看,共产党是与蒋介石争天下,不是与你刘甫澄争天下。现在蒋介石的刀已插进你的心脏,为什么对与共产党交朋友还心存顾虑呢?你是不是怕共产党比怕蒋介石还厉害,你看看我的情况,就知道不会吃亏!”
在中国当时的国情之下,这哪里是浅薄,简直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真理,所谓革命云云,倒真是“打官腔、说空话”。
刘湘听完这些话,顿时茅塞顿开、兴奋异常,他用手在茶几上一拍:“冯先生真乃知我爱我者。我决定与共产党交朋友。”
经过冯玉祥的说服,刘湘一改出道以来对共产党和红军的仇视态度,一面答应释放管辖范围内的政治犯,一面与延安方面建立了直接联系。
刘湘的代表自延安返回后,向刘湘汇报了毛泽东的话:“只有坚持抗日和民主,才能制蒋,譬如牵只老虎给他(蒋介石)骑在背上。骑上,他就不能有所作为,下来,就要被老虎吃掉。”
刘湘大为叹服,从此将这句话引为圭臬。
延安也向四川派出代表,四川地下党的领导人罗世文即于此时入川,他们与冯玉祥的驻川代表(部分也是地下党员)一起,被刘湘聘请为高级幕僚。
刘湘虽然并没能如他所愿,训练出“准西北军”,但在地下党的建议和帮助下,却得以建立起一个神秘组织——“武德励进会”。
“武德励进会”的前身为“武德学友会”。学友会与蒋介石的黄埔同学会很是相似,虽然人数众多,但其内部结构极为松散,有的人交过会费,却从没去过会址,更有甚者,还不知道有这么个玩意儿。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学友会就相当于现在高校的同乡会。要做能做的事无非两样,一是联络感情,大家空下来打打扑克、推推麻将,或者吹吹牛聊聊天。二是办一本会刊杂志,也无非是证明尚有这个组织存在而已。
刘湘新办的励进会与学友会并非相互取代的关系,而是二者并存,学友会属于外围组织,完全公开,励进会属于核心组织,对外始终保密。
励进会的入会手续很严格,必须由两个老会员介绍,并经刘湘亲自批准,才能成为正式会员。
入会之初,会员要宣誓,首要一条便是拥护“会长”,也就是刘湘。毒誓由每个会员自己填写,申明如有违反,须受的各种惩罚:有人填“枪毙”,有人填“杀头”,有人填“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念完毒誓,还要按手印,整个程序弄得跟加入黑社会差不多。
刘湘最初发展的会员,都是营长以上的实职军官,后来逐渐推广到王陵基的保安队,最后连县政、财政训练班也被纳入其中。
参加过蒋介石峨嵋军训团的军官,被刘湘认定为有“中毒”嫌疑,这些人是不能马上介绍入会的,必须先要到他举办的军官教育团回炉再造。军官教育团名义上是上军事课,但主要仍是“精神讲话”,不过是跟军训团反着来,而且由刘湘亲自主讲,这叫“消毒”。
只有消过“毒”的人员,再经逐个考察,才能拥有加入励进会的资格和机会。
在嫡系将领中,潘文华、王陵基得以被批准入会,成为刘湘暂时能信得过的“自己人”,唐式遵、王缵绪、范绍增则受到励进会的严密侦察和监视,因刘湘怀疑王缵绪加入了复兴社,每天负责在其身前身后盯梢的竟达二十人之多。
继“以神治军”过时之后,依靠励进会,刘湘成功地从“以神治军”过渡为“以会治军”。最盛时,励进会员多达八百人,形成了以刘湘为中心的所谓“甫系”。
在刘湘的护持下,地下党逐渐进入励进会的核心决策部门,并在刘湘与蒋介石的暗斗中扮演起重要角色。
康泽的复兴社无孔不入,到处搜集情报,地下党就在励进会中设立情报训练组,专门训练反蒋特工人员。
别动队持有武器,并受过军事训练,一般人不敢惹,励进会便也相应成立了特务队,对别动队进行打击。
曾有几次,特务队在深夜向别动队员发起暗袭,用麻袋罩住,捆绑后丢入沟内淹死。
别动队在明处,特务队在暗处,四川地方又大,以致于别动队吃了亏后,都不知道该找谁算账。康泽气急败坏,找到刘湘大发雷霆,质问是怎么一回事。刘湘推说他会慢慢调查,就把这个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头目给打发掉了。
除发起情报和特工战外,地下党的舆论宣传也很有力量。小说《红岩》中除罗世文外的另一个地下党著名领导人车耀先,当时就在刘湘手下担任杂志主编,进行抗战宣传。
蒋介石发现要打入刘湘的军队,变得越来越困难。
参谋团成员去看望一位老友,此人便是加入励进会的少壮军官,他直言不讳地说:“中央入川帮助打红军,我们竭诚欢迎,但如果要征服四川,那将受到抵制。”
用“征服”二字,等于把“中央”等同到了异族或者外敌,其敌意可见一斑。
在励进会的明争暗攻下,一贯叫得最凶的康泽率先支持不住,政训活动被迫停顿,并于年底自行撤销,他自己也被调去“禁烟缉私”。至此,除少数隐藏得较深的复兴社骨干外,重庆行营、成都军校以及宪兵团、别动队都偃旗息鼓,躲到了一边,蒋介石的势力在四川遭到了极大的削弱。
刘湘能够“联共”,并不是真的对共产党和红军起了好感,说到底还是利害关系使然,但他却着实从中尝到了甜头。
“七七事变”以前,延安的物质条件非常困难。据说毛泽东曾亲自致信刘湘,说延安想办一个图书馆,可是缺乏图书资料,希望刘湘能予以帮忙。
众人议定送一万元,在没有通货膨胀之前,一万元不少了。上报刘湘,刘湘说:“一万元未免太小气了,我们要同人家合作嘛,既然合作就得出点力。”
随手一批,便是五万。
在“联共”的基础上,刘湘再派张斯可赴广西南宁,那里也驻有延安代表,三方代表共同签订了“红(军)、桂、川军事协定”,商定要联合反蒋。
刘湘还希望将省外的这盘棋摆得更大一些。
1936年9月,他召集励进会骨干成员,在成都公馆举行秘密会议。刘湘亲自出席会议并讲话,就如何交结更多的“朋友”,让众人支招。大家一番讨论,所提交的“朋友”名单中有山东韩复榘,山西阎锡山,还有陕西的张学良、杨虎城。
最后刘湘选定联络陕西。因为根据情报,蒋介石要调张学良及其东北军去福建,调杨虎城及其第17路军(又称小西北军或后西北军)去甘肃,另由胡宗南进驻西安,取代张、杨。
陕西是杨虎城的地盘,张学良则是继“九一八”、长城抗战后便居无定所,只能在陕西寄食以存,蒋介石动了他们的窝,那二位能不跳起来吗?显然,现在联络张、杨反蒋,恰在其时,反倒是韩复榘和阎锡山,小日子一直过得不错,很难下决心“造反”。
经过物色,刘湘决定派黄慕颜完成这一使命。黄慕颜首先去广西,与李宗仁谈定了“川、桂、陕”合作反蒋的事宜,接着再由成都乘机去西安,对外则宣称前往洽谈川陕联防事宜,以避人耳目。
黄慕颜的大舅子在西安绥靖公署任交际处长,为杨虎城的得力助手之一。通过这一关系,黄慕颜顺利地见到了杨虎城,并交付对方一份关于“川、桂、陕”联合反蒋的电稿。
杨虎城说他和刘湘在见解和想法上“完全吻合”,但他要黄慕颜稍等几天,待他和张学良研究之后再行答复。
实际情况是,张、杨正在酝酿一起惊天大行动。
1936年12月12日,爆发西安事变,张、杨在华清池捉住了蒋介石。黄慕颜得知详情后,立即电告刘湘,并建议刘湘解决在川的“中央”势力,以响应西安。
西安事变发生时,刘湘正在大邑养病。闻知消息后,急忙赶回成都进行处置。在接到黄慕颜的电报,确证消息属实后,刘湘君臣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张、杨也太牛了,我们撑破天,也只敢打打擦边球,玩玩合纵连横,他们竟能给老蒋来个瓮中捉鳖,瞧瞧人家这胆识,惭愧啊。喜的是,不用自己费吹灰之力,嚣张一时的老蒋已经束手就擒,眼看着连小命都要保不住了,真应了那句话,什么圈到最后都是花圈,什么坛到最后都是祭坛。
当天,四川发出两封通电,一封出自于国民党四川党部,一封出自于刘湘,前者声讨张、杨,后者看似态度模糊,实质是寓支持于模糊之中。
刘湘举止暧昧,弄得贺国光惶惶不安,一再找刘湘和邓汉祥探问,并竭力劝说刘湘拥护南京政府,但收效甚微。
刘湘尚保留着一丝模糊,是受邓汉祥之谏,采取观望态度,多看几天再说。
先看南京。何应钦就任“讨逆军”总司令,要举兵讨伐张、杨。早已倾向于蒋介石的孙震闻讯,立即附和,并要开拔入陕,刘湘电令其撤回川境,不准擅自行动。其他如邓锡侯、李家钰、刘文辉,一看事情这么复杂,马上都不动了。
再看西安。“讨逆军”已攻入潼关,并拟派飞机轰炸西安。刘湘一合计,在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张、杨恐怕不会再留着蒋介石做人质了,只会将其咔嚓了事。就算“讨逆军”暂时攻不进西安,飞机炸,也得把老蒋给炸死。
那还等什么,动手吧。
正要下达进攻令,有幕僚劝止:“西安那边激战正酣,如此做法,会把“讨逆军”的注意力转移到四川来的,那样四川就要吃苦头了,何必呢。如果能确定蒋介石真完蛋了,到时再动手也不迟。”
刘湘认为有理,于是决定:先布置包围,然后再动手。
刘湘随即以潘文华为总指挥,傅常为副总指挥,将成都军校和重庆行营完全包围起来。
蒋介石在川的主要武装力量就是成都军校,另外还有宪兵团和别动队。发现自己被包围后,他们当然不甘于坐以待毙,所有大小官员全都自动自发地出来抢筑工事,昼夜和衣不睡,且不论文武,全部持枪在手,欲作困兽之斗。
成都市区由此一片肃杀,街上连行人都看不到几个。
刘湘等着老蒋毙命,便好下达进攻令,但黄慕颜那边又迟无消息。
1936年12月16日,刘湘召集高层会议,以便敲定最终立场。会上,傅常、潘文华主张立即响应张、杨,对成都军校和重庆行营发起进攻。
听完傅、潘之言,刘湘问邓汉祥以为如何。
邓汉祥说:“策之上者,莫若静观其变。蒋败,不过是瓮中之鳖,万一事有反复,则我未轻举妄动,大可免遭嫉恨。”
邓汉祥不同意此时发动进攻:“如果张学良杀了蒋介石,军校、行营就能搬得走吗?南京政府必不会善罢甘休。又假设张学良放了蒋介石,到时候我们怎么下台?”
有了“两广事变”时的教训,刘湘已不敢再随便头脑发热,他认为邓汉祥分析有理,遂力排众议,采纳了其建议。
邓汉祥立即出面安慰贺国光及其他在蓉人员,刘湘对外也换上了一副新面孔,宣布就任川康绥靖主任,领着邓锡侯等人,口口声声要“营救领袖(蒋介石)”。
这当然都是做给人看的表面文章,如果是真心“营救领袖”,他也犯不着把孙震给硬拉回来。
最好是张、杨把蒋介石给杀了,那得省多少事啊!
可惜天不遂人愿,在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代表团的调解下,西安事变得以和平解决,张学良释放蒋介石并陪送其回到南京。
刘湘既失落又诧异,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对重庆行营和军校全部撤兵解围。
邓汉祥说的是对的,依靠他的远见卓识,刘、蒋的关系才未达到公开破裂的程度,继“两广事变”后,刘湘又躲过了一次莫测的风险。
可另一方面,刘湘却没有办法将他兴兵包围的事也都一概抹去,相关报告早就飞到了蒋介石的案头,双方原有的梁子不仅没有解开,反而越结越深。
暗斗仍将继续,只是进入了一个更为激烈而微妙的阶段。
1937年2月,社会上谣言纷传,一边说蒋介石要下手搞刘湘,一边又说刘湘也将有所行动,驻川“中央军”与川军的关系再度紧张起来,双方都忙于构筑工事,以备不测。
已升任代行营主任的贺国光急忙下令将工事全部铲除,刘湘也通过讲话辟谣,事态方告平息。
所谓“谣言”都不是没来由的。蒋介石给刘湘发来电报,让他派全权代表到南京商议要事。
刘湘敏感地意识到,蒋介石要下手“搞”他了。跟蒋介石打交道,环顾幕中,唯邓汉祥能胜此任。在送邓汉祥出发时,他把自己想好的策略告诉对方:“无论蒋介石出什么题目,我们都要抱一个拖字来应付,拖一天有一天的机会,以避免和他打仗为上策。”
1937年3月18日,邓汉祥由贺国光陪同,乘专机飞至南京。
一下飞机,邓汉祥就感觉到了压力,因为当地舆论都在纷传,说四川企图“造反”。
在这种舆论包围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事了。
果然,蒋介石第一时间召见,一开口就来了一句:“四川的军队太多了。”
怎么个多呢,蒋介石的说法是,“四川一省相当于欧洲一个大国”,哪里要这么多兵,你们都在防谁啊?
蒋介石给出的处方是:“应该缩编!”
传说中的铁砂掌来了,好在邓汉祥已有心理准备,不慌不忙,以刘湘所传的“拖”字诀应之:“如果四川各军都按照一个标准同时进行,自属必要……”
蒋介石同样已荷枪实弹,铁掌刚出,飞剑又至。
“甫澄身体多病,兼管军民两政,一直深恐他力有不逮。所以这次我准备派能够同他合作的人去担任省主席,让甫澄专负绥靖地方的责任,这样也便于他休养,对地方和他个人都是有利的。”
这不但是飞剑,还是穿心剑,一通乱七八糟的台词,眼瞅着直奔对手的胸口致命袭来。
邓汉祥既不能退,也不能闪,更不能拖,只能硬生生地接招。当然他不能说刘湘不肯退位分权,得说军民分治尚不合“川情”。
“四川在防区时代混乱多年,人民深受其苦。自省政府成立,防区制取消后,关于地方治安及用人、用钱方面,始稍有眉目。现在截然划分军政、民政,由两人负责,恐难收辅车相依之效,反而会转增中央西顾之忧。”
蒋介石气势如此之盛,是因为“西安事变”后的形势与“两广事变”时相比大为不同。在国内声誉上,蒋介石一下子到达顶点,看上去已正正经经像个全国领袖,国内没有任何人能撼动得了他的地位,因此不管邓汉祥当着面如何巧舌如簧,他始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眼见相持下去甚为不利,邓汉祥想了想说:“委员长日理万机,不便多来麻烦。可否指定一位负责人从长研讨,使汉祥多有陈述机会。”
蒋介石料想邓汉祥也耍不出什么特别的花招,便点头应允,并指定军政部长何应钦与其商榷。
邓汉祥反复权衡,在蒋介石势大,又不能打仗的前提下,要想缩着脑袋一刀都不挨是不可能了,按照刘湘“拖一天是一天”的策略,他选择了舍卒保帅。
邓汉祥对何应钦说:“缩编军队和军民分治两件事,如果同时进行,逼得过紧,恐难免滋生事端,何不分两个步骤办理?”
邓汉祥提出,可以先缩编军队,过一些时候再搞军民分治,“同样可以达到中央的愿望”。
通过何应钦的转述,蒋介石合计下来,左一刀右一刀,反正都是一刀,排着队砍也未尝不可。于是在第二次接见邓汉祥时,蒋不再提及军民分治,只决定于7月1日在重庆召开整军会议,并派何应钦为代表到渝主持。
邓汉祥返回成都,将前后情形跟刘湘一说,刘湘也意识到此番不同往日,蒋介石是专门针对四川而来的。
假如当初没听邓汉祥之言,直接向行营和军校发起进攻,不管攻得下攻不下,有一点可以确定:蒋介石绝不会跟你这么啰里啰嗦,早已率兵打到四川了。
现在还能分步骤来,那真是给足了面子,再不学乖点,就太没智商了。刘湘立即致电蒋介石和何应钦,表示拥护整军会议。
1937年4月16日,刘湘再作让步,声明接受南京政府提出的“川军国军化,政治中央化”。第二天,川军腾出位置,由“中央军”正式进驻重庆。
这是刘湘备受煎熬的一段日子。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曾像金钟罩、铁布衫那样的合纵之术正在式微,面对蒋介石在军政两面的凌厉攻势,南北诸侯均噤若寒蝉,没一个敢上台过招。
1937年4月30日,西安事变的发起者之一杨虎城被蒋介石革职。而事实上,在此之前,他的“小西北军”就已经瓦解,握枪杆子的人一旦失去枪杆子,你怎么摆布都没问题。
当天,刘湘便离开成都市区,移居金花桥别墅。
金花桥别墅是一座乡村别墅,坐落于成都至双流的公路附近,有专用汽车道与公路连接,在紧张情况下随时可以沿公路逃生。
过去刘湘养病都是去大邑老家,这次破例住进金花桥别墅,实在是被杨虎城的先例给吓得不轻。
四天之后,见周围尚无异样,他这才返回成都,一回来即将蓉、渝两市的警察局长予以撤换。
他还是安全的,至少在整军会议之前。
尽管害怕,但一天天过去,那个日子还是在不断逼近。何应钦即将飞抵重庆,同时电告刘湘如期参加整军会议。
刘湘的嫡系部下闻讯,大多劝止刘湘赴渝。刘兆藜等三个旅长更是跪在地上痛哭,说去重庆凶多吉少,万一被扣,一切就都完了。
尽管刘湘答应与会,其实心里也一点底都没有。彼时蒋介石正在庐山,邓锡侯、刘文辉、杨森在山上都驻有代表,他们发回的电报,无一例外都说蒋介石欲借整军会议来收拾刘湘。
这些电报当然不是给刘湘看的,但刘湘有办法偷看,他那个侦察电台可不是吃干饭的。
看完电报,刘湘更有顾虑了,就担心何应钦邀他不是开会,而是去看硫酸雨。
谋士和武将数不胜数,到头来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却还是只有一个,那就是邓汉祥。
刘湘问邓汉祥,我究竟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邓汉祥说:“假如是我替蒋介石策划,就绝不会采取扣留你的办法,光扣你有什么呢,你的几十万军队仍然会成问题。”
那蒋介石会用什么办法呢,“不如用绳子勒!”
刘湘被吓一跳,但邓汉祥并非那些不上档次的暗杀特工,他所说的“勒”是指政治策略。
“蒋介石可以先缩编你的军队,再逼你实行军民分治,最后再调你到中央当个部长,岂不省事得多?”
谁都能听出“勒”法之巧妙,若不是蒋介石的首席幕僚杨永泰早已被刺身亡,没准他献给蒋介石的就是此计。
刘湘当然不愿意被活活“勒死”,不过这起码给了他拖延的时间,比直接扣留要好很多。
一切都是推测,毕竟邓汉祥不是蒋介石的幕僚,所以他又给刘湘想出了一个最稳当的办法。
按照邓汉祥的布置,他和刘湘同时出发,只是所乘交通工具不同,刘湘坐汽车,邓汉祥坐的是飞机,这样邓汉祥便提前到达了重庆,而刘湘则一路慢行,最后停于璧山。
邓汉祥与刘湘约定,由邓汉祥先同何应钦密谈,摸清底细后再到璧山与刘湘会合。假如整军方案危及川局,刘湘无法接受,便马上以旧疾复发为借口,中途折回重庆;倘若开出的条件平易,尚不难接受,那么自然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进重庆。
邓汉祥在重庆机场接得何应钦,寒暄已毕,首先就说:“你不知道,这里的谣言很多。”
何应钦忙问是什么谣言。邓汉祥便告诉他:“不外整军就是在整刘甫澄。”
何应钦不听则可,一听赶紧“辟谣”,并且信誓旦旦地对邓汉祥保证:“我带来的是一张白纸,刘甫澄想要如何写就如何写。”
这正是邓汉祥想得到的答案。他和刘湘怕就怕蒋介石利用整军会议,或直接扣人,或卸其兵权。
为了进一步加以确证,邓汉祥故意说:“蒋先生的把戏很多,谣言也不能认为毫无根据,特别是我不知道你给我讲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何应钦急了:“我是贵州人,川滇黔向称一家,而且我对甫澄素无恶感,如果委员长真要收拾他,我肯来当刽子手,同四川人结不解之仇吗?”
杨永泰、张群、何应钦,合称为邓汉祥的三把“钥匙”,大家平时私交不错,同时,邓汉祥与何应钦还是同学同乡,彼此之间很了解对方的性格脾性。何应钦究竟说没说假话,邓汉祥是能觉察出来的,他注意到,何应钦在说话的时候,态度很自然,没有一丝一毫装出来的表情,因此判断何应钦没有欺骗他。
当夜邓汉祥赶到璧山,将经过详告刘湘,刘湘这才决定去重庆。
1937年7月1日,整军会议在重庆开幕。
何应钦先代表蒋介石讲了一通会议的意义,刘湘、邓锡侯等人赶紧假惺惺地表示拥护,接着便进入了实质话题。
何应钦定了个调子:“川康军队,从数量来上讲,报中央备案的就有一百七十多个团,竟然比日本常备部队的两倍半还多。以四川一省来供养这么庞大的军队,无怪乎质量难以提高,所以四川军队急需整理。”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还是要缩编。握枪杆子的有哪一个舍得朝自己身上砍这一刀。会场上立即鸦雀无声,谁都不表态,刘湘也缄口不言。
会议形成僵局,何应钦着急万分,他虽然带来的是一张白纸,但总得往上面填点啥,否则如何交差。
无奈之下,何应钦便通过顾祝同去说服范绍增,要他在会上带个头,主动裁减军队,条件是将来另外成立一个军,由范绍增出任军长。
范绍增早就跟刘湘离心离德,觉得这个买卖不错,于是一拍胸脯,应承了下来。
再次开会,范绍增第一个开口:“服从中央,裁减我师!”
范绍增的表态,一下子打开了裁减川军的缺口,会议随后完全被何应钦一人所掌控,由着他哗啦哗啦地把价码往上抬:川军缩减十分之二、川军团长以上军官以后由“中央”直接委派、川军军饷每月由南京军政部派员点名发放……何应钦从南京带来的确实只是一张白纸,可是转瞬之间,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刘湘不仅要裁军,而且眼看着连军队的用人权和财权都保不住了。
刘湘和各军头领皆瞠目结舌,有一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味道。尤其刘湘,心里面真是恨死了窝里反的范哈儿。
正在刘湘大伤脑袋之际,何应钦突然宣布中止会议,并紧急起程返回南京。
会议无疾而终,决议自然也就无法落实。包括刘湘在内,川军将领们犹如上晚自习遇到断电的学生,那个喜出望外和欢呼雀跃,真是难以形容。
何应钦中途离场的原因很简单,“七七事变”爆发了!
正如很多人所议论的,是“七七事变”救了刘湘。刘湘也再次认识到,只有以抗日为旗号,才能继续与蒋介石对抗,也只有出川抗日,才能保住川军不被裁减。
刘湘遂主动致电蒋介石,请缨抗战,同时又通电各省,号召全国总动员。
1937年8月7日,应蒋介石电召,刘湘偕邓汉祥等人,由成都飞赴南京。去之前,他对外发表谈话,表示将把四川的人力物力都拿出来贡献国家。
到达南京的当天下午,蒋介石就约见了刘湘,对刘湘说:“知道你今天要来,因此决定今晚召开国防会议,请甫澄兄回去休息一下,务必准时参加。其余事情,另约时间再谈。”
如此举足轻重的国防会议,居然是要等他刘湘来了才开。如此礼遇,不由得刘湘不激动。要知道与会者除南京的文武群臣外,还有南北各地诸侯,要论彼此实力,四川也就排个中等而已。
开会了,蒋介石先作报告,接着阎锡山发言,再接着,就轮到了刘湘。
刘湘说:“四川的人力物力,可作抗战的有力后盾,目前就能出兵三十万,今后还可出壮丁五百万及大量粮食物资,以供抗战之用……”
外界印象中的刘湘,从来是一副木木讷讷,不擅言辞的样。没想到这回他精神饱满,侃侃而谈,一讲就是十分钟,俨然已成为主战派的活标本,全场空气也都逐渐趋向于对日作战。
凑巧的是,蒋介石给刘湘安排的居住地,乃张学良旧年在紫金山麓的自建别墅。这是一座中西风格合璧的建筑,外型美观,内部陈设也非常华丽,只是因坐落于郊外无人区,得多加警卫。
有客前来拜访刘湘,都忍不住啧啧称赞,说别墅真漂亮。刘湘那几天心情特好,连说话都像个顽童,他提出疑问:“张汉卿(张学良)真怪,怎么想到跑这里来修别墅的?”
俄顷,他又大发感慨,认为张学良护送蒋介石回京却因而被囚,很不值当:“张汉卿也太天真了,让他(蒋介石)走路,也就够了嘛,还要亲自送上门来。”
让刘湘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其实也差点“自投罗网”。
何应钦约请邓汉祥,并转给他一封蒋介石的亲笔信,大意是说要贯彻整军会议的决议案云云。
邓汉祥大吃一惊,原来“另约时间再谈”的就是这个,还有完没完了?
他对何应钦说:“现在既决定抗战,何必还要执行决议案呢?刘甫澄个人对此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川军官兵必然会由此产生误会,认为中央不相信川军,减少他们出川抗战的勇气。”
正说着,刘湘串门子来了。
邓汉祥无法回避,只得把信件交给刘湘看。刘湘一看,恰如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就沉不住气,脸色刷地变了。
邓汉祥夸口刘湘没有问题,其实最有问题。何应钦见势不对,赶紧起身打圆场:“这件事还在商量,甫澄兄不要着急。”
何应钦重新给蒋介石作了汇报,返回时两手一摊:“蒋先生对整军案,认为必须贯彻执行,意甚坚决。”
如此粗暴而决绝的回应,让刘湘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以低沉的语调对邓汉祥说:“你把四川的情况找何部长谈谈吧。”
邓汉祥对何应钦说:“目前急于抗战,若要各军整军,就调不出军队来,怎么办呢?”
何应钦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答应再去找老蒋。
何应钦前脚刚走,刘湘就对邓汉祥说:“要不我们还是先想法子溜回四川再说吧。”
关键时候,邓汉祥比他的“主公”要冷静和理智得多:“就算要溜,也不要露出马脚,不然就恐怕走不成了。”
两度碰壁,使蒋介石不能不亲自出马,他约邓汉祥前去谈话,见面就问:“你们这几天商量得怎么样?”
邓汉祥说:“出兵的事已经商量好了。至于执行整军会议案,刘主席向来服从命令,也没有什么意见。不过——”
抬头看了看蒋介石,邓汉祥才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不过我替委员长设想,当此抗战用人之际,整军会议案可否暂缓执行?”
话没说完,蒋介石就来了气。
吞吞吐吐半天,不就是想拖着不办吗,告诉你,这个“藩”我是削定了。他说:“世界上无论哪个国家,军政不统一,那个国家还有办法么?”
话一挑明,就都无法再藏着掖着了。邓汉祥急不择言,鼓起勇气反驳道:“云南、广西、山西,军政都还依然如旧,也不仅四川一省特殊,何必独责四川?”
蒋介石出身军人,口舌之辩并非所长,何况对面坐着的是邓汉祥这样伶牙俐齿的谋士。
越口拙越生气,越生气越口拙,蒋介石最后变得怒不可遏,抓狂不已。
邓汉祥也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可既然已经触了“龙须”,那就只好硬着头皮触到底了。
“如果一定要贯彻整军会议案,万一因此影响川军抗战,一时无法调出四川,那怎么办?!”
话一出口,连邓汉祥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话可以私下说,可以对着何应钦说,但直接跟蒋介石说,这不变成以抗战来“胁迫领袖”了吗?
然而恰恰是这句话,把蒋介石给镇住了。他很快冷静下来,表示可暂缓执行整军会议案,不过“暂时可以,永久则不行”。
邓汉祥立即答复:“抗战结束后,全国军政统一,四川自然不会例外。”
要的就是“暂时”,“永久”以后再说吧。
邓汉祥回到居所,将经过告诉刘湘,刘湘仍然犹疑不定:“蒋介石的话靠不住,我们还是设法溜走为妙。”
不管邓汉祥怎样劝说,刘湘总是坚持:“应付应付,混回去再说。”
两人正在窃窃私语,侍从跑来报告:“蒋委员长来了。”
刘湘急忙跑到门口迎接“御驾”,握手之后,蒋介石便说:“甫澄兄,我们两兄弟,自北伐以来,你对国家和我个人的维护,我是不会忘记的。现在要抗战,四川对国家的关系更重要了,以后希望你多负责任,整军案可以等抗战结束后再说。”
蒋介石还跟刘湘共享了他的从政经验:“过去我总认为事必躬亲,才放得下心,必须与我有关系的人,才是人才,才肯重用,这一念之差,几乎把国家误了。我现在则不然,只给部下提供一个方针,至于他如何安排,如何去做,我绝不过问,所用之人,也有许多是素昧平生的。”
说到这里,几乎已是推心置腹:“过去我的这些短处,甫澄兄或多或少亦不免有相同之处。四川地方之大,人口之多,不亚于欧洲的大国,希望甫澄兄在军政方面提纲挈领,多延揽人才,自然会收事半功倍之效。”
显然,蒋介石已经完全换了一种态度,现在他对刘湘既“放得下心”,也肯“重用”。整个谈话过程中,蒋介石语气亲切,待刘湘真跟自家兄弟一样。
蒋介石交了真心,刘湘也动了真情,当面表示愿为国家效忠,为抗战尽力。
蒋介石走后,刘湘异常高兴地对邓汉祥说:“这回蒋介石算是说了几句知心话。”
邓汉祥一语中的:“恐怕还是‘川军调不出来怎么办’起了作用。”
邓汉祥说得没错,蒋介石再无心思顾及“削藩”,因为“八一三”淞沪抗战已经打响了。
1937年8月13日,刘湘被南京政府任命为第二预备军司令长官。第二天,刘湘即与随行人员赶回成都,为出川抗战作准备。
跟其他省的诸侯相比,川军颇有地方特色,比如他们彼此打仗的时候可以打到你死我活,仗打完了,同样也会没事人一样,你哥子我老弟地把酒言欢。
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川军喜“内战”,不喜“外战”,也就是尽在本省之内混战不休,极少向外省扩张地盘,以致于四五百场大小战役打下来,都是在家里摔桌子打板凳。
久而久之,外界都看清了川军的这个“软肋”。岷江大战爆发时,川省旅外同乡会纷纷来函相责,其中一封电文直斥川中诸侯“有野心而不务远略”:你们就知道屋里横,一味关起门来厮杀,有种的,到外省去争个输赢啊!
谁会去外省呢,都不愿意去。
民国时期的四川,称得上是近代中国的缩影。这个“天府之国”,历来以地广人多、物质生活条件优越而著称。诸侯们在这里既有财源,又有兵源,不愁吃、不愁喝、也不愁玩,不到万不得已,没人肯背井离乡——你就说刘存厚吧,被人家赶出去那么多次,他不还是厚着脸皮哭爹喊娘地要回来吗?
其他省份可不是都这样,比如云南滇军和贵州黔军就乐于出省作战,甚至长期“赖”在四川不走,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滇黔两省相对贫瘠落后,要养活军队颇不容易。
当然不是说川中诸侯们都无远略,其中拔尖的也曾跃跃欲试。
蒋桂战争时,刘湘曾派一个师出川“拥蒋讨桂”,但那一次纯粹是形式大于内容,相当于出省旅行了一趟,除了来回赶路,什么都没做。
川军仅有的几次省外之战大多集中在湖北。比如,刘湘和熊克武共同策动过“援鄂之战”,杨森在“宁汉分裂”时,也曾站在蒋介石的南京政府一边,举兵“讨伐”武汉政府,然而两次都以惨败而告终。
杨森在兵败之后沮丧不已,说:“我这次率数万之众出川,是为四川人争省格,外省人常骂我们四川人是川耗子,不出夔门一步,只有关起门来打内战的本事。我总想这次能为四川人争口气,哪知道全军崩溃,真使我痛心万分。”
唯一说不上败的一次,是王陵基领兵与贺龙在洪湖作战,可就那一次,实际上也是寸地未得,一点好处都没捞到,等于白辛苦了。
以后川军基本上是足不出省,就算是偶尔出川,刘湘也要反复叮嘱带兵官:我的策略是“内重于外”,你们出去后意思一下就行了,千万别傻乎乎地去拼命啊。
就算是省外作战,其实也是内战,不过是更大范围的内战而已。现在川军不仅要出省,还要进行“国战”,以抗敌御侮,川人的民族自豪感一下子全被调动和激发出来了。
刘湘回川动员时,四川正处于沸腾之中。游行队伍天天在街上示威请愿,成都多次举办有十万人参加的抗战动员大会。“五老七贤”中的尹钟锡诙谐地对人说:“现在要实行总动员,可惜我老了,已经动不得了,不然也想上前线哩。”
民众踊跃,大部分川军官兵一谈到要出川打日本,全都是笑逐颜开、精神百倍。
在川军出川誓师大会上,唐式遵推开麦克风,走到前台慷慨陈词,且声若洪钟,响彻全场。他还当众朗诵了自己写的一首诗,以明其志:“男儿立志出夔关,不灭倭奴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
会后唐式遵说到做到,将自己的一处房产捐作抗战经费。过去“二瘟”最受人诟病之处,便是说他缺少阳刚气质和铁血精神,现在如此给力,自然受到舆论的一致称道。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激昂。
唐式遵的诗,细细听来,其实也有一股荆轲易水送别的味道。川军虽有二十余年战史,积累了四五百次作战经验,但活动范围很小,交战对象也有限,除杨森所部外,从未与外国军真正对阵过。此次川军远征千里,一去就要与现代化装备的日军开打,这日本兵听说有的是大炮、飞机、坦克,这些东西连见都没见过,一打起来,十有八九是真要埋骨他乡了。
人总是怕死的,这是自然规律,像杨森那样天生刚猛的毕竟不多,而临时焕发出来的激情也不可能永远持久。于是,有关系的便请假调职,或者以闲散名义留守后方,甚至不要名义,也情愿缩居成都、重庆当寓公。没有关系的中下级军官和职员,只好自叹命不如人,狠着心肠在驻地与娇妻爱儿话别。
营连以上的高级带兵官一般跑不掉,硬着头皮到战场上“走一阵”是他们的唯一选择,因此大多“预立遗嘱,处分家产”,表示自己将以“有死之心”出川抗战,实质上为数不少的人都心情阴郁,预感到此番将“无生之望”。
刘湘本人也甚为忐忑,他忐忑不是怕死,是希望能旗开得胜,来改变川军连年打内战的“恶名声”,提高他和川军在全国的声誉地位。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久违的“刘神仙”。
早在半年前,刘湘就将刘从云接回了成都,他也不时走访,过从甚密。刘从云的信徒都以为刘湘将再度重用刘从云,因此纷传:“刘恩师落难两三年,现在又可以东山再起,重整旗鼓了。”
刘从云的信徒哪懂政治,就算刘湘想用刘从云,在四川“门户开放”的情况下也根本做不到了——那样的话,刘湘恐怕一辈子也摆脱不了“迷信落后”的帽子了。
有时候,迷信就是一味镇定剂,可以让你在六神无主的时候得到一点安慰。出川前,刘湘不光找刘从云卜卦,也曾将那个不取酬的“民间相师”王篾匠请来成都给他看相。
王篾匠怎么说,现在已经无人知晓,但刘从云的卜卦清清楚楚,因为后来川军出师的“良辰吉日”就是由刘从云掐指算出来的。
在算好“良辰吉日”后,刘湘又专门配备了精兵良将。除他自己派出六个师外,一道请缨出征的邓锡侯、孙震、李家钰也都各出兵两个师,全部加起来有十四万之众。这些部队的战斗力都较强,属于川军中最基本最精锐的部队,尤其是刘湘所部,无论装备、训练还是实战能力,在川军中都数一数二。
邓锡侯、孙震、李家钰都是亲自统兵,刘湘虽未即刻亲征,但受命出发的潘文华、唐式遵,向为刘湘座下的哼哈二将,全都有组织和指挥大战役的经验。他们以下,则囊括郭勋祺、刘兆藜等新生代川将,可以说所有能征惯战的兵将基本都调出去了。
如此配置,在刘湘看来,不说大获全胜,打几个漂亮仗扬扬威总是可以办到的。
蒋介石分派给川军的活,是在河南担任一个方面的作战任务。刘湘考虑仅由长江水路出川的话,一者容易贻误战机,二者这么多部队挤一起,沿途给养和交通工具也很成问题,因此决定分成两路纵队行军。
北路纵队包括邓、孙、李三部,由邓锡侯、孙震率领,从陆路步行,出剑阁向西安集中,东路纵队即刘湘所部,由唐式遵、潘文华率领,自水路乘船,出夔门向武汉集中。
刘湘的计划是,待两路纵队到达指定地点后,再令他们分别从西安、武汉出发,以便北渡黄河作战。
1937年9月1日,东路纵队率先坐船东向,接着是北路纵队。
川军陆续踏向了光照他们一生的戎马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