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不窥园,任春来夏又走,草长冬来风又卷。那么,授业解惑的工作怎么办?
董仲舒已经想了一个好办法:教出几个弟子,然后让弟子们替他收徒弟,又替他传道解惑。此中妙法,既不误事业,也不误练功,可谓一举两得。
于是,弟子收弟子,弟子又再收弟子,一收十,十收百,结果是,外面到底有多少弟子,董仲舒不知道;师傅长什么样子,后面的弟子也不清楚。
有弟子挂探师之名,前来窥大师风采,然而当他们来到董仲舒门前,招待他们的却是一道家常闭门羹:练功中,不便见客,勿扰!!
勿扰三年,三年转一瞬,一眨眼就过去了。这时,董仲舒终于出山了。
三年闭关,董仲舒写了一部绝世思想著作:《春秋繁露》。
叔本华说,当欲望满足了,人就容易变得无聊了。所以,当一个武功高手练成绝世武功时,或许他毕生只有一种感觉:痛苦。
痛苦,全是因为没有敌手。就像金庸小说中的孤独求败,一生都在痛苦地寻找对手。
然而这一刻,对董仲舒来说没有痛苦,只有斗志。梦想像兴奋剂一样,催发他满怀豪情下山。
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属于他的时代,即将来临。
那次考试,董仲舒只对三策,就将刘彻搞定。为了更加清楚和了解他们之间过招的内容,我将他们对策的内容整理如下:
第一策
刘彻:自然界的灾异之变,根缘在于哪里?我要怎么样做,才能让苍天保佑?
董仲舒:陛下想知道答案吗?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不过,《春秋》大约知道一二。请允许我引用《春秋》里的观点来回答你的问题。《春秋》认为,天人是可以互相感应的。如果人间发生有悖于常理的事情,苍天会以奇异之象发出警告。如果地上的人死不悔改,那苍天就只好不客气了。
所以,你想得到苍天保佑,最好的办法就是,身为皇帝,先管好自己,再管好百官,百官管好百姓,百姓再管好自己的儿女。相信苍天会看在眼里的,它会让你享受他的灵佑。
第二策
刘彻:听说尧舜打理天下主张无为,整天逍遥自在,国家也没什么大事;周文王却是一天忙到晚,连饭都顾不上吃,国家也管得不错。那么,相对这两者,我到底该学哪个呢?
董仲舒:其实,无论是尧舜,或是周文王,他们的方法都是对的。至于你要效仿哪个,一切须从国情出发。我认为,按咱们国家目前的情况来看,那是非得用力有为才行了。要想有为,就得为国家做点实事。
要做实事,必须从以下几个方面下手:首先,确立治国理念,应以德主刑辅、重德远刑。这点前两位先帝已经做得很好了,请再接再厉;其次,狠抓意识形态建设,确定国家大一统思想。通俗地说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请注意,是罢黜,不是焚坑;再次,狠抓教育。举目天下,什么东西最贵?人才。人才从哪里来?教育。所以,想兴国家,先兴教育。教育发展不起来,想谋发展,图未来,那是胡扯。
第三策
刘彻:你前面讲的什么天人感应论,似乎有点玄,请你再给朕解释一遍。
董仲舒:其实一点都不玄妙。孔子述作《春秋》时,特记载不少灾异之变。就是要告诉我们,我们都是活在苍天的眼皮底下,如果做事不好,那是要受它惩罚的。说得更白一点,我就是想强调君权神授的光荣传统,结合《春秋》强调的大一统思想,确立人伦关系,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总之,三纲五常,仍是王道。道源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些就是治理国家必须具有的理论基础啊。
以上三策,归结起来就是:天人感应,大一统,尊儒重教。
好一个炫烂的诱惑。
然而,天人感应,那是阴阳家邹衍的理念;学术垄断,一家做大,那是李斯曾经干过的事;尊师重教,那是N多年前孟子曾跟梁惠王说过的话。国家大一统,那是孔子作《春秋》的初衷啊。
三年练功,董仲舒不过是发明了新手艺。那就是,他很聪明地将阴阳家和儒家等诸家思想杂糅一体,合成新产品。
按照市场原理,有求就必须有供,有供未必就有求。当年,孔孟奔走天下,推销儒术失败,原因是产品不合时宜,诸侯们也不相信它能救国救民。而董仲舒之所以推销成功,只能这么说,他有一个好运气。
那就是,他是在一个恰当的时间,一个恰当的地点,碰上了一个急需儒学产品的大顾客——刘彻。
老董研发的这套儒家产品,刘彻是满意的。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买家刘彻给董仲舒摆出了这么一个价格:拜董仲舒为江都易王国相。
易王刘非,是刘启和一个叫程姬的女人的爱情合成产品。此厮没啥特长,唯一的特长就是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十五岁那年,恰好碰上吴楚大乱,刘非便主动上书出战。没想到,景帝同意了,还赐了刘非一个将军印。
更没想到的是,刘非勇敢善战,立了大功。于是,刘启便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工作:迁江都,治吴国。
吴国,曾经是吴王刘濞发财致富的好地方啊。后来,刘非听说匈奴举兵入边,又自告奋勇地上书,说愿替国家效劳卖命,将匈奴打回老家去。然而,刘景却告诉刘非,好好蹲在你的地盘,不要乱动。匈奴的事,轮不到你来操心。
应该说,刘启还是宠这小儿的。果然,刘非后来广招天下豪杰,白天走白道,晚上走黑道。搞得天下诸侯,没有几个不忌惮他的。于是,刘非就越来越骄傲,不可一世,谁都不放眼里。
正因为刘非不可一世,所以才得派人去治一治他。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刘非不是虎,却恶于虎数倍,老董能搞得定这只会说话的野兽吗?
老实说,刘彻没有底。老董也没有底。但是,刘彻只能急病乱投医了。老董是大儒,他都搞不定刘非,恐怕将来没人搞得定了。老董只好领命,硬着头皮上了。
事实上,刘彻真找对人了。
罢相
招贤大会结束后,刘彻整顿思想,放开手脚,准备大干一场。
有句话说,不要看得太远,而忘记了脚下的石头。此时就有一块老顽石,堵在刘彻的脚下。这块老顽石,就是瞎老婆子,窦太后。
刘彻自以为,他年轻,有魄力,没啥不能干的事,也没啥干不成的事。正所谓,思想有多远,我们就得走多远。
事实证明,光有魄力还不能办成大事。因为年轻,所以容易激进。人一激进,就容易做错事。要想办成大事,还必须拥有智慧。这个智慧,就是政治手腕。在刘彻的政治生涯中,有一个老人让他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政治,什么叫真正的手腕。
这个老人,当然就是窦太后。刘彻领教到窦太后的第一招,却是一个颠簸不倒的人生至理: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本来窦太后日子也不长了。她也想能安心度过晚年,能少折腾就少折腾。能多攒些日子,当然是件好事。可是,她现在不得不放下老庄哲学,腾出手来教训刘彻。
窦太后之所以舍得出手,是因为刘彻太不像话,太不识抬举了。这都是因为,刘彻罢掉了两个重要人物,恰好他们就是窦太后的人;其次,有人怂恿刘彻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刘彻第一个罢掉的人,是丞相卫绾。
卫绾,代国大陵(今山西文水县)人。人性特点:为人忠厚老实,低调处事。特长:臂力过人,驾车有术,甚至还可以驾车表演杂技。
事实证明,人有特长都是能找到好工作的。当年,刘恒在代地挂职锻炼,卫绾凭借高超驾车技术,获得护驾代王的资格。后来,刘恒回到中央当皇帝,卫绾因为护驾有功,被拜为中郎将。
刘启当太子时,曾多次设宴招待刘恒左右,卫绾也是其中一个。然而,卫绾每听说刘启要召他,总称病不往。
哦,太子请客都不来,是面子太大了,还是瞧不起我呀?刘启从此便将他记住了。
刘恒不知是否看出刘启有什么苗头。他崩前,特意交待刘启:卫绾是个厚道之人,我死后,让他给你开车绝对安全。千万别看我不在了,就踢人家下岗。
如果不是刘恒这句话,刘启还真想马上踢卫绾下岗。不过,先帝有话在先,至少也得给他个面子吧。于是刘恒崩后,刘启没有让卫绾下岗,不升也不降,不冷也不热,就那样过着。
直到刘恒崩掉的一年后,刘启对卫绾的看法,才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使刘启对卫绾刮目相看的,是因为他工作认真,踏实肯干。
听说赛车手跑车,其功力多表现在对拐弯的处理。卫绾做为一名优秀的车手,与前辈大有不同。
当年,夏侯婴驾车,如闲云野鹤,那个潇洒劲是没得说的。就算处于天崩地裂,他仍然不紧不慢,从容面对。结果是,他没有一次,不让刘邦逃过对手的追杀。
如果要分流派的话,夏侯婴应当是浪漫派,而卫绾则是现实派。作为一个搞车杂技出身的人,卫绾清楚地知道,花样不是耍出来的,而是练出来的。所以,他非常珍惜那个一分实力赚一分钱的上岗机会。
于是,一年以来,尽管刘启对他不扬不抑,但是他越发地积极小心。牢骚闷在肚里,微笑挂在脸上,轻屁股,多跑腿,一副十足的敬业精神和态度。
刘启是长眼睛的。当他看到卫绾一副劳模的样子,不禁叹了一口气。看来先帝对卫绾的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嘛。哎,过去那些事儿,就算了吧,看看人家也挺不容易的。
于是,趁着一次机会,刘启召卫绾当陪乘,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打猎回来,刘启问卫绾:你知道为什么让你当我的陪乘吗?
卫绾一愣,答道:我只知道当陛下的陪乘,是我中郎将的职责。职责之外的事,那就真的不知道了。
呵,人不傻,还装起傻来了。刘启又问:我问你,我当太子时,多次请你喝酒,你为什么不来?
卫绾又一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刘启一年来不和他多一句废话,原来心里念着的是这个事儿啊。难道,陛下今天是要揪他出来凉风示威了不成?
一想到这,卫绾的心都凉了。他马上叩首,答道:臣该死,请陛下恕罪,臣不赴陛下之宴,当时实在是生病啊。
刘启一听,笑不得,哭也不是。卫绾啊卫绾,还亏你是老实人,竟然还好意思说生病不能来。我又不是只请你一两次,多次请你你都不来,难道你真的成了天下唯一可以准时生病的人吗?
但是,刘启还是放过卫绾一马。
不为别的,如果这点小事都能大作的话,实在有损天子的肚量。再说了,卫绾也认罪了。既然如此,就让他以后多干点活,将功赎罪吧。
卫绾人生的马车,就这样绕过了惊险路段,从此跑上高速公路。
后来,卫绾在工作上的表现,越发让刘启觉得他是可造之才。首先,卫绾很廉洁,忠诚无二肠,这点很重要;其次,卫绾很会做人。属下有过,他主动承担;自己有功,谦让给别人。以助人为乐为荣,以损人肥私为耻,整一个就是老好人兼道德模范。
如此德才兼备的老好人,最适合做什么工作呢?刘启已经想好了,太傅的工作非他莫属了。于是,刘启先迁卫绾为河间王太傅。
再后来,卫绾的马车在高速公路狂飙猛进,春风得意:刘濞造反,率河间王兵击吴楚联军有功,被拜为中尉;同时,因为军功出色,被封为建陵侯。封侯,那可是武将出身的李广一生出生入死,都不能完成的夙愿啊。
更顺畅的还在后面。刘启废太子刘荣时,卫绾因为和栗姬是亲属,按理是要拉出去砍头的。然而,刘启念卫绾做人厚道,不但再次放过他一马,不久立刘彻为太子时,竟拜绾为太子太傅。又过不久,再次迁为御史大夫。
按汉初的规矩,凡是当上御史大夫的,等于一脚踩上了丞相的高位。果然,刘启将牛脾气的丞相周亚夫踩下地后,随后换了个叫桃侯舍的人为丞相;不久,又将桃侯舍换掉,扶卫绾走上了丞相之位。
刘启相信:卫绾敦厚老实,忠于职守。让他来辅佐太子,只有四个字:安全,可靠。
刘启的眼光是没错的。然而,他却小看了一个人,刘彻。
文景两任皇帝,都是规矩守业的人;然而刘彻不安守本分,小小年纪的他就知道什么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想让他只守不做,那是扯淡。还有,刘彻好儒喜文,卫绾好道守柔。道不同,则不相谋也。思想和方向不一致,卫绾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果然,现在就真出事来了。
卫绾落水过程大约如下:首先,董仲舒提出做大儒业的思想后,卫绾立即响应,趁机对刘彻上奏道:凡是研究申不害、韩非子、苏秦、张仪言论的,都是论政之徒,请一律罢黜!
申不害和韩非子,法家;苏秦和张仪,纵横家。为什么卫绾偏要选这两家下手?
原来很简单,卫绾是个老子学徒。
法家苛政,纵横家油嘴滑舌,这都是黄老思想所不相容的。所以卫绾此招,无非是乘个顺风车,借刀除草。
刘彻批准了卫绾上奏。
然而半年后。夏天,六月,刘彻突然将卫绾罢免。理由是:先帝刘启卧病在床时,监狱的许多劳改犯竟然多是被冤枉的,卫绾作为丞相失职,所以罢免。
这就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得了法家和纵横家,凭什么就留着你道家?
可是,刘启崩前,鞭棍法一改再改,连囚犯挨打时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而卫绾为人处事,怎一个贤字了得,怎么监狱里突然冒出那么多冤枉的劳改犯?这,难道是刘彻无理整人的伎俩吗?
事实上,刘彻想整卫绾,那是没错的;他整卫绾,也是讲道理的。
因为,监狱里实在关了不少被冤枉的劳改犯。这些被冤枉的人,正是前酷吏郅都的继任者整出来的。此继任者,南阳人宁成者也。
宁成,初为济南都尉,后调入长安升为中尉。自郅都死后,长安宗室豪杰解除警报,纷纷如蛇鼠出洞,为所欲为。于是,宁成仿效郅都,开出狠药,猛治长安。结果,长安宗室豪杰人人自危,≮我们备用网址:www.wrshu.net≯又回到郅都当中尉的恐怖时代。
不消多说,在这些被冤枉的人当中,肯定有长安宗室及豪杰。于是,他们层层告状,告到刘彻这里。于是,刘彻揪住宁成,然后假装问责,就一路问到丞相府,责到了卫绾头上。
就这样,卫绾无为跑腿的政治生涯,就此结束。
刘彻已经替他准备好了继任者,此人,正是外戚窦婴。
刘彻之所以选上窦婴,理由如下:首先,卫绾是窦太后的人,窦婴也是窦太后的人,搞掉卫绾,填上窦婴,这是安抚老人家的良计。
其次,窦婴是儒者兼侠客,他来当丞相,君臣政治理想一致,同心协力,还怕儒家事业不能做大吗?
高,实在高。
果然,刘彻挖掉卫绾,贴上窦婴,窦太后一句话都没哼。
然而,不哼,只是暂时默认。窦太后一直在静静地倾听着,她倒想听听这个乳臭未干的牛仔,到底想把汉朝整成什么样子。
此时,刘彻最想的,当然是想把装在汉朝这只瓶子里的旧道水倒掉,重新换上新儒水。
儒水中看中用。这是刘彻说的,这也是窦家外戚窦婴说的,更也是王家外戚田蚡说的。
田蚡者,王皇后同母弟也。当年,窦婴已经混上将军之位时,田蚡还是后宫里一个小小的郎官。不过,因为俩人都是外戚,所以经常聚会喝酒。很多时候,田蚡演的角色不过是陪喝。
那时侯,喝酒都是要讲究规矩的。身份高低,还都可以在酒席上看出。田蚡给窦婴敬酒或行礼,从来都是以小字辈对长辈的方式来侍侯。
然而,谁也没想到,俩人的身份,将来竟然互换了位置。
田蚡之所以如此自信能混出头,原因有二:姐姐王美人很受宠;他本人口才好,社交广,拍马也有一手。
果然不久,田蚡出头的日子就来了。在王美人的吹捧下,在刘启的提拔下,他很快就混上了太中大夫,秩千石,掌议论。
手里阔了,架子也开始装起来了。田蚡开始圈养宾客,拉拢权贵,积攒人气。生活总是由量变到质变,田蚡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权力金字塔的顶峰。
果然,窦婴当上丞相后,同样是外戚的田蚡也乘势而起,被提为太尉。
事实上,如果不是有人阻挡,窦婴和田蚡的位置,那是要互换的。一直以来,他最渴望的就是得到丞相。卫绾被罢,他以为,丞相非他莫属了。然而关键时刻,他却被家里养的那群宾客断了梦想。
宾客们是这样对田蚡说的:论后台,您比窦婴硬;论能力,您不比窦婴差;论人气,您就要比窦婴差一截了。窦婴素贵,人气正旺,天下名士素归之,现在还不是扳动他的时候,建议您还是忍忍吧。
所以,到时陛下让您当丞相,您一定要谦让给窦婴。窦婴当丞相,您一定会当太尉。太尉和丞相,地位同等尊贵,您大可不必神伤。再说了,您捞得谦虚之名,以后还怕没有机会当上丞相吗?
真没白养这群人了。宾客一席话激起田蚡突然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窦太后。窦婴有窦太后撑着,又有一堆名士撑着,如果他真的要和窦婴争这个丞相,恐怕又是一场恶斗。
不如,就顺宾客之意,再忍忍吧。
于是,田蚡马上跑去找王皇后,王皇后又给刘彻吹风。结果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丞相,窦婴;太尉,田蚡。
好了,丞相和太尉换水了。那么,御史大夫呢,这个要不要换?
刘彻的回答是:换!赶紧快!
终于,发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