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长,梦太多。章邯太喜欢黑夜了,他就像一个幽灵,总是悄悄地潜入你的梦乡,举着一把锋利的剑砍断你的美梦。章邯渴望给项梁上一堂军事课,告诉他一个铁的事实:骄兵必败!
一个黑沉沉的夜里,濮阳城内,章邯整军待发。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下,章邯像阎罗王般审阅着这群密密麻麻的牛鬼蛇神,没有人敢喧哗,章邯也没有太多废话,他只说了一句简短有力的话:出发!
城门打开,章邯的衔枚军快速朝城外奔出,今晚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定陶。
章邯这支军队,我们可以叫他幽灵军,也可以叫他疯狗军。疯狗军赶到定陶时,看到好一派秋夜景象。依稀的灯光下,城防松懈可见一斑,城下连条狗都没有,天凉好个秋啊。军帐内篝火点点,士兵们仿佛不是来打仗,反而像是出来野炊的,全都睡得只剩天幕一重重。
定陶只剩下半眼之距。章邯站在队伍前打了一个手势,秦军像飘在空中的幽灵般立即停了下来,他们都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前方那个庞大的猎物。
饥饿真是一种病啊,它无情地折磨着你的肠胃,又把你吃人的本能发挥到了极致。这不是一种变态,而是一种策略。章邯和士兵们赶了一夜的路,他们太需要一顿丰富的夜宵来填饱心头饥饿的欲望。
章邯最后一次舔了舔锋利的牙齿,突然猛吼一声:杀!
这是一场可怕的狗咬人的战争。项梁正在做着吃狗腿喝大酒的美梦,章邯就杀进城来了。
这个夜里,章邯大破项梁,他把楚军打得满天都是流星雨。一代猛将项梁战死,成了定陶城这夜里最明亮的一颗流星,终于消失在了苍茫的夜空中。
定陶,就这样无情地落到了章邯的手上。
章邯站在定陶城上仰望东方,一轮红日正慢慢地升起,举目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光满天,这就是战争,成王败寇,只有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但是,项梁以无上光荣的斗争气概,完成了一个英雄的崛起和殒落,一个项梁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个项梁即将站起。
章邯,好戏不过刚刚开始,你就等着瞧吧!
兵临城下
公元前208年七月至九月,大雨连续两月未停。长刀所向,英雄殒命,老天又流泪了,这场连绵大泪是为魏咎而流的,更是为项梁而流的。
章邯干掉项梁后,他的声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章邯攻定陶的时候,刘邦和项羽正在进攻外黄(今河南省民权县西北内黄集),久攻不下,他们只好掉头攻陈留(今河南省开封市东南)。这时,项梁战死的消息传来了,楚兵闻听军心大乱。
项梁完了,楚军离灭亡还遥远吗?恐惧像浓云一般死死笼罩在楚军头上,刘邦和项羽无心恋战了,他们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得越远越好。
于是,刘邦和项羽带着楚怀王向东逃去,把楚国都城从盱眙搬到了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为了防止章邯那条疯狗追尾咬过来,楚军布阵严防,楚军将领吕臣守彭城东,项羽守彭城西,刘邦守砀县(今河南省永城县东北),多么完美多么牢固的铁三角。
就算铁三角守不住章邯,楚军也还不至于那么绝望。因为此时,楚国盟友魏豹也在西线密切注意着章邯军队的动向。
前面讲过,魏王咎被章邯干掉后,楚怀王芈心分给魏咎之弟魏豹五千兵回去复仇。魏豹果然是好汉,没有愧对祖宗赐他这么一个勇猛的名字,他在魏国一路横冲直撞,不消几个月,竟然从秦军手里夺回了二十几个城市。二十几个城市,功劳不小了,魏国终于后继有人,楚怀王立即任命魏豹为魏王。
楚怀王前迎,魏豹后抄,诸侯们各就各位,屏气凝神,他们都在等待着章邯。章邯你就大胆地追吧,这次你胆敢放马过河,定把你夹得叫爹爹不来,叫娘娘不亲。
可诸侯们马上发现他们的愿望落空了,章邯并没有发扬一向紧咬狂咬的作风尾追楚军,而是调头北上。
章邯这次没有狂追楚军,不是因为楚军布下了狗夹子阵势让他顿觉畏惧,而是他根本就不屑于去打楚魏这个狗屁不如的夹子军。
在章邯看来,楚军最牛的将军项梁都被我干掉了,魏国也被我灭过一回了,我跟你们这些手下败军再玩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骄傲的章邯立即寻找到了下一个好玩的对手,这个人就是赵王歇。
赵王歇是谁?天下那么多诸侯,章邯为何偏偏想要跟他玩?
其实,赵王歇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东西,他不过是被别人扶持起来的傀儡,章邯想彻底干掉的,正是赵王歇的后台,那两位有头有脸的老板——张耳和陈馀。
张耳,出生年不详,魏国大梁人。大梁,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省开封市。年轻时,张耳曾做过魏国公子无忌的门客。不过还需要说明一下,在春秋战国时代,不是人人都能当门客的,豪门不是收容所,如果你没有一技之长他们决不收留你。
所谓的一技之长,范围极广,不管你是鸡鸣狗盗之徒,还是胸藏韬略之辈,只要能为人所用的都照收不误。如果你啥都不会,那请你有多远滚多远吧。但门客这种职业也不是固定的,就像今天的公司员工,等级也大不相同。能力强的可以混久一点,心情不爽可以马上卷铺盖走人。张耳不知怎么的心情不爽,没干多久,就跑到外黄谋生去了。
说张耳到外黄谋生是委婉的说法了,事实上他是逃命于此地的。至于他得罪了何方人物已无证可考,知道的只是张耳跑路到外黄时,碰上一件好事,这等好事从此让他的生活有了质的改变。
改变张耳命运的是一桩好婚事。当时,外黄有个富豪生了个漂亮的女儿,长大后就嫁人了。众所周知,那时候的恋爱是不自由的,女人嫁好嫁坏,一半由天,一半由命,可惜这个富家女父母眼光特不好,让她错嫁了一个平庸之徒。
这个富家女是个挺有追求的女人,眼看一辈子的幸福就要葬送在别人手里,连家也不回,直接跑到曾在她父亲门下做过宾客的人家里藏了起来。很巧的是,这宾客跟张耳是好朋友,他就给这个逃婚的美女说,你待在我这里也不是办法,老哥给你介绍个好人家吧?我有个朋友叫张耳,很有才,你可以考虑一下。
美女逃婚就是为了嫁个优秀男人,一听张耳有才立马就嫁了过去。这一嫁可谓嫁对人了,后来,她为张耳生了个厉害儿子,那个儿子娶的就是刘邦的女儿鲁元公主。张耳也受益不少,女方家送给张耳不少钱财。有钱就等于有了明天,张耳凭着这笔不薄的嫁妆广结天下豪杰,并当上了外黄县令,名声从此鹊起。
世界真奇妙。张耳英雄,妻子美女,美女配英雄,绝配。张耳是个跑路货,妻子是个二手货,一路货色,也是绝配。如此绝配配出了一个良种张敖——刘邦的乘龙快婿。如果非用一个字来概括双方这桩婚姻买卖的话,那就是:值!
陈馀,出生年月不详,也是魏国大梁人,好儒术。所谓儒术,就是像孔孟二人到处奔波出售王者之道,陈馀也算是孔子的信徒,曾有过一段到赵国游说诸侯的经历。陈馀因为心智不凡,也被一个富家人看中,把女儿嫁给了他。
陈馀在认识张耳之前,他仰慕张耳就像星星仰慕月亮一样,总想拜其门下追随终生。后来,陈馀带着无比崇拜的心去见张耳,张耳愉快地收下了他,俩人相识恨晚,立即祭天拜地,结为刎颈之交。
张耳和陈馀本来就不是平庸之辈,同时娶了富家女,又是生死兄弟,于是两人的名声远播,越传越远,甚至传到秦国那里去了。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秦灭魏几年后,他们不知动了哪根筋,突然要悬赏捉拿张耳和陈馀,悬赏价格分别如下:张耳一千金,陈馀五百金。
不管秦国是要杀头,还是要收买他们,反正外黄是不能住了。张耳和陈馀不得不改名换姓,躲到了陈县一个街道办事处谋生,不幸中的万幸,他们竟然还能在街道办事处这种破单位谋到一个破职业——街道管理员(里监门)。
那时候的街道管理员,不像今天的街道办事处,有事没事,东家串串,西家走走,到处找人唠嗑,唠嗑完年底还要给你发奖金。张耳和陈馀可没有这么好的事,他们的工作就是天天面对面地替人站岗。有人站岗,就有人查岗。有一次,陈馀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被领导抓起来用笞刑痛打一顿。
这还了得,想当初老子在外黄混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呢,再说我的头颅还值五百金,你们的能值五百文吗,还竟然敢打我?
名士的尊严像岩浆一般在陈馀的心里涌动着,似乎一触就要爆发。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你们不要逼人太甚,敢再多抽我几下,我就立即跳起来杀人了。
当时,张耳就站在陈馀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兄弟被抽,他那个心都在痛啊。可是痛又有什么办法,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论多痛,陈馀你一定要坚持到底啊。
然而,陈馀的忍耐已到极点,突然做出一个要跳起来反抗的动作。张耳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大事不妙了,立即踩了陈馀一脚,把他重新压到地上。
陈馀不知被抽了多少鞭,鞭笞陈馀的小吏走后,张耳拉着陈馀走到桑树下。张耳不但没有半句安慰,还数落陈馀:你忘了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了?连个小小的耻辱都受不了,将来怎么干大事?
陈馀忍着痛,不无愧疚地连连点头。大哥说得对,小弟将把您的话铭刻在心上,时刻都要记住忍耐。
日子就这样忍了过来,茫茫前路,还真不知要忍到猴年马月。流年不利,诸事不顺,痛苦的忍耐使他们不能过上好日子,竟然也不能使秦朝放弃悬赏捉拿,这时秦政府捉拿他们的布告又传到陈县的大街小巷来了,并且要每个街道办事处认真做好宣传工作,一发现情况立即报告官府。
真是无巧不成书,负责向居民宣布配合政府捉拿张耳和陈馀的工作,恰恰就落在了张耳及陈馀的身上。秦朝这招真是整人整得够猛的,干吗就只跟我们俩过不去呀?
让犯人去做宣传捉拿本人的工作,那只有一个下场:送死。所以像张耳和陈馀这样处在这种危险境地,换成是别人,早就安全第一,溜之大吉了。
如果我们如此小看张耳和陈馀的胆量,那他们就不是传说中的名士了。他们要逃,可天下哪块地盘不是秦朝政府的,能逃得掉吗?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他们决定,不但要留下来继续工作,还要陪秦政府玩贼喊捉贼的游戏。
于是,张耳和陈馀就拿着官府悬赏布告挨家挨户地宣传,父老乡亲们,你们可听好了,官府要捉拿两个大梁逃犯,一个叫张耳,一个叫陈馀。捉住陈馀赏五百金,捉住张耳赏一千金,加起来就是一千五百金,大家如果想得模范还想赚钱的话,就赶快团结一致,马上行动起来,千万别错过好机会啊。
现代社会心理学有一个经典说法是,有理不在声高。因为声音越高的人,往往都是心虚之徒,心里越是虚,就越是想提高声音压住心虚。张耳和陈馀就是符合了此种心理特点,他们越是吆喝得猛,放出的烟雾越大,那就越能保护自己。
事实也是这样,张耳和陈馀就是利用高分贝的心理战骗过了所有人,他们忙活了一段时间,不但出色地完成了工作任务,人身安全还得到了彻底的保障。
牛人永远都是牛人,如此牛人老天如果要屈他们一辈子,鬼都不相信。果然,话一说完机会真的来了,这个机遇就是陈胜吴广起义。
张耳和陈馀:将相之路
陈胜造反后,率军打回了老家陈县。张耳和陈馀听说陈胜军经过陈县,立即前往投奔。陈胜早就听说过张耳和陈馀的大名,不过稍让他意外的是,他们竟然就潜伏在老家的官府眼皮底下,果真是高人啊,不服都不行,陈胜如获至宝地收了这对活宝贝。
但是好景不长,张耳和陈馀以陈胜称王问题为开端,从而和陈胜闹得不欢而散,于是走向了一条敌对之路。
情况是这样的,陈胜不是喊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当时陈县的豪杰及父老紧紧地抓住了这话,力争游说陈胜,强烈要求他称王。称王当然正合陈胜心意,于是陈胜便把张耳和陈馀召来,装模作样地问他们对陈县人游说他称王这事有什么看法。
陈胜这招就叫作戏。张耳和陈馀是名士,只要两人公开表态支持,众望所归的借口自然就成了个人野心的粉饰品,那么理所当然地,自立称王就会成为在太阳底下,经得住阳光检验的大好事!
陈胜打的这个大算盘实在是太美妙了,但美妙的泡沫往往经不住一缕阳光的考验,他首先就过不了张耳和陈馀这一关。张耳和陈馀一致认为,陈胜这招急功近利之术,只能满足陈县百姓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心理欲望。但是,如果真要走向自立称王之路,那么他付出的成本将是残酷的失败。
于是,张耳和陈馀摆出名士的远识卓见,建议陈胜缓称王,广结友,待时而动。他们的理由如下:将军您干掉暴秦,当然是举国同庆之事。但是,现在天下还很乱,胜败还无法定下来,您就自称为王,恐怕天下人都觉得您太自私了。不如您就慢一点称王,引兵杀向咸阳,彻底掀掉秦朝的铁锅。同时,寻找六国后代,立他们为王,这样就多多为秦国树敌,为敌人树敌,其实就是替自己增加力量。人多肯定是好办事的,只要敌寡我众,那么天下就可以控制在手里,那时候您想称什么王都是不成问题的。
张耳和陈馀这番话,没有愧对他们头上那顶“名士”的帽子,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们的见解十分正确。历史也充分地证明了,称王这等事就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想喝好汤,你就得耐下心来慢慢熬。千年之后,朱元璋举军起义抗元时,当时各路起义军纷纷称王,朱元璋也对臣下问及和陈胜同样的一个问题,那就是该不该称王。
谋士朱升送了朱元璋一句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朱元璋深以为然,决定不赶称王这股浪潮,果然躲过了元朝的打击,并一直笑到最后,最终建立起了两百多年的明朝大业。
可陈胜不是朱元璋,他不仅是一个心急的人,更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称王是为了谁?还不是想给天下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树立一个好榜样,为他们悲惨的命运指明一条出路。我也曾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规定一定要六国之后当王才能除掉暴秦,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我的地盘听我的,谁劝都不顶用,称王是铁定的了。
于是,不信邪的陈胜立即否定了张耳和陈馀的建议,启动了自立称王的病毒程序。可历史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后来的事实是,陈胜仓促称王,仓促被灭,昙花一现,开了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首举必败的先河。
这真是一道可怕的历史魔咒,自陈胜之后,不管哪个朝代,每每总是首难者倒下,反而是后来者踏着前人的鲜血勇往直前,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可历史从来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时,张耳和陈馀首计不成,就知道大事不妙,陈胜靠不住,只能另立山头了。可问题是,另立山头,就得有兵。
当然了,没兵可以向陈胜借,就看你会不会编借口。对张耳和陈馀这种一等一的谋士,借口就像树上的杨桃,摘甜摘酸那都是举手之劳。既然时不待我,那就上阵吧,这次轮到大哥靠后站,小弟陈馀登台表演。
于是,小弟陈馀提着一颗所谓赤诚效劳的心,对陈胜又献上一计,大王您只顾率兵向西攻打咸阳,可是黄河之北的大片土地还没有收复,我曾经在赵国生活过,比较了解那里的情况。如果您愿意给我一些兵力,我愿为您北上拿下赵国。
这才是领导的好员工嘛,要懂得急领导之所急,想领导之所想。好样的陈馀,我觉得你的设想和思路都很不错,符合当下历史潮流,更主要的是符合我的根本利益,我马上派人去指导你完成这个工作。
陈馀一听就傻了,陈胜王您这是什么话,我给您出谋划策,想的就是要当一个分管一方的领导,而且赵国的情况我最熟悉了,您为什么还偏要派什么人来指导我的工作?
陈馀真是想得太美了,别以为陈胜是个只想吃热豆腐的张楚王,其实他早就看出张耳和陈馀这两人不是善类。陈胜知道,秦政府能舍得花一千五百金去买他们的人头,那不是白花的,要对付这等所谓名士,不能杀,也不能赶,而要假装和他搞好人际关系,还要死死控制在手里,让他翻不得,更跳不得。
陈胜马上动手做攻打赵国的计划,在选派将领方面,他做了一个精心的安排:任命心腹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张耳陈馀则分别为左右校尉。
所谓校尉,就是部队长之意,不过是一个中等军官。陈馀一听就暴跳如雷。计谋是我出的,要的就是将军令,搞到最后竟是打杂的!好,既然你陈胜把我们当外人,也休怪我以后不把你当自己人,咱们就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