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战国风云

王陵基:字方舟,生于四川省乐山市。毕业于四川武备学堂,任教于速成学堂。投奔刘湘后,受其重用。因资格较老,是刘湘、杨森等速成系诸人的老师,王陵基曾以加强速成系团结为号召,在刘湘和杨森中间穿针引线,使杨森返川,刘、杨共同迫使袁祖铭离川。王陵基长于军事,在一线川军中,其战绩可与杨森相媲美。

罗泽洲:字平章,生于四川省成都市蒲江县。毕业于四川陆军军官学堂,和李家钰一样,名义上是邓锡侯部下,实际在顺庆(今南充市)拥兵自重,自立门户,称为“顺庆王”。罗泽洲比较能战,但浮躁少智,是军官系中仅次于李家钰的第二号人物。

刘文辉:字自乾,生于成都市大邑县。与刘湘属同一宗族,辈分较高,是刘湘的堂叔。刘文辉自小聪慧,成绩优异,十三岁虚报年龄投考四川陆军小学并被破格录取,此后一路被保送到西安陆军中学、北平陆军第一中学,直至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刘文辉早期具雄才大略,气魄非凡,酷似川版曹操,系“保定系”首领,加上实力强大,成为刘湘在统一四川道路上的主要竞争对手。

刘文彩:字星廷,刘文辉的兄长。解放后,其“恶霸地主”的形象深入人心。

杨森的忽然变脸,跟刘从云的“神算”一点不差。尽管刘湘已经做了军事部署,但眼见杨森领着这么多人黑压压地扑过来,还是很心虚。

能不打最好不打,他以王陵基为说客,紧急赶赴万县。

在四川军人中,王陵基的特点是资格最老。

他毕业于武备学堂,后来因受留日风潮的影响,随波逐流地到日本转了一圈,有人说他是陆士生,但实际上不是。回国后,王陵基在速成学堂任教,刘湘、杨森都曾是他的学生。

说王陵基资格最老当然有个先决条件,即限定于还在舞台上继续蹦跶的这些人,要不然的话,往前数还大有人在,比如胡景伊、尹昌衡、熊克武……所以,重要的是不能中途退场,一退就完了。

刘湘发达后,王陵基成了他的部下,但刘湘颇有尊师重道的美德,仍是老师长、老师短地叫个不停。刘湘下面的一些军官也跟着他称呼王陵基为“王老师”。

王陵基由此岸然自高,身边熟人取其“方舟”的号,称其为“王老方”。不熟的人看他整天头昂得高高,倒跟道观里的灵官很像,加上“陵”与“灵”同音,便叫他“王灵官”。

有面子的人就得做有面子的事,刘湘的场面活基本都由王陵基负责承包,王陵基自己对说服杨森也很有信心,坐着一艘德国军舰就去了。见到杨森后,王陵基与其彻夜长谈,说你和刘湘都是我的学生,速成系的啊,怎么跟什么军官系搅在了一起,同学之间应该团结嘛,不应该打来打去。

杨森才不吃这一套,他就要打。

王陵基犹苦口婆心:“你别以为同盟军可靠,其实并不可靠,将来假定攻下重庆,这些人未必会遵你号令,不如你和刘湘捐弃前嫌,重修旧好。”

王陵基甚至还承诺,只要刘、杨和好,他这个速成系老师愿以性命担保,刘湘不会再对其不利。

杨森摇摇头,回答了一句:“太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一定要打垮刘湘!”

王陵基没了面子,只得怏怏告退。临别时,杨森出于师生之情,将王陵基送到江边。直到这时,王陵基还在喋喋不休,杨森却已在向他挥手告别:“重庆再见。”

王陵基知无可挽回,便说:“重庆还有一条大江咧。”意思是那里也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杨森一笑:“自家的门口,跨进去就是!”

1928年12月,杨森就任同盟各军主席兼前敌总司令,气势汹汹地来“讨伐”刘湘了。

杨森以为他人多势众,不知道刘湘早有准备。

李家钰难以策反,但他已另外设法,腾出资、内两县给刘文辉,从而取得对方的支持。刘文辉的防区与李家钰接近,这样一来,李家钰就有了后顾之忧,不敢抽出大部兵力投入作战。

参加同盟军系列的共有八支部队,号称八部同盟,但除去李家钰外,只有同出于军官系的罗泽洲和杨森战力为最强,在进攻刘湘时也最为坚决,其余多是一些坐看风云的小喽啰。

一马当先的是罗泽洲。

王陵基奉命游说杨森,还负有另一层使命,即侦察杨森部队的动静。回重庆后,他告诉刘湘,杨森至少还有两天时间才能与罗泽洲在前方会合。

如果罗、杨会合,自然更难对付,罗泽洲的参谋长也建议等杨森到达后协同行动。

可是罗泽洲却对参谋长说:“你不知道,我早一点出兵是政治呀!杨森的声势那么大,如果让他先到重庆,还有我罗泽洲的事吗?”

他怕的就是杨森来分肉,一分钟也等不下去。

罗泽洲刚刚下达提前出兵的命令,又急不可待地把电话打到前方,一个劲地催促前敌指挥官:“你快点前进呀,快点给老子打响呀!”

前敌指挥官被催得头昏眼花,嘴里只好胡乱答应:“报告师长,马上就可以打响了。”

在罗泽洲催命一样的逼迫下,他那个师还没有完全展开,先头部队就忙不迭地开了火。罗泽洲的参谋长后来对人说:“我们师长的战法,就是个乌龟形,四只脚和首尾各算一个团……”

罗泽洲的单师突进,正中刘湘下怀,他马上任命王陵基为总指挥,实行各个击破,即在杨森到达之前,先干掉罗泽洲。

罗泽洲手下颇有几个军官系的能战之将,此前又从吴佩孚卫队那里收缴了一批精良武器,战斗力非同一般。王陵基先调王缵绪师,再把自己的师压上去,最后几乎集中了刘湘的全部兵力,经一天一夜的角斗,才得以击败罗泽洲。

等杨森赶到时,罗泽洲的“乌龟脑壳”已经快被敲烂了。

在有勇无谋方面,杨森跟罗泽洲倒真像是双胞胎。由于跑得太急,他仅能在前线集中两师兵力,其余大部队都还在行军之中。有人说,要不我们集中兵力再进攻吧。

杨森脖子一扬:“我只要这两师就可打垮刘湘了。哪里还需要更多的兵呢。”

杨森一路沿江进攻,果然畅通无阻,直抵重庆南岸。

但是王陵基所说的那句话也确为实情,杨森被长江给挡住了:刘湘将船舶悉数调至北岸,他没法渡河,只能隔江朝重庆放上几炮示示威。

杨森便挥师朝张关铁山前进,在“讨贼之役”中,他正是从那里打开缺口并得以一举攻占重庆,现在不过是复制一下当初的场景而已。

可是打法容易复制,场景却并不容易复制,因为刘湘已再次授命王陵基为总指挥,在杨森到来之前,张关铁山就被王陵基紧紧控制在手里,他过不去了。

杨森不惜抢山仰攻,整营整营地组织冲锋,一会儿工夫就死伤了几千人,但仍不能使王陵基动摇分毫。

速成学堂的老师不止一个两个,王陵基能够让刘湘在内的一干人等都尊他一声老师,可不光是资格老,而是在战场也很有发言权。他能得灵官之名,即有一种说法,认为来自于西南巫教中最凶狠的花脸神将。换言之,王陵基可能在别的领域一窍不通,纯属外行,但军事上你一定不要指望他会犯赖心辉那样的错误。

这一战关系到刘湘的生死存亡,也关系到王陵基今后的地位和前途,他敢马虎吗?

不打到你吐血,我就得浑身是血,王陵基在张关铁山拼上了老命。

勇战派选手大多有个特征,如果让他打顺了,谁也挡不住,天兵天将来了都白搭。但要是能生拉硬扯,挫其锐气,没准不用你亲自动手,他自个儿就会被逼着抹脖子。

比如那个勇战派代表项羽就是如此。垓下之围,楚霸王都快成光杆司令了,还能在纵横驰骋间,想摘谁的脑袋就摘谁的脑袋。可问题是包围的汉军仍是一层又一层,他们有的是脑袋,你摘吧,只要你吃得消。

项羽最后就吃不消了,只得自刎而死。其实这完全可以理解,人又不是机器,就算是机器,也有电池或汽油耗尽的时候。

杨森率部远道而来,在血战一天之后,又饥又疲,再望望山头上的敌军阵地,仍跟铁打的一样,顿时间,他身上的那股气势就噌噌噌地散了个无影无踪。

只能放弃夺取张关铁山。

杨森是在战场上泡大的,知道攻入重庆已不可能。既然赢不了,他又想回到最初的起点,跟刘湘罢战言和。

于是他打了个电话给王陵基,欲请他再从中做一回和事佬,可还没等他说完,对方便来了一句:“请你进大门内来说吧!”

杨森曾经当着王陵基的面宣称,他攻占重庆易如反掌,“自家的门口,跨进去就是”,王陵基这下总算找到报复的机会了。

战场之上,打胜仗永远是硬道理,任何人站到那个位置都会变得咄咄逼人。

杨森犹如被人劈面扇了一巴掌,摸上去火辣辣的疼,羞恼之下,把电话机都摔碎了。

杨森不甘于败,他收拾残兵,还要再“勇”一把。

王灵官可不会给杨森这个机会了,他再施妙招,用轮船暗中运兵,顺长江而下,一下子截断了杨森的退路。

截的时机不早不晚,正是杨森部队士气低落、勇气不再的时候。

杨森的督后大将是其侄子杨汉域。杨汉域被王陵基打得全体缴械,他自己藏在一个农民家的破柜里才得以幸免。

杨森的军队立呈崩溃之状,王陵基跟踪追击,这回轮到杨森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了。

一逃出来,杨森就将大衣脱下往床上一扔,连说:“笑话,笑话!”

他都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败下阵来的,只感到头晕目眩。这次师生之战,学生终于没能赢过老师。除了杨森,当初的那几个同盟者,也早已是败的败,逃的逃,一盘散沙。当时一首民谣这样唱道:“罗心慌,李不忙,逼得杨森赶乡场(即赶集)。”

罗是指罗泽洲,李自然是李家钰,如今都成了难兄难弟。当然最难的还数被迫“赶乡场”的杨森。刘湘把他的万县都给占了,有家难回,不得不抱着脑袋往盟友罗泽洲的防区跑。

跑着跑着,没看到罗泽洲,倒离某诸侯的疆界越来越近。一看,是刘存厚。刘存厚也是八部同盟成员,杨森急忙向他求救,却遭到了拒绝。

刘存厚如今可不再是什么刘皇叔的接班人了,甚至于受其所累,武备系都衰弱到不行。这兄弟大多数时间不过缩在角落里苟延残喘而已,要不然他也不会钻在八部同盟里,跟李家钰这些后生小辈挤在一块了。

刘存厚谁也招惹不起,又眼看着同盟军已经完蛋,他哪里还敢再引火烧身。

杨森气急败坏,说你要不派兵支援,我就全军退到你的驻地里去。

对于彼时的刘存厚来说,外面的世界全是狼,杨森亦是其中一只,而且还是一只眼睛通红、饥不择食的饿狼。放他进来,自己就没得活了。可要派兵,又怕挨刘湘的揍,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取中庸之道:允许杨森经自己的防地过境,然而不得逗留。

刘存厚让开通道,杨森玩命狂奔,跑到了罗泽洲的屋檐下,才总算把一口气给喘匀了。

再看跟随自己的部属,仅剩一万多残败之师了。

在失去原有地盘后,杨森仅靠李家钰、罗泽洲接济维持。由于给养异常困难,士兵每天只能吃两顿稀粥,长年累月穿一套军装,那军装都快给穿烂了,出去了若给根竹棒和破碗,就是活脱脱的乞丐。

士兵纷纷逃亡,杨森连下格杀令,仍不能禁止。

怎么办?穷急之下他想出一招,之后果然没什么人跑了。

外界的人不知究竟,奇怪杨森有何妙法。一打听,原来竟是“脱裤术”:他下令士兵每晚都要把裤子脱下来上交,第二天早上才能发还。

提起这事,杨森还挺得意:“他(指士兵)没穿裤儿,两胯光溜溜地吊起一锤,看他朗格逃嘛!”

大家啼笑皆非,有人打趣,杨森又变得正经起来:“饥军政策,是要有这些办法的,有啥可笑呢?”

其实杨森这么做不光是为了防止士兵逃跑,还有另外一层重要的原因是要保护军服——也就是身上那套破烂不堪的乞丐装,你还别嫌它破,杨森可再也提供不出第二套了。到时穿没了,总不能“两胯光溜溜”地去打仗吧。

转眼到了寒冬,杨森的部队连棉衣都没有,冻得直哆嗦。四川各军看他可怜,发起集体募捐活动,你凑一点,我凑一点,给他寄去棉衣费,才把那年冬天给熬了过去。

出来跑江湖,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杨森弱爆了,哪有什么面子可言,这个昔日战神级的人物至此身份大跌,时论将他和李家钰、罗泽洲摆在一起,称为“李罗杨三将”。李、罗在川中只能算二等将领,杨森还排在他们之后,可见其有多么落魄。

在这场被称为“下川东之战”的战役中,刘从云虽未直接参与指挥,但毫无疑问居功至伟,刘湘及其部将都对其佩服到五体投地。

刘湘向以布局谨慎得当著称,通过这次战役的前前后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漏洞不少。

“下川东之战”前,未听刘从云的话,硬要买军火,黄了。然后,只记得要把军火要回来,没想到调兵备战,差点就惨了。

甚至于在战役临近结束时,刘湘又不小心出了昏招。

在“锦囊”中,刘从云曾特地嘱咐刘湘,让他在对付杨森时尽量适可而止,不要把战线拉得过长,更不必打到万县。因为万县有刘从云所设的传道馆,一方面可以凭借信徒们的力量,迫使已精疲力竭的杨森就范,另一方面也能显示“孔孟道”的“神通广大”。

可是刘湘杀得兴起,收不住了,乘胜把万县也给攻了下来。这下爽是爽了,子弹却快打没了,刘湘的脸色顿时煞白。

万县是杨森的老巢,在老巢被攻占的情况下,他已无退路,如果拼死反击,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幸杨森已经魂飞魄散,早已想不到要发起反击,但刘湘在下川东的处境仍异常危险:一旦诸侯们发现你实际虚弱不堪,连子弹都没了,即便是其中最小的诸侯也能乘机夺取重庆。

又是刘从云的一句话解了困。

战前,刘从云对使者说,“到了明年或者可以取回一些子弹。”这话竟然也兑现了。

到了刘从云所说的“明年”,也就是1928年3月,蒋介石在南京复出,这次不同以往,他完全掌握了党政军大权,成为南京政府内部的第一号人物。随着蒋氏复出,刘湘被扣的军火也得以发还,然而不出刘从云所料,所有枪械都已被取走一空,连一挺机枪或枪筒都没剩得下来。不过作为补偿,蒋介石还是从南京的金陵兵工厂取了六百万颗步枪子弹送给刘湘。

在“下川东之战”接近尾声时,这六百万颗子弹正好运到重庆,犹如及时雨,替刘湘解了燃眉之急,以致于他连呼是救命子弹。

刘湘思前想后,之前自己总是不算成功,就像刘备那样,奔波十几年,南征北战,东拼西杀,虽然拥有过地盘,但很快又丢了,从来都守不住也攻不出。为什么?

有一段时间,他只会怨天尤人,现在才明白,其实是自己还不够优秀,不是“能容不能断”,就是“顾前不顾后”。想想看,漏洞这么多,你能不败吗?

刘从云的入幕,真是太重要了。

过去人们称刘从云一声“神仙军师”,重点还在“神仙”二字上,没多少人认为刘从云真会用兵或使计,这一仗过后,疑虑烟消云散。

“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挥如意笑谈中”,你只要想象一下,火烧博望坡的诸葛亮有多拉风,决胜下川东的刘从云就有多神气。在“下川东之战”中,刘湘通过击败杨森和军官系,再次巩固了他在速成系中的盟主地位,同时重庆以下二十九县尽被其收入囊中,表明他无论在军事还是经济上,都重新走到了四川诸侯的最前列。

“李罗杨”已不在话下,邓锡侯也被一晃而过,川中谁可再与争锋?

有,还有一个,他就是刘湘的幺爸(四川人对年青叔父的称谓)刘文辉。

大邑刘家在解放后有一段时间特别出名,原因是出了一个“恶霸地主”刘文彩,他的“收租院”和“水牢”曾是上个世纪中期“忆苦思甜”活动的最佳素材,多少人看过之后泪流满面,对“恶霸地主”刘文彩恨之入骨。

可惜,真实的历史往往令人哭笑不得。事实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关押农民的“水牢”,那只不过是用来储存鸦片的一间地下室。刘地主的土地固然多,总计有近万亩,可绝没有宣传中说得那么穷凶极恶。相反,他乐善好施,对待租地农民也称得上厚道:租粮约占收成的一半,遇上灾年或收成不好,农民可以找刘文彩协商,缓交或减免。农民交租时,刘文彩都要求吃了饭再走……刘文彩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恪守传统的乡村士绅罢了,他大概自己也想不到身后会因某些需要而如此“声名显赫”。

刘文辉是刘文彩的弟弟,没做地主,考军校当兵去了。

当年的大邑实在是要以刘氏家族为骄傲。一座小小的县城,一共出了三个军长、四个师长、九个旅长,而三个军长中的两个便是刘湘和刘文辉叔侄(另一个军长是指刘成勋)。

一下子涌现这么多将才,有人便说是子龙庙的功劳。大邑的子龙庙相传为纪念赵云赵子龙所建,有这位“战神”庇佑,看起来三个军长都是少的了。

偶像啊,谁都要抢着上供。据说当年三个军长都给子龙庙送过金匾,刘成勋捷足先登,提前把他写的匾挂在了赵子龙塑像的头顶。刘湘居次,来了之后,毫不客气地将刘成勋的匾移到塑像后面,换上他的匾。

刘成勋虽气愤不已,但“水漩”已日暮途穷,其圆滑高手的地位也早被“徒弟”邓锡侯所取代,所以只能干瞪眼。

刘文辉来得最晚,却也相中了那绝佳位置,便派人给刘湘带话,让他挪一挪。

刘湘不干,刘文辉将刘湘大骂一顿,随后便将金匾挂在了庙宇正殿中间的穿梁上,正好与刘湘的匾针锋相对。

三块匾的故事,活脱脱就是对现实的隐喻,当然刘湘、刘文辉这叔侄俩原本并没有走到这一步。

在辈分上,刘湘得喊刘文辉幺爸,但实际上刘湘的年纪比刘文辉还大好几岁,因此刘文辉出道较晚,起初在川军中的名气也不大。可是刘湘很快发现他这位小叔父非同一般,竟是一条随时可以飞腾直上的卧龙。

当刘湘任川军旅长,邓锡侯任川军团长时,刘文辉不过才是个小参谋,然而几年之后,他便得以与刘湘、邓锡侯等人同列,成为“革命军军长”。

刘文辉势头凶猛,有人说靠的是“拼幺爸”,依赖了“刘湘系”(或称“二军系”)的关系,有人说是得了川军中“大邑系”的好处,有老乡一路照应,还有人则说没有“保定系”,刘文辉根本爬不到如此之高。

应该说,这些话都对,但又不全对。

侄儿起初自然要关照叔父,可是再往后面去,刘湘自己也是磕磕绊绊。有很多次,不是他拉扯刘文辉,而是得刘文辉保护他——刘湘在“一二军之战”中败北后,即由刘文辉护送回家,直到袁祖铭突然翻脸,若没有刘文辉的话,他都不一定能走出成都城。

刘文辉的两任上司都是大邑人,其中一位就是刘成勋,在此期间,他一路攀升,从营团长升到师旅长。可是川军中大邑籍贯的很多,又有谁不想升官受提拔,不会走老乡关系?这么多人里面,能凭“大邑系”混出头的,其实寥寥无几。

再说到“保定系”,最早扛“保定系”这个招牌且统领“保定系同盟军”的,其实是邓锡侯,但在刘文辉凭借保定二期的资历进入这个圈子后,邓锡侯很快就乖乖地退居次席,将盟主的位置让了出来。

刘文辉在学生时期就相当用功刻苦。有人曾捡到一本他在保定军校读书时所用的课本,那是德国军事家克劳塞维茨的《大战学理》(即《战争论》在中国的最早译本),上面从头至尾,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眉批旁注。

刘文辉能研读到这个程度,殊为难得,他的政治和战略眼光亦可见一斑。

很多四川高层人物都有吸食鸦片的习惯,刘文辉后来也抽上了鸦片,但他能说戒就戒,毫不拖泥带水,说放下就放下了。

这样一个人,不管你把他放到“刘湘系”、“大邑系”还是“保定系”,都注定要脱颖而出。

不久之后,连刘湘也感觉到了危机。在巴蜀政坛,刘湘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个宽厚能容的“仁义之君”。

有一年夏天,他在重庆主持教育会议,发言时憧憬远景,说他统一四川后,一定先要发展土特产,像荣昌烧酒房的泥金茶壶,隆昌的白猪儿(都是当时的名特产),都要兴旺起来。

这些话本来没什么错,错的是他又跟着来了一句:“只要土特产能发展起来,就能致富,所以我们不靠科学也不要紧,闭关亦能自守。”

刘湘所说的“科学”,并不是单指科学技术,而是对外界事物的统称,他要表达的基本意思是,四川乃天府之国,这里应有尽有,经济搞好了不依赖外援也行,完全可以做到自给自足,也就是“闭关自守”。

台下坐着很多教育界人士,包括重庆大学的校长和分院院长。其中有个理学院的院长当即打断刘湘的讲话,起立发言:“我以为,国家富强必须依靠科学,如不依靠科学,请问督办今天为何要穿西装呢?”

身着西装的“刘督办”登时面红耳赤,随即退席仓皇而去。

刘湘讲话当然有不妥之处,可这院长也未免太尖酸无礼了些。只能说,那时候的教授和知识分子有的是独立精神,敢跟高官显贵放炮并以此为荣的不在少数。

当然,反过来也得替刘湘说句公道话,他作为重庆实际的“土皇帝”,虽然被人中途哄下台去,导致脸面全失,但事后既未发火也未报复,这就不是一般人,也特别是那些平时吆五喝六,手上握根枪杆子就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诸侯们所及不上的。

你换杨森来试试,“蛮干将军”有可能当场发作,桌子一拍,暴喝一声:“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讲话,否则滚出去!”

刘湘对自己的形象也曾自鸣得意,所谓得天下先要得人心嘛,这可是当年先主的取胜之道。

然而在刘文辉崛起之后,他就得意不起来了。

连刘湘都遭人起哄,可见诸侯们的发言水准,但刘文辉例外,他几乎就是个天才的演说家。

刘文辉讲话,从不依靠秘书写稿,所有布局、段落、内容全系他一人构思,秘书至多不过执笔整理而已。他还有一个习惯,即不讲重复的内容,哪怕是同一主题,每讲一次,就要修改一次,加进其他素材和观点。有一个主题,据说他讲过十八次,这十八次的发言稿竟然完全不同。

你还别小瞧了演讲,西方政治家有哪个不是演说家?若不会演说,都迈不进政治这个门槛。

刘文辉出来讲话,就相当于一个政治家的即席演讲,往往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就算讲的时间长,听的人也丝毫不觉厌倦,与刘湘等人形成不小反差。

这还不光是口才,更关系到一个人的见识。

三国演义上说刘备“不甚好读书”,不知道皇叔是不是继承了家族血脉,在这一点上他跟其先祖刘邦倒十分相像——刘邦的文化底子也很薄,有一段时间还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干过把儒生的帽子当夜壶这样的惊人壮举。

刘备的对手曹操就不一样了。尽管三国演义中描述曹操的出场是“好游猎,喜歌舞”,官宦子弟的喜好一个不少,但他肯定是饱读诗书,要不然怎么可能写出《短歌行》那样的传世名篇?

读书跟不读书有没有差别?有差别,而且大了。

刘备的前半生,始终飘零无依,其麾下虽有关羽、张飞、赵云等一干猛将助阵,却仍屡战屡败,原因之一便只能归咎于他书读得太少,连“隆中对”这样的战略大方向都搞不清楚。相反,曹操能成为“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很大程度上就得归功于他的喜读书、善读书。

刘湘是从刘备这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乎同样与读书无缘。他小学还没毕业,以培养下级军官为务的速成学堂也远不能与保定军校相比,虽然小时候有那些所谓“挑灯夜读”的神话佳话,但只要看看上学时平庸的成绩单就知道可信度多大了。起码有一点不能否认,刘湘从军后,从没有人看见他“手不释卷”过。

刘文辉则不同,他最喜读书,像《战争论》这样军政大家的书籍尤其珍爱。平时只要稍有余暇,即手不释卷,甚至在庭院散步时,都不肯浪费时间,一定要让秘书们给他选读杂志上的重要文章和消息。

川中诸侯虽多如牛毛,然而像刘文辉这样军政两方面才能都极为突出的实在是凤毛麟角。包括刘湘在内,大多数人树立权威,依赖的不过还是手中的军权,独有刘文辉,号称“以军为主,以政为辅”,也就是说他发号施令,不光靠膀子粗,还有挡不住的个人魅力。

打个比方,如果刘湘是川版刘备,刘文辉就是川版曹操,从见识到气魄,莫不如此。

刘湘的“闭关亦能自守”并非口误,而更可能是他真实思想的表露。当时“二次北伐”已经结束,在张作霖主持的最后一届北洋政府被推翻之后,蒋介石在形式上完成了统一中国的大业,俨然已可号令天下。

纵使刘湘曾不止一次有过“做皇帝”的梦,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有了力不从心之感。老实说,能够像刘皇叔那样“三分天下有其一”,他已经庆幸不已了。

刘湘的最高目标,已被他截止到诸侯,当然是统一四川后的诸侯,因此才会说出“闭关自守”的话。有人根据刘湘迷信风水,不断迁移父母祖坟,就认为他仍想“做皇帝”,甚至还有人列出刘湘“称帝”的具体步骤和“国号”,可那实在是捕风捉影,因为既不符合刘湘相对务实保守的个性,也不切合当时情况。

就在刘湘纠结于如何才能“自守”时,比他小几岁的“幺爸”却把目标定在了“问鼎中原”上。

刘文辉不是看不清时势,但他说,四川光守是守不住的,这里原本就非坐守之地,历史上你看谁坐守四川能守得住?所以应该“以四川而争衡天下,上之足以王,次之足以霸”。

刘文辉熟读史书,据他总结,中国历史上平民造反成功者少,而诸侯造反成功者多,既然成功的可能性这么大,为什么要“闭关自守”,把目标定得这么低呢?

他公开声称,他要效法土耳其民族英雄凯末尔,复兴中华,把中国带向现代化。

在当时,不知几多人想“做皇帝”、“当总统”、“夺天下”,但大家都憋在心里不说,展示给各界的全是各种各样漂亮的口号。所以也有人劝刘文辉含蓄一点,没必要树大招风,刘文辉的回答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话语之中,孟德公那种敢说敢做、舍我其谁的气概已毕露无遗。刘文辉确实有足够的实力来支撑自己的目标。

四川诸侯一度曾多如牛毛,其间互相攻伐,据张澜统计,仅自熊克武建立防区制后,川中即经历大小战争四百余次。诸侯们从“春秋”杀到“战国”,最终大诸侯由数十个合并为八个,即刘湘、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李家钰、罗泽洲、杨森、刘存厚,李家钰和罗泽洲常被视为一家,因此被称为“战国七雄”。

在这种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几乎每个诸侯都朝不保夕,连刘湘也起起伏伏,多次跌入谷底。只有刘文辉始终保持蓬勃的上升势头,加上他的防区多在川南,向为富饶之地,犹如当年的曹魏之雄踞中原,想不做大都难。

就在许多诸侯寅吃卯粮,连过冬都困难的时候,刘文辉的部队依旧能做到按月发饷,从而提前跨入了小康社会。

不知不觉中,刘文辉超越刘湘,跑到了第一名的位置,在他后面,分别为刘湘、邓锡侯、田颂尧,他们仿佛是战国时代的秦齐楚赵,所以又有好事者对其冠名曰:七雄四强。

距离还在继续拉大。

曹操能争霸天下,政治谋略才是他的看家本领,在这方面,刘文辉丝毫不让前辈,其纵横捭阖的手段直让人看到眼花缭乱。

他用保定军校的关系,来罩住邓锡侯和田颂尧,邓、田既在四强之列,就都不是省油的灯,但刘文辉又巧妙地通过与刘湘的家族关系,一有风吹草动,便放风要“二刘合作”,以对邓、田进行威吓和挟制。

“秦齐”联手,“楚赵”必然完蛋,邓、田对此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乖乖地待在保定系里面,跟着刘文辉耍枪弄棒。

就算是李家钰的军官系,刘文辉也有办法连宗,四川陆军军官学堂的前身是四川陆军小学,正是刘文辉上过的学校。

刘文辉左拉保定系、右牵军官系,使得“七雄四强”中的三分之二力量都归入了他的阵营,在与刘湘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占尽便宜。

在刘文辉面前,刘湘也相形见拙,只能以自己在军事方面或许比对方稍强而聊以自慰。

可就这点小安慰,刘文辉似乎也不打算留给侄儿。

合纵连横仅仅用来牵制大诸侯,对中小诸侯,刘文辉向来该出手时就出手,打得那些可怜的诸侯们毫无招架之功。

刘成勋是刘文辉的老上司,对其有知遇之恩,且两人同为“大邑系”,但刘成勋此时已日薄西山,垂垂老矣,防区又与刘文辉毗邻,刘文辉就找了个理由,堂而皇之地将其一并了之。那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人生信条,亦与曹阿瞒极为神似。

吃掉刘成勋,刘文辉尽得三师三旅及大片地盘,防区扩展至整个西康。

接着,他又联合刘湘,对同样曾经辉煌,如今落魄的赖心辉发起致命一击,直到将其赶出四川,驱入贵州。在并掉赖心辉之后,刘文辉的防区开始与刘湘密切衔接,成了邻居。

小虾米越来越少,刘文辉的胃口却越来越大。

在“下川东之战”中,刘文辉连手指头都不用动,就从刘湘那里取得资、内两县。这两座县城其实并不好拿,因为刘文辉此前与军官系的关系不错,拿了这两座县城,也就等于站到刘湘一边,与李家钰等人翻了脸。

应该说,刘文辉不是那种气窄量小,见了一点诱饵就忘乎所以的人,他敢伸且能伸这个手,就说明连“李罗杨”这样的“七雄”也被他列入了菜单。

李家钰由于基本没怎么参战,所以无论防区还是兵力都保存完好。但另外两个可就惨了,杨森是防区全部丧失,罗泽洲也在被打得抱头鼠窜的同时,连失两县。

杨、罗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都主张出兵对刘文辉进行报复,同时夺取防区,以弥补自己的损失,这样在吃食进补之后,也才有力量找刘湘报一箭之仇。

李家钰却并不积极。

这位军官系首脑既能异军突起,由邓锡侯的部下而迈入“七雄”,与邓锡侯等人平起平坐,自非等闲之辈。他有个绰号叫做李矮子,有人说他是“矮子心多”,而李家钰也确实不像罗、杨那么莽撞,处理事情比较稳重。

在他看来,如今刘文辉兵强马壮,军官系又刚刚落败,此时并非主动向对方出击的最佳时机,取胜也毫无把握。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胜了又怎么样呢,辛辛苦苦夺回几座县城,单是喂饱罗、杨这两个饥肠辘辘的家伙都不知道够不够,他其实没多少实际利益可得。当然如果败了,那更是罪魁祸首。因此这笔账不管你怎么算,都会觉得划不来。

李家钰认为,他完全可以效仿刘文辉,在“四强”中间玩平衡木,那样也可以维持自己的生存,而用不着如此冒险。

李家钰这么一犹豫,罗、杨心里都极不是滋味。

不是说“罗心慌,李不忙,逼得杨森赶乡场”吗,你老人家自然是闲庭信步,怎么都不着急,我们可是度日如年啊。

罗、杨赶到李家钰的防区总部遂宁,哭着喊着求着,要让李家钰担任“同盟军”总指挥。消息一出,四川军官生不管是在职的,还是闲散的,也都纷至沓来,齐聚遂宁,而且皆愿奉李家钰为领袖——我们又不是厦大(吓大)毕业的,怕什么啊。现在你只要说一句话,让我们到哪就到哪,绳子一松,亮着牙就给你冲过去。

老大做到这个地步,夫复何求?过去“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待遇,想来也不过如此,李家钰欲罢不能,在无法推却的情况下,只得勉强接过总指挥一职。

没等他正式下达命令,甚至绳子还没松,罗泽洲和杨森就呲着牙,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见此情形,李家钰已毫无退路,他不能不真正参加进去了。

1929年4月,继“下川东之战”后,“上川东之战”随之爆发。

军官系这帮人只知道要混出头,但那闹哄哄的场面早就惊动了刘文辉。

知道你们趁我一个不注意,就要出点幺蛾子,果然耐不住了。

就算“李罗杨”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刘文辉都有把他们摆上餐桌的心,何况还自己爬了上来,那不正好吗?

在李家钰的同盟军出击之前,刘文辉早就集结了强大的兵力,做好了充分准备。

李家钰攻击受挫,接着又得到了一个对他极其不利的情报:邓锡侯、田颂尧也加入了这场是非,尽管他们多少有些被迫的意味。

李家钰、罗泽洲原本都是邓锡侯的部下,后来虽独立出来,但在名义上仍归其节制指挥。

刘文辉放出话来,说:“李、罗、杨是四川祸乱根源。”在从政治上将“李罗杨”置于不利境地后,他指给邓锡侯两条路走:一条是惩处你那惹祸的下级,“平乱”后自有你的好处,另外一条就是跟我决裂,那我再和刘湘“二刘合作”,找机会修理你。

同样的两条路也给了田颂尧。邓、田都明白,虽然刘文辉出的题目貌似多项选择,其实答案却只有一个。

邓锡侯赶快给李家钰和罗泽洲发去电令,要求停止作战,各自率部撤回原防,否则刘、邓、田三家将联合“平乱”。

李家钰从接到电报起,一颗心就猛地沉了下去——“四强”中的三强联手,纵使刘湘也得退避三舍。

“上川东之战”一共才打了四五天,什么结果也没出来,就以李家钰宣布撤军而告终。战争虽然结束,可事情并没有完。

刘文辉好不容易抓住这么个机会,哪里肯舍,裹挟着邓、田两部,在后紧逼围攻,使得李家钰被迫撤出遂宁,退居顺庆。

刘文辉又追到顺庆,但他又想到李家钰实力仍保存完整,硬攻的话自己难免也要损兵折将,于是他便坐而屯兵,将李家钰围在城里。

知道刘文辉狠,没想到会如此之狠。要知道,刘湘在“下川东之战”中曾被逼到那么不堪的境地,最后也没有赶尽杀绝啊。

李家钰所部有六七万人,把个顺庆挤得满满当当。顺庆还算是个中等规模的县城,所以起初生活尚无问题,但以后一天比一天困难,三个月后,官兵不但无薪饷可言,连做到一日三餐都不易了。

这时刘文辉又乘人之危,通过邓锡侯和罗泽洲,用“挖墙脚”的办法,对李家钰、罗泽洲的部队进行内部分化,引诱他们的部下叛离。罗泽洲的部队因此率先垮掉,李家钰所部素来团结,才没让刘文辉从中得逞。

刘文辉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他亲自跑到重庆,鼓动刘湘出兵。刘湘出于种种考虑,未予应允,且态度冷漠,可是“二刘图顺”的谣言却被刘文辉凭空造了出来。

“三军围顺”加码成了“二刘图顺”,“四强”都把进攻矛头对准了自己,坐困愁城的李家钰更加焦躁不安了。

恰巧那个给刘湘算过命,有“看相如神”之称的王篾匠就住在顺庆,李家钰就约了参谋长一道造访,以卜吉凶。王篾匠没什么废话,一见面就说了四个字:“两人挤座。”

“两人挤座”,恰恰是李家钰此时境遇的暗喻。那请问“挤不过”怎么办呢,篾匠回答:“没坐处就走。”

李家钰信了王篾匠的话,人家又不收钱,也没必要阿谀奉承你,还能骗人不成。

李家钰决定再次撤离,这次王篾匠真的救了他一命。

虽然刘文辉在取顺庆后仍不肯放过李家钰,想要来个“一锅端”,但邓锡侯顾及过去与李家钰有部属关系,起了恻隐之心,反对继续穷追,这才让李家钰虎口得生。

李家钰逃走后四顾茫茫,竟然只能寄身于杨森处。

杨森因为人马少,冲得快,跑得也快。他原先上无片瓦,下无寸地,趁着罗泽洲已垮,趁机接收了罗泽洲的部分防区,总算又有了块立足之地。见李家钰逃了过来,他倒也顾及情面,把营山腾出来,容许李家钰暂且跟他挤一个船舱。

“上川东之战”发起之前,李家钰麾下曾有约三十个团,防区和兵力都接近于田颂尧,完全有希望成为“第五强”。被刘文辉“挖墙脚”后,只剩下十四个团,三万多人,连原先的一半也没有了。更惨的是,失去防区,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东山再起的任何可能。

李家钰痛哭流涕,自此对刘文辉恨之入骨。直到刘文辉后来退至西康,李家钰仍恨意未消,有人要去西康,他就对此人说:“你如果在西康见着刘文辉,只带我一句话,挖墙脚的人被墙砸死!”

不知刘文辉听到这句话会作何感想,但至少当时当地,他这么做是一点不后悔。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把你们留着,迟早还是要跟我争,不如把你们打到灰飞烟灭才好。

每打一次仗,刘文辉的防区就扩充一次,经过前后历次兼并,他一人已占有川康八九十县,超过其余“六强”防区的总和,几乎相当于大半个四川,而且这些防区大多较为富庶,自贡盐场等尽在其中,无论地盘面积还是赋税收入,此时的刘文辉都无人能及。

打仗除了可以占有地盘,还能收编人马。有一段时间,刘文辉通过“挖墙脚”以及战争编并的部队,比他的基本部队还多。最多时,他拥有一百多个团二十万人以上,所部四个主力师的师长全为刘文辉的保定同学,其余将官也不是保定同学,就是陆小(四川陆军小学)同学,既干练能战,又服从调遣。

刘文辉身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川康边防总指挥、第二十四军军长,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开始进入他个人的鼎盛时期。

刘文辉从小就从线装书上领悟到了“为政在人”这个至理名言,自发迹之日起,便以善于拔擢人才而闻名。据说他有段时间经常到成都公园散步,偶然看到一个青年正在荷花池畔凝神读书,而且每次去每次都在。碰到的次数多了,刘文辉就问他所奉何职,原来以为是个学生,未料却是个失业军人。

一个失业军人,还能如此用心刻苦,刘文辉很是欣赏,立即带他到军部,并直接委之以连长。

大权在握后,刘文辉更是如“周公吐哺”般招贤纳士,对“干练之才,知名之士”,皆多方罗致,纳于幕中。平日在他府里出入的,不是陆士级别的高级军事人才,就是出自北平大学的高材生或文化界名流。

刘氏家族对地方教育均异常重视。刘文彩不过是一地主,但在家乡也舍得花钱修建中学,并花重金聘请最好的老师,又减免贫困生学费。作为省长的刘文辉更是大手笔、大投入,他创办了一所私立中学,自兼董事长,办学经费比一般私立学校都来得丰厚,对成绩优异的学生,学校实行全免费,毕业后还可出国留学。

此外,刘文辉又将成都的多所大学合并为四川大学,由省政府出具明文规定,将收缴的肉税拨作该校的专用经费,同时设立“文辉助学金”,以利师生安心读书。

《短歌行》中写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刘文辉意气飞扬,他似乎已提前站到了绝顶之上,看到了山下的无限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