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湘:字甫澄,生于四川省成都市大邑县。刘湘自四川陆军速成学堂毕业,性格沉静内敛,生活简朴,不嫖、不赌、不抽鸦片,起初以勇敢善战而在川军崭露头角,后成为川军“速成系”领袖。他以刘备为偶像,重远图而轻近利,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主张“群雄并存,有德者王”,最终得以统一四川。

杨森:字子惠,生于四川省广安市龙台镇。从小习武,长大后考入速成学堂。杨森推崇尚武精神,属于勇战派典型,战场上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因此胜多败少,号称“川中吕布”,在“速成系”中的地位和影响,仅次于刘湘。

刘伯承:原名刘明昭,字伯承,生于重庆市开县。自重庆陆军将校学堂速成班毕业,四川内战时期为熊克武部下,蜀军著名战将,在第一军混成第二旅任团长。

先得从头至尾好好说说刘湘。

刘家如果划阶级,算得上是地主,他父亲是贩谷子的,家有水田。可那时候的小地主也很可怜,就经济条件而言,仅能供刘湘上学而已,甚至晚上刘湘要读书,家里连油灯都舍不得让他点。

偏偏刘湘还很用功,常常趁父母睡着了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偷偷点灯夜读。

刘父发现后,很是生气:你老子白天累死累活挣点钱,敢情一晚上全给你当油烧光了。

油灯拿走,看你怎么办。

没有灯,刘湘就溜出门,到月光下去读。

这下他母亲担心了。于是晚上上床后,就干脆把房门给锁上。

刘湘无计可施,但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仍在默背白天读过的书。有时背到高兴之处,一不留神还能从嘴里蹦出两句来。

如此刻苦到疯魔的孩子,谁不喜欢?刘家父母偏不喜欢。倒并非因为刘湘不是亲生是私生子,而是觉得他读书没什么效果:刘湘的在校成绩虽不能说差,但也绝没到出类拔萃的程度。

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缘故,刘母便找算命瞎子算命。这瞎子靠算命吃饭,自然要胡诌一通,一会说刘湘犯了“夜马星”(一种小孩子可能触及的禁忌),一会又说孔圣人不高兴,恐怕他老人家故意捉弄一下你儿子也说不准。

解决之道是画一道符,用布包着给刘湘戴在胸口。

刘母如法施行,刘湘晚上果然就消停了,虽然在校成绩还是老样子。但刘家已觉得那瞎子算命真是灵。

刘湘长大后才对他母亲说出了真相:其实他知道算命这回事,是故意不背出声来的。

聊到这里时,母子每每相对大笑不止。

刘湘并不笨,相反,他还聪明得很。所谓挑灯夜读,月下读书,梦中背书之类很有可能都是拿来蒙人的,至于那些书,相信绝不会是什么“正经书”,而是三国水浒之类的“过瘾读物”。从刘湘本身的经历来看,也实在难以将他与头悬梁锥刺股的书生形象联系到一起。

当岁月流逝,少年时再荒唐的往事,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连刘湘自己也不知道,他日后成功的秘密,其实就潜藏在这样看似微小的生活细节之中。到刘湘念书的时候,科举已经变成了学校,但除了留学生外,大多数从教者所知道的,还是孔孟那一套,同时又因为科举中途被废除,导致孔孟之学亦是夹生饭,其间的笑话层出不穷。

某日,县衙门的督学来刘湘所在的小学视察。他视察时发表演讲,论证孔子比周朝皇帝大一辈,结论已经让人摸不着头脑,问题是他论证的方式更是滑稽:周朝皇帝自称周天子,孔子被称为孔夫子,“夫”比“天”高出一个头,所以孔夫子就比周天子老。

连台下的小学生都禁不住被这位不学无术的学界官僚给逗乐了。有几个小学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学生觉得滑稽,当官的可不觉得滑稽。这督学大怒,当着全体师生的面,就责令校方做出处罚,即让那几个“因笑惹祸”的学生跪在讲台上。

膝盖弯着不去说它,最损的是每人脑袋上还得顶一张板凳。板凳的重量尚在其次,主要是上面还搁了满满一碗水,谁要是把水洒掉一点,就得劈头盖脸地“享受”一顿“竹板饭”!

谁也不想被竹板打,那就得看你头上的功夫了。这哪里是上学读书,分明是戏班子的武生在练功呢。

刘湘不幸就在其中。

挨了罚以后,大家气不过,商量着一定要以牙还牙。正好县里来了戏班唱戏,他们发现督学每天晚上都要喝得醉醺醺地去看戏,就决定在那时候找机会下手。

因为刘湘在班里个子高,胆子也大,被众人公推为这场整蛊游戏的主要操盘手。

晚上,督学果然又去看戏了。散了场,他摇头晃脑,哼着小调打马回府。在他必经的一个巷口拐角处,一个黑影一闪,一瓢好东西便泼到了督学身上。

这督学受惊之下,闻到的全是臭味,原来“好东西”竟是大粪。

“啊呸呸。”督学又羞又怒,抬眼望去,几个小孩正急急忙忙地往学校方向跑。

谁跟自己有这么大仇,自然是前两天跪讲台的那几个屁孩。

“你们跑吧,跑得了十五,跑不了初一!”

这句话,参与整蛊的那几位都听到了,分明事情露馅了。怎么办?

刘湘是主演,也就是那个“黑影”,他把胸脯一拍:“不怕,追究起来我担着,哪怕是坐牢!”

真讲义气。可你不怕坐牢,别人怕啊。最后有人出了个主意,说刘湘要不你就去报考“弁目学堂”吧,那样督学就抓不到你了,也不敢去抓。

就好像是我们常在香港江湖片中所看到的,刘湘犯了事,闯了祸,只能“跑路”,但这个祸又是为大家闯的,所以众人你凑一点我凑一点,帮刘湘攒足了路费。

等督学在家休息了两天,要来学校找茬的时候,校方和学生便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刘湘身上。再问刘湘呢,已经考入了“弁目学堂”,这督学再神气,也不敢跟当兵的做对,只好自认晦气。

大家一定觉得刘湘考学校很容易。

是的,“弁目学堂”并不难考,因为它的正式名称就叫速成学堂(全称为四川陆军速成学堂)。

速成学堂的教育方式与武备学堂相同,教官也大多为日本人,但与武备学堂不同的是,它培养的是新军里的下级军官,等于短期培训班,入学标准并不太高。

军校时代的刘湘,怎么看都没有要发达的迹象。

他性格内敛,深沉而不露锋芒,成绩也不过中等水平,甚至他都不怎么出来活动,就爱窝在家里,自然也就很难引人注目。

刘湘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睡觉,此君露面后的标准像是:拖两行清水鼻涕,眯缝着眼,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仿佛一倒下去就会长眠不醒,同学都戏称他为刘瞎子。

没有人看得起“刘瞎子”,他也几乎没有朋友。

毕业后,刘湘被分到周骏的部队。周骏的第一师是第十七镇新军的基干,属于老川军的正宗,所以军官们眼光都很高。刘湘在军校被人看扁,到了军营还是一样,可是有一个人却分外看好他。

这个人不是军人,但会预测军人的前程,也不是算命瞎子,但据说算得比瞎子还准。

他是个编织篾篓的匠人,姓王,文化程度为文盲,一个字不识。相人算命只是业余爱好,并不收钱,除此之外,不管寒暑,他每个月都要抽出几天夜观天象,以便“预测天下大事”。

见到刘湘这个当时没人瞧得上眼的小军官,王篾匠眼睛一亮,直呼刘湘前程远大,不可等闲视之。

“好好努力吧,有你飞黄腾达的一天。”王篾匠是不是在瞎掰,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但他作出的这个预测确实应验了。

刘湘从排长开始,到连长,又升营长。如果说前几个阶段,尚算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话,从营长开始,就有些让人眼花缭乱了:每打一次仗,官就升一级,“遇缺即补”,乃至一直升到师长,最后连老上司周骏都倒掉了,还挡不住他火箭式的蹿升。

首先得承认一点,军人不能打仗是很难升职的,刘湘符合能打仗这个标准。

那个时候,说你能打仗,主要不是说你有多高明的技战术,而是只要够胆,敢闭着眼睛往上冲就有资格入行了。

川人称刘湘为刘莽子。莽子在四川话中是猛的意思——你别看他平时眯缝着个眼,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但在那个僻静的拐角处,敢向人泼大粪的,正是这个小子。

事实上,确实有很多次,刘湘所在的部队本已陷入危局,都愣是靠刘湘死战才得以反败为胜。据说他在担任旅长的时候,曾攻某一阵地不下,不得已退回司令部。正好上司在大发雷霆,副官报告说刘旅长到,上司大喝一声:“难道刘旅长就杀不得吗?”

刘湘闻言转身就跑,不是跑路,而是到前线亲自督师反攻,结果一鼓而克。

军队里面,猛人莽汉很多,刘湘超出他们之处,还在于会动脑子。比如说那种难度极高的攻坚战,你要是没点绝的,光知道拿血肉去拼子弹,有多少莽子也得完蛋。

当时国内已逐渐开始流行自来得手枪。说自来得,你可能还不知道它是何方神圣,如果我改个说法,叫它驳壳枪、盒子炮、二十响、快慢机、大肚匣子……你一定就有如见老友的感觉。

中国人嘛,凡是看《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过来的,对驳壳枪都有一种亲切感。这种手枪可以连发,一梭子过去,其火力可与轻机枪相媲美,在近战中威力十分惊人。

刘湘由此钻研出了一种看家战术。他精心训练了一支手枪队,当遇到紧急关头时,便把这支特种部队压上去,往往能收到奇效。

估计是小时候灯下或者月下读演义读多了,刘湘把手枪队比作是岳飞的钩镰枪,他就靠“钩镰枪”来破对手的“拐子马”。

刘湘的每一次升职,其实并非依赖于运气,那完全是靠战功一点点慢慢堆积起来的。

刘湘战功等身,难得的是,他还很厚道。在他还是团长时,本来可提前晋升为旅长,但却授给了另外一个人,若按所取得的战功,刘湘毫无疑问排在那人之前,因此他的部下多不服气。

刘湘念过古书,也了解一些掌故,就对身边的人说:“清末有个叫杨遇春的名将,功劳不小,他就不和同僚争功,以此避免了灾祸。我刘湘难比先贤,不过也可以加以效仿。”

在他的劝说下,众人释然,事情这才平息下去。

军官这一群体里面,平时口号可以喊得比谁都漂亮,然而讲到升官晋爵,就没有不眼红的。刘湘此举殊为少见。

对待和自己有竞争关系的同事都这样宽厚能容,对下属的态度可想而知。所以,刘湘在上下级中皆有极好的人缘。

甚至于,刘湘在军校中的那种木讷表现,也成为他得以平步青云的重要原因。

当年的新军,包括速成学堂,都少不了熊克武等革命党人活动的身影。刘湘的同学皆蠢蠢欲动,有的人还跟革命党人有了接触,唯有刘湘从来就不关心这些东西。

除了上课训练之外,他就一个爱好,即喜欢唱军歌,每次晚饭后,班上做游戏,刘湘都被推举为领唱。

直到四川保路运动爆发,保路同志军与新军交战,已经入伍的刘湘奉命参战,回来后还糊里糊涂地问别人:“你知道为什么要打仗吗?”

刘湘平时给人的印象,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职业军人,既不朝“南”(南方党人),也不向“北”(北方政府)。

开始大家都觉得刘湘傻,后来才发现他最聪明。

那些有明显政治倾向的同学,或许可以得用于一时,但很快就会被抛弃一旁,因为政局变化太快了,快到你都来不及反应——一会儿党人摇旗呐喊,一会儿北洋上台执政,正是城头变幻霸王旗,一般人哪里搞得清楚、理得过来。

“癸丑讨袁”那会,胡景伊调集周骏的第一师与熊克武作战,有两个营长临时投向蜀军。胡景伊一查,这两个营长均系速成生,这下好,他几乎对所有速成生都起了怀疑,大部分人因此遭到排斥。

轮到刘湘了。胡景伊翻开档案:刘湘,速成生,自军校开始,就无倾向革命的嫌疑,且生活简朴,不嫖、不赌、不抽鸦片,作战又非常勇敢,屡立战功。

简直是一尘不染的白天鹅啊,请问到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人?

于是,刘湘就成了速成生里绝无仅有的幸运儿,从此更得上级的信任和重用。

不管政局怎样变幻,都需要能打仗的军人,尤其是那种看起来傻了巴几,你让他去哪就去哪,心眼实在的职业军人。

刘湘要想做到不抢手都难。没发达之前的刘湘,类似于编草鞋时候的刘备。你要说那个时候刘备就知道自己今后能三分天下有其一,多少有些扯。

当那个夜观天象,算命不要钱的王篾匠预言刘湘今后会有出息的时候,刘湘想象中的“出息”、“飞黄腾达”,顶到天也不过是做个将军。

旅长,论军衔是少将。那不就是将军吗,人生最高目标都实现了,还图个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湘还真是一个本本分分的人,没有什么太大野心。只知道对上绝对服从,对下宽柔以待,政治上不南不北,战场上竭尽所能。

他的变化,是从当上师长开始的。

当上师长,意味着刘湘到达了周骏那样的地位,成为了老川军精髓的合法继承者。

刘湘生活简朴,自奉微薄,也不像很多诸侯那样讨三妻四妾,守着一个老妻便能过一辈子,到了这个位置,他再没有更远大的志向和目标,这人还图啥?

刘湘后来曾经询问一位高士:“四川包括南方的局面老是搞不大,弄不出像北洋那样像点样子的政府,是不是南方军人不如北方军人的缘故?”

这位高士曾游历北平,与保定军校校长、军事理论家蒋百里交流过类似话题。蒋百里说,南方军人大多出自正规军校,素质和潜力都要比行伍老粗出身的北方军人强,之所以“不如”北方军人,局面搞不大,是因为这些军校生还不够团结的缘故,如果能够团结,“善于交朋友”,未来一定会超过北方军人。

据说刘湘听后很受启发,但实际上在此之前,他已经先知先觉地广交“朋友”,而所谓的“朋友”主要都是他在速成学堂的同学。这些同学陆陆续续聚集到刘湘周围,他们都想靠刘湘升官,也因此形成了继武备系之后,川中最大的军事派系——速成系。与相对较为松散的武备系不同的是,速成系的联系更为紧密,一干人等皆唯刘湘马首是瞻。

做老大的感觉,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叫做爽爆了。想想看,多少人伺候着你,恭维着你,期待着你,当然也鼓舞着你。

那个气贯长虹,矢志天下的皇叔幽灵终于再次出现。

刘存厚也想做刘备,可惜他名为存厚,却实在不够厚道。比如说对待投靠他的那些人,用得着时当你是兄弟,用不着时就当你是草鞋,抓起来随手就扔。

就凭他落魄陕南时把钟体道逼走一事,以后谁还敢再跟着这样的老大?难怪他跳来跳去,终究还是只能抱着一个“刘厚脸”的臭名声,回到那个他最不愿意待的地方——你还别嫌,有那地儿给你待着就算不错了。

你知道人家真正的刘玄德是怎么论兄弟的: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甭管这话听起来有多虚伪,起码他还把兄弟当回事,要不然关二爷张翼德那样目空一切的神人,又怎么肯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混呢。

刘湘比貌似精明的刘存厚可聪明多了。这么说吧,刘湘有尹昌衡式的善战,有胡景伊式的心计,有熊克武式的俭朴,有刘存厚式的实力(当然是走红的时候),却唯独没有这些人的缺点,他再不兴,还有谁能兴?

大家千万不要小看人民群众的眼光啊!

算命这东西,所谓真假,都在你自己的揣测之中。刘湘对王篾匠的预言似乎已经豁然开朗,如果说他眼前有一座山峰的话,那座山峰的海拔正在不断提高:师长之后是军长,军长之后是总司令,总司令之后是统一四川,统一四川之后是问鼎中原。

那正是一千多年前刘备走过的道路,现在刘湘要重走一遍。至于走得通走不通,你没走过,又怎么知道?

刘湘一方面以速成系为基干,一方面为自己夺天下打造新的力量,先后办起了军官教育团、军官研究班、教导总队、学员队等机构。

对刘湘来说,速成系的都是同学,相当于兄弟,这些地方出来的军官则跟他有师生关系,那是完完全全的小弟。

左有兄弟,右有小弟,后面还跟着老川军的精锐,刘湘的声望和实力一天比一天高涨。在熊克武、刘存厚联手“驱滇”前,他已经发展成为川中除滇黔军外最大的实力派,大有“与楚则楚兴,与汉则汉胜”之势。也就是说,各派势力,无论熊,刘,还是“倒熊同盟”,没一个敢小觑刘湘,都争相拉拢。

在研判各方势力后,刘湘定下了“拥熊送客”之策。即拥护熊克武,驱走滇黔军的决策,此时“倒熊同盟”也派使上门。

刘湘的部下和幕僚商议说,既然我们已决定“拥熊”,自然与“倒熊”的势不两立,不如将使者扣起来,然后与“倒熊同盟”把话挑明。

决议已定,都去找刘湘拿主意。

三国演义里的那几个大人物,要论起家资本,刘备恐怕得排倒数第一。与身后有大家族作支撑的曹操和孙权相比,他几乎是两手空空。

那么,他究竟靠什么能赢三分之一的天下呢?

不是靠他动不动拿出来唬人的皇叔身份(谁知道真的假的),更不是靠编草鞋的手艺,靠的就是被刘存厚丢掉的那个字:“厚”。

在他的奋斗生涯中,刘备每时每刻都忘不了“厚”这个夺命杀手锏,刘湘也是。

听众人说完,刘湘直摇头:“不可不可,我们怎么能搞阴谋诡计呢?要对人家仁义嘛。”

刘湘对来使非常客气,还跟他们共同商讨了进攻熊克武的办法。

不过这些都是在他还没有与熊克武联络成功之前的事。之后,那还是该咋样就咋样,刘湘摇身一变,成了“驱滇”的主力,跟滇黔军交战主要就是靠他的部队,而他本人也担任了那次战役的前敌总指挥。

“驱滇”之役对刘湘而言,非常关键,也是他平生投出的第一个大赌注。如果这一局他赌赢了,自然会青云直上,但如果输了,那就是血本无归,连四川都待不下去了,只能跟熊克武、刘存厚他们一样往边角旮旯里逃。

在战事遇到挫折,也就是龙泉山大败时,刘湘也跟他的榜样刘备那样,成了流泪大使,甚至表露出要离开部队出川流亡的意思。

他的那些部下幕僚一听,“主公”如此窘迫,都是我们这些人无能无为啊。于是都反过来恳请刘湘不要走:“虽然暂时败了一阵,但切勿灰心。一切事在人为,我们还有部队,再努力一下,尚大有可为。”

刘湘惶恐焦灼,除了确实已到危难关头之外,很大程度上也是要看看那些兄弟、小弟是不是还肯跟着他卖力。要不然,一抬脚跑掉算了,干嘛还要这么罗里吧嗦。

玄德版的眼泪可不是白淌的,刘湘以退为进,使川军在成都城内得到整合,重又鼓足了与滇军再战的勇气。

抹干眼泪后的刘湘马上露出沙场枭雄的本色。当滇军后撤,组织防线拦截时,他亲赴前线指挥,下令将所有山炮集中于一点进行猛烈轰击。

滇军防线被打开了一个致命缺口,川军立刻蜂拥而入,滇军由此一溃千里。

在“驱滇”之战中,刘湘居功第一,熊克武、刘存厚都得往后排。刘存厚尚自我感觉良好,傻乎乎地什么都不知道,熊克武却早已掂出了刘湘的分量,战争尚在进行中,他就曾通过但懋辛告诉刘湘,说想让位于他。

刘湘回答:“等打完了仗再说吧。”

熊克武说要让位给刘湘,那是为了加大自己的砝码,以便对付刘存厚,讲穿了不过是一句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谎话。

“驱滇”之战结束,熊克武和刘湘之间尚隔一个刘存厚,等两人合力将刘存厚推倒,一山不容二虎的矛盾就开始变得尖锐起来。熊克武的第一军由原蜀军和新老第五师发展而成,军官以“九人团”为核心,其中有相当多的人是同盟会员和国民党员,外界称之为“一军系”。

一军系和速成系,犹如江湖上的两大帮派,而以一军为代表的新川军,与以二军为代表的老川军,也是整日里互相猜忌,明争暗斗。

江湖规矩,不到最后一刻,大家都不会闹到拔刀互砍的程度,只会按照各自拥有的筹码来讨价还价。眼看一军从实力上要压过二军了,熊克武便授意各军,公推刘湘为四川总司令兼省长。

这一招从政治策略上说,也叫以退为进。从名义上看,熊克武早已辞去督军,其实仍在幕后操纵着新川军。

如今大家换了位置,新川军去了成都,重庆反而成为了老川军的基地,刘湘这个“四川总司令”,能指挥的仍然只是他的二军,至于“省长”,也就管管重庆这一带。

觉得委屈吧,很委屈,可你还说不出口——人熊克武都“下野”了,让你当省长,还要怎样?

经过这么多年的升沉荣辱,熊克武早已从一个热血的革命党人转变成冷血的政坛高手,一招一式,直让刘湘、刘存厚这些准备接刘备班的“新人”看到瞠目结舌。

刘湘履任省长,要到省会所在地的成都就职才符合规定,熊克武也来电邀请刘湘前去赴任。

成都现在是熊克武的势力范围,究竟去还是不去,刘湘拿不定主意,便召集了一班幕僚进行商议。

有人说,重庆是老川军的事业基地,如果去成都的话,就会远离基地,受人控制。

还有人则直截了当地说:“别看熊克武表面下野了,但你如果和他同住成都,他一定会倚老卖老,什么都得干涉。你要是不听?老川军远在重庆,到时只会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刘湘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连点头:“熊克武太厉害了,我搞不过他。依诸君之见,我不去成都了,就在重庆上任。”

这样的省长,有跟没有几乎是一个样。当时重庆周围还有一些防地在一军手里,刘湘的部下就提出:“主公”你也太老实了,干脆跟一军提出来,不把重庆的防地全交出来,就不当这个“省长”,谁爱当谁当去!

刘湘一听有理,便找但懋辛商量——当然其实是找熊克武商量。最后防地总算勉强交了出来,刘湘这才在重庆就任省长。

幕僚们说得没错,刘省长去了成都会无所作为,可是留在重庆被证明同样无所作为。

凡是刘湘任命的县长,都只能限于他的二军防区,其他防区根本别想。

刘湘有一次将一个姓张的仁兄委任为川西道尹(相当于副省长)。张某带着委任状,兴致勃勃地跑到成都,可是没找到前任。找不到前任,他就没法上任,因为双方需要交接印信。

张某在政务厅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打听,原来那个前任得到消息,早就以出巡为名,跑到别的地方躲起来了。

碰到这样的货,就是等到天荒地老也没用啊。张某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无奈之下只得拂袖走人,临走之前他写了一封通电登在成都报纸上。

通电上说,这位官员(指前任)在职务行将交卸之时,还要出巡,像这样办事认真,不辞劳苦的人,你们见过吗?反正我没见过。川中既有如此难得之干员,应请刘湘省长收回成命,明令慰留。

知道内幕的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此通电一出,皆引为笑柄。

除了成都和重庆又实际分立为两大军政中心外,熊克武还以“军实督办”(这个职务负责管理武器和粮饷)的名义,控制着成都兵工厂和自贡盐税收入。

当一个半成品省长倒也算了,最让刘湘放不下的就是成都那家兵工厂,这可关系着他以后争夺天下的命脉啊,即便“搞”不过也得“搞”。

单人独骑没有用,刘湘就派了一个旅常驻成都,专门看着成都兵工厂。工厂日夜加班加点,枪弹一下生产线,马上往重庆押运。

成都方面一着急,竟然不惜动用武力制止起运。双方火药味十分浓厚,眼看着扔根火柴就能爆炸,刘湘不得不下令那个旅原样撤回。

正是因为关系太过紧张,前去湖南策动联省自治的熊克武才会答应“援鄂”,认为这样可以便于川军向外扩展,对四川内部的矛盾也能起到一个缓冲的作用。

熊克武要“援鄂”,光靠他的一军不行,必须借助于刘湘的力量。刘湘则认为,以后可以同他争四川的,也就一个熊克武,如果熊克武借去了兵,并在湖北立住了脚,回过头再打他,那岂不是亏大了?

因此,刘湘在同意出兵的同时,提出了一个条件,即必须由他兼任援鄂总司令。就这个条件,着实难住了熊克武,以致迟疑不决,很晚才拍板下来。川军之所以出兵较晚,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要是“援鄂”之役赢了,就不用多说了,反正有了好处,就看如何分配。偏偏又打败了,虽然后面弄到了个川盐运销湖北的条款,可与当初的目标相比,毕竟只是小头。

这下有得互相埋怨了,一军怪二军无能,二军骂一军软蛋,本来就脆弱不堪的伙伴信赖关系荡然无存。撤退时原来好好的路线也不走了,大家情愿走那种人迹罕至、鸟不生蛋的地方,以免遭到“暗算”。

谨慎是必要的,因为刘湘真的想“暗算”对方。吴佩孚临走时,任命孙传芳为长江上游总司令,常驻宜昌。刘湘派代表与孙传芳协商,双方签订了一份联防密约,大意为,如果孙传芳受攻击,刘湘就拔刀相助,反过来一样,假使刘湘在川中被围攻,孙传芳也不能坐视不顾。

依二军的实力,谁吃饱饭没事做,会去主动惹刘湘。说来说去,他还是想先打别人的主意,具体来说,矛头就是冲着一军去的。

没办法,本来说要矛盾外移的,移来移去没移成,矛盾还扩大了,不打待何时?

为了能够稳操胜券,刘湘的谋士献计,让他以“四川总司令”的身份下令,将一军的一个混成旅以“援陕”的名义调到川省以外,以便分散其兵力。

刘湘依计而行,不料正是这个所谓的“妙计”坏了事。

熊克武意识到对方要出手了。此时他又风闻刘湘与孙传芳秘密联络,并可能已结成同盟。

一军在实力上本就不及二军,再抽去主力旅,孙传芳又搀和进来,一打的话,完全没有胜算啊。

随便换一个人,此刻双腿可能早就发软了,但是“难搞”的熊克武却气定神闲,而且他已把所有算盘珠子都给拨好了。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刘湘,我得让你知道一下,什么叫姜是老的辣。

早在熊克武第一次赶走刘存厚,担任四川督军时,由于驻川的滇黔军带头把持防区,控制税收,导致熊克武收不到什么钱,可那么多军队又都需要发饷,怎么办?只能制定防区制,就地划饷,即你的军队驻扎在哪里,就从哪里的税收里面切出军饷部分,然后照划出给你。

起初是就地划饷,渐渐演变为就地筹饷,各路川军从此各有各的地盘,俨然成为大小诸侯,熊克武和刘湘只是这些诸侯里面最大的两支而已。

熊克武以前当家时,对割据一方的中小诸侯们非常头疼,现在不当家了,他倒一下子对它们起了好感。

因为可以拿来做棋子。

照例,熊克武本人不能出面,出面的是但懋辛。但懋辛一面质问刘湘,为什么要“援陕”,究竟有何根据,一面密告各诸侯,说刘湘志在消灭第一军。

如果诸侯们对此满不在乎的话,他会接着告诉你:连第一军这么大的店面都要被迫关张,你觉得你们那小店面还生存得下去吗?

就是后面这句话,让大伙坐不住了,传言中姓刘的要统一四川,是不是真的啊?

诸侯们纷纷给刘湘发电质疑,刘湘应接不暇,狼狈不堪。

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熊克武和但懋辛暗中捣的鬼。解铃还须系铃人,刘湘只得邀请但懋辛来重庆一叙。

刘湘原先认为但懋辛可能会找这个那个借口,赖着不肯来,就算来,也得摆足架子,给他一个难堪。没想到但懋辛欣然而至,并且说的全都是替他着想的体己话。

但懋辛对刘湘说:“你不要听你身边那些狗头军师的话,以为把我的第一军灭掉,就可以一了百了。你得知道,你可是一省之长,倘若无缘无故出手打第一军,唇亡齿寒,各军必然人人自危,都要同情那被打之人,这样一来你是吃不消的。”

刘湘已经吃不消了。他原先确实只想到第一军是他统一四川的最大障碍,没想到背后障碍还有这么多,哪里是一个两个。

事到如今,就必须赔着笑脸,央求但懋辛去安抚诸侯了。

刘湘笑,但懋辛不笑。

“不管你信不信得过我,有一句实话,我一定得讲出来:这些诸侯全是四川的祸害啊!”

此语让刘湘猛吃一惊,什么意思?

但懋辛很认真地问刘湘:“川省为什么一直不得安定?”

不等刘湘回答,他自问自答道:“没有别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兵多,大大小小的诸侯太多了。这些家伙有防区就有军费,有军费就不断扩军,扩了军就不把省政府放在眼里,如此川省怎么可能会安定呢?”

但懋辛所说的“这些家伙”,当然不包括他和刘湘。

刘湘听到瞠目结舌。对但懋辛的这番表白,他不仅认同,而且坚信这就是熊克武和但懋辛的真实想法。

刘湘着急要消灭第一军,那是真把熊克武当对手的,而且是唯一能跟他竞争的对手。这就仿佛曹操在煮酒论英雄时,对刘备说的那句话:“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如果不是他刘湘统一四川,就是熊克武要统一四川,自然他想到的,熊克武也会想到,他认为的障碍,熊克武也会认为是障碍。

刘湘对着但懋辛抚掌叫好:“你说得太对了,可是有什么办法保证川省安定呢?”

这话的意思是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把那些烦人的诸侯摆平呢?

但懋辛说了两个字,听完之后,刘湘的眉头紧锁了起来。这两个字是:裁军!

仅仅两个字,操作难度却大到没边。当年罗佩金垮台,直接原因即来自于裁军,那时候的川军,不过才五个师。如今却有十个师、九个混成旅、一个川边军、一个边防军,编制差不多是原来的四到五倍,怎么个裁法?

但懋辛倒是成竹在胸:“难度是不小。无论一军二军,假使要单独搞定的话,都有如登天。不过如果我们能够诚意合作,则并非难事。”

刘湘竖起了耳朵。

但懋辛的方案是,由一军二军带头做榜样,先从本部裁,再督促各军裁。

“到时候,诸侯们谁敢抗拒不遵?如果抗拒不遵,正好给我们借口,联起手来进行修理,所谓杀鸡给猴看,裁军不难推行。”

听说这第一刀先要切在自己的肉上,刘湘不免有些犹豫。

但懋辛看出了刘湘的心思:“别说你肉疼,我也肉疼啊。可是退一步想想,你不裁军,用武力统一的话,军队数量只会越打越多,更加不能解决问题。”

刘湘越听越觉得有理,尤其但懋辛最后总结的一句话更能拨动他的心弦:“如果你我合作,相信统一后川省必能自强,到时如形势许可,我们还可以问鼎中原哩。”

那不正是他刘湘的理想吗,当然了,要是真的有问鼎中原的那一天,熊克武、但懋辛可能早就被他灭掉了,还有什么一起?不过在此之前,为了解决各个防区有如蚁群一般的诸侯,的确得以大局为重,实行强强联手才行。

说干就干,刘湘马上坐下来跟但懋辛商量裁军的具体办法,议定之后,两人相约绝对保密,谁都不许向外走漏一点风声。

刘但二人是在密室商议这一切的。等刘湘走出密室,外面等着他的那些“狗头军师”都围拢过来,这些人众口一词,都主张将但懋辛就地扣留于重庆,然后趁第一军群龙无首之时,立即出兵袭击,如此可一举消灭第一军。

刘湘哪里肯答应。直到离开重庆,但懋辛身上一根毫毛也没少,刘湘的幕僚们则顿足捶胸,以为失去了一个擒贼先擒王的大好机会。

你们遗憾这个,叹息那个,是不知道内幕啊,刘湘只觉得好笑。

在他和但懋辛的秘密约定中,裁军的第一个步骤是一二军各裁一旅,为诸侯们带头,而且但懋辛的姿态很高,主动提出先裁第一军的独立旅。

人家这样诚恳,我又向来是“仁义之君”,又怎好去行那“不义之事”呢?

按照既定程序,刘湘先发布命令,将但懋辛答应的那个独立旅调往指定地点,然后他就一心等着但懋辛自己率兵去执行缴械任务。

独立旅收到命令,开过去了,但懋辛却迟迟不动。刘湘还以为是但懋辛忘记了,又专门发了个电报过去,催他快点启动。

不料但懋辛竟然含含糊糊、支支吾吾,似乎完全忘记了有密约那回事,始终迁延不进。

刘湘更纳闷了,发电报去问他为什么还不动身。

但懋辛回电了,他把责任都推在刘湘身上,说是刘湘先故意泄漏密约,想把裁掉的那个独立旅并到第二军里面去。

“看来你还是蓄意要解决第一军,恕我不能奉陪,不能再跟你玩下去了。”

刘湘莫名其妙。自从但懋辛走后,他基本上是守口如瓶,连身边的幕僚谋士都被蒙在鼓里,怎么可能泄漏出去呢?

就在刘湘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但懋辛又做了一件让他感到天旋地转的事:那天两人在密室会谈的内容,被但懋辛详详细细地通报给了各个诸侯。

注意,是详详细细,而不是原原本本,因为但懋辛对谈话内容进行了重新整理。经过这一整理,刘湘成了裁军计划的倡议者和主导者,但懋辛成了完全被动的一方,而且是第一个受害者。

但懋辛连物证都有,就是刘湘的调令和来往电报——要没这回事,你突然调动第一军的独立旅干什么,又为什么要一个劲地催但懋辛起身?

但懋辛的这份通报,算是把诸侯们的心头之火给完全点燃了。以前还只是疑神疑鬼,原来真有其事。

诸侯们一个接一个给刘湘发电报,那意思,你要想借“裁兵”来玩“统一”,先问问我们的拳头答不答应。

瞪着雪片样飞来的电报,刘湘傻了。

就算单挑第一军,能不能稳赢,他都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若旁边再添上这么多乱拳,情形就更不妙了。要知道,那些诸侯小归小,却都是一些经常不要脸,偶尔不要命的家伙。

什么时候不要命?就是觉得你要拿走他们的命根子,也就是地盘的时候。

密室会谈也没有录音录像,刘湘百口莫辩,他这才发现自己中了招,一不小心就掉进了阴沟里。

什么诚意合作,什么共同裁军,原来都是为了骗你上当的幌子。

熊克武确实厉害,不是一点点厉害,是非常非常厉害。他使的这分明就是三十六计中的“上屋抽梯”之计:先把你骗上房顶,然后将梯子一抽,四顾茫茫,你就等着跳楼自杀吧。

事到如今,刘湘欲哭无泪,他屁股下面坐的已不是交椅,而是一座火炉。

1922年5月14日,刘湘通电辞职。

真把人逼到了这一步,但懋辛等人又还要假惺惺地来电挽留,刘湘则做一脸清高和决绝状,来了几句“樵山钓水,遂我初衷”这样的话,坚不复职。

他刚辞职那段时间,可能因正处于交接之中,一支部队因欠饷而露出了不安情绪,刘湘便以“下野”身份前去安抚。

当兵的问他为什么要辞职。刘湘就故意说:“因为你们不愿打仗,所以我要辞职。”

士兵们想了想回答:“是上头克扣军饷,不是我们不愿打仗,如果不克扣军饷,我们是愿意打仗的。”

刘湘马上说:“你们的军饷,一定会按时发放。只要你们愿意打仗,我随时都可以复职。”

刘湘当然想东山再起,所以才要矫情一把,以便测试军队对自己的效忠程度,但是他同样知道忍耐和蛰伏的重要性。

刘备的一生,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给别人做小弟。有人统计,他的东家前后计有七个之多,包括吕布、曹操、袁绍都在里面。难道刘备真的甘心奉这些人为老大?非也,只是时机未到耳。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伸之前,无论如何先得屈一下。

与熊克武一样,刘湘的辞职下野,也不过是以退为进之术,他同样安排了幕前代理,然后隐身幕后进行操纵。

刘湘多次告诫他的部下们:“我为什么被逼辞职,就因为现在如果刀兵相见的话,没有胜算。”

那么什么时候才可以握有胜算呢,刘湘说,要靠北洋军援助,但是仅凭与孙传芳的一份联防密约,这事还不算靠谱,所以得等。现在能做的,就是加紧准备,反正说一千道一万,决不能贸然与第一军开战。

刘湘唠唠叨叨,有一个人却始终听不进去。他就是刘湘设置的那个幕前代理,名叫杨森。中国民间喜欢给武将排名,关于三国排行榜,比较流行的是“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七黄八许九姜维”。从赵云开始,三国迷们各有偏爱,有人就说这个榜单抬高了赵云、关羽,贬低了张飞——燕人张翼德手中一杆丈八蛇矛,那也是所向无敌,能“百万军中取上级首级”,凭什么就只能排老六呢?

只有那个“吕”,大家都没异议。

所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三国演义里就没有在单打独斗中,能胜过吕布的。即便关羽、张飞合起伙来,仗着人多打人家一个,还是拿他没办法。后来干脆就不要脸了,刘备也凑上去,三英战吕布,吕布左遮右挡,实在是忙不过来,才让他们占到了一点便宜。

假设把三国榜单搬到巴蜀,杨森便活脱脱就是那吕布吕奉先。四川人提起川军战将,往往说这个人老是吃败仗,那个人吃过败仗,但也打过胜仗,他们给杨森的的评语只有一句:“杨森会打胜仗。”

杨森是川人,但他最早却是在滇军中得以发迹。这事说来话长,杨森和刘湘一样,都是速成生,毕业后辗转往复,投到了熊克武门下,当然那时也就是个龙套甲龙套乙一类的角色。

“癸丑讨袁”,熊克武一败涂地,重庆被滇军攻占,杨森也被俘获。滇军将领在视察俘虏时说:“当军官的上前五步走。”

这句话吓坏了俘虏里面的川军军官。此时此刻,他们最怕别人认出他们是军官,因为如果对方要杀俘的话,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军官,士兵反而往往会得到宽释。

上前五步是什么意思,站出来让你绑了枪毙?大家都一动不敢动,只有杨森挺身而出,并且自称:“我是少校营长。”

那个滇军将领见他态度坦然,毫无惧色,不由暗暗称奇,随后不但没杀,还把他带回了云南。

自此,杨森便改换门庭,投入滇军,并在滇军名将赵又新账下听用。

杨森能成为猛人,全在一个字:狠。

翻开中国近代史,第一章就是鸦片战争。那仗打完了,鸦片的命运到底如何,好像没什么人提了。事实是,朝廷来了个“放开搞活”。既然禁不了,堵不住,与其让洋人的洋烟土来大赚特赚我们的银子,倒不如我们自产自销。

果然,在国产化的烟土产业出现后,新的“鸦片战争”不战而胜,进口洋烟土严重滞销——瘾君子们都改抽国货了。

西南各省没有哪一个不种鸦片,云南的叫“云土”,四川的叫“川土”,贵州的叫“贵土”,其中以云土为最好,一如现在的云烟,是当时国产烟土的顶级品牌。尤为滑稽的是,云土的外包装上还贴有林则徐他老人家的肖像:林氏推荐,品质保证。

置身于这种环境之中,杨森也染上了吸食阿芙蓉的嗜好,自然是偷偷的,因为虽然很多滇军军官都好这一口,包括赵又新本人也吸鸦片,但表面上大家还都得做出正人君子的样。

欺生大概是一个常见现象。杨森身为川人,一些同事就看他不顺眼,有一天趁他正在家里“过瘾”的时候,就来了个“当场捉奸”,派兵闯入杨家,将杨森拘捕,随后还要逼杨森自端烟具游街示众,借以羞辱。

经过写信求助,杨森总算脱险。经此风波,杨森一跺脚,便把鸦片瘾给戒了。

戒鸦片有多难,大概只有瘾君子才会有切身体会。张学良晚年回忆,说那种滋味就是肉外没皮,如身处地狱一般。

可杨森说戒就戒了。

杨森的狠一以贯之: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在护国战争中,担任参谋的杨森见战况相持不下,便带着四个士兵往前纵横穿插,一路见人杀人、见佛灭佛,最后竟然闯入了北洋军的师指挥所附近,吓得对方指挥官狼狈逃窜。

蔡锷深嘉其勇,曾向杨森颁发亲笔奖状。

到靖国之役结束,杨森在滇军已有能战之名,赵又新对其倍加赏识和重用,授其团长一职。同为川人的朱德当时亦在赵又新军中,无论是学历还是资历,他都要比杨森厚实得多,但也不过就是一个团长。

大约锋芒过盛,个性又太倔强的缘故,除了赵又新,滇军高层普遍都对杨森存有戒心。

赵又新的参谋长与杨森的关系素不融洽,他便是“当场捉奸”的主谋。对着赵又新,他不仅主张将杨森“去之”,而且力主“除之”——杀掉算了。

后来这个参谋长另调它职,临走时,又力劝赵又新不可重用杨森,说他面有反骨,将来难免反叛。

赵又新不以为然:“你我都是老同盟会员,参加过辛亥革命,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迷信活动?杨森做事有干劲,又有毅力,听说那次被你抓住抽鸦片,他就把烟癖给戒了。一个闻过则改的人,我怎么能无缘无故处罚他呢。”

参谋长见话不投机,便撂下了一句话:“你不信忠言,将来大事必然要败在这个杨森之手。”

都是新一代军人,搞不懂为什么如此迷信,赵又新不管这一套,升为军长后,干脆把杨森提拔为军部参谋长。

第二个看杨森不爽的就是罗佩金。他让人转告赵又新,千万不可重用杨森,更不能叫杨森带兵。

对罗佩金的话,赵又新同样没能听进去。

就没有人同我一样,慧眼识英才了吗?

赵又新的顶头上司唐继尧说了一句话,让赵又新差点有了遇到知音之感。

前任参谋长嚷嚷什么反骨之类,大概都是看三国看多的缘故,随口那么一说,唐继尧却真的知道一点相人术。

他到四川视察,滇军团长以上军官均被召见。召见之后,他就对赵又新说,那个叫杨森的人,你有没有重用他?

赵又新大喜,认为唐继尧也看中了杨森,连忙回答:“重用,当然重用。杨森特别能打仗,我每到战局危急时,均赖其反败为胜,岂能不加以倚重。”

不料,唐继尧说的其实是另一番意思。

唐继尧眼中的杨森:“从外貌上看,其人满脸横肉,目露凶光,门牙森森,状如鼠嘴。”

知道的,以为他在说杨森,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描述某个土匪或逃犯呢。

杨森真有这么丑陋龌龊?说了嘛,是相人术,一种完全可以用哈哈镜把人变形的奇怪戏法。

唐继尧对杨森的评价是:残毒险狠,人面毒心。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有反骨!

唐继尧告诉赵又新,你重用也就算了,如果不重用的话,一定要将他杀掉。

赵又新听后很是无语,只好说我已经重用杨森,应该没事的。

唐继尧回到云南后,想想还是不放心,再次密电赵又新,让他不要管重用不重用,直接将杨森杀掉,以绝后患。

赵又新对唐继尧忠心耿耿,但到这时也觉得这位上司真有够愚昧,怎么连你都信反骨这一套?

他不仅没杀杨森,还把唐继尧的密电拿给杨森看,以示绝对信任。

有时候我们确实还是迷信一点好,比如在杨森这件事上。因为后来的事件进展表明,从前任参谋长到罗佩金再到唐继尧,他们起码有一点没有说错,杨森真的“反了”。赵又新把密电给杨森看,当然是信任的表示,可对杨森来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赵又新能取代唐继尧吗?看样子不可能。那就说明自己今后在滇军中的前途很渺茫,别说升官了,性命能不能保住,都很难说。

在赵又新账下,虽有赵又新庇佑,但对于杨森以川人居要职,很多滇军军官由妒到恨,对之极为不满。

大家晚宴看戏,这些军官不顾杨森是四川人,常常当着他的面,大点《张松献地图》《取成都》之类的戏目,摆明就是要让他难堪。杨森个性倔强,舍我其谁,常常还没等到戏散场,就气鼓鼓地拂袖而去。

赵又新的防区与刘湘接壤,因为杨森身居军部参谋长,又与刘湘是速成同学,赵又新就派他做代表与刘湘联络。

刘湘当时已是川军师长,有了争夺天下的心。他深知杨森乃不可多得的勇将,遂有心挖角。

吕布叛丁原,收获是一匹赤兔马,杨森弃赵又新而去,得到的是官升一级:混成旅长。

杨森投身刘湘后,即反戈一击,围攻附近的小股滇军。滇军不敌,缴械了事,但偏偏有个滇军营长不识时务,大骂杨森不义,不该叛离军长(指赵又新)。

杨森在另投东家时,虽然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但终究还是有些心虚,听后不禁恼羞成怒,当场就把这个营长给毙了。

赵又新倒颇有名将风范,知道杨森叛变之后仍很大度。他接到杨森的一封信,杨森在信中说:“我是川人,现在外面的口号都是‘川人治川’,所以我才舍公(赵又新)而去。今后川滇两军开战,若遇公在,森(杨森)当避之,不与公战,以报知遇之恩。”

赵又新看完信后很是感慨。他将这封信遍示部属,并且说,杨森这么做,从他的角度看也没什么错,假使我是川人,亦当如此。

众人以为赵又新乃故作姿态,但看其神态自若,显见得对杨森并无怨言。

赵又新或许是真君子,杨森却未必,他很快就自食其言了。

在“驱滇之战”前,刘湘即将杨森由旅长晋升为师长。他能避吗,一避的话,如何向“新主公”交待,又如何继续升官?

杨森不仅不避,而且打赵又新打得最狠。在刘湘用山炮将滇军防线击开后,他立即跑到最前方进行指挥,对滇军实施穷追猛赶。

杨森在滇军日久,对滇军的作战能力最为了解,知道顾赵一旦回过神来,其反击力度将难以遏制,所以一路上他几乎是马不停蹄,两天之内,追了五百多里路,把滇军左右翼的撤退部队都远远甩在了身后,然后直入赵又新驻防的泸州城。

赵又新还在床上吸大烟,他没有料到川军会来得这么快,急忙问系由何人率领,左右回答是杨森。

赵又新仍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是杨森就好。我赏识和提拔过他,也算对他有知遇之恩。谅他不会加害于我,我被抓住后充其量不过是当俘虏,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手下差点被气乐了。

“是杨森才不好呢,打我们打得最狠的就是他。知遇之恩,哪年头的事了,他不是说战场上见军长就避吗,他避了没有?”

赵又新一想,的确如此,不禁悔恨交加。

后悔的话,说再多也来不及了,赵又新打开后门登上城墙,用门板缒绳而下。

他身材肥胖,行动多有不便,缒绳(注:用绳索拴住人或物从上往下放)的过程就慢了。

杨森对赵又新的军部所在地非常熟悉,冲进去后发现鸦片烟盘上的灯火未熄,知道赵又新离去不久,便登城墙远望,正好看到赵又新在逃命。

他问仍在缒绳的那几个滇军,下面是什么人。被问的人不敢不答,说是赵军长。

杨森嘀咕了一句“今日之事,公事也,不能以私废公”,即下令开枪。

后来杨森推说是民团所为,其实没有他的命令,一个小小的民团哪敢轻举妄动。

赵又新身中数弹,可是被抬回军部时还有一口气。这就让当事人比较尴尬了。

面对这位过去的恩师,杨森自己也有些惭愧,对着赵又新喊:“军长,我是子惠(杨森的字)!”

赵又新睁开眼。杨森又说:“军长,我对不起你,请军长放心。”

赵又新看了看杨森,什么话也没说,只有一行清泪慢慢地从眼角滑出,旋即闭目而逝。

在告别人世的那一瞬间,这个人经历了世上最为残酷的一幕,他的确无话可说了。

当面对名利时,杨森会毫不犹豫,一往无前,但他的心也是肉长的,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悲从中来,跟着潸然泪下。

杨森亲自备棺,将赵又新予以收殓,并派人运回云南安葬。同时他还写了一幅挽联,上有“回忆深情夙契,不忍将军上断头”一句。不管怎么说,多少还有点不舍之情在里面,比当年吕布摘了丁原的脑袋就跑,还是要强上一些。

杨森如此卖力,当然是要做给他的“新主公”刘湘看,刘湘也确实对杨森相当满意。

有人对刘湘说:“杨森这个人胃口不小,就怕难以喂饱。”

刘湘回答:“虎将难得,我就要把他喂饱。”

在刘湘担任“四川总司令”后,即提升杨森为第二军军长。在短时间内,杨森已从一个半路出家的“投诚之将”跃居为速成系老二,刘湘以下,就数他最大了。

就在杨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他的那些昔日同僚却大多混得极其惨淡,其中值得一提的便是他在滇军中的四川老乡朱德。

“驱滇之战”后,朱德跟着顾品珍跑回云南,推翻了唐继尧。可唐继尧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很快又杀了回来,把顾品珍的班子掀了个底朝天。在顾品珍被打死后,朱德等人只好跑路,当他们乘船经过重庆时,便顺路来看杨森。

人生就这个时候最得意。杨森特地安排隆重接待,还把刘湘一道请来叙谈。

杨森邀请朱德留在自己的第二军任职,被朱德婉言谢绝:“我想去欧洲留学,寻找新生活。”

刘湘笑了:“何必浪费钱,到峨眉山休息休息不就够了。”

在这种事情上,刘湘就是一个俗人,不用理他。杨森朝着朱德拍了胸脯:“等你回国,我这里一定虚席以待。”

杨森在重庆款待了朱德一个星期,临走时又是设宴,又是送钱——一人一万元旅费,大方吧。

就个性而言,杨森从来就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他这么舍得,实在是过得太风光太顺利了,以致于那颗心要不用力按住,都怕它猛不丁地蹦将出来。

风光也是要有人看、有人帮你分享的,要不然多没劲啊。

正是因为自我感觉太好,导致杨森在对形势的研判上,与刘湘完全不同。刘湘说要谨慎,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切勿动兵。杨森则不屑一顾,认为滇军都被自己打败了,还怕什么,遂在刘湘面前力主出兵一战。

刘湘的谋士在刘湘面前建言:“历来骄兵必败,杨森如此骄横轻敌,若与第一军轻启战端,你必败无疑。”

话虽是这么说,但刘湘瞧瞧从普通士兵到杨森,全都干劲十足的样,觉得要打的话,只要将士拼命,也未必就打不赢。

正在难以决断之时,有个部下对他说:“你怕什么,杨森是在为你打天下,如果战胜了,功劳自然归你,如果战败了,由杨森负责,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刘湘听后眼前一亮。对啊,我怕什么呢?反正“下野”了,好赖自有杨森帮我扛着。

于是他叫来杨森,当面指示:“熊克武、但懋辛用兵诡诈,你切不可轻敌。记住,专打一军,不要牵动别的部队,以免树敌过多。”

杨森领到旨意,马上进行运作。

1922年7月9日,杨森发布作战令,下令向第一军展开攻击,同时宣布只向一军作战。

杨森为此专门让幕僚写了一篇告官兵书。他把以前对“实业团”军人的称谓原封不动地赠给了熊克武和但懋辛,称这两个人都是“长衫军人”——不过是白脸书生扛枪,一点都不职业。

“当年田横不过五百壮士,尚能盘踞一海岛,第二军现有如此众多的人马,还灭不了那两个穿长衫的吗?”

杨森出阵,果然是气势磅礴,那模样真宛如吕布重生,手上一柄方天画戟,跨下一匹赤兔,谁也挡不住啊。

当他乘轮船登岸进入一军防区时,竟然已是营账空空,对方闻风而遁,整师整师地撤走了。

再往前去,又是一座空城。一连赶了五座城池,都是如此,根本就不见一军踪影,倒是在地上捡了废弃不用的破枪若干罢了。

这情形,由不得杨森不得意,知道一军熊,没想到这么熊。

吕布说:“关外诸侯,布视之如草芥。”杨森差不多也把“没种”的第一军看成了草芥,觉得手都不用动,抬脚上去轻轻一踩,就能把他们给全部踩扁了。

吕布还有一句名言:“吾匹马纵横天下,何愁曹操!待其下寨,吾自擒之。”杨森的对面没曹操,只有熊克武、但懋辛,原先他以为这两人如何了得,现在看来啊不过两个窝囊废,哪里能跟当年的曹公相提并论,吾手到擒来,何其易哉。

刘湘在同意杨森出兵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可轻敌,杨森起先也果然是揣着小心,但实际战事如此顺利,想要不张狂都不可能了,何况杨森本来就是一个很张狂的人。

杨森号令三军:但懋辛已然崩溃,大家只管放开胆拼命追,就像当年追赵又新一样。

这不是打仗,是野外拉力赛,不过没汽车可用而已。杨森把腿都快跑脱臼了,才勉强撵上一军的殿后部队,刚要开打,那殿后部队又开溜了,而且溜得比兔子还快,一会儿便无影无踪,杨森还是只能一边喘粗气,一边满地拾破枪。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一脚踩入陷阱,而安排和布置这一切的,正是被他视为窝囊废的但懋辛。

刘湘说熊克武、但懋辛用兵诡诈,确是行家眼光。这两人从留学归国起,就发动武装起义,不断在战火中历练,可以说,他们打的仗比刘湘和杨森还多得多。从这么多枪林弹雨中冲过来,要不诡诈一些的话,恐怕不是没命的问题,而是都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早在“癸丑讨袁”时,但懋辛就显露出了一定的军事才能。假使他的“突贯攻击”战术能付诸实施,成都或许已在掌握之中。

那时的蜀军还处在成长期,中军账里一天到晚都是吵吵嚷嚷。年轻的军官们个个心比天高,别说但懋辛了,熊克武他们都不放在眼里,但懋辛有再好的计策也徒呼奈何。现在不同了,随着战场日趋残酷,“军事民主”已没有什么市场,指挥官们都越来越独断,当然也同时意味着决策越来越有效率。

但懋辛身为第一军军长,熊克武不在,可由他负责全权指挥。

杨森以为但懋辛是怯战,殊不知但懋辛采取的是一种极高明的战术,而且这种战术还有师承。

那还是春秋战国时,孙膑与师出同门的庞涓决斗,甫一接触,便佯败后撤。庞涓连追三天,发现孙膑所部不仅在撤退,而且每天都在“减灶”:第一天尚有十万人在吃饭,第二天减了一半,第三天挖的土灶就只够三万人用餐了。

庞涓判断孙膑完蛋了,却不料这正是孙膑诱敌深入之计。最后大家都知道,庞涓在一个叫马陵道的地方被孙膑伏击了,史称“马陵之战”,孙膑没完蛋,他先完蛋了。

孙膑由此一举成名,继他的老祖宗孙武之后成为一代兵家,所传《孙膑兵法》也成了畅销书。

但懋辛如今走的,正是两千多年前孙膑的路子。他连弃五城,也就等于给杨森放了五颗烟幕弹。

事实上,并不是没有人看出其中玄机。刘湘老谋深算,已感到情况不太对劲,因此特地给杨森等人发来密电:“听你们说连克五城,并夺得多少多少枪支,照这样推理,但懋辛所部应该是溃散无遗,怎么还能列阵抵抗呢?”

他提醒杨森:“但懋辛并非容易对付之人,你千万不要轻视他是长衫军人,谨防上他的当。”

曾助刘存厚一臂之力的张澜此时是个看客,他也对人说:“但懋辛不战而退,明明是个计,杨森怕是要吃他的亏啊。”

这些话都很有见地,然而此时的杨森就跟那个庞涓一样,恃强骄满,哪里听得进去,他完全被但懋辛的烟幕弹给弄迷糊了。但懋辛每弃一城,即发布一次通电,弃五城,也就发了五次电。这些通电都是给那些旁观的诸侯看的,为的就是能煽动众人,一起对付杨森。

五次通电下来,一个诸侯也没动。这些诸侯全都比鬼还精,你要跟他们探讨生存智慧,纯属白给。

杨森说了,只打但懋辛,不及旁人。在胜负未料的情况下,谁也不敢轻易卷入局中——谁早进去一分钟,谁就可能早死一分钟!

诸侯们的心思,但懋辛当然清楚,他也没指望发个通电,就能招来援兵,说到底,命运还是得掌握在自己手里,具体一点,就是至少得告诉旁人,你有赢的希望和可能。

要证明这一点,语言不行,得用行动,也就是要找找现实中的马陵道在哪里。

但懋辛被杨森一追就是半个月。半月以来,第一军一个像样点的仗都没打过,就是不停地被人追,官兵早已人人愤慨。士兵们嚷嚷说:“我们究竟还要退到什么地方去?敌人这样苦苦相逼,难道就不能回手给他几个耳光吗?”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全进了但懋辛的耳朵。

但懋辛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待在军部,而是特意穿着士兵服,夹杂在军中步行。他身为军长,一般的小兵并没见过他,再加上衣服的掩护,竟然没人认出来。

但懋辛如此装扮,不是为了便于逃命,而是要像刘湘那样,掌握真实的军心士气,以便确定最合适的决战时机。

一听“给他几个耳光”这些的话,但懋辛就知道有门了。古语说,哀兵必胜,士兵不用做任何动员,都嗷嗷地想打一仗,这一仗就有了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再一问,部队已退到了杜家岩。据说这里早年也是古战场,乃白莲教与清军激战之所,这样的地点,对有反清渊源的但懋辛和他的第一军来说,足以使他们心中一动。

既能作为古战场,那必有独特之处。但懋辛就地察看地形,见杜家岩居高临下,要在此处实施决战的话,最为适宜。

就它了,古有马陵道,今有杜家岩,我一定让杨森好好尝尝做现代庞涓是个什么滋味。

但懋辛设兵于杜家岩,但他刚刚布置好阵地,杨森就已尾随而至,并在杜家岩对面摆开战线,双方相距有两里路的距离。

兵无常规,必须随战场形势而变化,这时候还要照搬照套孙膑的伏击战,那你就是个傻瓜。

但懋辛要打的是阻击战,并且相信同样能击败杨森,因为他手中还握有一支杀手锏。

这支杀手锏是一个人:刘伯承。

朱老总走了,刘帅还在。他因在护国一役中伤了右眼,四川人称他为“刘瞎子”,战场上只要有“刘瞎子”出现,对手无不胆寒。

刘伯承后来自己说,当年他在路上走,偶然听见一个小孩在哭,那家大人就吓唬他:“你再哭,再哭的话,让刘瞎子把你抓走!”

小孩立刻不哭了。

刘伯承原先负责赶造江面浮桥,以便可以让部队撤退,但是江水猛涨,浮桥屡被冲毁,总也建不好。

正急得直跳脚,但懋辛的征召令到了。

到达杜家岩前线后,刘伯承对官兵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现在已是背水为阵,唯有死拼一战,倘若再后退,这么多江水,我们是喝不干的!”

集结在杜家岩的部队,但懋辛的第一军有两师一旅,杨森的第二军有两师两旅,从数量上看,杨森超过但懋辛,然而就士气而言,但懋辛又要超过杨森。特别是这半个月里,第二军求战不得,穷追猛赶,已经露出疲惫之态。

要让疲兵仰着头往上攻,是件最要命的事。杨森不仅没能攻下杜家岩,被击退后反而还丢了两个据点,只得由攻转守,凭一浅水小河与刘伯承相持。

年轻时的刘伯承打仗,确实有一股疯狂的劲头,要不然也不会成为但懋辛账下最得力的虎将。他采用中央突破战术,挥师朝对方的正面阵地猛冲,无奈杨森亦非浪得虚名,所部战斗力极强,多次冲击均无效果。

第一军杀到力衰气竭,枪弹也接近消耗一空,胜利的天平再次倾向杨森。

但懋辛手下之将皆失方寸,有人赶紧搬运辎重,为再次撤退作准备,然而他们都接到但懋辛的严令:谁也不许后退!

这时正好有一支预备队驰援杜家岩,但懋辛即调给刘伯承,以作最后一搏。

刘伯承要用这支生力军来实施中央突破。中央突破有危险,几乎人人皆知,你要钻,别人要堵,火力全集中在那里,加之该旅彻夜行军,早已是人困马乏,因此带队军官面露难色。

刘伯承说:“我们有预备队,人家也有预备队,就看谁先用在刀刃上。现在舍中央突破,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只能最后再做这一尝试。”

预备队在午饭时间突入杨森的阵地,并一举撕开缺口,随着后续部队不断地涌入,杨森大溃而去。

杜家岩一战堪称信心之战,不禁鼓足了但懋辛的信心,也替观望的诸侯下了决心,告诉他们究竟应该把砝码加在哪一边。诸侯们随即组成联军,加入了但懋辛一方的阵营。

杨森兵败如山倒,竟闹出黑夜之中,上万官兵被一两百人缴械的笑话。当杨森乘船逃往宜昌时,除衣兜内尚存一颗“杨森之印”的印章外,已是一无所有。

杨森败,等同于刘湘败。什么杨森负责之类的都是屁话,大家都是跑江湖的,一起出来混了这么久,谁不知道你刘湘就是杨森的后台老板,哪里能逃得了干系。

这不光是败,还是刘湘一生中最惨痛的败。因为那个草率莽撞的“杨吕布”,老板做不成了,别说统一四川,连重庆也存身不得,一切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湘灰溜溜地搬回老家成都大邑县,这回真的只好“樵山钓水,遂我初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