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字长源,自幼聪敏,博涉经史,工于诗书,常以王佐之才自命。李泌从小就有“奇童”之称,开元十六年(公元728年),他刚刚六岁的时候,玄宗便慕名召其入京。李泌入宫觐见时,玄宗正和宰相张说弈棋。为了考察他的才智,玄宗就暗示张说考考他。张说随口说了一句:“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然后让他用“方、圆、动、静”四个字,也照这个样子赋句。李泌不假思索,张口就说:“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新唐书·李泌传》)
此言一出,顿时语惊四座。玄宗大喜,对左右说:“这孩子的心智,远远超越了他的年龄。”当即赐给财帛,并特地颁了一道敕令,让他的父母善加培养。当时的著名朝臣张九龄、张廷珪等人,都对他非常欣赏,并与他结成了忘年之交,常亲切地称他为“小友”。
长大成人后,李泌更为博学,尤其精通《周易》。但他却无心仕途,耻于像一般人那样追求功名,而是钟情山水,欣慕老庄、神仙之术,经常云游或隐居于嵩山、华山和终南山之间。天宝中期,李泌给玄宗上书,直言当时的朝政得失,玄宗才猛然回忆起当年那个“奇童”,随即征召李泌入朝,授予翰林待诏之职,让他到东宫辅佐太子李亨。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李泌和李亨结下了不解之缘。李亨对他非常敬重,常称其为“先生”。从严格意义上讲,翰林待诏只是文学侍从,算不上真正入仕,而玄宗也曾经想授予李泌正式官职,却被他婉拒。所以,李亨和李泌实际上一直是“布衣之交”。
在东宫供职几年后,李泌因看不惯杨国忠的恃宠擅权,写了一首《感遇诗》讥讽朝政,结果得罪了杨国忠,旋即被逐出京师。李泌干脆脱离政治,从此躲到河南嵩山,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涯。
此后的几年里,李亨和李泌就断了音信。
当李亨从马嵬北上灵武之时,内心的彷徨和无助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李泌,随即派人前往嵩山寻访,希望李泌能出山辅佐他。
山河破碎、国难当头之际,李泌当然没有理由置身世外、袖手旁观。于是,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跟着使者日夜兼程赶到了灵武。李亨大喜过望,旋即引入内殿,与他促膝长谈。从此,李泌便以一介布衣的身份留在了肃宗身边,“出则联辔,寝则对榻”,就跟当年在东宫的时候一样。肃宗“事无大小皆咨之,言无不从,至于进退将相亦与之议”。(《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很显然,此时的李泌虽然仍是布衣之身,但他对肃宗的影响力却远远超越了文武百官,甚至超越了宰相,完全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肃宗多次要任命李泌为宰相,可李泌却坚决推辞。他说:“陛下像朋友一样对待我,说明我的身份比宰相还要尊贵,何必一定要我入仕为官,违背我的心志呢?”肃宗只好作罢。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肃宗朝廷的规模越来越大,权威也日渐提升,一切都在朝着正规化的方向快速发展,因而李泌的布衣身份也越来越让肃宗感到尴尬。有一次,肃宗和李泌一起路过军营,士兵们就指着他们窃窃私语,说:“那个穿黄衣服的是‘圣人’,那个穿白衣服的是‘山人’。”所谓“圣人”,意指皇帝;而所谓“山人”,意思就是山野村夫了。肃宗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当然是老大不爽,于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改变李泌的布衣身份。
肃宗把外面的议论告诉了李泌,然后说:“值此非常时期,我虽然不敢强迫先生当官,但还是请先生换一件紫袍(三品以上官服),以免下面的人说三道四。”李泌不得已,只好接受。可李泌刚刚把紫衣穿上,肃宗就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说:“既然紫衣都穿了,岂能没有一个名分!”随即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道敕令,宣布任命李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所谓“侍谋军国”,是李亨的一项特殊发明,也是专门为李泌量身定做的。由此可见,为了让这个死活不肯当宰相的李泌有一个合适的名分,李亨可谓用心良苦。
这下子,李泌才知道自己被肃宗忽悠了,赶紧连声推辞。肃宗一脸正色道:“朕不敢封你为宰相,只是暂时给你一个身份,等到叛乱平定,便任你远走高飞。”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李泌要是再推辞,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李泌无奈,只好勉强答应。
李泌之所以死活不肯当官,首先当然是因为他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他一贯鄙视世间的虚名浮利,尤其鄙视那些为了权力、富贵而不择手段的钻营之辈。因此,即便是为了辅佐李亨而不得不出山,他也希望自己始终保有一种超脱的心态,不愿被世间的功名利禄所捆绑。
不过,这还不是李泌拒不为官的最主要原因。
事实上,李泌的真正动机要比这个深远得多。用明末思想家王夫之的话说,李泌之所以屡辞相位,是因为他心中怀有一种关乎唐室兴亡之“大机”。
众所周知,玄宗执政后期,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君轻爵位”而“人觊贵宠”。这两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也就是说,皇帝既然滥封滥赏,不珍惜朝廷爵禄,百官当然只求谄媚皇帝,一心博取富贵荣宠。天宝末年,之所以内有杨国忠恃宠擅权,外有安禄山阴谋反叛,正是这一积弊导致的后果。
所以,李泌的“大机”,就是想铲除天宝政治的这种积弊。
具体言之,李泌是想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达成两个目的:一、为肃宗朝廷的文武百官树立一个榜样,使得“人不以官位为贵而贵有功,不以虚名为荣而荣有实”(《读通鉴论》卷二三)。也就是让官员们真正为国家和百姓做事,而不是唯上媚上,一门心思只想着升官发财。二、在此基础上,使肃宗朝廷至上而下都能养成一种“珍惜爵赏”“不贪荣利”的健康风气,为肃宗的中兴大业创造一个良好的开局。
毋庸讳言,以李泌一人之力,是很难改变一个时代的积习的,但是唯其如此,李泌的努力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能够得到李泌这种不世出的王佐之才,实在是肃宗李亨的幸运。李泌纵然改变不了一个时代的风气,但在辅佐李亨这件事上,他的智慧和才能还是绰绰有余的。
刚到灵武不久,李泌就曾经及时纠正了肃宗即将犯下的一个严重错误。那是关于天下兵马元帅的人选问题。
起初,肃宗是想把这个重要职位交给三子建宁王李倓,因为李倓生性英勇果敢,善于骑射,且富有才略。比如,李亨与玄宗在马嵬分兵后,北上灵武的主意就是李倓提出来的。后来,在奔赴灵武的一路上,李亨一行“屡逢寇盗”,全靠李倓“自选骁勇,居上(李亨)前后,血战以卫上”(《资治通鉴》卷二一八),李亨才得以转危为安。
这么优秀的儿子,李亨没有理由不把元帅的职务交给他。
但是,肃宗的决定却遭到了李泌的反对。他说:“建宁王固然是元帅之才,但广平王李俶是长兄。如果建宁王在平叛战争中立下大功,那将把广平王置于何地?”
肃宗不以为然地说:“广平是长子,本来就是未来储君的当然人选,何必一定要居元帅之位?”
李泌说:“问题是广平王现在还没有正位东宫!如今时势艰难,人心所向都在于元帅,倘若建宁王大功既成,即使陛下不以他为储君,追随他立功的那些人岂能答应?太宗皇帝和太上皇当年发生的那些事,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肃宗闻言,不禁悚然一惊。
他一心只想着早日收复长安,却差点造成了一个严重的政治隐患。如果不是李泌及时提醒,他就酿成大错了。肃宗随即改变决定,把元帅的职务给了广平王李俶,命他统御诸将。
事后,建宁王李倓得知此事,马上向李泌当面致谢,说:“这正是我的心愿。”
李泌的这次劝谏,化解了一场兄弟阋墙的危机。
紧接着,他又对肃宗进行了一次劝谏,成功避免了肃宗与玄宗之间有可能产生的父子相猜。
有一天,肃宗和李泌在谈话,话题不知不觉扯到了李林甫身上,肃宗咬牙切齿地说,等到克复长安之日,一定要颁布一道敕令,将李林甫的坟墓挖开,焚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李泌却大摇其头,说:“陛下方定天下,奈何找死人寻仇!李林甫现在不过是一具枯骨,无知无觉,陛下这么做,只能徒然显示圣德之不弘而已。更何况,天下降贼的人那么多,一旦听到此事,必然心生恐惧,这不等于阻断了他们的自新之途吗?”
肃宗大为不悦,说:“此贼过去千方百计要害朕,让朕朝不保夕。朕能够活到今天,全靠上天庇佑!李林甫当时也看你不顺眼,只是未及对你动手就死掉了,难道你想宽恕他?”
李泌道:“臣岂不知李林甫当年的所作所为,但臣考虑的不是这些。请陛下想一想,上皇君临天下近五十年,享尽太平欢乐,而今一朝失意,远走巴蜀。南方气候恶劣,而上皇年事已高,若听到陛下敕令,一定会认为陛下是因为当年韦妃被黜一事记恨他(天宝五年,李林甫一手炮制了韦坚谋反案,太子妃韦氏受到牵连,李亨被迫与韦氏离婚,韦氏随后削发为尼)。倘若上皇因此产生不安和愧疚,以致感伤成疾,那么陛下必然会被人指为‘以天下之大不能安君亲’,到时候,陛下何以自解?”
肃宗闻言,顿时如梦初醒,当即起身,仰天长拜,说:“朕根本没想到这些,是上天让先生进此忠言啊!”然后抱住李泌,涕泣不已。
李亨的表现虽然比较夸张,但也是有感而发的。
毕竟,李林甫是玄宗多年宠信的宰相,有道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李亨要是真的把他挫骨扬灰,那无异于是在扇玄宗的耳光,你让他老人家的脸往哪里搁?更何况,李亨作为一个自立门户的天子,极力淡化“擅立”的恶名犹恐不及,何苦再招惹世人非议,无端背负“不能安君亲”的骂名呢?假如不是李泌深谋远虑,及时进谏,李亨显然又要犯下低级错误了。
李泌处处以大局为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固然对肃宗有很大的帮助,但有时候也难免因直言极谏而得罪人。
比如肃宗朝廷刚刚从灵武迁至顺化不久,李泌就得罪了一个特殊人物。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女人。
她就是肃宗的爱妃张良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