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社的据点从黑手党基地转移到了爱伦坡在横滨近郊的一处住宅。
西洋古典装潢的三层旧宅,坐落在远离市区的郊外,附近没有什么人烟,但也被军警派人监视着。不过借由果戈里的异能和坡的小说,我们也轻易就进入了宅邸里,顺利和其他人会合了。
芥川在潜艇到达港口后,就和我们分道扬镳了。从港口回来的一路上气氛凝滞,或许是因为我的模样太过狼狈,也或许是因为我的脸色冷然,没有人敢开口询问一句博斯瓦里安号上发生了什么。
我向坡借了间客房,冲了个热水澡,冰冷的身体才总算是感到了些温度,没有换洗的衣服,被海水浸湿的衣服只能丢进洗衣机里洗过后再等着机器烘干。
我裹着毯子,在客房的床上坐了很久,也发了很久的呆。久无人居的房间冷清又死寂,落在我耳中的,也只有隔间里洗衣机运转时发出的轻声轰鸣。
伴随着这并不算嘈杂的声响,我专注地回想着这半月来发生的一切,将那些显而易见的、以及微不可察的一切,都一件件拆解开来、翻来覆去地权衡思考。
我想着侦探社如今身处的局势、想着魔人布下的诡计、想着政府作出的每一个决策,想着黑手党和组合的决断,也想着那只属于我一人的“无路死境”。
风生是来取回他的真名的。
他不会带我回去,我也没有可能回去了,当他取回他的真名,那么我就又会只剩自己一个人,被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个世界上。
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一切归零。
高天原打开的入口,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也像是薛定谔关在箱子里的猫,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已经难辨这件事的好坏了。
我在昏暗的房间里呆坐了半晌,隔间的烘干机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运转,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的心里做出了选择。
或许的场静司说的没错,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而已,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也毫无长进。
幼稚、冲动、自私、偏激、自以为是,并且无能至极。
从始至终,我都只是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人类】。
我的内心深处清楚地明白这一切,但我依然“明知故犯”,并且“死不悔改”,就算是死亡也不能将我改变分毫,哪怕是打断我的脊梁骨,我也会死死地紧咬住自己选择的那一个“答案”,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即使墙的那一头,等待着我的,也只有一条死路。
我放下了裹在肩头的毛毯,起身去了隔间,从烘干机里取出了干净的衣物换上,仔细地将烘干的发带展平,然后束起了自己的发,重新戴上了那副廉价的黑框眼镜,视野里纵横交错的红色细线被镜片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我站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收拾齐整的自己,伸手抚过了镜面。镜子里的女人宛若破布缝成的人偶,丑陋的疤痕从额角蔓延到脖颈,从指间延伸进衣袖,诡异的容貌滑稽而又骇人。
“女人”抬起了她的手,隔着冰冷的镜面,抵上了我的指尖。
——我有时也会想,这些斑驳的伤痕,或许再也不会有恢复如初的那一天了。
******
离开客房的时候,我正好碰上了下楼来的贤治。
“凛一——社长找你噢!”少年站在楼梯口,朝我挥了挥手,声音响亮,“在三楼的书房,好像是要商量之后的行动。”
我愣了一下,合上了客房的门,抬步走到了楼梯边,跟着他往楼上走去。
在几乎所有人都不记得我的情况下,贤治对待我的态度大概是最为“寻常”的一个了,往日他似乎也一直都是这样,不管是同伴还是陌生人,他都是一样友善自然的态度,哪怕是面对敌人,他也很少会露出那些类似于“敌视”的情感。
他就像是风雨、森林、田地——诸如此类代表着“自然”的某种东西,对待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平等的,能够包容接纳所有的好与不好,甚至都不像是一个“人类”。
面对着的贤治的时候,我几乎都会忘记他其实不记得我了这件事,他依然信任着我,就像是信任着侦探社的任何一个人,明亮的眼眸毫无阴霾,澄澈如朝阳。
“你们刚才开过会了吗?”我走在他的身侧,开口问他。
“嗯……”贤治想了想,才回答了我的话,“乱步先生大概说了一下博斯瓦里安号上发生的事情,关于社长以前的那个友人福地先生,还有人质交换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对了、乱步先生还和大家介绍了新同伴布拉姆先生!那位先生只有头但是却还能够说话,我以前都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人呢!”
他兴致勃勃地和我说起来布拉姆来,对于这位只剩下个脑袋的“新同伴”似乎很有兴趣,还提及了布拉姆邀请他去领地开垦荒地的事,不过他现在不太有时间,所以只能“十分遗憾地拒绝了”。
——所以如果有时间你就会答应了是吗?
我很想这样问贤治,但还是默默地住了口,毕竟按照经验来说,如果我这么问出口了,他多半会爽朗地回答一句“当然啦!”,然后附上一个理所当然的灿烂笑容。
毕竟不管是哪一个“贤治”,认识我或者不认识我,大概都是一样的纯然无邪。
我跟着贤治一起上了三楼,停在了书房的门口。
站在那扇厚实的雕花实木大门前,我伸出了手,想要握住门把开门,但抬起的手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了吗?”贤治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
我踌躇了几秒,还是转过了脸,看向了他,犹豫着问道,“我……看起来,会很奇怪吗?……我的脸。”
我紧张地注意着他的表情,贤治露出了思考的神情,“嗯……”了一声,目光认真地观察了一遍我的样貌,才回答道:“很正常噢,没有奇怪的地方。”
“?”我怔住,下意识地重复他说出的词,“正常?”
“是呀。”贤治一本正经地竖起了一根手指,“伤口已经很好地愈合了!只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的话,再过一段时间,伤疤也会消下去了吧。不过不知道海水会不会刺激到伤口,以后还是再多加注意一些比较好噢,之后让与谢野医生给你看一看吧。”
他的语气认真又自然,仿佛只是正在普通地关心同伴的伤口,让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我只能含糊地吐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语气词。用这种事去询问贤治,或许本来就是件没什么意义的事情。
在贤治眼里,容貌大约从来就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说不定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如今“面容可怖”的事实。
我只是受伤了,伤痕还没有痊愈而已。就好像生病了就会咳嗽、犯困了就会打哈欠、肚子饿了就会咕咕叫一样,都只不过是一件普通的、正常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样的心情,好像因为他的这些话而轻快了一些,却又依然悬在了半空中,所谓的“五味杂陈”形容的或许就是这样的感觉。
不论如何,我还是握住了眼前的门把,向下转动半圈,打开了书房的大门。
书房里比我想象得要更加安静,并没有很多人在,会客用的沙发上只坐着两个人,社长,以及乱步,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人。
像是早就已经散会了,只有他们留了下来一般。我踏进门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无声地落进了书房的地板上。贤治并没有跟着我进屋,在我进入书房后,他就在我的身后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厚实的木门合拢,隔绝了屋外的杂音,沙发上坐着的人都在我开门的瞬间,就将视线投向了门口,落在了进屋的我身上。
“坐下吧。”社长看着我进了屋,开口对我说道。语气还算平缓,示意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迟疑着,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服从地坐在了他的对面,乱步给我空出的位置上,垂下了脸,低着头等待他的问话。
这一次的行动,我完完全全没有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来。如果说和福地的战斗是“情理之中”,那么在那之后,无论是以人质威胁各国,还是将福地转化为了吸血鬼,就已经全然是单纯的“违背社长命令”、甚至是“有悖于侦探社行事原则”了。
我只是单纯地在为了“一己之私”而行动,将本能够和平处理的局面,变得愈发针锋相对,甚至将许多本没必要被拖进来的人,也拖进了这滩浑水里。
我不知道社长要对我说什么,严厉的呵斥或是质疑,但无论是哪一种,也无法改变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听见了社长这样问我。
他注视着我,嗓音是一如往日的威严肃然,但却并没有斥责的意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句耐心。
“乱步说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缘由而为之’。”银发的孤剑士端坐在我的面前,身形和语气带着相同的坚定,“既然如此,如果你确实身为我的‘部下’,我认为我有得知这一‘缘由’的必要。”
“告诉我,那个驱使了你,让你如此为之的理由。无论那是出于‘侦探社’的立场,亦或是你个人的立场。”
我想要张开口,回答他一些什么——关于我,关于风生,或者说是,关于那个“安倍凛一”和“月见山凛一”。可是我的唇动了动,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要从哪里开始说。那么多的事情,叠加在一起几十年的经历,纷乱得就像是春日里漫天飞舞的柳絮,放眼望去宛若一场纷纷扬扬的雪,但伸出手却又只能攥住寥寥的零星。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像我的心里淅淅沥沥地下着连绵的雨,积雨云挡住了所有的天光,但我的眼里却依然很难流出哪怕是一滴的泪来。
我只能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抬不起低垂的头。
在长久的寂静里,我听见了社长很轻的一声叹息,像是大人正面对着一个固执的孩子,感到棘手却又无可奈何。我下意识地蜷起了指尖。
社长站起了身,他站在沙发前,再一次开了口,但却并不是在对着我说话。
“乱步,你们单独谈谈吧。”
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他转身离去了。伴随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书房的大门打开又合上,房间里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我仍在盯着自己手背上的疤痕出神,脑海中想着那些很快就将被我付诸行动的想法,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乱步的声音。
“月见山。”
我回过了神来,转头就看见了正侧过脸注视着我的乱步,他的脸上是普通得没有什么起伏的表情,语气是同样的平淡。
“你要走吗?”
他问我。
作者有话要说:下卷切地图,去欧洲(沧桑点烟.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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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近四年,我终于给01约了张稿,并且一键出图毫无翻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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