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响亮的一记耳光。
我坐在沙发凳上,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绫辻行人,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神色中也毫无怒气。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和听见了街边的闲谈一样,我的语气冷淡又疏离。
没有人预料到我会突然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乱步也好辻村也好,还有一直都谨慎着的青柳雅春,全都一动不动地愣在了位子上。
并没有使上太大的力气,但绫辻行人还是被扇得偏过了脸去,鲜红的印记慢慢地浮现在了他肤色浅淡的左脸上。手中的烟管抖了抖,又被握住了,他微微张着单薄的唇,露出了几分骇然的神色,但又很快收敛了起来,归于平淡。
“那个男人死了就死了,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只是并没有特意强调的语气,“我对他没有任何的印象,他留下的遗产我也都没有动过,你们想要那就直接走法律程序全部拿走,全部送给你们也可以,不必隔三差五就拐弯抹角地来膈应我一次。”
“「我和他是故交」、「我算是你的长辈」、「月见山家的孩子」……怎么样,现在又来了一个「那个男人的学生」吗?你们就这么喜欢来我这里刷一下存在感的吗?非要三番两次特意提醒我「其实你一直都在我们的监视下」?”
“如何?觉得耍我很好玩是吗?跟我打这种无聊老套的感情牌,很有意思是吗?看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你们很失望是吗?”
“别开玩笑了,一个合起来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连一星期都凑不足的男人,我没因为他间接把我的母亲害死而仇视他就不错了,你们还想要我多喜欢他、多怀念他吗。”
我冷冷地与绫辻行人对视着,好像有寒冰利刃横亘在我们之间。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太爱动脑子,但这并不代表着我傻。从那个雪天出现在孤儿院的老太太开始,再到把我引起横滨的神秘人,接着是令我憎恶的森鸥外,以及从未出面过的夏目漱石。
虽然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个幸运的人,但这些人,确实是都没有给我带来过什么好事的,反倒是糟糕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
我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把这辈子糊弄过去的,但他们却一边说着要「庇护」我,一边把我一个人往深渊里拽,好像巴不得我的生活越混乱越好一样,然后他们就可以在一旁看戏了。
但是我明明——
“你觉得我是为了那个男人的遗产而来的?”绫辻行人嗤笑了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那个男人真正有价值的遗产早就全都被销毁了。”
“不,你不是说了吗,你是为了那颗不知所踪的「子弹」来的。”我纠正了他的话,表示自己还没那么蠢,“但是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因为那个男人死了,所以你们就全都来找我」——不都是这样吗。你们爱怎么样都好,东西全都给你们,想要什么你们就自己找去吧。这样你们就不会再来烦我了吧。”
半垂着头,绫辻行人吸了一口烟,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轻薄的白烟悠长连绵,在某一点融入了空气之中,然后彻底消失。
“你讨厌那个男人。”他终于明白了点我想说的话,“因为你是他的女儿。”
“因为你们每个人都说我是他的女儿。”我拂开了一缕挡在眼前的碎发,“你会高兴别人一直说你是一个陌生人的孩子吗,又怜悯又自大的样子,然后把你好不容易快要走上轨道的生活搞得一团乱。”
“他们叫我「佐水的小徒弟」的时候,我只想把实验室里的放射性元素晶体丢进他们的嘴里。”绫辻行人抖了抖烟管,仿佛落下的那些烟灰就是所谓的「放射性元素晶体」,“他们没有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乱,但是月见山佐水那个男人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乱,否则我也不至于成了政府的一条狗,还每天都有狙/击/枪对着我的脑门。”
“所以你看,你也不喜欢他们。”我看了一眼青柳雅春,他的神情有些尴尬,但更多的好像还是无奈,“我讨厌他,讨厌他们,也讨厌和他们一样,为了「月见山」这几个字而来找我的你。”
“你们已经成功让我重温了一下重要的人死掉是什么感觉,也让我感受过了被一枪爆头身亡是什么感觉。”尖利的犬齿咬住了下唇,我盯着身前的桌沿停顿了几秒,才又开口了,“我一点都不想当「月见山凛一」,我觉得你们很烦。”
我知道他不可能明白我的意思,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这么肆无忌惮地说了。
“因为你们非要一遍遍地提醒我,接二连三地暗示着我这样的话。”
“——你只能是「月见山凛一」了。”
我在「月见山」这三个字上加重了些语气,心里想着的却是以前酒吞童子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妖怪,偶尔会叫着「安倍家的那个丫头」来和我打招呼,那个时候我也不喜欢他们叫我安倍,但总是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反感的。
“你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叛逆期的小鬼在反抗父母的权威。”绫辻行人瞥了我一眼,他左脸上的红印依然清晰可见,但大约是因为他冷着一张脸的缘故,并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滑稽可笑的感觉,“但是我想你显然搞错了一件事。”
“那个男人怎么样都是他咎由自取,我也对你们的父女关系如何毫无兴趣。对我而言,你和暂时存放报纸的邮箱没什么差别,没人会对一个邮箱感兴趣。我只需要找到那颗子弹,然后读取里面的信息,搞清楚那个男人当初是怎么利用了我,其他的事情——就算你想去把那个男人开棺鞭尸我也无所谓。”
“我不喜欢被当做那个男人的附属品,但那也不代表我喜欢被当做一个邮箱。”我站了起来,谁也没看,“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东西在哪里,如果你一定想要找的话,我可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送给你,所以相对的,也请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也一并带走好了。”
“我是来找解开谜底的钥匙的,而不是来找麻烦回去的。”绫辻行人想也没想就驳回了我的话,“那个男人给我留下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剩下的麻烦还是你自己承担好了。”
“对半分吗?”我瞥了他一眼。
“我真希望你的大脑运转速度能有你发脾气的速度那么快。”他垂着眼,没有看我,“如果你找到线索了,就直接来找我吧。你和那位顾问助理的关系似乎不错?想必他会乐意给你开个后门的。”
“我和他的关系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绕过了沙发,我没敢看乱步,踢踢踏踏地走到房门边,转动了门把手,“刚刚打你算是我冲动了,这次的委托就算你们免费吧。”
身后没有传来半点动静,我停了几秒,也就打开门,走出了书房。
——“你喜欢你的母亲吗?”
房门即将被我带上,绫辻行人忽然又开口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不讨厌。”我扶住了门把,背对着屋里回答道,“虽然没多少印象了,但算是喜欢吧,我记得她很温柔。”
“他们都把她当做是那个男人的附属品,虽然他们都没有明说,但至少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是这样的。”他的语气很淡,像是烟管上升起的轻烟一样,没有重量,也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因为她不像那个男人一样天才,也不是一个异能者。”
“但我始终认为她比那个男人要好得多。”
“……啊。”
不置可否的回答,我合上了屋门。
……
绫辻行人他们大约是午后离开的,我不太确定,但是乱步回房间里的时候确实是已经过了下午三点了。
我不知道乱步和绫辻他们之前到底争执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后来又谈了些什么,但我想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乱步很聪明,单从智商来说,他能够甩我一大截,所以在很多时候,我都只能靠着自己远超出他的复杂经验和训练出的精湛演技,才能小心翼翼地向他瞒住某些事情——而且在这当中,他对我的信任也占了相当大的比重。
敦知道我的能力背后所拥有的秘密,晶子、谷崎、镜花和贤治知道织田作的存在,太宰熟知我如今最为避而不谈的那段过去,就连社长也曾间接地见识过我凛然的杀意。社里的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地窥得过一丝我掩藏起来的东西,只有乱步,不管是我有意使然还是无意为之,他都恰巧地避开了这一切。
我当然不是一个多么乐观向上的良善之人,也从来没有刻意在乱步面前这么伪装过,但说到底,在他的面前,我也还是将自己灰暗的那一面藏起来了。
虽然他骄傲自大又任性妄为,但那都是些小毛病而已。他可以识破一切的阴谋诡计,也不惧于在黑暗污浊的世道里笔直地前行,即使是在屹立于黄昏的侦探社里,他的灵魂也始终是是干干净净的。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必将如此。
并不能称得上是高洁,也谈不上所谓的坚毅,但我想乱步的灵魂,是足以担得起「透彻」两个字的。与混沌着活在人类和妖怪之间,如今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保持住自己的存在,怯懦而又自私的我——
截然不同。
手机的屏幕暗了下去,连带着孩子们的笑容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抱住双腿,我将脑袋埋进了臂弯里,一遍遍地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我是凛一。』
拽紧了床单的左手微微颤抖着。
“月见山。”
身边的床垫因为压力而下陷了几分,试探一样地轻轻抱住了我,乱步的语气小心翼翼到了近乎讨好的地步。
“嗯。”
我轻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