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宗登基

太子李永死之后,文宗整整一年没有册立新太子,有个人终于忍不住了。

她就是杨贤妃。

这个女人虽然很有心计,也很有手段,只可惜肚子不争气——嫁给文宗这么多年,始终不能生育。在后宫争宠,没有子嗣的女人显然是毫无优势的。所以,为了保住自己后半生的富贵,杨贤妃很早以前就和文宗的异母弟、安王李溶走得很近。

长期以来,她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构陷太子李永,目的就是要拥立与她关系亲密的安王。

开成四年冬天,杨贤妃频频怂恿文宗册立安王李溶。

可是,文宗始终没有答应。

因为他已经有了另外的人选。

开成四年(公元839年)十月十八日,文宗突然下诏,立敬宗之子、陈王李成美为太子。

杨贤妃大为沮丧——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太子李永死了一年之后,帝国终于确立了新的储君,满朝文武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时隔整整一年,太子之死的疑云早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出。可是,就在新太子册立的第二天,一件小事却引发了天子的激烈反应,使人们忽然间意识到,原来天子的丧子之痛从来没有消失,只是被他深深地掩藏而已。

这一天,文宗李昂来到会宁殿观看杂技表演,其中一个节目是一个童子表演高竿攀爬。让李昂感到诧异的是,童子在上面表演时,一个男子一直在高竿下面来回走动,而且一脸焦急不安的神色。李昂问左右:“这是何人?”左右回答:“是童子的父亲。”

就在这一刻,天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哽咽着说:“朕贵为天子,却连一个儿子都不能保全啊!”

当天,文宗就命人将教坊(宫廷歌舞团)的刘楚材等四人、宫女张氏等十人全部逮捕。这些人过去都是太子身边的人。文宗指着他们怒斥:“害死太子的就是你们这帮人,如今新太子已经册立,你们是不是还想这么干?”

两天后,暴怒的文宗就将这些人全部斩首了。

毋庸讳言,天子如此大开杀戒,显然有迁怒于人和伤及无辜的嫌疑。即便当初这些人的确是引诱太子纵情声色的罪魁祸首,但也罪不至死。说白了,这些小人物就是天子发泄愤怒的工具而已。

然而,对于大权旁落的文宗李昂来说,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于非命,却不敢也无力去调查真相,这样的一种悲愤除了发泄在这些人身上,还能往哪里发泄?

数日后,李昂就在难以排遣的抑郁和哀伤中病倒了。

年轻的天子逐渐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觉得,自己的大限不会太远了。

这一年深冬,李昂的病情突然有所好转。朝臣们看见天子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红晕。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只是天子的回光返照。

十一月二十七日这天,正在翰林院值班的翰林学士周墀忽然接到传唤,说天子请他到思政殿问对。周墀匆匆步入殿中的时候,天子已命人备好了酒。周墀看见天子微笑着示意他坐下,不禁有些诚惶诚恐。

今天的天子看上去精神不错,兴致也很好,又是赐坐又是赐酒,到底想谈什么?

片刻之后,周墀听见天子发话了。

“贤卿,你看朕可以和前朝哪位君主相比?”

周墀听见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慌忙起身回答:“皇上是尧、舜一样的君主。”

天子摇摇头笑了:“朕哪敢和尧舜比!之所以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朕想知道,朕比之周赧王、汉献帝如何?”

蓦然听见这句话,周墀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周赧王和汉献帝都是历史上著名的亡国之君啊!皇上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周墀忙不迭地跪地叩首,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他们都是亡国之君,绝不可以和皇上相提并论!”

天子再次摇头苦笑。

他的笑容中满是泪光。

紧接着,趴在地上的周墀听见天子的声音忽然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沧桑。天子说:“赧王与献帝只不过是受制于诸侯,朕却是受制于家奴!照此说来,朕甚至比他们还不如……”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天子李昂已经泣不成声。

不知是由于过度紧张,还是被天子的悲伤所感染,周墀的眼泪也随即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住地叩首,同时陪着皇帝一起啜泣。

这是一个大雪初霁的冬日。一抹阳光正无力地透过窗棂,悄悄洒在这一对相向而泣的君臣泪光闪动的脸上。

阳光在他们脸上驻留了很久,可始终没有让他们察觉到丝毫暖意。

这样的日子,或许连太阳也是冷的。

开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是唐文宗李昂在位的第十五个年头,也是最后一个年头。

病榻上的李昂黯然回首自己十四年的帝王生涯,感觉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藩镇割据,朋党之争,宦官乱政。

这是帝国肌体上的三种不治之症,也是属于他李昂的悲剧三重奏。这三大悲剧情节交相辉映,联袂上场,共同演绎了李昂有志中兴、无力回天的悲情人生。

明天的帝国会变成什么样子?

眼下的李昂已经无力思考。事实上,未来的一切也已经与他无关。这个春天,李昂已经倦极累极,连呼吸都必须用尽全力……

天子弥留的时刻,宦官集团自然不会闲着。

其实,早在去年冬天文宗卧病之际,左右神策中尉仇士良、鱼弘志就已经在设计帝国的未来了。准确地说,仇士良打算为帝国物色一个新的储君。

现在的太子李成美不是仇士良拥立的,所以他很早就打定了主意,准备把李成美废掉,另立李昂的异母弟——颖王李瀍(穆宗第五子)。

开成五年正月初二,文宗自知不预,紧急传召杨嗣复和李珏入宫,准备命他们辅佐太子,同时下令太子监国。仇士良和鱼弘志得到密报,立刻对杨、李二相说:“太子年纪尚幼,又体弱多病,不宜继位,应改立颖王李瀍为皇太弟,命李成美仍为陈王。”

杨嗣复和李珏当然不同意:“太子的名位已定,不可中途变更!”

可是,在仇士良和鱼弘志看来,如今的大唐帝国除了他们的意志之外,任何人的决定都是可以变更的,就算是天子李昂也不例外。

他们随即以文宗名义发布了一道诏书:册立颖王李瀍为皇太弟,并总领军国大权。当天,仇士良和鱼弘志便亲自带兵到十六宅,迎接李瀍入宫,登思贤殿接受百官朝见。

帝国的命运再次被宦官拨弄于股掌之中,一切都与当年文宗登基时如出一辙。杨嗣复、李珏等宰执大臣们悲愤莫名,却又无可奈何。

正月初四,唐文宗李昂崩于太和殿,终年三十二岁。

正月初六,仇士良强迫李瀍下令,将杨贤妃、安王李溶和陈王李成美全部赐死。随后,凡是文宗生前宠信的近臣和侍从,甚至包括乐工,全部遭到诛杀或流放,几天内便被仇士良清除殆尽。

正月十四日,二十八岁的李瀍即位,是为唐武宗。

虽然李瀍和他的兄长李昂一样,都是被宦官拥立的,但此时的李瀍比当初的李昂大十来岁,其阅历和见识显然要深厚得多。而且,史称李瀍“沉毅有断,喜愠不形于色”。(《资治通鉴》卷二四六)可见,李瀍比少年即位的李昂更有魄力,也更具城府。

既然如此,人们似乎就有理由期待——被三大政治顽疾搞得气息奄奄的大唐帝国,兴许能够在这个新天子的手中焕发出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