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宪宗朝廷讨伐王承宗的这场战争中,最吃力不讨好的人,当属卢龙节度使刘济。他不惜撕破脸面跟成德大动干戈,而且辛辛苦苦帮朝廷打下了好几座城池,结果人家王承宗一转身就跟朝廷握手言和了,朝廷也欣然“昭雪”了王承宗,无疑把刘济置于无比尴尬的境地。
老子拼死拼活,到头来居然两面不是人,这叫什么事儿?
刘济的愤怒无从发泄,只能憋在心里,于是憋着憋着就憋坏了。就在朝廷罢兵当月,怒火攻心的刘济就病倒了。
刘济一倒,卢龙的内乱就爆发了。
刘济有两个儿子,长子刘绲,次子刘总。刘济率军讨伐王承宗的时候,以长子刘绲为节度副使,留守幽州;以次子刘总为行营都知兵马使,驻守饶阳(今河北饶阳县);刘济自己则率部驻扎瀛洲(今河北河间市)。
战争刚一结束,刘济就突患重病,只好暂时留在瀛洲。有一天,突然有人自称是从长安来的,向刘济透露了一个消息:“朝廷认为大帅逗留不进,未建尺寸之功,已经擢升副使刘绲为节度使,任命状和旌节马上就到了。”
刘济一听,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还没等他把气喘匀了,第二天又有人来报,说颁授旌节的朝廷特使已经过了太原。
几天后,又有人飞奔来报,说特使已过代州(今山西代县)。
节度使人还没死,朝廷就搞这么多小动作,军营中顿时人心惶惶。
刘济在病榻上翻来覆去,思来想去,最后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这件事不可能是朝廷干的。
道理很简单,讨伐成德时,他刘济是所有藩镇中最卖力的,就算最后朝廷打了败仗,可他刘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断然不至于被朝廷罢黜。所以,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不可能是别人,百分百就是留守幽州的长子、时任节度副使的刘绲。
刘济怒不可遏。
老子人还没死,你小子就迫不及待地要抢班夺权了?
因为认定是刘绲搞的鬼,所以刘济愤而砍杀了帐下数十个平时与刘绲交好的大将,随后命人去幽州把刘绲带来见他。
得知父亲病重,次子刘总赶紧从饶阳赶来伺候。七月十七日,由于悲愤交加,急怒攻心,刘济病势转剧,整个上午水米未进。到了中午,刘济顿觉饥渴难当。此时,次子刘总亲手为父亲端上了一碗水。
喝下这碗水后,刘济突然七窍流血,当场暴毙。
同日,心急如焚的刘绲刚刚赶到涿州,就被一帮人拦住了去路。他们以刘济的名义宣布了刘绲的罪状,旋即把他乱棍打死。
刘济和刘绲死后,有个人无声地笑了。
这个人就是刘总。
没错,所有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从散布副使继任的谣言,到亲自在水中下毒,再到假传命令打死兄长,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做完这一切,刘总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卢龙的军政大权。
可怜的是刘济,直到死前还在恨自己的长子刘绲。
更可怜的是刘绲,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
对于卢龙的这场内乱,朝廷的态度是装聋作哑。刘总是否造他老爹的反,朝廷并不关心。只要刘总不造朝廷的反,此时的宪宗朝廷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讨伐王承宗之战无果而终,不仅让李唐朝廷丢尽了脸面,也让朝中那些本来就反对开战的大臣们感到痛心疾首。更让朝臣们义愤填膺的是,九月初二,吃了败仗的吐突承璀返回京师后,却仍被宪宗任命为左卫上将军、代理左军中尉。
宰相裴垍当即进谏:“承璀第一个倡议朝廷用兵,结果疲弊天下,却没取得半点功劳,陛下纵然念在旧情不加杀戮,岂能不将其贬黜以谢天下呢?”
言官们也纷纷提议,应该将吐突承璀斩首。
李绛亦奏:“陛下今日不责罚吐突承璀,他日复有败军之将,陛下将如何处置?如果诛杀,则是同罪而异罚,被杀之人绝对不服;如果赦免,那么人人只顾保命,谁还愿意在战场上奋死拼杀?愿陛下舍不忍加罪之心,行不可改易之典,使天下将帅有所惩劝!”
宪宗无奈,只好在两天后把吐突承璀贬为军器使(兵器总监)。朝野上下人心大快。
然而,吐突承璀表面上的职务虽然降了,可宪宗对他的宠幸依旧,他在朝中的实际影响力也丝毫未减。自德宗以来,当权宦官往往能暗中左右藩镇节度使的人选,所以凡是军队将领企图当上封疆大吏的,通常都会向权宦行贿,最后也总能达到目的。
作为宪宗最为宠幸的宦官,吐突承璀自然也不例外。
李绛对这种宦官弄权的现象极为不满,所以经常在宪宗面前揭露吐突承璀的种种专横不法之举。宪宗有一次听烦了,忽然变色:“你说得太过分了!”
李绛当即泣下,至为恳切地说:“陛下视臣为心腹股肱,如果臣畏惧权贵,明哲保身,知而不言,是臣辜负陛下;但若是臣据实而言,陛下却不愿意听,那就是陛下辜负了臣!”
在宪宗不算太长的一生中,最大的缺点之一就是重用宦官,在这一点上他比德宗好不了多少;但是,宪宗和德宗最大的区别,也是他身上最难能可贵的优点之一,就是听得进逆耳忠言。
此刻,当宪宗意识到李绛的良苦用心后,马上压下了心头的怒火,也用一种诚恳的态度说:“贤卿所言,都是别人不愿说、不敢说的,所以,朕才能听见原本听不到的。贤卿不愧为忠臣,以后有什么话尽管说,就像今天一样。”
李绛看吐突承璀不顺眼,吐突承璀当然也不会让李绛的日子好过。
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正月,李绛忽然接到了一纸调令。准确地说,这是一纸升迁令——把他调离了翰林院,擢升为户部侍郎。
李绛苦笑。
他知道,这肯定是吐突承璀在背后对宪宗施加了影响。之所以把他调离翰林院,就是不让他整天跟皇帝待在一起;而之所以把他升为户部侍郎,则是有意把他放在火炉子上烤。
为什么说户部侍郎是火炉?
因为户部主管财政,而宪宗朝廷经过去年的战事之后元气大伤,亟须大量输血;尤其是宪宗本人,更是视财政增收为第一要务。所以,这个户部侍郎就必须生财有道,更要有替朝廷和宪宗大肆聚敛的本领。
李绛有这种本领吗?
没有。所以他惨了。
果然,李绛刚上任没多久,宪宗就找他谈话了,说:“按照惯例,户部侍郎除了打理国库,更要想办法向宫中的内库进奉‘羡余’(财政收入的盈余部分),可你上任以来从不进奉,这是为何?”
李绛回答得很坦率:“陛下身为天子,不应该以聚敛钱财为务。”
宪宗大感冤枉:“如今河南河北数十州,皆国家政令所不及;河、湟地区(今甘肃及青海东部)数千里,长期沦陷于吐蕃之手。朕日夜都想洗雪祖宗的耻辱,可财力不足,不得不尽力储蓄。倘若不是为了这个,朕宫中的用度极为节俭,存那么多钱干什么?”
宪宗说得没错,他确实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皇帝,他存钱的目的也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个人享受。李绛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错怪天子了,连忙正色道:“一般的地方官员,向百姓横征暴敛,以此换取朝廷的恩宠,尚且为天下人所不齿,何况臣掌管户部,更应该以身作则。户部所管理的,都是陛下的财物,无论收入还是支出,一律登记在册,怎么可能有盈余?如果只是把国库里的东西移到内库就算是盈余,那这跟挖东墙补西墙有什么差别?这种欺君之事,臣不敢做。”
宪宗闻言,对李绛的正直很是欣赏,从此对他更加器重。
吐突承璀处心积虑要李绛的好看,结果却弄巧成拙,反而给李绛提供了更多的表现机会,这实在是让吐突承璀懊恼不已。
当然,他不会就此罢休的。
随后的日子,吐突承璀一直在耐心地寻找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整垮李绛。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元和六年十一月,吐突承璀还没来得及整垮李绛,自己就东窗事发了。
吐突承璀有一个手下叫刘希光,时任弓箭库使。此人暗中收受一个羽林大将军的贿款二万缗,企图为其谋求藩镇节度使的职位,不料被人告发,经有关部门查实后,宪宗立刻将刘希光赐死。
刘希光虽然死了,但这个案子没完,因为还有很大的疑点——一个小小的弓箭库使,有什么能耐替人谋求节度使的职位?
案情明摆着——刘希光背后肯定有人。
谁?
傻瓜也知道,躲在幕后大搞腐败的那只黑手就是吐突承璀。
有关部门经过调查,很快就挖出主犯吐突承璀,然后就把这起案件的完整卷宗送到了宪宗手上。
看着这份证据确凿的结案报告,宪宗无语了。几天后,宪宗断然下诏,把他最宠幸的宦官吐突承璀逐出了朝廷,贬为淮南监军。
宪宗为自己的“大义灭亲”很是自豪了一把,随即对李绛说:“朕把吐突承璀赶走了,这件事办得怎么样?”
还用问吗?这事办得太漂亮了!李绛大有神清气爽之感,赶紧说:“朝臣们都没想到陛下会如此果断!”
宪宗毫不掩饰他的自得之色,说:“这小子不过是个家奴罢了,以前因为他当差的时间久,所以对他特别包容;但是一旦犯法,朕拿掉他,就跟拿掉一根羽毛一样!”
宦官吐突承璀与文臣李绛的这场博弈,最终以吐突承璀的出局而告一段落。
尽管这个吐突承璀并未就此落败,短短三年后就将重返帝国的政治舞台,但此刻的李绛毕竟少了一个实力强劲的对手。换句话说,没有了吐突承璀的掣肘和排挤,李绛的生存空间就显得敞亮多了,其仕途发展自然也要比过去顺畅。
元和六年十二月末,吐突承璀被贬一个月后,长期参与决策却无宰相之名的李绛终于被宪宗擢升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成了实至名归的帝国宰相。
在此之前,裴垍已因中风离开相位,目前与李绛同朝为相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原太常卿权德舆,去年九月以礼部尚书衔入相;另一个是原淮南节度使李吉甫,今年年初以中书侍郎衔入相。
权德舆是个老好人,凡事模棱两可,没什么鲜明的政治立场,更谈不上什么政治能量。相形之下,李吉甫就要比他强势得多。所以李绛拜相之前,朝堂政务基本上是李吉甫一个人说了算。但是,随着李绛的入相,李吉甫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因为李绛不是权德舆。说白了,李绛本来就不是那种随时俯仰的人,他连皇帝都敢顶撞,又怎么可能去迎合李吉甫呢?
自从李绛拜相后,他和李吉甫就经常当着宪宗的面死磕。
每当二人同时上殿奏事,精明的李吉甫总是“逢迎上意”,顺着宪宗的口气说话,而耿直的李绛则是该反对的反对,该驳斥的驳斥,不止一次把李吉甫搞得面红耳赤、下不来台,“由是二人有隙”。(《资治通鉴》卷二三八)
元和六年的这个冬天,宦官与文臣的博弈刚刚落下帷幕,宰相之间的激烈比拼就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