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安的年代

一 刘恒进城记

很多时候,社会游戏规则总是教导我们,机会属于勇敢创造开拓的人。然而此时,当汉朝那帮政治大佬定调刘恒为汉朝新任皇帝时,我们就不得不说,机会属于莫名等待的人。

这个世界,冥冥之中,总是充满着许多莫名的反讽。君不见,刘襄欺诈刘泽,夺之兵权;刘泽忽悠刘襄,让他皇位落空。两人争来争去,天下这个最大的馅饼却落到了刘恒的身上。

或许,当陈平要召见刘恒之前,刘恒还在屋底捧着《老子》,任秋天渐寒的风正吹过他的窗前。然后,他隔着窗户突然看见一排人字形的长雁正向南方迁徙。而此时的他也心平如水,犹如这一碧如洗的天空,澄清无限。

又或许,他会走出屋邸,于庭院漫步。秋风徐徐,好一个惬意了得。真是个读书的好季节啊。刘恒正翻到了《老子》第八章,只见他摇头晃脑地迎风吟诵: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最后这句话,深刻地道出刘恒心底隐藏的秘密。翻译过来就是,只有不去争,才会没有过错。在一个无常的人世里,无错,便是给自己买下了一份双额保险。所以老子又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对刘恒来说,当他听到长安使者召他进京有好事时,他想检验的问题是:难道天上真会掉下馅饼吗?

怀疑是必然的。曾经,他习惯了北方之寂寞、孤独、寒冷及没有定时的风沙。在这个孤独的人世间,他也一直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代地。代地就像圈地,他和他母亲以及身边那帮随遇而安的近臣,都是圈中的羊。羊一生的任务就是日出啃草,日落歇息。然后在寂静的夜里,数着光阴,数着春暖雪化,秋来花落。最后,等待多年后的某天,这血肉之身亦化作一堆高高的泥土,滋润这千里的野草,从此无人记起,更少人凭吊。

是的,这是他自以为的宿命。可是现在,即将而来的命运全部打乱了他的思维和所有人生计划和行动。

进城当天子?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我想,这是刘恒心里问过千万遍的问题。因为,陈平给他送来的这个好消息,让他犹如习惯在黑夜里行走的人,根本无法相信前头就是光明。

可是,无论你刘恒怎么怀疑和忐忑不安,使者就站在你的面前,这总不能假吧。那么,到底是相信内心的感觉,还是相信眼前的这个大活人呢?

刘恒犹豫了。

于是,刘恒把近臣都召来,对使者捎来的消息进行研究和讨论。跟刘恒一样,更多的人都是持着怀疑的态度的。他们不但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甚至怀疑这是陈平和周勃等人设计的大圈套。怀疑派代表人物,就是郎中令张武。只见他对刘恒说:陈平这帮人都是玩阴谋的高手,他们刚刚血洗吕氏,就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愿大王不要前往!

没错,就算是天上掉下馅饼,也得嗅嗅味道对不对吧?

这招就叫以静制动,静观其变。而历史也证明,每个职业都会养成一种独特的职业感觉和嗅觉,张武作为一个长期负责王宫安全的郎中令,他这番话不可不信啊。

然而,非怀疑派的也大有人在,他就是中尉宋昌。宋昌肯定的理由是:

别以为周勃持节闯入北军一呼百士应,就以为他了不起。其实,这是高祖积下的威德,而不是他个人的功劳。天下都是刘氏的子民,如果百姓不听他们使唤,周勃敢动你一根汗毛吗?再说了,如果周勃和陈平耍阴谋玩你,可是刘氏朝中有刘章及刘兴居响应,朝外吴楚齐等几地,都是咱们的人,真要干起来,怕他个屁呀。

臣以为,高帝之子,独代王您为长,且以圣贤仁孝闻天下,所以大臣才趁这个大好机会扶你当皇帝。大王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将来就后悔莫及了,请你不要多心,前往受命!

如此看,宋昌说的也大有道理。他也是军人,也有良好的职业嗅觉,不能说他说的不对呀。可是如果双方说的都有理,刘恒只能各自信一半,那等于大臣们都白说了。

刘恒不是刘泽,脑一热就立即充血。小心驶得万年船,去或是留,刘恒还是没法拿定主意。于是,小心谨慎的刘恒不得不去向老母薄氏求助,问他对此事做如何猜想。

然而,刘恒马上发现,他问也是白问。薄氏安分守己地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任何经验和教训告诉她,到底天上掉到他们代王家的是馅饼还是炸弹。

看来,人类无法解答的问题,只有问天了。刘恒只好召来巫师,进行占卜。很有趣的是,刘恒恰好卜得一个好卦,这卦的名字就叫“大横”。

何为大横?古时用火烤乌龟的甲壳,观察显示出来的纹路来辨识未来。甲壳上如果全是横的裂纹,就为大横。既然有卦,就有卦词。卦词原话是这样写的: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

这段卦词,翻译过来就是:大横预示着更替,我将做天王,像夏启继承大禹那样,使父业光大发扬。

不消多说,这是绝佳的好卦。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像温泉一般自刘恒心底汩汩流出。但是,刘恒喜怒不形于色,他平静地问巫师:我都称王了,还当什么王呀?

刘恒当然不是傻瓜,他既然出生在一个古老迷信的国度里,对卦词这类东西多少略有研究。我相信,他完全有理由解答这卦词。他之所以诘问巫师,是因为他深深懂得一种处世态度:同样的答案,从别人的嘴里吐出,总比本身道破来得更加精彩!

巫师只好配合着说道:此卦的天王,不是一般的亲王。在周王朝,天王就是天子;在我们汉朝,天王指的就是皇帝。

老天真的是要我当皇帝?刘恒真的迷茫了。

既然老天支持,刘恒决定出发。在出发之前,先派薄昭前往长安以探虚实。薄昭,即薄氏的亲弟弟,刘恒叫他舅父。当然,这是一个办事稳妥可靠的人物。

薄昭要去见的人,当然是周勃。

周勃告诉薄昭:叫代王放心进城,我们已经为他打点好一切了。

薄昭问周勃:凭什么叫我们相信你们?

周勃笑了:就凭我是汉朝堂堂正正的周太尉!

没错,周勃手里正握着汉朝的兵权。兵权,国之利器也;一器在手,天下在握,刘恒凭什么不能相信他呢?当然了,要让薄昭相信他们这是一个善意的邀请,周勃还不得不把汉朝大臣们开会讨论过程,给薄昭简单做一个汇报!

薄昭终于相信了。

薄昭立即回报刘恒,说事情正如宋昌所料,与周勃所言相去无差。刘恒一听,心稍稍放下,命令张武为前头部队传诣长安,宋昌为参乘作陪在后。

在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诸侯王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那就是入主京城。这个梦,在刘邦心中燃烧了多少年啊!无论他处多么困顿的险境,仍然不放弃那个替天行道的使命。

对刘恒来说,为了做好天下公仆,可以燃烧自己,但是千万不能毁灭了自己。燃烧不等于毁灭,这是两个不同意义的概念。于是,当他来到高陵(陕西省高陵县)时,他又派陪车的宋昌率人前往探路。

这叫,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不容易啊。

此时,陈平和周勃等人已经列队在渭桥等侯。那壮大之气势,庄严之表情,整齐之队伍,都不像是有诈。

宋昌回马报刘恒,前头无地雷,百官齐列等待,请大王放心前行。

刘恒听到宋昌禀报,又落下了一块石头。他继续前进,来到了渭桥,看到了这帮陌生的面孔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激动的表情。他们就像是一群妻妾,等待一个远游不归的主人。我们等得花儿都谢了,天王你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那帮汉朝老臣,远远地看到刘恒的马车,立即以臣礼伏地拜谒。这一拜,让刘恒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他也连忙下车,向众人还礼。

这时,众臣当中,走出一人,只见他走到刘恒面前说道:咱们可不可以私下谈谈?

说话的人,正是当朝太尉周勃。周勃这话,让刘恒听得一阵肉跳。有什么话,不能公开说明吗,为什么要单独见面?我跑了上千公里,难道听到的就是你这句要命的话?

此时,宋昌正站在刘恒身边。周勃话语刚落,只见他对周勃说道:为什么要私下独谈?太尉如果谈的是公事,请你公开说明;如果谈私事,不好意思,此时不是谈私事的好时机!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那就公了吧。只见周勃长跪在地,立即向刘恒呈上玉玺。原来,周勃私下独谈,就是要送上这倾国之宝!

我想,面对着周勃手中这块皇帝玉玺,此时刘恒的心里肯定在做一番角斗。魔鬼对他说,请收下吧!天使也会对他说,不,请慢收!

一直以为,刘恒一直跟着老妈孜孜不倦地学黄老之术,无非就是学会自由控制魔鬼之术。此时,他再次成功地制住了准备出笼之鬼。

只见刘恒谦虚地对周勃说:这个玉玺,不属于我的,我不能收下。咱们还是进城开会议议,再作决定,好吗?

这当然是一套作秀客套之话。但是,对于那帮老臣听来,心里头却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这个代王,选他还是没错的。懂辞让,又谦虚,进退自由。他当皇帝,咱们应该省心多了吧。

是的,心急注定是吃不了热豆腐的。何况今天要来的,是吃天下,都不是一块小小的热豆腐所能形容的。

九月二十九日,傍晚,刘恒顺利进城。

当然,他进城后,不是直奔未央宫。那时候,每个诸侯国都在长安设有办事处,亦有自己的宾馆。所谓宾馆,古语为官邸。刘恒住进去的正是代国常驻长安城办事处开设的宾馆。

当晚,陈平率领群臣跟着刘恒进宾馆议事。会上,陈平再次陈述众臣推举刘恒为皇帝的理由,同时代表群臣向他传达了一个共同的愿望,即代王不管你心里有多难,都不要拒绝当皇帝这个苦差事。

刘恒当即就对陈平等群臣说道:不是我不愿意替大家吃苦。问题是,我能力有限,辈分又低,轮不到我做皇帝。你们还是请楚王另外寻找合适的人吧,反正我是不敢接这个大任的。

刘恒这招,貌似辞让,实则试探。楚王,即刘邦同父异母弟刘交先生。他要当皇帝,不仅仅是几个大臣支持就行的,还得经过刘氏宗室长老及诸侯们同意了才行的。当然啦,琅邪王刘泽同意过了,此时刘章及刘兴居亦在场,他们顺水推舟地联合支持刘恒。还让他牵挂的是,就是楚王刘交及吴王刘濞的态度。

陈平立即打消了刘恒的疑虑,又说了一通理由。意思大约是,诸侯各路神仙,他都已经打点过了,请您放心受符节和玉玺!

刘恒终于卸下心头最后一块垒石。只见他长叹一声,苦笑着说道:既然宗室、将相、列侯都觉得我合适担当这个皇帝,那就只好从命了。

委屈我一个,幸福千万家。这一幕,似乎回到了刘邦当初受天子之任的现场。这时,陈平心头也卸了一堆石垒,他立即呈上符节和玉玺,率众臣对刘恒行君臣之礼。到此为止,皇帝之位终于尘埃落定了。

接下来,就是入主未央宫。

但是麻烦问题又来了,此时皇宫里还住着名义上的小皇帝刘弘小朋友。汉朝群臣既然认了新天子,必须把小皇帝扫地出门。这个光荣的任务马上就有人主动揽活了,他就是刘兴居。

刘兴居对陈平等人说道:诛杀吕氏,我没有积下什么功劳,清宫这个事就交给我办吧。

陈平马上答应让刘兴居打扫未央宫,随他前往的还有太仆夏侯婴。清宫这事儿,有打扫的,就得有搬垃圾的,夏侯婴就属于后者。第二天,刘兴居和夏侯婴直闯皇宫,请刘弘挪屁股。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莫大的不幸。然而,中国历史上,如此不幸降落帝王家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刘弘小朋友在刘兴居面前,犹如一只鸡落到了狼嘴里。但是,他还是不知道刘兴居哥哥为何要叫他搬家。

关于这个问题,刘兴居回答得很干脆:你不是刘盈的亲生儿子,不配待在皇宫里!

刘兴居说完,夏侯婴就很配合地把起刘弘放到车上。这时,只见刘弘害怕地昂头问大好人夏侯婴:伯伯,您要把我送往哪里呀?

夏侯婴叹息,哄着说道:出去住,地方不会很远。

夏侯婴没有骗刘弘,他把小朋友刘弘弄到了少府。当天,汉朝举行隆重仪式,迎接刘恒入宫。皇帝易改,司机不变;替刘恒开车的人,还是老好人夏侯婴。

当夜,刘恒立即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主管皇宫内务事。同时,有关官员分头诛杀了刘弘等几个小朋友,刘盈之种,宣告绝灭。正是这个夜里,刘恒也正式坐到了宝殿之上,发布诏书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是所有皇帝登基之后必须做的第一件好事!

我相信,这个夜里,对刘恒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宝殿之上,蜡光摇曳,富贵满堂;殿门之外,黑夜盖血,刘弘化鬼。内外交映,原来政治的天堂和地狱,不过是一门之隔!

夜已很深,鸟已作息。天凉好个秋,好一个承前启后的梦幻之夜!

二 周勃之痒

刘恒进城后,该杀的杀了,该封的封了。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子,熬过磨合期,似乎对如何驾驭天下,也较上手了。

现在,刘恒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创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时代。

但是,这仍然是一个不稳定的时代。杀机四伏,血灾四现。在这场热身戏当中,有些诸侯将相却是永远地退守寂寞了。自刘恒登台以后,依次薨掉的,元年有楚王刘交、齐王刘襄;二年有右丞相陈平、燕王刘泽;三年有城阳景王刘章;文帝四年,冬,十二月,灌婴甍。

剩下的人当中,官职最大的就数周勃了。都走得差不多了,孤独真不是什么好滋味啊。特别是灌婴,这个曾经是周勃多年并肩奋战的同道之人,如今他的离去,犹如树底下少了根筋,倍觉心慌。

周勃心慌不是没理由的。就在去年的冬天,刘恒免去周勃丞相之职,送他回封地去了。刘恒打发周勃的理由是:我已经下命令让列侯们都回到自己的封地去,可是有些人还没有去,丞相您是我器重的人,还是替我带个头树立个好榜样吧!

什么树立好榜样!傻瓜都能看出,刘恒这是强迫周勃提前退休啊。

有必要交待一下,把列侯踢回封地,这是名满天下的政论高手贾谊提出的建议。只要是脑袋健全的人都知道,贾谊此举不过是想架空列侯权力,巩固刘恒的根基。损人利己的事情,刘恒当然不能放过。问题是,此建议一出,根本无人响应。于是,刘恒只好拿第一功臣周勃开刀,让他带头自动离开长安。

真是一年河东,一年河西。人生如棋,就像过河的卒子,当你处在举足轻重的位置上,每个人都对你充满着期待和景仰。想当初,诛杀吕氏,周勃居功其首,金銮殿上,感激涕零之情,总溢于言表;可如今,江山搞定,屁股坐稳,只能一脚踹开!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狡兔死,走狗烹的翻版?

周勃真的害怕了。

当初刘邦诛杀韩信、彭越及英布的几幕依然历历在目。有前车之鉴,他就不能保证刘恒没有对他痛下杀心。

在中国历史上,只要是对君主居功自傲的人,都是一个大忌。军事思想丰富兼四肢发达的周勃,亏就亏在不好好读书。如果他有陈平或者是陆贾一半的求学之力,那么他就有可能读到《老子》的一段经典政治劝教: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哉。

可惜啊可惜,周勃活了大半辈子,缺的就是陈平和陆贾那般入得其中,超脱其外的魄力!据《史记》描述,当周勃扶刘恒当上皇帝后,周勃每次罢朝后,总是意气飞扬地离开,连刘恒对他都不得不毕恭毕敬,目送离殿。

其实从那一刻起,周勃就为自己挖了一个跌倒的大坑!

周勃有所不知,当他在面前表现出一副趾高气扬之态时,有人已经将这一切理解为不祥之兆!发现此兆的人有两个人,一个留名,一个无名。留名的郎中袁盎,无名之辈则是周勃属下一门客。

袁盎,楚人也。他父亲早年曾与强盗为伍,可谓是匪徒后代。刘邦还曾经流氓过呢,强盗算什么东西。所以说,袁盎父亲这个人格劣点,并没有给他留下后遗症,更不妨碍他的仕途。他的工作经历基本如下:先是在吕禄门下当舍人;后吕禄倒台,又托哥哥袁哙的福跳槽到刘恒门下当郎中。郎中,就是皇帝身边的侍从官,经常跟随出入的那种。

袁盎的崛起,至少有一部分是由周勃造就的。袁盎逮到周勃这个致命的政治毛病后,立即就对刘恒进了一言。当然,要想在领导面前表现,肯定是精心准备的滔滔之言。袁盎的策论当然很长,不过意思大约如下:诛杀吕氏时,周勃身为太尉,他不过是做他应该做的分内之事,皇上您凭什么对他那么谦虚礼让呢?

袁盎一语挑醒了积于心头的郁结。袁盎所说没错啊,做好太尉是你周勃分内之事,当好皇帝也是我刘恒理当之事,凭什么就我对你那么好,你还那样不知所让呢?于是,刘恒恍然大悟,立即找回皇帝应有的自信,从此换了一副铁面接见周勃。

然而,当周勃了解刘恒对他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竟然是因为袁盎一张嘴后,不禁大发雷霆。教周勃怎么不暴跳呢,袁盎之前就是吕禄的舍人,周勃完全可以把他拉到黑名单,一锅端了去。可偏偏是周勃和袁哙的关系很铁,不但放过袁盎一马,反而让他窜升到刘恒皇帝身边。

让你到刘皇帝那里,是让你多灭火,少煽风;好啊,现在倒反过来了,好话不说,坏语净出。这摆明就是过河拆桥嘛。

于是,周勃公开骂袁盎:好你个袁盎,帮了你不说,竟然还好意思在皇帝面前损我!

言语之中,可见周勃威胁之辞。但是,常人都能想到,如果袁盎会做人的话,应该跑来向周勃赔礼道歉。可是周勃左等右等,就是没看到袁盎登门谢罪,连个影儿都没有。

其实,袁盎对周勃采取三不政策,即不登门,不道歉,不招呼,完全是出自正当理由。不要说袁盎,就是周勃的门客也认为骄君真不是长久之计。

有一天,有个见识卓越的门客也对周勃敲起了一个警钟:你做你应该做的事,已经够了;你得到应该拥有的,已经多了;如果你再不懂退让,那就麻烦了!

这就叫反求诸己。周勃这才明白过来,袁盎的话没有错,只是错了方式,没有把这番话说给他听。周勃只好立即采取补救措施,以右丞相让给陈平。后来,陈平薨,他才接右丞相的班。可是好景不长,才复职右丞相一年,刘恒就说出了以上那句让周勃伤心的话,让他舍小家为公家退休当模范!

现在,周勃回到封侯之地已经一年多了。可是这一年来,发现周围之事甚是个悬:他封侯所在地的郡守和县尉经常光顾他家。

当地政府这种行动,说好听是去拜望周丞相;说不好听则是,监控周勃!这下子,周勃的心就高高悬了起来。

政治嗅觉告诉周勃,这将是一场冲动的惩罚!

是的,周勃感觉没错。刘恒就是想封杀周勃的锐气,让你知道,这个天下是刘氏的,想吃得香睡得甜,还是听皇帝的。用刘邦的话说,功狗永远是功狗,它只永远受功人驱使,这是不可更改的本质。

周勃的封国为绛县(今山西省侯马市东),食邑八千一百八十户,号绛侯。这是当初刘邦封给他的,再加上刘恒后来封的,他也算是个实在的万户侯了。我想,对于河东郡守等人爱到周府串门的这个毛病,换成是张良,或者是以一阵烟雾报之;换成陈平,或是一身病推辞;换成是陆贾,或许不但敞开大门,还会跟着你的马儿反串其门海吃海喝。

然而,让人跌破眼镜的周勃,竟然采取以下待客之术:披甲而待,令家丁持兵器而侍之。

如果非要找一个中肯的批评,只能说,周勃这是找死。再换句话说,他摆明就是脑袋进水。刘恒是仁君,那是没错的,但是仁君不等于不杀人。像刘恒这种人,静如处子,动如猛虎。真要惹到他了,杀你也是没商量的。

当然了,杀是要找借口的。周勃这种披甲待客的动作,让人无不毛骨悚然。好呀你,我郡守不过是来串门的,你搞得这么紧张,是不是心里有鬼呀?这个鬼,莫非就是谋反?

于是,郡守马上就派人飞书报长安:周勃要造反了!

说话又笨,做事又容易犯傻,真的很难想象周勃这么多年来是怎么混过来的。此时此刻,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你造反嘛,带兵总不比韩信吧。韩信当初都是想释放关在长安城的劳改犯一起才能造事的,你周勃这点家丁能成什么气侯?简直就是欠揍!说你不造反嘛,可是你整天疑神疑鬼地披着铁甲徘徊。

只能这样说,周勃病了,而且得的是严重的心理疾病。现在,刘恒就是想来当他的主治医生,病床已经替他铺好了,它就设在监狱。

把一个别人看来有病,而他自以为没病的人送进精神医院,我们可以想象其中的痛苦滋味。刘恒派人把周勃送进监狱后,周勃想申辩自己冤枉,可是一无陈平之流口才,更无陈平之谋略,唯有活活受罪。

凡是进过监狱的人都知道,那是有别于天堂人间的地狱王国。不管你曾经多么显赫,到了狱卒那里,你不过是牢中之兽,甚至狗屎不如。

周勃现在就尝到了被狱警折磨得狗屎不如的生活。没办法了,只有使出绝招出狱了。

无论人间或是地狱,有一样东西尽管不是万能的,但是管能吃管喝,还能管用。这玩意儿就是杀人不见血的钞票。为了免受身心伤害,周勃家人动用了千金来贿赂狱警,并且让狱警支招,怎么样才能让周勃渡过这个险关!

还好,收他钱财的狱吏还算是个厚道之人。只见他在记录案件的木简背后写下五个字:由公主作证!

公主,刘恒之女也;另外,她还是周勃的媳妇,即长子周胜之的老婆大人。周勃一看这几个字,猛拍脑袋。是啊,公主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早点想到啊。家公造反与否,公主身在家中最为了解,让公主去说明情况,那不是一件简单明了的事吗?

一千金,买的就是一个堵死的窍门,值啊!

很奇怪的是,《史记》没有交代公主为周勃作证的半点细节,反而另外一个重要人物跳出来替周勃说情了。这个人物,从来没人敢蔑视其存在,她就是一直藏在宫中默默无声地读黄老的薄太后。我认为,公主肯定是薄太后的掌上明珠,她不敢找刘恒说情,跑来找奶奶替他出面摆平了。

并且,刘恒是个孝子,只要薄太后喊一声腰疼,他绝对不敢说腿疼。

果然,当薄太后闻听周勃被拘一事后,立即把刘恒召来。薄太后对刘恒的见面礼,首先是愤怒!这个表情贯彻到动作中,就是把头上毛巾摘下直接甩到刘恒脸上,然后一阵痛骂:绛侯始诛诸吕,掌玉玺,将兵于北军,都没有造反。他现在居一小绛县,就想造反?

薄太后没有把话骂绝,由以上前提条件可以推出她的潜台词:要么是你刘恒忘恩负义,非难绛侯;要么就是判断力缺失!

当然了,无论刘恒属于哪条情况,都是值得她这个当妈的甩头巾的!

刘恒闭嘴不言,心里有苦不敢说。

我也知道此时周勃造反有悖常情啊,可是薄太后您知不知道,当初我站在台上送他离殿的痛苦滋味?我不过是想教训一下他,让他明白刘恒不可欺啊!我想,以上这话,是刘恒最想跟薄太后说的话。

可是,他又不能说。实在是,有些话一开口,根本就是个错!

郁闷的刘恒无故受了母亲一顿痛骂后,悻悻回宫。这时,又有一个人主动登门证明周勃无罪。刘恒瞪眼一看,此说情者,正是此前看周勃不顺眼的郎中袁盎!

当然了,袁盎可能是哥哥袁哙叫他来说情的。可问题是,刘恒对周勃的态度恶劣到连公主都不敢亲自出面,甚至皇室其他成员也不敢吭声,这就更别提朝中那帮高级打工仔官僚了。不管怎么样,袁盎压力是很大的。他之所以能替周勃出手,没有一定的气度,那是相当难的。

在这一刻,刘恒终于举手表示善意,释放周勃,并且恢复被剥夺的爵邑。

三 审食其之死

周勃还算命好的,只是被修理了一下,总算长了不少政治经验,没有白坐牢。但是,以下这个人,的确就死得有些屈了。此人,正是吕雉的情夫,前左丞相审食其是也。

怎么评价审食其这个人,我想《史记》和《汉书》已有公正论调。翻遍这两部史书,你就会发现,司马迁和班固都舍不得给审食其立一个小传,但是他的影响力似乎又隐现其中。一句话来概括审食其一生,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但绝对是个有影响力的人。

我们之前已经得知,审食其是靠当吕雉的情夫发迹的,直至爬上了丞相职位。同样,他也是因为吕雉,被人从丞相职位上掀下来。真是成也吕雉,败也吕雉。因为巴结吕雉,前后有两个人要杀他。一个是第二任皇帝刘盈,一个是淮南王刘长。前者没有杀成,反而落到后者的刀下。

首先说说刘盈为什么要杀他。我们知道,刘盈年少的时候,是个好孩子;到他当皇帝的时候,也是个好皇帝。当然,好皇帝不代表是优秀的皇帝。当刘盈还是个好皇帝的时候,有人曾这样向他告密:听说辟阳侯审食其和你老妈吕太后有一腿!

当刘盈闻听此言时,心头犹如霹雳响起。只听说,皇帝给皇后戴绿帽子是堂而皇之的,没听说皇后给皇帝戴绿帽子是光明正大的。于是,刘盈盛怒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派人把审食其丢进了监狱,准备诛杀。

更要命的是,不但刘盈急杀审食其,汉朝那帮大臣也喊着要杀。于是,又是惭愧又觉丢脸的吕雉想救审食其,却又不能救,只得眼睁睁地掉眼泪准备给情郎送葬了。然而,就在刘盈准备刀起头落之时,审食其的救星出现了。

保住审食其脑袋的总共有两个人,一个是陆贾,另外一个是高祖赐号为平原君的朱建。

朱建,楚人也。为人辩有口,克廉刚直,行不苟合,义不取容。当审食其得宠于吕雉时,就想拉拢朱建。可是朱建的态度很顽固也很坚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朱建是个穷人,无官无爵,除了一身名节之外,一无所有。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富人结穷人易,穷人交富人难。没想到审食其这等富贵之徒结交一个小小的穷人,还撞了一鼻子灰。没办法了,有些牛人,如果真耍起牛脾气来,那也是没辙的。

于是,审食其只好暂时放弃结交朱建的欲望。就在这时,汉朝最大的和事佬陆贾出现了。

我们不得不说,陆贾之所以能走到哪混到哪,混到哪吃到哪,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总是在别人碰到疑难问题的时候,恰当出手。人家周勃和陈平自楚汉相争以来,就从来没有好过过,仍然被他撺掇到一起,最后不但保住了他们俩的身家性命,还保住了刘氏江山所在。

陆贾的朋友遍朝野,朱建也是其中之一。那时,朱建的母亲刚刚去世,陆贾主动上门吊唁。这时,朱建告诉陆贾,他家里没钱,准备借钱来埋葬母亲。陆贾听后,沉重地拍拍朱建的肩膀说:有俺在,你就尽管理你葬事,至于钱的事,我替你想办法。

请注意,是替你想办法,而不是出钱。这就是陆贾的外交才能所在,就算口袋没钱也能把事情办好。那么,他是怎么想出办法来的呢?他第一个先跑去告诉审食其:平原君母亲死了,祝贺你啊!

陆贾这招搞得审食其一头雾水。平原君平时都不鸟我一下,他母亲死又关老子屁事呀?这时,只见陆贾笑着对审食其说道:听说你之前想结交平原君没有成功,那时平原君是因为家有老母,不便与你交往;如今他老母亲不在了,只要你诚心厚金替他送葬,将来他肯定为你效劳卖命!

审食其恍然大悟,听以为然。果然,他主动给朱建送了一百金的葬礼钱,而审食其的跟屁虫们听说后,也纷纷前往朱建处,送了不少黄金。结果就是,审食其赢得了朱建,朱建也解决了燃眉之急;而唯有陆贾,两边讨好,赢得了两份人缘。

这就是陆贾为什么只凭两条腿一张嘴,就能在朝野中四处混吃的魅力根源所在!

平时多烧香,为的都是出事时让佛保佑。审食其被关到监狱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朱建。然而,朱建却告诉审食其的来者:你现在的案子还没处理好,请不要来见我!

朱建这番话,让审食其的心一下子凉了个全身透。妈的,难道瞎眼看错人,白交了这个朋友吗?

事情当然不是这样子的。其实,就在审食其蹲在监狱里心急似焚的时候,朱建正在悄悄地行动。打蛇要打七寸!满朝上下,除了陆贾和朱建外,几乎无人不想对审食其落井下石。所以,如果朱建要去找陈平等人说话,那审食其只会死得更快。

很幸运的是,朱建打到了蛇的七寸。这个七寸,不是刘盈本人,而是刘盈身边的宠侍闳籍孺。朱建求见闳籍孺,对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闳籍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审食其是吕太后的红人,这也是天下人都晓得的。现在的问题是,皇上今天杀了吕太后的红人,明天肯定轮到吕太后要杀掉你这个皇上身边的红人了!不过呢,如果你肯对审食其出手相救,相信吕太后也会心头大欢,放过你一马。这样算来看,你们俩都各自得富贵,互不损伤,这不是一笔好样的买卖吗?

同样,朱建这番话也让闳籍孺来个全身凉的冷水浴。最后,闳籍孺只好依朱建计谋,跟刘盈说了好话。再最后,审食其躲过了一劫,成功出狱。当审食其走出死牢,呼吸着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时,陆贾告诉他:你的命是朱建搏来的!这时,只有一句话形容审其食那一刻的心情:朱建果然义士!好人哪!

可是对审食其来说,大难不死,未必有后福。真正的劫难,尚在后头。

路人皆知,审食其简直是吕氏势力这条藤上的一个瓜。然而,当周勃和陈平联合刘氏宗室扫平吕氏势力后,他仅仅被撤掉丞相之职,没有丢掉性命,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奇迹。其实,审食其能躲过第二劫,还是陆贾和朱建出力帮助的。

俗人都说,好事不过三。的确也是,吕氏势力倒台后,审食其通向未知的路是苍茫无知的。人的生死荣辱,已经不全掌握在他的手里了。正如俗语所说的,躲过初一,总躲不过十五。厄运终于来了!

立志要杀掉审食其的这个人,就是刘邦的小儿子淮南王刘长。

刘长恨审食其不是一两天,此恨追究起来,那可是一段切齿痛恨的往事。当年,赵王张敖向刘邦进献了一个美女,不久,此美女就替刘邦怀上一小孩。好景不长,刘邦因为屡屡羞辱张敖,惹得赵相贯高要出手打抱不平。结果贯高行刺不成,反而连累了赵王。于是,刘邦暴跳如雷,把凡是赵王身边的宠臣侍妾都抓了起来。

那时,这位怀有刘邦龙种的美女也被刘邦一并抓进监狱。美人之弟赵兼想通过审食其告诉吕雉,意思大约是说姐姐肚子里的小孩是刘邦的龙种,请高抬贵手,放她一条苦命。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吕雉闻此消息后,吃醋得想踩人还来不及,哪舍得将此事传给刘邦?

最后,美女只有忍着耻辱在监狱里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含恨自杀。监狱官员得知此事,将孩子呈到刘邦面前,刘邦悔恨莫及,将孩子收下,并取名为刘长。同时,将刘长交给吕雉抚养。

刘长一出生,就是监狱里的劳改犯。这种苦痛记忆,教他如何忘却和抹杀。尽管刘长因为跟随吕雉长大,吕雉才手下留情,留下一命。但是,长大成人的刘长,仍然止不住地恨吕雉,更恨审食其。他认为,这个审食其,肯定是没有尽心说服吕雉,才让美人母亲自杀身亡。

是的,这是一笔迟早要还的血债!

刘长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今天,动手的时刻到了。

当然了,吕氏倒台,没有给审食其撑腰的了。但是,刘长也考虑到,像陆贾和朱建这两个好人先生肯定也会临时出手帮助,破坏他的好事。那么,如果阻止他们出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斩后奏!

真是个绝杀的办法!

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四月,夏天。刘长到长安朝觐,陪同刘恒打猎,两人同车同吃。同时,刘长还左一声右一声地称刘恒为长兄。没人想到,刘长之所以如此拉拢刘恒,不过是为杀人后争取赦免的一招棋。

打猎完毕,刘长带着一帮人马求见审食其。有必要交待一下,据司马迁先生交待,刘长勇武有材,力能扛鼎。如此威猛之人,要杀一个舍人出身的人,那简直是牛刀杀鸡。然而,可怕的是,审食其并不知道死亡即将来临!

当审食其出现在刘长面前时,刘长二话不说,直接从袖子里抽出铁椎猛砸过去,一椎要了命!砸死审食其后,刘长命人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紧急赶往宫中,脱衣露背,主动向刘恒自首请罪。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中国家天下的历史上,这永远是一句屁话。

刘长断定,他之所以主动自首,不是担心刘恒要杀他,而是不要让刘恒那么难做人,有个好台阶下。况且,他杀审食其于情于理,皆不过分。

理由如下:

当初我母亲本不应该受贯高行刺之事连累坐牢,就是这个审食其不肯执力相助,才让我母亲自杀身亡!这是罪一;

当初吕太后杀赵王刘如意,审食其仍然没有力争保之!这是罪二;

吕后王诸吕,欲以亡刘氏,审食其亦不争!这是罪三!

今天,我就是替天行道,为天下诛贼,为母亲报仇,问心无愧!特此前来请罪!

多漂亮的措辞!为公不忘私!有理兼顾情!刘恒只有大赦之,放刘长归国。从此,刘长威名远扬,身价大增。

四 淮南王刘长

刘长突然干掉审食其后,一夜成名。不但汉臣怕他,皇室怕他,连薄太后对他也有几分忌惮。于是,当刘长满怀骄傲之情地回到封国时,他得意了。

杀审食其不过是牛刀小试,让他更得意的事情还在后头。回到封国后,刘长做了以下几件事:首先,刘长自作主张地在封国内制定及颁布法令。汉朝制度规定,王国只有行政权,没有立法权,也就是无权制定封国法令。刘长这就叫明知故犯,皮痒找打。可是,此事传到长安,刘恒曲意顺从了。

其次,刘长驱逐中央派遣的官吏,申请要求自己任命国相及部长级的二千石官员。汉朝制度又规定,国相及部长级官员,必须由中央任命,王国根本就无权干涉。然而,当刘长的报告书传到中央时,刘恒又同意了。

这下子,刘长的尾巴差点就要翘上天了。刘长手里拥有以上两种权力,差不多就是半个皇帝了。然而,更让人跌破眼镜的还在后头,刘长擅自诛杀无辜,封人爵位。

汉朝法律规定,王国有司法决狱权,但是没有听说过有封爵权。对刘恒来说,乱杀几个人,那是可以接受的;可是刘长擅自封他人爵位,那他干脆来当皇帝算了,还要刘恒干什么?

这次,刘恒真的坐不住了。这个小弟,不能再这样宠爱下去了。但是,要真让刘恒出口骂刘长,他还真不好张嘴。于是,刘恒只好对舅父薄昭说道:你帮我写封信去劝劝淮南王,叫他不要做得太过了。

薄昭接到任务后,立即给刘长写了一封书。当然啦,薄昭是理解刘恒的意图的。于是,薄昭只好委婉地在书里告诉刘长:刘兴居就是活生生的案例,请你好自为之,不能步其后尘!

有必要说明一下,诛杀吕氏之前,陈平和周勃曾经答应刘兴居说,只要搞定吕产和吕禄,梁王和赵王就是你和刘章兄弟俩的了。然而,当事成之后,刘恒发现,刘兴居及刘章出力诛杀吕氏,完全是想扶他们大哥刘襄进城当皇帝。于是,刘恒没有理睬陈平等人对刘兴居的承诺,只封刘兴居为一个小小的济北王。

于是,刘兴居对刘恒相当不满,趁着匈奴右贤王进犯汉边,刘恒亲自出征之时,发兵造反想血洗长安。结果是,刘兴居没冲进长安,自己反而被汉朝大兵给血洗了。

可是,刘兴居在刘长的眼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上档次的反王。而薄昭竟然要拿刘兴居来吓唬刘长,所以说,只有两个字能形容刘长的心情,那就是:愤怒!

此话出自刘恒嘴里,他刘长还要拍案而起,你薄昭算个什么东西?世间最了解刘长的,只有刘长自己。因为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软硬不吃的家伙。于是,刘长做出了一个更令刘恒吃惊的动作:你叫人让我不要学刘兴居,我偏偏学了他,看你怎么办!

见过不怕死的,但没见过如此不怕死的。果然,刘长还真动起谋乱之心,召集七十余骨干分子,讨论策划造反之事。

如果说,刘长是造反,不如说他想赌气。可奇怪的是,在刘长偌大的地盘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劝他止步,大家反而和他抱在一起集体玩命。

于是,刘长这七十余个骨干分子给他推出了一个方案:准备用四十辆战车,在谷口发动突袭。

谷口,即如今的陕西省礼泉县东北。从地图上看,谷口紧挨长安,这四十辆战车,犹如架在长安咽喉的刀刃。如果真的玩命了,那可是不可收拾的。同时,刘长还派使者游说匈奴和闽越王国,争取支持或者结盟。

看来,刘长还假戏真唱了。

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在刘长那块地盘里,他没有培养出通达的进谏者,可是却阻不住告密者的嘴。没多久,就有人向长安告急,刘长要反了!

刘恒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将信将疑。刘长要反了?这怎么可能?

可造反这种高级运动,又不是闹着玩的。刘长是不是造反,召他进城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使使召人,这是对造反者最低成本的检验。自刘邦以来,只要听到诸侯王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先使人召之入京询问。如果装病的,或者不来的,多数就是有事的,那就要准备开打了。

然而,让长安那帮准备为干仗的大臣们吃惊的是,刘长没有装病,也没有唧唧歪歪,反而很爽快地入京来见刘恒。

刘恒的心似乎得到了一丝丝安慰:刘长所举,根本就不像准备造反的样子嘛!

可事实是,有关部门马上把搜集到的刘长造反的信息汇总,最后发现,刘长造反证据确凿,板上钉钉。整个长安都愤怒了。汉朝三公等人联名向刘恒启奏:刘长罪当斩首弃市!

联合启奏的事,实在让刘恒犯难了。可是,马上就有结果了。

不久,刘恒下令:特赦刘长死刑,撤销王爵,放逐其到蜀郡严道邛崃山驿站。其余参与造反之人,通通让他们下地狱报到!

应该说,刘恒做此决定,亦是明智之举。刘长想造反的这年,即孝文六年(公元前194年)的十月,本年刘恒虚岁二十九,刘长虚岁二十五。尽管刘恒才比刘长长三岁,可是刘长在所有兄弟排行中,辈分最小。同时,刘长受吕雉恩宠,没有像刘恒等几个异母哥哥那样经受过吕雉的血风腥风。所以说,在刘恒看来,刘长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对待这样的孩子,给他一条生路,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当初彭越企图造反时,刘邦屡屡召他询问。彭越拒绝了几次后,才被突袭擒拿,刘邦对他的惩罚也不过是流放蜀郡。况且,刘长亲自到京接受审讯,造反之意大打折扣;同时刘长又是刘恒于世上剩下的唯一兄弟,难道不应该对他网开一面吗?

这就叫,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于是,刘恒命令一出,亦无人反对。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把刘长关进囚车,送往传说中的蜀地。

可是,当囚车才开出长安城时,马上就有人发出了异样的声音。

此人正是郎中袁盎。应该说,在非常之时,发出非常之音,这是袁盎的特长,亦是他的绝招。袁盎是这样对刘恒说的:刘长之所以落到今天这副惨象,你这个当哥哥的应该负一半责任。因为,如果你过去不对他恩宠至极,甚至曲意顺承,那么他就不会得寸进尺,忘乎所以。刘长那烈性的软硬不吃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你现在突然要折磨他,估计刘长一时半载会受不了。如果他真的在路上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到时你这个哥哥落得个杀弟之名,那就得不偿失了!

袁盎一语如琵琶妙手,拨醒了刘恒内心那根低调的琴弦。是啊,怂恿也是一种犯罪啊。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哥哥的宠爱太过,那么刘长又怎么会敢跟我赌气造反呢?如果说要惩罚,刘恒也应该自己抽自己五十个嘴巴。可是,这话心里想想就可以了。不要说叫刘恒自抽嘴巴,就是让他认错,也是一件难堪之事。

刘恒只好顺着袁盎的话说道:我不过是想教训这个小弟罢了,我现在就放他回来!

可是,刘恒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消息,刘长绝食死了。

有必要交待一下,刘长所乘囚车为密封式,而且一路颠簸,绝食而死的时候,竟然不被发觉,还继续沿县传送。等到转送到雍县(陕西省凤翔县)时,雍县县长打开密封封条一看,人都死了。

黑发送黑发,人间最无常。当刘恒闻此噩耗,有如晴天霹雳,痛哭甚悲,停食不进。

这时,袁盎又来劝刘恒了。

刘恒一见袁盎,满怀悲伤地询问袁盎:我不听你的话,才让淮南王猝亡。如今果然落得个杀弟之名,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袁盎说道:其实,这事不能全怪陛下,陛下想洗清杀弟之名,斩两人首足以谢天下!

刘恒疑惑地看着袁盎:斩谁?

袁盎:他们就是,丞相及御史大夫!

顺便说一下,灌婴死后,汉朝丞相由张苍接任。御史大夫由外籍官史接待总监(典客)冯敬先生暂时代理。但是有必要交待清楚的是,此两人与袁盎远日无仇,近日无怨,而袁盎出此恶招,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本来就是嘛。自古而今,凡是造反者,难逃死罪。刘长造反人证、物证俱在,罪当该斩。而丞相及御史大夫启奏论斩,也是做职责之内该做的事。况且,当时启奏的人还有廷尉及皇族事务部长(宗正)两人,凭什么只斩丞相和御史大夫?莫非,袁盎瞧上那两个高位了?

阴险,实在太阴险了。

但是,刘恒的回答也让袁盎大感意外:还是先让丞相和御史大夫去查明真相吧。

所谓真相,就是查明囚车沿途经过诸县的渎职官吏。他们可能没有开封给刘长供食,更可能没有把刘长当人看,这些人通通该死。

斩完这些替死鬼后,刘恒又发令:以侯爵礼仪安葬刘长于雍县,并设立守墓人三十户。

一场闹剧,终于散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