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寻找皇帝
刘贺走了,他从昌邑王国带来的二百号人,却全被拖到长安街斩首。万事总有个意外,当年跟随刘贺的有俩人被赦免。他们分别是昌邑国中尉王吉,昌邑国郎中令龚遂。俩人因长期劝谏刘贺改过,有功,保住了脑袋。
霍光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个月来,心力憔悴,精神不宁,长安终归平静。然而,现在还不能歇。接下来,刘贺空出来的这个皇帝位,到底要留给谁呢?
留给广陵王刘胥?得了吧。招他来,无异引狼入室,可能十个刘贺都不如他一个人折腾。留给燕刺王刘旦的儿子?那也不行。所谓造反之后,亦不得立。这是规矩。
那么,刘彻近亲还有人吗?答案是肯定的。这时,有人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苦孩子。
曾记否,当年刘据被江充所逼,造反失败,最后只好带着儿女和姬妾集体逃亡到湖县。就在湖县,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以及所有姬妾全都被追杀。其他人,反正与刘据交往过的,通通被关进监狱,听候处理。于是乎,一个与刘据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却成为了当时最小的劳改犯。
此人名唤刘病已,又称曾皇孙。初,刘据纳一鲁国美女为妾,此女姓史,被封为良娣。汉朝姬妾分两级,一级为良娣,二级为孺子。又,刘据和史良娣生子刘进;再,刘据子刘进娶涿郡美女,生子刘病已。可怜的刘病已,注定为苦难而生。才出生几个月,可怕的巫蛊案全面爆发,不幸沦为史上最小劳改犯。
不过,作为当时世界上最为特殊的劳改犯,刘病已还是享受到了极好的待遇,被关押在大鸿胪监狱。
然而,当时刘病已还在吃奶。监狱只管犯人吃住,没听说过要管犯人吃奶的。那时候,没有奶粉,也没有娃哈哈,刘病已怎么活下去?没人知道。
一个刚从黑暗的母胎里爬出来的小孩子,没看见几天光明的阳光,又被投入黑暗的监狱。我不知道,到底是他选择了命运,还是命运选择了他。生存还是死亡,刘病已无力思考,也不懂思考。但是,他在黑暗深处发出的啼哭之声,传出监狱,被一个善良的人听见了。
听见刘病已啼哭的人,名唤丙吉,鲁国人。初,丙吉在鲁国为狱吏;再,积功劳,被调往长安当了廷尉右监;后,犯法获罪,丢掉官职。没想到,巫蛊案起,丙吉再度被起用,官复原职,专门负责审判大鸿胪监狱的劳改犯。
丙吉是鲁国人,刘病已的祖母也是鲁国人。说起来,似乎还有些老乡情谊。丙吉很同情刘病已,但绝对不是因为刘病已的祖母跟他是同乡。
丙吉认为,在处理巫蛊案上,刘彻太过疯狂。刘据很无辜,眼前这个孩子更无辜。为了无辜的孩子,他必须出手相救。
首先,丙吉给刘病已找了两个奶妈。奶妈不是从监狱外引进来的,而是就地取材,从监狱女囚犯中找来的。其次,给刘病已换了一间干燥的病房。最后,丙吉坚持每隔一天,前来探望。
应该说,丙吉是刘病已人生中第一个救命恩人。然而,可怕的巫蛊案犹如瘟疫似的,蔓延之广,时间之长,让人备感毛骨悚然。从长安扩散到全国,从几百人到数万人,从一年期限一拖再拖,拖了数年,仍然没完没了。
只要案件没有处理完毕,刘病已就不能出狱。于是乎,刘病已就在监狱中,最过了他人生中最漫长、最黑暗、最可怕的岁月。
正所谓,好崽难养。刘病已实在是太难养了。后来,刘彻病重,请巫师作法。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巫师,抬头望天,不知何来灵感,对刘彻说了一句话:监狱里有天子气!
这句话,让刘彻惊恐万分。莫名的,又激起了他无限杀机。于是,刘彻下令:所有被关押在监狱里的囚犯,罪状无论轻重,一律执行死刑。
这下子,刘病已死劫难逃了。
死神于深夜降临。来大鸿胪监狱执行命令的,是一个名唤郭穰的宫廷使者。然而,当郭穰如幽灵般飘到监狱大门,轻声叫开门时,却没人理他。
这是怎么回事?郭穰急了。他提声叫道:“开门!俺是来执行秘密任务的。”然而,还是没人理他。
最后,郭穰几乎要吼起来了。他敲打着监狱大门叫道:“难道全死了吗?快给我开门!”
监狱里的人,当然没全死。至少还有个人活着,这个人就是丙吉。事实上,丙吉已经获取情报,知道郭穰是干什么来的。他更知道,今晚是不眠之夜,更是一个不祥之夜。
为了阻止郭穰执行命令,丙吉想过许多办法。最后发现,没有一个管用。怎么阻止,似乎都是死路。唯一的办法就是,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今晚谁死都可以,刘病已就是不能死。
这时,丙吉缓缓开门,走了出来。他走到门口,问郭穰:“三更半夜,请问有什么事?”
郭穰很是郁闷,叫了半天终于出来了一个活人应话。他很不客气,直说是执行皇帝命令,所有跟巫蛊案有染的人,不能活到明天。
哦,原来是这样呀。
丙吉眼里仿佛点着火——驱逐幽灵,必须用火。于是,他看着郭穰,也很不客气地说道:“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犯死罪的犯人,你来错地方了,请回吧。”
郭穰冷笑:“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我再说一遍,陛下说了,凡是跟巫蛊有染的人,无论罪孽轻重,全部斩首。”
丙吉本来也不急,因为他今晚做好磨洋工的准备。然而,郭穰一语既出,他反讥道:“我的确听不懂你说什么。我这里没有死罪犯人,你要执行死刑,我就不认你这个理。还有,皇曾孙也住在监狱里,难道你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吗?”
丙吉说完,郭穰就吼道:“你有几个脑袋,竟敢违抗皇命!”
丙吉拍拍头,说道:“我只有一个脑袋。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今晚你想进去,门都没有。”
丙吉说完,抬起眼望着天上数星星。
看来,他是准备豁出去了。
这下子,郭穰就更急了。可是,你急,人家可不急。郭穰瞪眼睛,干跺脚,急吼吼,说软话。俩人僵持一夜,直到天明,还是没有结果。
于是,郭穰只好离去。一回到宫,直奔刘彻处,大告丙吉,说他反了天了,竟然不配合皇帝的工作。
郭穰话音一落,只见刘彻摇头叹道:“天意,天意啊!”
实在太让人意外了。皇帝昨夜还咬牙切齿的,怎么才过了一夜就变了副脸呢?然而,更让郭穰想不到的是,刘彻说完,又下一道诏书,大赦天下。
这下子,郭穰彻底蒙了。
我相信,郭穰蒙了,估计丙吉听到这话时,也会晕倒的。事实上,我也晕了。只过了一个夜晚,刘彻的思想情绪,为何有如此大的变化?难道是良心发现开了窍?或难道是,又有鬼神托梦于他,劝他迷途知返?
请原谅,我无法给大家一个完美的答案。这个历史心灵的空白,可以允许别人想象、解读、填充。但我无能为力。
不过,我可以给点提示。刘彻说天意一语时,分派出去的宫廷使者,除了郭穰没有完成任务外,其他人都完成任务了。换句话说,除了丙吉主管的监狱外,其他监狱关押的跟巫蛊有关的犯人,通通被杀。
说到这里,我相信,肯定有人了解刘彻为什么大赦天下了。当时巫师说,狱中有天子气。我相信,刘彻听此一话,只害怕天子气是非刘姓的。后来,当郭穰告诉他,大鸿胪监狱里关的是皇帝的曾孙子,没有死成。刘彻一听这话,只会暗叫庆幸。
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没有死。所谓天子气,莫非就是刘病已?真是这样,皇帝还是刘家的,那就太阿弥陀佛了。所以,刘彻大赦天下,让那个无辜的孩子重见阳光,顺带还上欠刘据的血债,算是了桩心愿。
这,就是天意啊。
二 刘病已之路
众所周知,支撑历史发展的,有偶然力量,亦有必然力量。在诸多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中,往往都是偶然和必然两种力量形成合力的结果。对于这个结果,你可以不服,但你必须尊重。因为,它是一个既成事实。
所以在我看来,所谓天意,不太靠谱。但我相信历史上种种带有传奇色彩的巧合。这就好像我不相信谁是天生能中3.6亿大奖的料;但我会相信谁怎么这么幸运地偶然中了如此大的巨奖?
然而,刘病已到底是大奖还是大灾星。丙吉不知道,也不想去管那些。他只知道,刘病已在狱中呆一天就多一天的不安全。所以,趁刘彻大赦天下之日,替刘病已搬家。
可是搬到哪里呢?丙吉马上想到一个地方,长安市政府(京兆尹)。
别人可能不敢收这个孩子,可长安市政府不可能不接受吧。于是,丙吉立即把刘病已抱出监狱,直奔长安市政府。丙吉怎么也没想到,市政府回了他一句话:“收谁家的孩子都可以,这个孩子我们万万不敢收。”
以汉朝之大,竟容不下一个孩子的双脚?孩子何罪,天理何在?丙吉很无奈,只好让大奶妈把孩子重新抱回监狱。然而不久,大奶妈告诉丙吉,她刑满出狱,不能再带孩子了。
让丙吉头痛的事来了。自从大奶妈走后,孩子日夜啼哭,一刻也未消停过。原来,孩子认人,闻不到大奶妈的味,就哭闹起来耍赖啦。
于是,丙吉只好私自出钱,请大奶妈重回监狱照顾孩子。同时,丙吉向中央打报告,希望有关部门能给孩子发个伙食费,让孩子能吃点好东西。
不久,打上去的报告有回信了。宫廷财务处的人告诉丙吉,上级没有批准,所以孩子的抚养费,还不能拨。
听此答复,丙吉沉默了。或许,他应该大呼小叫,应该奔走呼告。但他没有。他以磊落坦荡的胸怀,接受了残酷的事实。于是,他省吃节用,继续供养孩子,并按时探望。
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在命运的河流中,刘病已是那个躺在盆桶里漂流的婴儿。丙吉就是那只坚质的盆桶,盆桶托住了婴儿,却挡不住风雨打击。接下来,刘病已一病再病,几乎要死掉,搞得丙吉居无宁日,日夜操劳。
终于,孩子渡过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暗流,活了下来。
当刘病已长成小娃的时候,丙吉认为,他不能再呆在监狱里了。他准备在孩子长记忆之前,让孩子告别那个黑暗的世界。那么,丙吉要把刘病已挪到什么地方呢?
原来,好人丙吉先生已经打听到,刘病已外曾祖母还活着。于是乎,他决定把孩子送到史家,暂时落脚。
黎明的曙光,正在艰难地撕裂黑暗的铁幕,终于向大地投下一缕光明。刘病已在外曾祖母家落脚没多久,从长安传来消息,皇帝刘弗陵下诏,批准刘病已以皇族后裔身份进宫,享受相关待遇。
我仿佛看见,一条人间大道,犹如剑破长空,正从刘病已脚下向远方伸展。
刘病已上路了。但是,当他来到长安,人家很客气地告诉他,所谓享受相关待遇,事实上也没什么待遇,也就是供你吃住,其他一切免谈。
换句话说,刘病已只有温饱,享受的是生存权,想过小康生活图发展,基本没戏。更让人意外的是,不久,有人主动跑来告诉刘病已,中央不给你发展权,爷给你。
真是个好人。说这话的人,不是丙吉,而是张贺。
张贺,著名酷吏张汤之子,霍光集团核心人物张安世的哥哥。初,张贺为刘据宾客,很受器重;再,太子刘据造反失败,张贺受牵连入狱。后,张安世上书,替哥哥求情。刘彻特赦,处张贺宫刑。最后,张贺以宦官身份,在宫廷当了事务总管。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张贺看到刘病已,激起内心无数哀伤。当年,多好的太子刘据,德行天下,善待贤客,人气甚旺。然而,一切都成幻象。一夜之间,江充让恶之花开满了天下,让世界变了模样。刘据全家,几乎死光,独留这么根细苗于世。这,是上天的怜意吗?
张贺决定供养刘病已生活和读书。一转眼,很多年过去了。刘病已顺利发育,长大成人。所谓,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这时,张贺又做了一个决定,准备将他的女儿嫁给刘病已。
然而,马上就有人否定了张贺的决定。
被否定还是小事,张贺还受了一阵痛骂。痛骂他的人,正是他的弟弟张安世。张安世这样骂张贺:“当今皇帝刘弗陵,年纪十八,高大英才。像刘病已这等货色,运气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想有什么发展?可是你,不对皇帝用心一点,偏去讨一个落魄孩子的好。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张安世不愧是张汤的衣钵传人。当年,张汤眼里只认得一个人,那就是皇帝。其他人在他眼里,通通是眼屎。今天,在张安世的眼里,如果用现实观点权衡刘弗陵和刘病已,前者犹如绩优股,后者正如垃圾股。哥哥张贺手里有钱放着绩优股不买,竟然投资垃圾股,这不是有病吗?
张贺没有病。张安世只知世有利益,不知利益之外还有一样温情的东西,那就是怜悯。所谓怜悯,就是孟子所谓的恻隐之心。人无恻隐之心,与禽兽无异乎。
用孟子观点去看张安世,他显然不是政治家,只能算一政客。政治家为理想而生,政客为计算利益成本和利润而生。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当然,张贺也不是什么政治家。经历惨痛巫蛊案,或许他已经醒悟,在这个人性荒谬的世界里,他只想做个人。
然而,好人张贺被张安世惨骂后,没有坚持人生独家见解,打消了准备当刘病已岳父的念头。但是,张贺没有放弃好人做到底的人生信念。不能当岳父,那就当月老吧。于是乎,张贺决定替刘病已介绍对象。找来找去,他把目光锁在了一个下属女儿身上。
张贺的下属,名唤许广汉,时任宫廷某附设监狱管理员。首先,张贺摆下一宴席,请许广汉来喝酒。
酒桌文化,大约有如下三境界:酝酿情绪,客气小酌,此为一境界;酒入肝肠,豪言壮语,渐入佳境,此为二境界;以酒当水,狂喝乱灌,呼倒喝醉,此为三境界。
要想说事,以上三境界,如果放在一境界,火候不到,办事不佳;如果放在三境界,想说事却说不了,说了可能酒醒后会不认账。所以,最好是放在二境界,只要张嘴出口,一拍即成。
于是,酒过三巡,张贺见火候已到,就开始说事了。张贺告诉属下,说刘病已为人不错,跟皇帝血缘关系也特近,前途无量啊。刘病已就是混得差,将来也会封个关内侯。我呀,想把你的女儿介绍给他,不知你意下如何?
所谓关内侯,并非真正意义的侯爵。准确地说,他不过是一种准侯爵,因为他只有侯名,没有封邑。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为这虚荣而奋斗不息。不知是酒劲助力,还是鬼使神差,许广汉一听领导要给他找亲家,二话不说,当场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但是,他酒宴一散场时,张贺那下属肠子都悔青了。
许广汉谢宴回家,把定亲这事告诉夫人。没想到,夫人一听,急得一蹦老高。她撕破喉咙对着许广汉,狠狠地吼了一句:“我坚决不答应这门婚事。”
夫人的嗓门,把许广汉的酒意喊醒了。他想想,突然明白了,才知中了领导的圈套。孤儿刘病已,一无亲,二无靠,中央只保证他的温饱,连个零花钱都没有。如此落魄,何来前途?没有前途,又何来无量?
都是喝酒惹的祸啊。看着自家夫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许广汉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可是,事情都说好了。这怎么办?
的确很难办。如果履行承诺,等于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如果不履行承诺,等于把自己往刀尖上逼。得罪了领导,以后还能有敬酒喝吗?恐怕不喝罚酒,也得要穿小鞋了。
最后,许广汉只好忍痛割爱,把女儿嫁给刘病已。
于是,张贺择日,亲手操办。张贺出钱,刘病已出人,许广汉赔了钱又折了女儿,总算把这出戏唱完了。
从此,刘病已吃穿住行,有了新依靠。于是乎,刘病已也像别的公子哥一样,经常外出拜师,学习诗书礼乐;周游天下,结识朋友,斗鸡走狗,亦无所不玩。
那是一段平凡而闲散的生活。然而,在刘病已看来,那是一段同样刻骨铭心的经历。外出求学,打开他更广阔的知识视野;周游天下,增长见识,扩大胸怀。更重要的还有,他经常登高远望祖先的陵墓,青春的血液里,莫名地涌动着豪迈激情的和追求远大前程的冲动。
或许刘病已一直就相信,活着,他注定是为传奇而生的。
果然,后来刘弗陵崩,霍光迎刘贺;刘贺在长安渡过了辉煌而又糜烂的二十七日后,被霍光赶出长安。于是,传奇降临在了刘病已身上。
首先推荐刘病已成皇帝首要人选的,不是别人,而是刘病已的救命恩人丙吉。
当时,霍光和张安世等人整天开会,讨论皇帝人选,却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于是乎,丙吉趁此机会,给霍光上书,强烈推荐刘病已当皇帝。
丙吉的推荐书不长,概括起来有两条:刘病已是皇族后裔,跟先帝刘彻血缘关系较近。这是其一。刘病已年纪十八,精通儒学,才干突出,善良温和,非刘贺之流。这是其二。
我想,丙吉还应该加上一条:刘病已人单势薄,让这小青年当皇帝,容易拿捏。然而,丙吉知道,此条不说,霍光应该心知肚明。
丙吉的意见,霍光看了,也心动了。这时,另外一个人上书,更加坚定了霍光选刘病已当皇帝的信心。
第二个主动推荐刘病已的人,是杜延年。请注意,是太仆杜延年,不是大司农田延年。杜延年上书,说刘病已美名在外,建议霍光认真考虑一下丙吉的意见方案。
搞阴谋,耍手段,大司农田延年是比较靠谱的;说实话,办实事,太仆杜延年是相当可靠的。于是,霍光看完杜延年奏书后,立即召张安世来商议。
最后,俩人一致敲定:汉朝皇帝,非刘病已莫属了。
接下来,就是走程序。首先,霍光召集部长级以上高官会议,讨论皇帝人选;接着,以丞相杨敞为首的高官,一致提名刘病已;又接着,会议全票通过杨敞提案。
霍光选定时日,派皇族事务部长(宗正)教刘病已沐浴。想当皇帝,首先沐浴。古人洗澡是一件大事,皇帝沐浴更是大事中的大事。不久,太仆杜延年派车,把刘病已迎到宗正府。
七月二十五日。刘病已到未央宫,朝见上官太后。上官太后封刘病已当阳武侯。接着,霍光率文武百官上宝殿,献上皇帝玉玺,刘病已正式登基。
六月二十八日,刘贺被叫下课,离开长安,他只当了二十七日的皇帝。时隔二十七日,刘病已登台。时间,并非只是一个无味的数据,透过那苍白的数据,我仿佛看到了历史的反讽。
然而,刘病已的路有多长,舞台有多大?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时间。
三 霍光之痒
公元前73年,春天。刘病已召开庆功会,对辅佐皇帝登基的功臣,进行颁奖。大将军霍光居首功,增加封邑一万七千户,加上以前的三千户,总共是两万户封邑。车骑将军张安世居次功,亦被增赐封邑。
那次庆功会,被增赐封邑的有十人,封侯的有五个。唯独缺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是汉朝历史上难得一见的胆小鬼丞相杨敞。
表彰名单上没有杨敞的名字,不是因为他工作不到位,也不是杨敞谦虚不想拿奖,而是人家想给,他也领不了啦。理由很简单,刘病已登基十天后,杨敞就逝世了。
那时,霍光还有很多事没办完,多么需要杨敞的配合啊,他竟然一走了之,让人多么郁闷。不过想想,杨敞也够意思的。他被动或主动地替霍光粉饰多少墙壁,当了多少回粉刷工,却把奖状和功勋留给别人了,多好的同志啊。
汉朝中央召开的不仅是庆功会,也是接班会。大会上,霍光高姿态登场,主动还政给皇帝。但是,刘病已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以无比低下的姿态,辞让不接大权。然后,他当众宣布:以后凡是国家大事,必须先经过霍光裁夺,然后才呈报皇帝。
你看看,多乖的孩子啊。如果刘贺有刘病已这么乖,怎么会没有糖吃呢?
以前,刘贺当皇帝时,搞过两个凡是思想,即凡是他的人,都得升官;凡是霍光的人,都要顶牛,不理睬。
事隔多日,刘病已也搞了两个凡是思想,即凡是霍光大将军说的话,都要听;凡是霍大将军的亲戚,都要升官。
于是乎,历史再现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光荣盛景。霍光儿子霍禹,霍光侄孙霍云,都当了中郎将;霍光另一侄孙霍山,担任奉车都尉,侍中;霍光两位女婿,分别担任未央宫卫尉和长乐宫卫尉。
除此之外,霍家还有诸多阿猫阿狗类的,也纷纷调入中央当官。汉朝中央的霍家势力,如日中天,达到巅峰。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升官发财去吧。对于霍氏家族的崛起,刘病已无怨无悔,准备将装孙子进行到底。
事实上,这只是假象。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盛则衰。这个朴素的辩证法,已成为自然及人类历史的铁律。所以,古今多少聪明人,要想不亏、不溢、不衰,就只能克制自我,做到不盈、不满、不盛。
不盈,就不会亏;不满,就不会溢;不盛,就不会衰。这个道理,霍光不知道吗?
我认为,他是知道的。但是,霍光及霍氏家族想克制自我,做到不盈、不亏、不衰,那是胡扯的。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政治这条道路上,霍光被卷入汉朝权力中心,他想再拔身出来,三个字:难、难、难。
在这里,就要涉及另外一个人生哲学命题:人类个体最大的敌人,不是别的,而是自己。举目汉朝,天下唯霍家马首是瞻。霍光没有外部敌人了,想炸他的地雷,正深埋在他的集团内部。
公元前72年,春天。霍光收到一封重量级的告状信。信里要告的人,是大司农田延年。证据还是有板有眼的,说田延年以前操办刘弗陵丧事时,曾经租用民间车辆,虚报开支,贪污有三千万钱。
毫无疑问,这是个大数目。然而大家都知道,大司农田延年是谁的人?霍光的。当年,如果没有田延年在殿上按剑一喝,吓倒众卿无数,会有人响应霍光,联名废掉刘贺吗?
霍光当然也把田延年当成自己人。既然有人告田延年,就等于拿刀要插自己小腹。所以,霍光一点都不敢大意,决定找田延年来问清楚,然后想办法把这事遮过去。
很快的,田延年来了,霍光也问话了。又很快的,霍光决定,田延年那个屁股,他是坚决不想擦了。
俩人不挺哥们的吗?霍光怎么生气了?
原因不在霍光,而在田延年身上。原来,霍光好心问话,没想到田延年脾气特大,嘴巴特硬,强说自己没有贪污。于是,霍光不高兴了。他很不客气地告诉田延年,那好吧。既然你说不贪,那我就公事公办,派人去查了。
霍光这招,就叫清理门户。这出戏就叫内乱,要不得啊。侍御史知道事情严重,马上去找太仆杜延年。
侍御史这样告诉杜延年:“当年如果不是田延年按剑一喝,联名废刘贺的事不可能那么顺利成功。怎么说,田延年也是有功的人,应该将功补过吧。那三千万钱,就算是送给田延年的赏钱,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干吗还要立案追查。请你务必把我的话,转告霍大将军。”
杜延年没有推辞,马上就把以上那些话转传给霍光。霍光听了,叫杜延年给侍御史传他一些话。霍光的话如下:“田延年的确有功,请侍御史不必过分担心。不过,请你明白告诉田延年,让他自己先到监狱报到,一切按程序来走。”
这话意思很明显,霍光也不想将田延年怎么样。他就是气田延年没有实话实说,所以决定来个下马威,给田延年吃点苦头。
然而不久,有一消息传来,田延年自杀了。刹那间,霍光仿佛被人用刀刺了后背,他瞪着眼,半天回不过神来。
原来,田延年是不满霍光给他颜色看,愤然自杀。霍光很是无语,是谁先给谁颜色看的?如果当初好好说话,我好你好大家好,有必要惹这么大的事吗?
算了,还是不提了吧。走了田延年,还有杜延年。凡事放宽心,往前看。往前看,故事多多,精彩多多。
往前看,就要登高远望。然而,当霍光目光坚定,远眺汉朝的前方时,前面发生的一件事,突然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行走政治江湖多年,霍光从来没有如此惊慌失措。但是这次,他有了。
事情是这样的,公元前71年,春天。汉朝皇后许平君崩了。关键不在于皇后崩,而是皇后生前身体还好好的,没几天莫名其妙就崩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这事与霍家有关。
两年前,刘病已刚登基当皇帝的时候,汉朝诸多高官热情高涨,积极主动要替刘病已找老婆。所谓老婆,也就是选皇后了。但是,刘病已什么也没说,只是急着让众卿替他去办一件事。那就是,寻找他当平民时丢失的宝剑。
想当初,刘病已年轻任侠,游走地方极多。宝剑什么时候丢的?丢在了什么地方了?怎么找?这实在是个难题啊。可问题又来了,汉朝宝剑何其多,皇帝偏派人去找多年前丢弃的剑,他是故意给大家出难题,还是别有含意?
众卿想了半天,有人悟出来了。刘病已那个问题,不在于宝剑本身。事实上,所谓宝剑,是另有含义的。
当年,由张贺做媒,让其下属许广汉将女儿许平君嫁给刘病已。大家只顾着刘病已,却忘了没有将他老婆许平君接到京城。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刘病已就是想让众卿替他着想,把许平君接回来,封皇后。
原来,皇后的人选,刘病已心里早有底了。
事实上,刘病已知道众卿为何热情高涨地要替他选皇后的。霍光有一个小女儿,叫霍成君。霍光有意将此小女嫁给刘病已,众卿亦有意替刘病已做这桩媒。如果事成,霍光赢,媒人赢,皇帝赢,可谓是三赢啊。
但是,当众卿发现刘病已心有所属,无奈全部调转方向,将许平君接回京城,然后向刘病已上奏:所谓宝剑,我们是没办法给陛下找回来了,不过我们将陛下最心爱的女人接回来吧。我们都一致请求封许平君为皇后,请陛下奏准。
刘病已满意地点着头,笑了。不久,刘病已正式封许平君为皇后。
新问题又来了。许平君上去了,霍成君想当皇后,肯定就没指望了。老实说,霍光心里很不畅快。怎么办,怪谁呢?当初人家许平君陪着刘病已在乡下喝西北风的时候,你霍成君又在哪里呢?出手狠的,不如出手快的。认命了吧。
是的,霍光准备认了。然而,有人硬吞不下这口闷气。不认!坚决不能就这样认了!说这话的人,叫霍显。霍显是谁?霍光的夫人哪。
霍光夫人霍显,史载只有名,无姓。但是为了称呼方便,只好让她占了个便宜,冠夫姓,叫她霍显。
霍显认为,霍光迎刘病已当皇帝,算是刘病已占了大便宜;刘病已竟然还封一个乡巴佬女人当皇后,将她女儿排除在外,这怎么得了?!天下好事都让乡巴佬占了,霍光忙活了半天,那不是白忙了吗?
所以,霍显等待机会。然而,机会不只能等,还要会创造和把握。不久,从宫里传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一个是好消息。
先说坏消息。坏消息就是,皇后许平君又怀上了。请注意,是又怀上,不是怀上。因为许平君在乡下时,已经替刘病已生下一子,名唤刘奭。好消息就是,皇后许平君病了,正在找医生。
霍显认为,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什么都可以错过,千万不能将这美好的机会错失了。这时,霍显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绝对能帮上她的大忙。
四 杀机
霍显想到的那个人,身份卑贱,微不足道。没想到的是,还没等霍显出门,那人竟然主动找到霍显门上来了。于是,奇妙的历史,在无数的巧合处,开始拐弯。
主动登门找霍显的人,名唤淳于衍,一直都是霍家敬重的女医师。她刚接到上面命令,叫她务必进宫给皇后许平君看病。因为她有一事相求,就趁入宫前找到霍显这里。
事实上,不是淳于衍主动登门的,而是被他丈夫催着来的。淳于衍丈夫在宫廷当一小职员,觉得没什么前途。于是,他强烈建议老婆在入宫前,去向霍显辞行,趁机向霍夫人伸手要官。而且职位都想好了,他就是想去安池当总管。安池,山西省运城市南盐池,以产盐成为一个独立的行政区。安池总管,那是一个油水极多的肥缺呢。
“这个淳于衍,我找的就是你,偏要主动送上门,天意啊。”于是,霍显支开左右,单独与淳于衍对话。
霍显如此重视,让淳于衍很是受用。淳于衍也不扭捏,将她此趟来的目的说了。霍显一听,抚摸着淳于衍的手,亲切地叫淳于衍的小名,说道:“少夫,这是小事啊,怎么不早提呢?”
淳于衍更是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说啥好了。这时,霍显说道:“少夫,你托我办的事,肯定没问题的。不过,我也有一事想托你办,不知你是否想帮这个忙。”
淳于衍简直坐不住了,她连忙说道:“夫人,这是哪里话呢,您有啥话,尽管吩咐就是了。”
霍显摇摇头,叹息着,又摇摇头,欲言又止,愣愣地看着淳于衍。
这下子,淳于衍倒急了。她说道:“夫人有话请讲,俺能办到的,一定出力到底。”
这时,霍显如释重负地说道:“这还不是因为我家那个小女儿霍成君的事嘛。你可不知道,霍大将军最疼的就是他那个小女儿,一心想让她享受富贵。可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许平君,活生生地把这好事搅黄了。”
淳于衍一听,既惊讶又莫名其妙。她本人不过一女医师,霍夫人托她办这事,是不是太过了呢?于是,她对霍显说道:“夫人,俺一小医,哪有力量替您办这么大的事。”
霍显摆手,说道:“错。恰恰是你有能量帮这个忙,现在就看你想不想帮。”
淳于衍更是疑惑了,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霍显倒抽一股气,赌博般豁出去了。她放低姿势,对淳于衍说了一席话。没想到,淳于衍一听,当时就傻了。
霍显的原话是:“今皇后当免身,可因投毒药去也,成君即可为皇后矣。如蒙力,事成,富贵与少夫共之。”
此话翻译过来,大约意思就是:皇后就要分娩,可以趁机投毒搞死她。这样的话,霍成君就可顺理成章地坐上皇后宝座。如果成功,共荣华富贵,绝不食言。
霍夫人,原来您是个毒夫人。毒,果然不是一般的毒啊。
淳于衍愣半天,硬是回不过神来。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没想到霍显能出此险招,超乎想象。这是其一。投毒杀人,实则不易。因为皇后饮食,必须经过侍者先尝,这个技术活,她实在干不来啊。这是其二。
又过了半天,淳于衍仿佛噩梦苏醒。她吞吞吐吐地对霍显说道:“夫人,您也知道,替皇后治病,都是由很多医生同时会诊的。而且,皇后的汤药都必须由宫女先行喝下,皇后再喝下去的。您说,众目睽睽之下,凭我一人之力,怎么能投毒?”
然而,霍显又说了一句话,吓到了淳于衍。
此话如下:“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搞死皇后,但是我相信,你肯定有办法。”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就别提多恐怖了。反正是,话既出口,你不干也得干,怎么干,我可不管。这不仅是耍赖,更是变相恐吓。淳于衍想逃想跑,想躲想闪,门都没有了。
淳于衍已经骑虎难下了。最后,只见她咬咬牙,说了一句:“愿尽力。”
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霍显笑了。事实上,淳于衍没有辜负霍显期望。很快的,宫里果然传来消息,许皇后崩了。
怎么崩的?过程大约如下:淳于衍回家找出一种毒草,捣碎,携带入宫。然后趁个机会,把毒药渗和在药汤里给皇后喝。许皇后喝下,顿觉头麻,忽然警觉,质问淳于衍。但是已经迟了,毒药攻心,不久就崩了。
消息很快就被确定,许皇后是真崩,不是假崩。在那一刻,霍显觉得,天空仿佛是蓝的,枯木仿佛遇到了春天,病牛又重新抖擞精神。谢天谢地,生命将因奇迹而变得更加精彩。
淳于衍搞定许平君后,迅速出宫,与霍显秘密会面。霍显告诉淳于衍,这事干得好,你该得到的都会有,但不是现在。等过一阵子,长安平静无事,即可前来领奖。
果然,许皇后莫名其妙崩掉,长安犹如地震,汉朝群情汹涌。很快的,就有人上书皇帝刘病已,状告御医失职。又很快的,刘病已批准逮捕所有御医。消息传来,霍显傻了。
霍显之所以傻掉,是因为淳于衍也被抓到监狱。如果淳于衍供出阴谋,那完蛋的不仅是她一个人,霍光首先是她的第一个陪葬品。
这下子麻烦大了。怎么办?霍显想了半天,发现只有一条路可行。那就是自首。当然,霍显不是向皇帝,更不是向中央自首,而是霍光。
然而,当她把那前因后果,全盘告诉霍光时,霍光仿佛听见一声晴天霹雳,然后他脑门轰的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霍光踏进汉朝这条政治大河以来,从来都是小心行船,几十年如一日,从未出错,更不会让别人给自己添乱。没想到,最后要毁掉他伟大长城的人,竟然是他的老婆。
女人,你的名字就叫愚蠢。愚蠢啊,愚蠢。不在愚蠢中疯狂,就在愚蠢中崩溃。
霍光几乎要崩溃了。更让霍显崩溃的是,几乎崩溃的霍光,权衡良久,做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揭发霍显,诏示天下。
实在太疯狂了。
在霍光看来,这不是疯狂,而是一种生死博弈。他奋斗一生,功勋无数,贤名远播。他要告诉全世界,霍光是经受得住历史的考验的,他不能让一个走火入魔得脑震荡的女人,一日之间毁掉他平生所积的高功厚德。
然而,很快的,霍光的博弈论却被自己否定了。
霍光又发现,丢卒保车,未必是明智之举。在汉朝,霍家已经形成一个独立系统,或者说是已经形成一个独立的政治生态圈。在这个系统内部,每一个人都是这个政治生态圈的产物。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毁灭霍显,等于葬掉女儿霍成君。葬掉女儿霍成君,势必破坏霍光在汉朝的威望,又势必影响到霍家子弟在汉朝的立足之本和政治生命。那么,这等于说,揭发一个霍显,等于端掉一锅好汤。这怎么行呢?
所谓倒悬之苦、生死存亡,来得竟是如此猛烈。霍光彷徨了。
正当霍光苦闷无措时,他收到了一封奏书。当他读完那封奏书时,他不禁吐出一口沉重的郁气,心里不禁暗暗地说了一句:“大事终于可以化小了。”
那是廷尉给刘病已写的奏书。按刘病已先前公开宣言,所有交给皇帝的奏书,必须先给霍大将军过目,再转呈皇帝。于是乎,霍光就在第一时间看到这奏书。奏书内容,概括起来,只有两个字:结案。
之所以这样快,原因是他们经过调查,发现许皇后崩一案,没啥查头,只能追究御医侍奉不尽力的责任。
我认为,这不是历史真相。在我看来,廷尉结案之快,可能是霍光自编自演的一场好戏。廷尉速结大案,可能就是霍光暗示他们要低调处理许皇后崩案。只有这样,霍光才会更加游刃有余。
果然,霍书就在廷尉结案书上,做了特别批注。不久,淳于衍被保出狱。
霍显犹如困兽出笼,又活蹦乱跳起来。接着,她再向霍光提出要求,将女儿霍成君送进皇宫。一切都在霍光掌控之中。公元前70年,春天,三月十一日。刘病已封霍光女儿霍成君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