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班人难题
公元前74年,霍光特别孤独。孤独的原因在于,对手走了,不是对手的也走了,连他的朋友也跟着走了。这年夏天,四月十七日,刘弗陵崩于未央宫,年仅二十岁。
刘弗陵英年早逝,对于生者霍光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此时,估计刘彻老人家在地下闻知此讯,更是痛得翻滚。什么世道,该走的都走光了,不该崩的却也崩了。
霍光一时真是手足无措。首先是,刘弗陵腾出来的空位,由谁来坐;其次,属于他的这个时代,汉朝到底走向何方,他心里没底。
不要说后面的问题,仅选任新皇帝,就让他头大了。刘弗陵走了也没关系,问题就在于,他连个儿子都没生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实在太不负责任了。
既然这样,就只能翻开血统谱,看看哪个最为合适。如果按血统论,那非刘胥莫属了。刘胥是刘彻儿子群中,最具生命力的一个,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世上瞎活着。
霍光知道世上有一刘胥,但他什么都没说。很快的,他召开了一个部长级会议,跟众卿磋商物色新皇帝人选。没想到,在会上果然有人提议立刘胥为皇帝。这时候,霍光想闭嘴都不行了,他不得不表态。
霍光的意见是,让刘胥当皇帝,肯定不妥,原因很简单,刘彻生前,就特不喜欢刘胥这厮,因为刘胥整天好玩好斗,简直不学无术。
事实上,这些原因只是摆在桌面上的话。霍光不选刘胥,真实原因有二:首先,刘胥本不是什么好鸟,德才不兼备,且已定型,由这样的人做皇帝,那还得了?其次,刘胥和刘旦是同母兄弟,刘旦被霍光整死,难道刘胥上台会放过霍光?
如霍光所料,刘胥的确不是什么好鸟。要知道,一直以来,刘胥两只眼睛轮流值班,盯住刘弗陵不放。他之所以盯刘弗陵这么紧,是因为他发现了新情况。这个新情况是,刘弗陵年纪越来越大,却始终不见女人们替他生出一子。
如果刘弗陵生不出儿子,那他这个当哥哥的,希望可是大大的。于是乎,刘胥天天祈求苍天闭眼,少管闲事。同时,他还请来女巫,诅咒刘弗陵断子绝孙。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刘弗陵断了子,绝了孙,还崩了命。这下子,刘胥乐坏了。是的,天堂仿佛就在眼前,只欠一步,就可登堂入室了。
然而,刘胥却不知道,他有当皇帝的机会,却没那个命。霍光犹如拦路虎,让他半步也不得前。更可怕的是,霍光已将目光锁定了一个新人选,要彻底断了刘胥的野心。
霍光瞄上的人,名唤刘贺。你可以不知道刘贺,但你应该知道昌邑王刘髆,刘贺是刘髆费了不少力气生出来的。如果还不知道刘髆,那也没关系,你肯定知道另外一个与他关系密切的人。那个人,就是李广利。
曾记否,李广利当年出征匈奴,临走前强烈建议刘屈氂丞相,力扶刘髆登太子位。没想到的是,李广利在前线奋战犹酣之际,后面却传来坏消息。刘屈氂受巫蛊牵连,同时立太子的阴谋又泄露,被拉出去斩了。因此,李广利走投无路,最后投了匈奴。
在那场恐怖事件中,刘彻放过了刘髆。尽管如此,太子之位,彻底与刘髆无缘了。后,刘髆卒,其子刘贺接班,当了昌邑王。
然而,刘胥和刘贺两人,从辈分上说,一个长辈,一个是晚辈。而我们知道,汉朝的继承皇帝的规矩是嫡长制。没有嫡,就应该立长。霍光要立刘贺,废刘胥,废长立幼,凭什么呀?
的确,这是个头痛的问题。封建王朝,凡是上位者,必须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天下不服。霍光如果不能从理论上解释废长立幼的合理性,贸然迎立刘贺,接下来就算刘胥不闹事,也不知道哪个人会跳出来惹出事端。
事实上,要解决这事,也不是很难。所谓理论,全在嘴上,就看你会不会说。当然,这话不必霍光查经阅典,亲自张嘴。此时,有一宫延郎官主动给霍光上了一道书,引例论证了废长立幼的合理性。
郎官主动上书,那是胡扯。我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戏。霍光是导演,郎官不过是台上蹦的。那郎官引了周事,说了两例废长立幼的故事,最后还总结说,古人都能做的,我们当然能做。只要合适当君王的,哪还管他是长是幼呢?
郎官这道奏书,霍光仔细看了,并做了批阅,然后转给丞相。田千秋走后,汉朝新换了一位丞相。谁也没想到,这位新丞相竟然是那个胆小怕事的杨敞。
杨敞看了奏书,啥话都没说,又转众卿传阅。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废长立幼,迎立刘贺。很快的,上官皇后下诏书,派少府和中郎将等人,迎昌邑王刘贺进京,准备登基。
刘贺,生于公元前92年,他当昌邑王的时候,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刘贺这辈子,说苦不苦,说不苦也挺苦的。他有娘生,却没爹养,打小就是一顽童。长大后,用现在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一问题少年。
首先,他不爱读书,特别爱玩,而且还玩得特别疯。哪里好玩,就扑哪里去,简直是玩一行爱一行。除此之外,还特好吃。一个人吃不过瘾,召人陪吃还不过瘾,甚至还跑到厨房见肉就啃,海喝不止,仿佛他前辈子就没吃过肉似的。
其次,这厮还特无礼。作为贵族,两个六艺是必须精研的。第一个六艺,就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典籍;另一个六艺就是礼、乐、射、御、书、数等六种基本技能。贵族以两个六艺要求子弟,无非就是要将他们培养成德才兼备的贵族接班人,如果命好,说不定还能混个皇帝候选人。
然而,从小缺乏管教的刘贺,简直就是一匹没装过笼头的野马。要才无才,要德无德,简直就是不像话。不像话也没关系,只要自己快乐就行。所以,刘贺丝毫没有愧疚感,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该怎么吃还是怎么吃。甚至有时候高兴,还要带一帮人野外飙马,丢命的事都不怕的。
刘贺所作所为,有些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替他着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王吉,一个是龚遂。王吉是昌邑王国的中尉,龚遂是昌邑王国的郎中令。
王吉曾经给刘贺上书,那书写得又长又臭,总结起来却只有一句话:昌邑王您也算成年了,该收玩心读书啦。你现在想的应该只有两件事,一件是读书,和古之圣贤交流对话;另外一件是树立远大理想,就算不是以天下为己任,至少也得替自己将来打算吧。
王吉的奏书,刘贺看了,很不以为然。然而,他还是假装诚恳地对中尉先生说道:“多谢您老人家的批评和指教!”然后,为了奖励王吉,赏了人家五百斤肉,肉五石,干肉五包。
赏赐完毕,他又找人玩乐去了。
事实上,年轻人爱玩,经常把长辈的话当做耳边风,那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犯此毛病的,刘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想当年,刘彻十七岁时,年少轻狂,经常偷偷溜出长安,带着一帮心腹去野外打猎,而且一玩就是没完没了。
那时,刘彻老妈王太后管他可严着呢,再往上还有一个窦太后也盯着他,可他还是照玩不误。如今,刘贺无人管教,打个猎、溜个马也是正常之举。然而,与刘贺不同的是,刘彻打小好读经书,胸怀天下。刘贺就知道玩玩玩。
不过,想想看刘贺本质也不算坏,他吃的不过是缺乏教育的亏。面对如此贪玩不止的少年,有人认为,仅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软话听不得,那就来点狠的。
得出以上那番教育至理名言的人,是郎中令龚遂。龚遂为管好刘贺,采取以下方法:首先,要求刘贺的老师加强辅导,监督他按时做作业。所谓做作业,就是读背儒家经典了。
其次,就是亲自上阵,基本上见一次就批评一次,而且每次总是挑难听的话,骂刘贺的缺点。于是乎,刘贺一听到龚遂张嘴,马上捂起耳朵就跑,比兔子逃得还快。
如果每次都让刘贺跑掉,那就白费心思了。龚遂也不含糊,刘贺一跑,他就猛追,追上刘贺后,扑通一声就跪在他面前猛哭。龚遂这一哭,弄得刘贺很不好意思,不禁吃惊地问道:“不就是不听你的话吗?有什么好哭的?”
龚遂说道:“我不是哭你不听话,我是哭你快要完蛋了。”
刘贺迷惑不解地问道:“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
龚遂说道:“你天天这样好玩,终有一天会将自己玩废的。那时,你哭都来不及了。”
刘贺很无奈地说道:“你的心思我懂,依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龚遂说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之所以沦落成今天这模样,都是被你身边那帮心腹教坏了。这样吧,我准备给你换掉你身边那帮跟从,用新人重新调教你,如何?”
刘贺无奈地说:“好吧,听你的。”
很快的,龚遂精心逃选了一帮人跟从刘贺。然而不久,刘贺就开始发牢骚了。原因是龚遂给他安排的这些人,只会读书,一开口就是子曰子曰,晕死人了。而且,这帮人又不会喝酒,也不会逗乐,一切按部就班,形同木偶,简直要闷死人了。
终于,刘贺犹如被架到火架上烧烤的鸭子,终于憋不住骂娘赶人了。最后,他又将原先陪他吃喝玩乐的那帮朋友,一个个地找回来陪他了。
这就是真实的刘贺。吃喝玩乐,乐此不疲,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既然如此,霍光就不了解他那德性吗?既然了解,为何不选别的,偏来选一个比石头蹦出来的孙悟空还要爱玩的人来当皇帝?
事实上,霍光是有苦难言啊。请看看以下刘彻家谱表,你就明白霍光是多么地难做人了。刘彻生有六子,分别如下:戾太子刘据,齐怀王刘闳,燕刺王刘旦,广陵厉王刘胥,昌邑哀王刘髆,汉朝第八任皇帝刘弗陵。
刘据育有一子,名唤刘进。当年,刘据被逼造反,刘进随父逃亡湖县,后被害死。齐怀王刘闳,混得特惨,短命无子,封国被除。刘旦和刘胥就不用说了,狼子野心,地球人都知道这俩兄弟是什么货色。如果让他们当皇帝,还不如直接把汉朝这帮高官先杀了。
现在,终于明白霍光的难处了吧。不是他不想挑个好的,是他根本就没得挑。
尽管说,刘贺这孩子贪玩好吃,还文盲一个,不算靠谱。不过相对刘胥来说,可就好多了。怎么说,刘贺也只是好玩罢了,这孩子本质还不算坏。更重要的还有,玩物者,必胸无大志。所以,刘贺和刘胥,一个是胸无大志的孩子,一个是野心勃勃的大叔级人物,霍光还是愿意挑前面的那个。
说了半天,我们总算看到了,刘贺之所以能被选上皇帝,一个字:命。世间之事,当我们不能按常理推演和解释的时候,只好将它推给命运。刘贺准备当皇帝那年,不过十八岁。他活了十八年,好玩种种好玩的事,不过,打死他也不相信,最好玩的事是竟然有一天被人拉出去当皇帝。
正所谓,好运来了,跌倒都要捡黄金。然而,刘胥呢?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被人家说不安好心,极不靠谱。或许是,有些人,天生所具有的,就是有些人天生所追求的。我们刘家俩兄弟奋斗一生,却不如人家一个贪玩的孩子拿得轻快。这是什么世道?郁闷啊。
做自己的皇帝,让别人哭去吧。那时,刘贺一听说中央要召他进长安当皇帝,乐得就差没飞起来了。
刘贺接到的诏书,是以上官皇后的名义下达的。诏书抵达昌邑王国的时候,正值初夜,整个王宫都点着火烛。当刘贺激动地打开诏书一字一字地念起时,全宫人都欢呼起来,成了欢乐的海洋。
那一夜,刘贺成为欢乐海洋里最为幸福的一朵浪花。一切来得太突然的,仿佛是假的,又仿佛是做梦。
第二天,刘贺依然激动难抑。中午,他突然猴急地宣布,立即启程进京。
二 经典刘贺
那时,刘贺真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当夜就飞进长安未央宫登基。然而,他就知道猴急,却不懂做皇帝的规矩,此前竟然也没人教他。事实上,就算是教他了,估计他也未必听得进去。
那么,做皇帝的规矩是什么呢?很简单,准备辞让三次。理由也是千篇一律的,说天下能人辈出,自己不够资格,还是让别人去做吧。
这不是谦虚,这叫作秀。这个政治秀,自刘邦开国以来,已成传统。刘邦之后,将此传统演得最为成功的,恐怕就是刘恒了。
当年,吕雉势力倒台,陈平和周勃商议选皇帝,最后敲定了代王刘恒。然而当长安旨意发到代地时,刘恒非但不兴奋,反像要被人家推出去踩地雷似的,弄得全家都神经紧张,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于是,他先是辞让。辞让没通过,又只好开会讨论,会议上辩论激烈,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最后,只好派人去长安探虚实,弄清情况,然后才慢吞吞地前行。
到了长安后,刘恒低姿态出场,一秀再秀。最后,终于坐稳屁股,天下在手,任其拿捏。当然,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刘恒之所以成功,跟他成长经历有莫大关系。
刘恒早年经历过很多苦,比如吕雉时代的政治风波,无论是心智还是心理,都过早成熟。这是其一。刘恒打小就被老妈子薄太后严加管教,修身养性,韬光养晦,终成大器。这是其二。
反观刘贺,要家教没家教,要磨炼,没磨炼,简直就是一有头无脑的小混混。如此这般,他手无寸铁就要出去闯荡江湖,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以上这番道理,昌邑王国中尉王吉是知道的。所以,在刘贺动身之前,他还特别写了一封书,告诉刘贺到长安后,必须注意两件事:第一,就是谦虚,谦虚再谦虚。第二,听霍光大将军的话,做个乖孩子。不乖的话,可能连糖都没得吃了。
看了王吉的奏书,刘贺一笑置之,将王吉奏书一丢,拍拍手就走人了。
王吉那番唬人的道理,根本是吓不倒人的。在刘贺看来,过去昌邑王国是他的,他爱什么整就怎么整。现在,天下就快是他的了,他爱怎么搞,就怎么搞。所谓霍大将军,能管得着他吗?
于是乎,刘贺双脚才迈出门,就在路上耍起了皇帝的派头。先是,来到济阳(河南省兰考县东北十固阳镇),叫地方政府给他供献特产。此一特产是长鸣鸡,据说很珍贵。然后,到了弘农郡(河南省灵宝县东北),命奴隶总管给他弄美女,以解旅途寂寞。
这实在太不像话了。刘贺也知道不像话,所以把美女偷偷地藏在车上。没想到,到了湖县(河南省灵宝县西),就被中央迎驾的使节发现了。
于是,使节找来昌邑王国国相训话。国相很委屈,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又只好找到郎中令龚遂。龚遂一听,二话不说,直奔刘贺处,质问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刘贺理不直,气却很壮。他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根本就没那回事。”
龚遂说道:“没那回事,为什么车上会有人偷藏美女?”
刘贺说:“我不知道,反正这事不是我干的。”
刘贺是个什么角色,龚遂是知道的。然而他知道,话说到这份上,算是够了。因为他来找刘贺质问,不是要算账,而是要替对方找个替罪羊。
于是乎,龚遂又对刘贺说:“既然你不知道这事,那肯定是奴隶总管干的好事了。这等破坏礼教的事,您准备怎么处理?”
刘贺一时无语。最后,刘贺很无奈地听从龚遂建议,将奴隶总管杀了。
龚遂以为,通过这次血的教训,刘贺应该学乖点了。如果这样,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让他太过操心了。事实上,龚遂太过乐观了。让他哭都哭不及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呢。
路上干那些荒唐事就算了,还有一笔更荒谬的账还没算呢。刘贺这一路去长安,基本上是半飞状态。见过猴急的,但没见过如此急猴的。仅从昌邑王国出发,抵达定陶这一段距离,一百三十五里,一路都是刘贺一行人赶路跑死的马。按此计算,刘贺要到长安,到底要跑死多少马?我想,这个数据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有一点我们是必须向刘贺学习的。他长途奔波,马死无数,竟然还能保持高昂的赶路精神,最后,胜利抵达霸上。
长安派来的大鸿胪已经在此等候。大鸿胪见到刘贺,叫他换乘皇帝御用车队。刘贺一点也不谦虚,坐上去就走了。在车里陪座的是郎中令龚遂,车队即将到长安东都门时,龚遂告诉刘贺:长安到了,赶快放声痛哭!
龚遂为什么叫刘贺哭?别忘了,刘贺此趟来,不能只记得是为当皇帝而来的,他在登基之前,还必须做一件事——奔丧。
如果刘弗陵不崩,哪来刘贺当皇帝的大好机会?所以,刘贺必须感谢刘弗陵,祝人家天堂道上一路顺风,长命百岁。
我认为,哭泣是一件技术活,亦是一项艺术活。哭得好,钱财滚滚,江山易得。哭得不好,别说江山,估计连老命都保不住。中国历史上,有多少优秀的政客,已经练就一身哭功。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有需要,他都能哭得排山倒海、长江沸腾,似乎哭不惊天动地死不休。
然而,刘贺却真诚地告诉龚遂,你别叫我哭,我根本就哭不出来。
刘贺这话搞得龚遂哭笑不得。连秀都不会做,这皇帝他能当多久呢?真是个未知数啊。龚遂也没法,对刘贺说,现在哭不出来也没关系,你先酝酿酝酿一下感情,待会儿到了内城,你就得哭了。
刘贺点点头。于是乎,刘贺车一到城内,龚遂又提醒刘贺说,进城了,该哭了。
这时,刘贺两只眼睛明亮如灯,他告诉龚遂:“感情还没酝酿好,等到了未央宫再哭吧。”
龚遂真是郁闷极了。他看着刘贺,犹如看着一个从石头蹦出来的猴子。这个猴子,仿佛不知人间世故,更谈不上什么政治伎俩。凭他这一身泼猴脾气,不知长安城是否会有好日子过呢。
龚遂问刘贺:“你能保证到未央宫前哭出声来吗?”
刘贺:“应该没问题吧。”
龚遂:“你不要跟我说应该,而是保证你一到未央宫,眼泪必须哗啦啦地流出来。”
刘贺:“此话怎讲?”
龚遂:“很简单,你到未央宫如果还不会哭,你就别想在长安里混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基本程序,可记住了。我们昌邑王国的丧帐,设在未央宫门外御用大道北面,丧帐前有一条南北小路。你一到小路,立即下车步行,面向西边,伏拜在地,然后痛哭流涕。哭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可以止哭。”
龚遂的话,吓到了刘贺。刘贺一听,坚定地说道:“请放心,这个小事,我还是能办得到的。”
果然,刘贺一到刘弗陵的灵堂,哭得死去活来。灵堂外面,龚遂一听到刘贺的鬼哭狼嚎之声,那颗悬得快要蹦出来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六月一日,刘贺接受皇帝玉玺,顺利登基。
三 悲哀倒计时
在汉朝历史上,皇帝混好混坏,基本上可以用时间作为计算单位。上一等的,可用十年为计算单位;次一等的,以年为计算单位;再次一等的,以月来计算;最次一等的,以日来计算。
按以上方式排行,倒数第一的名次,非刘贺莫属了。历史是残酷的,也是爱开玩笑的。刘贺可能想破脑袋都没料到,人家当皇帝是顺着数日子的,他却是倒着数的。六月一日这天,开始了他的倒计时皇帝生涯。
所谓,新人上任三把火。这个道理,刘贺还是懂的。于是乎,他一上台,就干了三件让霍光郁闷万分、让龚遂心急如焚的大事。
第一件事是,大张旗鼓地一批批地提拔官员。刘贺提拔高干,有两大原则。凡是跟他玩得好的,一律升官;凡是昌邑王国出来的干部,一律往长安调动。于是乎,在刘贺两个凡是思想方针指导下,过去在昌邑王国跟随他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全都人模狗样地在长安招摇过市。
第二件事是,继续发扬享受至上精神,将吃喝玩乐进行到底。按规矩,刘贺到长安后,必须先替刘弗陵守丧。古人的丧礼是很严的,守丧的期限往往以血缘关系为标准,长短不一。然而,刘贺玩兴大发,不顾规矩,竟然在守丧期间带着一帮玩友跑到御花园斗虎玩豹,乐而忘返。
第三件事,就是故意跟霍光大将军顶牛。以上两事,即为例证。还记得吗?刘贺动身来长安前,中尉王吉曾上书建议他当了皇帝,要低调、谦虚,最好事事听霍大将军的。事实证明,王吉的话是白说了。刘贺非但没放心里去,甚至采取极端态度,对霍光不闻不问。想让他对霍光早请安、晚请示,门儿都没有。
刘贺的叛逆行为,看得龚遂整天眼皮直跳,整颗心都悬起来了,就差心脏病没发作了。都是娘生出来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自汉朝立国以来,见过疯玩的,还没见过玩疯的。今天的刘贺,简直就是无药可救。
怎么办?怎么办?说不听,劝不来,骂不行,难道就这样听天由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自己毁掉自己吗?着急之下,龚遂又去找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唤安乐,曾经是昌邑王国的国相,现被刘贺调入长安当了长乐卫尉。
龚遂一见到安乐,眼泪像水笼头坏了似的,哗啦啦地流个不停。他一边哭,一边悲痛地说道:“咱们的昌邑王当上皇帝后,玩兴非但没减,反而一天天都在升级。我利嘴磨破,好话说尽,却一点都不管用。按此速度玩下去,不会很久,肯定就会出事,到时咱们这些跟班的都得跟着报废。本来,我想辞职,却又不被允许,想疯,又怕被人识破。搞得我整天里外不是人,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龚遂说这话,意思很明显:反正我是没招儿了,大家想在长安混得久一点,就得群策群力,拯救刘贺。刘贺好了,大家才好。都是坐一条船出来的,这个道理就不用多说了。
事实上,龚遂对安乐哭诉的那些话,也是白说的。很简单,龚遂整天操心都没辙,安乐哪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既然如此,现在的情况就只能是,坐等刘贺出事、大家都完蛋的那天。
果然,霍光这时已经坐不住了。
谁都知道,霍光算是江湖老鸟了。老鸟生存之道,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他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就直捣死穴,一招搞定。不过话说回来,霍光迎刘贺进京,不是要打击他,更不是要搞死他,而是要帮助他如何做一个出色的驾驭国家的皇帝。
所以,面对刘贺一连串的瞎闹,霍光认为,应以救治为主。孩子嘛,要允许他犯错,给他一个宽容的成长过程,那是必须的。如果实在救不了,再考虑下一步棋。
当然,霍光要治病,不需要他亲自操刀。很快的,就有一猛人主动跳出来,直奔刘贺而去。
即将闪亮登场的猛人,名唤张敞。张敞,字子高,河东平阳人(今山西临汾西南)也。其祖父做过上谷太守,老爹曾长期跟随刘彻,官至光禄大夫。到张敞这一代,出门做官仍然是张家的光荣传统和不懈追求。于是乎,张敞决定继承祖上遗志,投身官场。
尽管张敞天生具有过硬的政治素质,家里还有不错的后台替他撑腰打气。但是,他不等不靠,主动出击,从基层干起。先是当一乡长(乡有秩),后补为太守卒史,秩俸一百石。
在通往权力顶峰的道路上,别看张敞起点低得离谱,速度却一点也不赖。接着,张敞因工作出色,升为甘泉仓长;不久,又升为太仆丞。
太仆丞,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交通部长秘书。我们知道,霍光刚刚任命一得力干将当了交通部长,那人就是杜延年。张敞当了太仆丞后,立即受到了太仆杜延年的器重。
有些人,天生就是小丑和混混,然而张敞不是。此时,属于张敞的历史舞台还没有打开。我认为,此时他主动跳将出来,不是强出风头,亦不是打捞政治资本,更不是什么表演作秀,而是为将来做一个必要的政治热身运动。
多年来,张敞已经逐渐树立为官风格。那就是,清廉从政,刚柔并济,该出手时就出手。所以,当他看到刘贺混账人整天做混账事时,终于忍不住了。
张敞给刘贺上了一道奏书,语气很不客气。他说道:“我们迎你进京,不是让你来玩的,是要看你怎么做事的。你看你登基以来做的什么事,你就知道从昌邑国拉一帮小人进京做官,却对国家大臣不闻不问,连个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
最后,张敞加了一句:“我必须告诉陛下,你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请必须及时改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后面的完全可以省略了。张敞相信,刘贺没理由听不懂他说的话。
要知道,张敞是谁的人?杜延年的。杜延年又是谁的人?霍光的。张敞说那番话,是替谁说的?他的声音基本就代表了霍光的声音。这是严重警告的声音。
事实上,刘贺看懂了,也听懂了。然而,他并没有理睬张敞。他仍然我行我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要摆开架式,准备跟霍光火拼一场。
好吧。既然烂泥扶不上墙,那就甩了吧。
于是,霍光迅速召来一个人,独自跟他谈话,商量对策。霍光召来的人,名叫延年。但请注意了,此延年非彼延年,此延年姓田,先祖是齐国人。
在汉朝,有三牛人同名不同姓。他们分别是,杜延年,田延年,严延年。杜延年,南阳杜衍(今河南南阳西南)人;职务,太仆。田延年,齐国之后,先世徙居阳陵(今陕西高平西南);职务,大司农。严延年,东海下邳(今江苏邳州)人;职务,侍御史。
此三人,有所同也有所不同。杜延年和严延年,主修专业一样,都是学法律出身。然而,从政治的生活圈子看,杜延年和田延年都是霍光的人,严延年则不是。相反,严延年还特爱找霍光的碴儿。从三人执政特点看,杜延年的风格是宽厚,老好人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田延年和严延年则是地地道道的酷吏,在汉朝酷吏排行榜上,他们俩可是赫赫有名。
从以上资料分析,我们大约可以知道,为什么霍光偏找田延年,而不找杜延年或者是严延年。首先,严延年不是霍光的人,不能找;其次,要想办大事,就得找狠人。杜延年为人为官,特别仁慈,明显不合要求。
田延年呢,他为人做事够狠,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他先是被霍光重用,任为长史。后来迁为河东太守。任河东太守期间,他雷厉风行,诛锄豪强,因而声名鹊声,连孩子听到他名字都不敢哭了。
由此看来,要搞掉刘贺,选田延年来当助手,明显靠谱。于是,霍光一看到田延年,先将刘贺事情摆明,问这戏怎么收场。
霍光心里想什么,田延年大约是清楚的。他对霍光说道:“既然刘贺不听话,为什么霍大将军不上奏上官太后,要求重新换人呢?”
霍光轻叹一声,慢悠悠地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呀。不知道古代有没有废除君王的事?”
田延年一听,答道:“古代废君选贤的事,怎么会没有?比如商朝时,伊尹当宰相,曾经罢掉没用的天子,保护了国家安全。最后,后世非但不责骂伊尹,反而歌颂他忠于国家。”
田延年断了一下,又缓缓地说道:“如果将军您效法伊尹,您就是大汉的活伊尹了。”
田延年的话,犹如春风拂脸,吹开了霍光严肃的脸。仿佛一下子,所有复杂棘手的问题,都变得简单多了。
这时,霍光看着田延年,满意地点点头。他接着说了一句:“这件事,就交给你和车骑将军了。”
车骑将军是谁?他就是由霍光一手提拔起来的张安世。
可怕的狼牙,终于露出来了。
四 不乖,就没有糖吃
很快的,田延年就去找张安世。然而,两人刚商量完事,霍光却突然听到一个消息:罢黜刘贺的事,可能被传出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刘贺出行,半路被人拦驾。挡他去路的人,名唤夏侯胜;职务,光禄大夫。夏侯胜一见刘贺,就一声大吼:“陛下出宫,又想去哪里玩?”有下属这样对皇帝问话的吗?
刘贺倍受打击,也朝他怒吼一声:“老子去哪里玩,关你什么事?闪开!”
夏侯胜冷笑一声,对刘贺叫道:“你就知道玩,你知不知道有人要搞掉你?”
刘贺诧异地看着夏侯胜,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人想整我,有证据吗?”
夏侯胜叫道:“我的证据就是天象。天气久阴无雨,说明有人会犯上做乱。”
刘贺一听这话就更急了。要知道,他在昌邑王国当王的时候,曾经梦到过和碰到过种种稀奇古怪的事情。然后,他还专门向龚遂请教过。龚遂一不做二不做,经常哄他说,他之所以梦到和碰到鬼鬼怪怪的东西,是不良征兆。要多注意积善行德,才能化危为安。
那时,刘贺听到那话,也不揭穿龚遂,总是哼哼哈哈着就应付了之。什么鬼神,什么天意,通通是假话。在他的人生词典里,没有信仰二字。如果有,那就是只相信感觉。他的生活,就是跟着感觉走。
不过,今天刘贺一听夏侯胜这话,一点也不客气了。接着,只见他怪叫一声,大骂夏侯胜妖言惑众,不知好歹。
我认为,刘贺骂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真有天意,为什么他在昌邑王国天天疯狂时,上天非但没整他,反而将他送到长安来当皇帝。可见,所谓天象,实在不靠谱。如果有人说他靠谱,当然就是瞎扯。
刘贺将夏侯胜拿下后,先投入监狱,然后立案,将案卷送到了霍光手里。没想到霍光一看,眼皮直跳,直叫大事不妙。于是乎,他马上将田延年喊来。
田延年也是郁闷至极。准备废掉刘贺这件事,不超过三个人知道。除了霍光和他,最后一个就是张安世了。奇怪,夏侯胜怎么会知道有人要搞掉刘贺?难道……
一想到这里,霍光和田延年恍然大悟:肯定是张安世泄密了。
霍光一下子就火大了。很快的,他就将张安世召来。然而,更奇怪的事发生了,霍光质问张安世是不是走漏了风声的时候,他却直喊冤枉。他说根本就不是他泄密的,如果不是有人想陷害他,那就是不知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这下子,霍光疑惑了。张安世不泄密,田延年更不会。那么,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呢?想了半天,三人谁也想不出来。
最后,他们只有使出一招,密审夏侯胜。
没想到,夏侯胜很老实,很快就交待了问题。更没想到的是,他的答案让人直想吐血。他说,他之所以知道有人要搞掉刘贺,不是什么人告诉他的,而是他受了某篇文章的启迪,推理出来的。
夏侯胜这话,一听就是胡扯。然而,夏侯胜却气壮如山地告诉霍光,如果你们不信,去翻一下书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吗?霍光想想,这话说得有道理。于是,派人将书拿来。一翻,竟然还真有那么回事。
夏侯胜说的那篇文章,果然记载了一句话,大约意思是:如果皇帝犯有大量过失,必招天罚。所以,老天使天气阴沉,显示的就是他位置不稳,多数要被臣属搞掉了。
我认为,这话一点都不聪明。古往今来,君王不正,不是被人拆台搬家,就是换人。商代夏,周代商,秦一统天下,莫不如此。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夏侯胜竟能自圆自说,不可谓不高。
霍光听夏侯胜这么一解释,最后一想,得出一个结论:行动机密还未泄露,夏侯胜对刘贺那惊人一骂,纯属巧合。
不过,霍光认为,夏侯胜可谓国之忠臣,必须保护。就在这时,有一侍中多次规劝刘贺,刘贺非但不听,竟然还把他关起来了。听到这个消息,霍光对张安世下了一道命令:救病宜快不宜迟,不能再拖了。
然而,要废掉刘贺,还必须另外一个人配合。这个人,当然就是丞相杨敞。于是,田延年立即去找杨敞,传达了霍光的意思。
自汉朝立国以来,历届丞相可谓百花齐放,面孔多样:兢兢业业者,有如萧何;大智若愚者,有如曹参;阴谋大师者,有如陈平;知难而退者,有如周勃;牛气哄哄者,有如周亚夫;混日子领工资者,有如田千秋。
那么,杨敞属于哪一类呢?一个词:胆小如鼠。遇事时无主无神,简直要了他的命。
那时,当杨敞一听说霍大将军等人要踢刘贺,他竟然紧张得浑身流汗,舌头发硬,一点主意都没有。他的嘴巴像是缺氧的鱼,啊啊啊要朝天张开,却叫不出声音来。
田延年很聪明,一见这架式,也不强势夺情。他告诉杨敞,你再慢慢想下,我先上个洗手间。田延年说完,转身真上厕所去了。
杨敞还在犯愣。一直以来,他做官的哲学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基于以上原则,他从不掺和各种政治派别之间的火拼。所以,以前是上官桀要搞霍光,他假装生病躲到几十公里外去了。现在是霍光要搞刘贺,他也想躲,却只恨地下无洞,跑不掉了。
现在到底怎么办?杨敞几乎要绝望了。
正在杨敞手足无措之际,突然间从东厢里跳出一女子,直奔他而来。杨敞定眼一看,原来是他老婆。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贤内助。我认为,这话放在杨敞身上,基本靠谱。当时,杨敞和田延年在客厅里说话时,他老婆正躲在东厢偷听。杨夫人之所以急得要跳出来,就是要替他的胆小鬼丈夫拿定主意。
杨夫人告诉杨敞:废掉刘贺的事,霍大将军已经决定;他之所以派田延年来通知你,不过是需要你配合一下。如果你还犹豫不决,我们全族人都要成为你的陪葬品了。
杨敞恍然大悟。原来,在汉朝的政治天平上,他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个筹码。
这时,田延年回来了。杨夫人在杨敞一旁站着,杨敞仿佛有如天助,他坚定地告诉田延年:“丞相府将鼎力支持霍大将军,一切听从他的指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六月二十八日,霍光在未央宫召开中央扩大会议。
除皇帝刘贺以及刘贺的人外,参加大会人员有丞相、御史、将军、侯爵、九卿、大夫、博士等。大会上,霍光宣布讨论议题:皇帝刘贺混账,危害国家安全,请大家就这事讨论如何处置。
在场所有官员,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全都做木偶状。全场雅雀无声,没人敢站出来哼哈一声。
正当大家集体发愣时,突然跳出一猛人。此猛人,就是田延年。田延年首先向刘贺开炮:先帝刘彻将国家托付于霍大将军,将军忠心治国,天下平安。然而刘贺及其属下,自从进了长安,犹如火煮开水,搞得天下沸沸扬扬,鸡犬不宁。如此下去,国将不国,霍大将军又有何脸面见先帝于地下。
田延年顿了顿,他一手按剑,目光如炬,环扫现场。然后,他又大声喝道:“今日之议,不得拖拉;凡是后应者,剑斩!”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今天这场大会就是谋划好的。要想竖着走出大门,必须站到霍光一边。
于是,当田延年话音刚落,所有人齐向霍光叩头,大喊将军英明,昌邑王混账,不能再当皇帝了,一切由将军说了算。
这个场面,霍光甚是满意。此举说明,废掉刘贺已成功一半。接着,霍光率领文武百官,直接朝见上官太后,痛诉刘贺无道。
骂完以后,霍光将他跟众官联名弹劾刘贺的书交了上去。
那个上官太后,就是霍光的外孙女。很快的,上官太后下诏:原昌邑王国的官员,一律不得入官;同时,召刘贺来见。
这招就叫关门打狗。然而,刘贺还被蒙在鼓里。他闻听上官太后召见,随即带着一帮人前往。
此时,霍光已在未央宫外守候。他告诉刘贺,今天只许你一人进宫,你的人通通在外等候。
刘贺很是疑惑,问霍光:“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
霍光很客气地说:“对不起,这是上官太后的命令。”
顿时,刘贺心底涌起一股不祥之感。他知道今天这趟来,肯定是凶多吉少了。然而有多凶,他不知道。
事实上,刘贺的预感是对的。刘贺一人进宫后,他的人全被赶到金马门外。他们发现车骑将军张安世已经率领羽林军等候多时了。
此时,刘贺更是不妙。他进宫后,霍光安排几个宫廷随从引他上殿。一路上,刘贺倍感不安。他问随从,好像我那些从昌邑带来的人,也没犯什么罪,霍大将军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宫?
陪侍的人,没有人能回答刘贺这个问题,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刘贺又问:“那么,你们知道上官太后为什么要召见我吗?”
仍然是一片沉默的回答。最后,刘贺被引到金銮殿前,发现场面异常严肃庄严。上官太后,装整高贵;左右卫士,手持兵器;文武百官,按序排列。刘贺的心,不禁抽搐起来。
刘贺突然感觉到,他的末日到了。
这时,宫廷秘书长(尚书令)宣读弹劾书。弹劾书很长,但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刘贺荒唐无道,登基二十七天,竟然做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不法之事。
按弹劾书所举事实计算,刘贺平均每天就做了四十一件被人抓住把柄的事。这实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刘贺的一举一动都被霍光记录在案。
这说明什么?大汉的长安,仍然是霍光的长安。刘贺进了长安,处处被监视,却仍然胡搞乱来,真是烂透了。
刘贺那二十七天的皇帝成长史,尚书令读得累,上官太后听得却一点都不累。那上官太后,是汉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只有十五六岁。她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越往后听,越是气愤。中间甚至打断尚书令,跳起来大骂刘贺。
刘贺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鸡,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最后,弹劾书终于宣读完毕。上官太后二话不说,当场批准废掉刘贺。接着,霍光命令刘贺起身,接诏书,谢太后。这时,刘贺想申辩几句,霍光很不客气,亲自动手,解下刘贺身上玉玺带。
霍光还算客气,扶着刘贺下殿,直送出金马门外。文武百官,都来相送。此情此景,不胜唏嘘。我们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了来时的路。刘贺却不知道,此时被送出长安,茫茫前路,却不知所归之处。
这时,刘贺向霍光拜辞,说道:“我实在太过愚蠢了,长安真不是我待的地方。”
霍光流泪了。莫名的,他不知何来一阵感伤。
我想,他这眼泪,替刘贺流,也替自己流。回想当年,陈平、周勃,迎代王刘恒进京,何等成功。大汉盛世,由孝文帝起。事隔多年,霍光又履行当年陈平之责,却迎来了一个混账刘贺,刘贺也由此创造了汉朝历史上最短命皇帝的奇迹。这,怎么不叫人心痛悲哀啊。
但是,对刘贺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了。不久,汉朝群臣上奏,建议上官太后干脆连刘贺昌邑王的名号也罢掉算了,将他放逐汉中,从此远离政治。但是,这个建议被上官太后否决了。
接着,上官太后批准刘贺按原路返回昌邑国,赐他两千户,并封汤沐邑。刘贺当昌邑王时的全部财产,仍归他所有。但是,作为惩罚,将昌邑王国撤除,改设为郡。
好了,终于送走了一个大瘟神,霍光心里长长呼出一口气。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这下子,又该去哪里寻找新皇帝呢?
一想到这,霍光又头痛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