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马枪

【1、解铃终须系铃人】

 

翌日,嬴政召集廷议,讨论应对四国合纵之策。有资格参与廷议者,无不是秦国的高官显爵。然而,让这些入会的大臣们意外的是,赫然有一个陌生面孔夹杂在他们中间,于是互相打听,却也都说不出那人的来历。

 

是的,姚贾还是决定来了。他虽不在秦国的官员编制之内,但作为嬴政的特邀嘉宾,自然有资格出席廷议。姚贾乃是第一次参与廷议,他环顾左右,好家伙,规模可真不小,算上他自己,实到代表共计六十人,殿内所见,黑压压一片人头。

 

嬴政俯视群臣,问道,“四国为一,将以图秦,寡人屈于内,而百姓靡于外,为之奈何?”

 

嬴政话落,群臣不能应答。水落而石出,谁在朝中最具人气和感召力,此时最能凸显分明。每个大臣都在用眼睛投票,投给那个份量最重、最可倚仗的人,准备唯他马首是瞻。

 

群臣所望者谁?李斯是也。

 

李斯面色似水,不动如山,浑不理会这众多期待的目光。

 

嬴政不悦,沉声再问,“四国为一,为之奈何?衮衮诸公,竟无一人可堪为寡人分忧?”

 

见嬴政动怒,群臣均面露惧色,看向李斯的目光更为急切。

 

姚贾见众人只望着李斯,根本没人在乎他,心中冷笑,霍地起身,朗声道,“姚贾愿出使四国,必绝其谋,而安其兵。”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姚贾这一站起,的确卓然独立,赚尽眼球。于是群臣惊诧,李斯微笑,尉缭睡觉。

 

嬴政下殿,亲执姚贾之手,道,“正待先生此言。”

 

姚贾终于明白李斯为什么要说羡慕他了。因为嬴政回报给他的慷慨,为他作梦也不敢想到。嬴政不仅赐他车百乘,金千斤,更当着群臣的面,亲自为他披王者之衣,加王者之冠,佩王者之剑。姚贾立于嬴政之前,穿着国王才配拥有的全套行头,浑身颤抖发烧。无法承受的荣耀,让他幸福得快要死掉。

 

对于一个使节,给予这般的宠遇,自古未曾有,后世也不复见。群臣无不色变,以为嬴政一定是判断力出了问题。殊不知,嬴政演这场戏,自有他深远的考虑。

 

首先,嬴政要演给姚贾看。想姚贾当年,只是大梁城中的一位不良少年,后来入赵国为臣,也是倍受猜忌,不甚如意,如今竟然能站在当世最强王国的宫殿之上,衣王者之衣,冠王者之冠,佩王者之剑,对人臣来说,其宠遇已是到了无可复加的极致。这样的宠遇,不但李斯,就连当年的嫪毐和吕不韦,也未曾享受过。秦国立国六百余年来,他姚贾是独一份。嬴政又在众人之前行了这事,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之下,将姚贾推上了荣誉的巅峰。姚贾热泪盈眶,为了这一刻,即便以后为此而死,那也是可以无怨无悔的了。

 

其次,嬴政还要演给其他人看。其他人是谁?一是国内大臣,二是六国君臣。

 

虽说姚贾已在赵国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资历,但到了秦国,姚贾仍只能算是一名新手,容易遭到同僚的排斥和轻视。而要树立起姚贾的威望,使众人心服,最速成的方法,莫过于给他超乎规格的礼遇。后来,当刘邦要把韩信从一个无名小卒提拔为军中大将时,为了使其服众,也效仿此法,特别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而拜韩信,于是一军皆惊,莫敢抗之。再后来,汉文帝时,王生老人在朝廷之上,当着皇帝和众大臣的面,命张释之为其跪而结袜,从而让张释之的名望迅速暴涨。

 

嬴政这场戏,也演给六国看,尤其是给赵国看。今世之外交,如A国向B国派遣大使,需要事先征得B国的认可,倘B国不喜欢该大使,完全可以拒绝这一任命。战国之时,概也类此。你赵国不是驱逐了姚贾,不许他再踏入国境的吗?如今,姚贾穿上这身王者制服,再出使你赵国,那几乎就等于我嬴政亲临。试问,你赵国敢把我嬴某人拒之门外吗?

 

再说,姚贾这趟出使,身担重任,不容有失。那时不比今世,使节能够享有外交豁免权,即便犯了事,大不了驱逐出境,不至于命丧他邦。那时的使节,被囚禁乃至被杀害,并不鲜见。姚贾有了这一身装备,就等于握着一面免死金牌,就算他在六国做了和其使节身份不相称的行为,六国也不能取了他的性命。

 

嬴政的这番苦心,姚贾感且身受。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他第一次体验到了集体的温暖和关怀。绿叶对根的情意,在他心中浓浓地泛起。

 

姚贾来向李斯辞行。李斯亲于府前相迎,连连道贺。寒暄已毕,姚贾问道,“姚贾将去,廷尉可有言相赠?”

 

李斯笑而不语。

 

姚贾道,“姚贾破四国合纵之法,未必与廷尉同。愿先闻廷尉之意。择肉后发,先中命处,这可是廷尉当日亲口所教。”

 

李斯大笑,心道,姚贾果然是聪明人,识大体的。

 

择肉后发,先中命处,乃是当时狩猎的术语。意思大致为:狩猎时,先指明禽兽身上的某处,然后发箭,射中才能算数作准。姚贾借用之,也算是委婉地表达了向李斯请示工作之意。这也不免让人想起,现在许多浪荡子,喜欢借用棒球术语来描述追求女生的进展,并分为上了一垒、上了二垒、上了三垒,打出全垒打等等。或许会问,打出全垒打之后,又该如何呢?呵呵,那就该开始新的比赛了。

 

李斯笑完,又正色道,“赵王好大喜功,去年来咸阳置酒之时,大王与其会,已早为今日预作绸缪。先生使赵,只需如此如此,则赵不足为忧也。赵不为忧,合纵自破。”

 

姚贾大喜,道,“廷尉此谋,更在姚贾之上。”

 

李斯再交给姚贾一份名单,郑重说道,“此乃秦之最高机密,知者惟大王与李斯也。名单之上,皆是六国中已被收买之大臣,可为内助。先生此去,非经年不能归,秦之外事,悉在君手。先生跋涉自爱,尚其勉旃!”

 

【2、且问天意】

 

“邯郸城,我姚贾又杀回来了!”姚贾高坐于赵国王宫之上,心中得意地狂吼。

 

反观赵王偃,前不久才把姚贾扫地出门,尘埃未及落定,今日却又不得不将姚贾迎回,奉为座上贵宾,其屈辱感可想而知,是以筵席之间,愠怒形于颜色。

 

姚贾看着赵王偃一张苦瓜脸,两只喷火眼,不觉快意非常,笑道,“大王何故不乐?臣姚贾可是给大王带好消息来了。”

 

赵王偃冷哼不答。你小子从秦国来,能带什么好消息?

 

姚贾道,“去年大王于咸阳置酒,秦王曾与大王许诺,‘燕无道,秦使赵有之。’今秦王命臣前来,重申前言。赵如伐燕,秦愿遣大将桓齮及杨端和,率军出东郡,与赵并力,为赵驱使。”

 

赵王偃一听攻打燕国,顿时来了精神。

 

赵国和秦国,多年干戈不休,争战频频。如果说“打是亲,骂是爱”的话,那么赵和秦这一对冤家,其亲密程度,足以让热恋中的情侣看上去生分得象是在作皮肉交易。不过,自赵王偃即位以来,赵国兴趣有所转移,开始对燕国情根深种。赵王偃即位第二年,便命李牧为将,攻燕,拔武遂、方城。第三年,又以庞煖为将,再次攻燕,俘虏两万军队,杀燕将剧辛。前后两战皆胜,取得不菲之战果。

 

如今,六年没打燕国了,赵王偃不免有些技痒。更何况,燕国弱小,只要攻打,必有斩获。而秦国强大,虽然四国合纵出击,却也难言必胜,弄不好,还要损兵折将,最终割地求和。

 

这么一权衡,赵王偃于是决定伐燕。诸大臣均力言不可,好不容易四国合纵,尚未西向攻秦,却先自己窝里斗起来,合纵失效不说,也让齐、楚两国从此对赵国失去信任。再说了,秦国向来阴险狡诈,尽管许诺与赵国联合攻燕,其心终不可测,未可轻信!

 

大臣群情汹汹,赵王偃也不能独断。无奈之下,只能占卦,请老天爷来作裁判。

 

那时占卦分两种,一为凿龟,二为数筴。凿龟,即钻烧龟甲,根据龟甲所出现的裂纹来推断吉凶;数筴,即用五十根蓍草茎作工具,根据《周易》规定的占筮方法组成卦象,再以卦象去推断吉凶。

 

先用凿龟之法,兆曰,伐燕大吉。不放心,又用数筴之法验算了一遍,结果还是大吉之兆。

 

赵王偃以手抚胸,感谢上帝。姚贾以手抚胸,同谢同谢。

 

见天意如此,大臣们也无话可说。而老天爷的承诺,比秦国的承诺更能壮胆。赵王偃于是以庞煖为大将,尽举全国精锐之师,攻打燕国。其目标也是雄心万丈,不是夺取几座城池而已,他竟是要吞并燕国!

 

弃合纵而伐燕,这便是赵王偃继驱逐姚贾之后,犯下的第二个致命错误。

 

【3、速度之战】

 

燕王得到赵国即将来犯的情报,也无可奈何,只得派使者前往游说秦王。使者途径赵国,遭到赵王偃扣留。使者道:“秦、赵为一,而天下服矣。今臣使秦,而赵系之,是秦、赵有郄。秦、赵有郄,天下必不服,而燕不受命矣。且臣之使秦,无妨赵之伐燕也。”

 

使者的话,简直是在没话找话,毫无说服力。幸好赵王偃壮志满满,提前表现出了胜利者的风度,心想,刚被抓获的犯人也有权力打一通电话呢,于是释放使者。

 

使者至咸阳,见秦王嬴政,道:“燕王窃闻秦并赵,燕王使使者贺千金。”

 

嬴政假意惊诧道:“夫燕无道,吾使赵有之,子何贺?”

 

使者答道:“臣闻全赵之时,南邻为秦,北下曲阳为燕,赵广三百里,而与秦相距五十余年矣,所以不能反胜秦者,国小而地无所取。今王使赵北并燕,燕、赵同力,必不复受于秦矣。臣窃为王患之。”

 

嬴政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心中却乐开了花。不出预料,燕国使者果然求救来了。燕国寡人是要救的,至于怎么救,那可就由不得你燕国了。

 

嬴政和李斯的谋划便是:当年,孙膑围魏救赵。如今,秦则攻赵而救燕。

 

使者听闻此计,长叹道,“秦欺燕也。秦因救燕之名,行攻赵之实。赵既灭,燕何能存?吾辱使命,无颜归也。”乃拔剑自杀,竟不返燕。

 

秦军得了理由,于是大举攻赵。桓齮与杨端和军,从东郡出。王翦军,从上党出。两面夹击,军情危急,赵王偃急召庞煖回师。

 

当年,赵王偃即位之初,使乐乘代廉颇为将,廉颇竟视王命为无物,公然攻打乐乘,乐乘败走,廉颇也逃亡入魏。如今,庞煖自恃名将,骄纵一如廉颇,又兼大军深入燕境,燕军羸弱,不能抵抗,燕国似乎旦夕可下。灭国之功,对任何一个将领而言,都是一种终极诱惑。于是,庞煖违抗王命,拒不回师,攻燕更急。他也知道,身后的赵国正在经受秦军的攻击,不过,他愿意赌上一把,看谁的攻击速度更快。

 

庞煖这边,的确是一路势如破竹,然而,秦军那边的进展,却也一点都不慢。

 

当庞煖攻下燕国勺梁时,王翦军攻下了赵国的阏与、轑阳。

 

当庞煖攻克燕国的釐时,桓齮与杨端和军攻取了赵国河间六城。

 

当庞煖攻克燕国的阳城时,桓齮军又攻取了赵的鄴和安阳两城。

 

如此一来,庞煖不敢再赌下去了,急忙回师南援,然而为时已晚。在秦军的顽强抵抗下,庞煖收复失地的悲壮努力,只能以失败告终。

 

光从抽象的文字叙述上,我们可能无法具体感受到秦国的战果。只有翻开地图,我们才会意识到秦国的战果究竟有多辉煌。秦国得到了阏与、轑阳,便完全控制了邯郸西边的漳水流域。得到了河间六城,则河间各城也全部归秦所有。得到了鄴和安阳,则秦之兵锋,距邯郸已仅百余里。经此一战,赵国的西面、南面、东面的出路都已被秦国封锁,可以说,赵国从此丧失了主动进攻的能力,只能处于被动防守的境地。

 

赵国之败,庞煖难逃其咎。一代名将,从此被废而不用。处置完庞煖,赵王偃仍义愤难平。他是有大志气的,他本打算利用秦国的力量,吞并燕国,从而强盛赵国,积蓄力量,以便日后和秦国争霸天下。不成想,便宜没占到,反而地削兵辱,蚀了老本。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必须惩罚自己。自宫还是自刎,这是一个问题。

 

秦赵之战,也给当时的国际形势带来了深远的影响。赵国本是合纵的首倡者,却率先背叛合纵,攻打同盟的燕国。且不说燕国恨之入骨,即便是齐、楚两国,也不敢再相信赵国。赵国之形象一落千丈,从此为国际孤立。相比较而言,秦国的行为虽然也不地道,但比起赵国的背信弃义,反而更容易被原谅一些。

 

在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中,不多久,赵王偃便郁郁而死,其子迁即位为赵王。

 

嬴政十一年,天下大事,大体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