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龙云:生于云南省昭通市。继唐继尧之后,主政云南达十八年之久,被称为“云南王”。

刘文辉:西康省政府主席。他比龙云更有城府,一直小心翼翼地与蒋介石周旋。

朱戒吾:曾任刘文辉幕僚长,极具眼光和判断力。在辽沈战役尚未开始时,即预言,取胜东北的将是共产党,而不是国民党。他的话使刘文辉的政治态度逐渐趋于明朗。

王陵基:抗战后出任江西省政府主席,被蒋介石要求接任四川省主席。民间舆论把王陵基回川称之为“灵官扫台”。

张群:出任西南军政长官,是为了继续“经营大西南”,但实际已无法收拾局面。

卢汉:生于云南省昭通市。在蒋介石发动“驱龙事件”,下令免去龙云本兼各职后,他接替龙云担任云南省政府主席。

沈醉:生于湖南省湘潭市。军统少将,解放前夕任国防部保密局云南站站长,在卢汉发起起义时被扣押。

在杨森主黔之前,蒋介石曾经当面流露出想让他替换刘文辉,出任西康省主席的意思。杨森深知西康对于刘文辉的重要性,那就是命根子,要抢人的命根子,你得有枪杆子才行,而那时第二十军没有一兵一卒在四川,也不可能从抗战前线调回来,所以杨森觉得这事很棘手:委任状不发表尚可,一发表,若是刘文辉拒不受命,岂不要弄得彼此都下不来台。

杨森经过考虑,决定以速成系对保定系的方式来探探路。他通过潘文华的幕僚,以速成同学的名义向潘文华致意,请潘文华支持他入主西康。潘文华对幕僚说:“川康两省只有我与刘文辉、邓锡侯合作,闭关才能自守,如大家分化,必定同归于尽,此事万不可做。”

潘文华把态度一摆出来,杨森便知道没戏——如今的川康政局,与前刘湘时代完全不同,派系对抗早就让位于潘、刘、邓的合作联盟。

随后正好贵州需杨森坐镇,此事遂不了了之,但蒋介石与潘、刘、邓的矛盾也再一次暴露出来。

后刘湘时代其实是刘湘时代的延伸,不过是把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的恩怨,置换成一个男人与另外三个男人的恩怨而已,杨森入康受拒,展露的只是冰山一角。

抗战期间,不管蒋介石如何笼络分化,潘、刘、邓始终不为所动,他们结成“铁三角”,明里暗里给蒋介石出了不少难题。

第一次长沙会战后,蒋介石感到万一长沙失守,日军全力南下,通往越南的国际路线必将丧失,因此曾决定修筑川藏公路,以便未雨绸缪,提前打通与印度的第二国际路线。

刘文辉到重庆谒见蒋介石,蒋介石就此相托,并且表示所有经费都可由国民政府负责,不须西康承担。因川边和西康人口稀疏,拟采用部队合作施工的方式,即刘文辉准备两个团、“中央军”派三个团,由刘文辉统一指挥作业。

刘文辉一直以防备藏军为辞拒绝出川抗战,但修筑川藏公路,事关抗战大局,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立刻回绝,当场只得诺诺以应。

第二天军委会即找刘文辉磋商细节,刘文辉勉强应付,回到成都后即找来邓锡侯、潘文华商议。后面这两人异口同声,都说蒋介石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施“攫康咽川”之计:“三个团的中央军入康,挟以优势装备,再辅以政治力量,西康之势危矣!”

按照邓、潘的说法,此举“不仅危及西康,而且四川亦将陷于腹背受敌之势,现在必须设法拒止,方为上策”。

一说到可能危及自己在西康的统治,刘文辉后悔莫及,连忙说:“蒋介石当面指示,我思想上毫无准备,以致无法推脱,现今之计当为如何?”

邓、潘在外战时刀都钝到不行,内斗方面却个个有如智多星一般,两个人脑袋碰脑袋,很快合计出了“上策”。

刘文辉致电军委会,说西康的全部军力加上保安队,已有两万多人,足以胜任工程需要,“勿劳中央军入康”。

撂下这些话,刘文辉便返回西康进行军事部署。潘文华除赠送给刘文辉一批军火外,又密令自己所控制的驻川部队暗中警戒,以支援西康。

当时成都黄埔分校有师生官兵几千人,潘文华亦派部监视。伴之而起的则是谣言纷传,这个说“中央军”已过内江,那个说军校学员已全副武装,自“七师长逼宫”后,危机再次笼罩巴蜀大地。

蒋介石明知这是“铁三角”在对他进行集体抵制和示威,但前线烽火正炽,后院绝不能起火,他只能像处理“七师长逼宫”那样,忍气吞声地给刘文辉发去电报。

在电报中,蒋介石不仅同意“中央军”不入康,而且还言不由衷地夸奖了刘文辉,说他在修筑川藏公路上能独任艰难,替“中央”分劳。

预想中的川藏公路以康定为起点,直达印度边境,全长四五千里,途中高山峻岭,险滩恶水,乃一浩繁工程,以西康极为贫瘠的人力物力,若无国民政府参与,刘文辉哪里能够独立完成,事实上他也不愿意卖这份力气,所谓“独任艰难”云云,不过是在跟蒋介石打马虎眼,虚应故事罢了。

川藏公路计划随之成为空谈,而这直接影响到后来组建跨国远征军,乃至于不得不建立被称为死亡航线的“驼峰航线”,抗战为此付出了额外的代价。

张群出任四川省主席后,蒋介石与“铁三角”的关系得到暂时缓和,张群成为双方的润滑剂。出于大局考虑,蒋介石出台与“铁三角”相关的任何重大政策,事先也都会通过各种渠道进行试探和摸底,以免触怒对方。

珍珠港事件后,国际形势对抗战日趋有利,蒋介石腰杆又硬了起来,他计划裁撤川康绥靖公署,这样既可以达到削弱邓锡侯的目的,又能相应减少机构重叠所造成的开支。

为稳妥起见,张群把邓汉祥找来征询意见。这时候的邓汉祥相当于“铁三角”的联络人,可以直接代表“铁三角”发言。他对张群说:“蒋先生认为川康绥署是赘瘤,川康军人却认为是他们生存的保障,现在正值抗战的紧要关头,中央每月多花一点钱有什么关系呢?”"

见张群还在低头思忖,邓汉祥加重了语气:“假如因此而使川康军队生出异心,再要维持两省的地方治安,至少中央要从前线添调五个师回来。

这可不是邓晋康(邓锡侯)个人的问题!”

听到这里,张群坐不住了,赶紧拉着何应钦一道见蒋,力陈利害,最终蒋介石被迫打消了裁撤绥署的主意。

和杨森入康无望一样,都是“被迫”,人憋屈久了就要爆发,抗战结束,蒋介石终于爆发了。

蒋介石下令,撤销潘文华领衔的川陕鄂边区绥靖公署,巴山警备司令部也同时关张,而潘文华的长子潘清洲正是警备司令部的司令。

裁撤掉的两大机构当初都是为抗战需要所建,如今抗战胜利了,自无存在下去的必要,微妙之处在于,潘氏父子掉了一顶乌纱帽,老蒋却并没有赐给他们新的乌纱帽,仅潘文华保留了一个五十六军军长及川康绥靖公署副主任的头衔。

在这份撤销令中,规定裁撤掉的所有单位人员,一律停发薪资并予以遣散。字里行间,没有一丝温情,坊间盛传这是蒋介石在进行报复,“其来势之迅猛,可知其衔恨之深矣”。

事情并没有结束,只是开始。

抗战时期,孔祥熙不仅以行政院院长的身份与潘文华结为兄弟,而且有意识地投其所好,给予了潘氏家族极大实惠。

潘氏家族是个典型的“红顶财团”。潘文华利用他曾担任重庆市长的便利,控股重庆的自来水公司等多家国企。自来水公司要调高水价,公文往返至少也需两三个月,潘文华的弟弟潘昌猷向孔祥熙送交呈文,孔祥熙当面批复,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此外,重庆经常遭到轰炸,自来水公司一定会诳报损失,请求政府补助。孔祥熙是理财出身,哪能不知其中猫腻,但每次都能给予核准。

重庆银行由潘昌猷任董事长,这实际上也是潘家独资的私家银行。孔祥熙每次来成都,必定要邀请潘昌猷同来同往,重庆银行亦由此大获其利。

通过这种“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方式,到抗战后期,潘氏家族已号称西南第一财阀,其经济实力甚至超过四川金融巨头刘航琛。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蒋介石和他的连襟孔祥熙有意送糖给潘文华吃。潘文华既享其利,当然就不可能事事出来作对,即便像“七师长逼宫”,该喊停时他也会赶紧出来喊停,因为做得太绝的话,最后影响的终究还是他自个儿的“钱途”。

糖也让你吃到了腻,抗战胜利后,四川省银行即行改组,潘昌猷下台,过去皇亲国戚躬身弯腰,手拉着手的情景再不能复现。对潘文华而言,这是又一个极其严重的危险信号。

长寿最简单的秘诀,就是保持呼吸不要断气。连遭打击之下,潘文华的气已经有些透不过来了,他深知蒋介石不是没有干掉他的实力和可能,以往不敢动手,不过是投鼠忌器罢了,现在对方已没有了这一顾忌。

怕的就是没有顾忌,潘文华大为恐慌。

穷人只担心没钱,富人既担心没钱也担心没命。潘文华情急之下完全乱了方寸,他到处打点,请人在蒋介石面前为他说好话,态度上更是前倨后恭,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陈诚到成都主持整编川康军队,拟定潘文华的五十六军先进行整编,然后驻防川湘黔边区。要放在以前,潘文华一定会牵头抵制,兴风作浪,但此次他一反常态,当即对陈诚的整军方案表示拥护和无条件服从。

既然是真的乖了,蒋介石也就没必要再苦苦相逼。于是另发新令,任命潘文华为川黔湘鄂边区绥靖主任,率部驻扎边区。

潘文华的境遇表明“铁三角”已成黯然之势,哥仨很快就要谁也顾不上谁了。

除了潘文华,“铁三角”中最让蒋介石痛恨和不满的,得数刘文辉。刘文辉对此心知肚明,为了增加自己的保险系数,他与云南的龙云也建立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联盟。

1945年10月2日,蒋介石突然来到西昌,接着便给刘文辉发去一份电报,说:“西昌风景优美,我兄(指刘文辉)政通人和,不胜欣羡。”

蒋介石行踪诡秘,令刘文辉大为紧张,不知道蒋介石下面要搞什么名堂。第二天深夜,他才从电台收到消息,得知隔壁的龙云已被蒋介石拿下。

龙云和蒋介石矛盾的激化,是从远征军汇集云南开始的。从那以后,这位云南的土皇帝便有如芒在刺之感,尽管蒋介石通过授予行营主任等办法,极尽笼络,但龙云仍制定出各种苛刻条件予以刁难:不准中央宪兵在郊区驻扎和执行任务;“中央军”调动时不得经过和驻扎市区……到后来,甚至发展到冒充土匪,抢劫美军军械,以致于美军一气之下,拒绝再给远征军发放美械装备。

对龙云的飞扬跋扈,蒋介石自然切齿痛恨,然而抗战期间,出于与对待“铁三角”一样的顾虑,他无法出手。

就在抗战即将结束的前夕,重庆参政会上人们已经议论纷纷,都说云南特殊,龙云是土皇帝,拥兵自雄,事事擅专,战事一结束,就需解决这个问题。云南的与会代表也听到了这种议论,急忙写信告诫龙云注意收敛,唯龙云不以为然,照旧我行我素。

蒋介石到西昌,正是要就近指挥对龙云采取的奇袭行动。行动的结果是,龙云的警戒部队被缴械,龙云自己也被迫乘飞机前往重庆,担任了军事参议院院长的虚职。

据说龙云事后曾破口大骂,说:“我并没有和蒋介石争江山夺社稷,这个龟儿竟用卑鄙无耻、小偷式的流氓手段对付我!”

搞政治,究竟有几个不“流氓”的?龙云上台基本靠的也是这种手段,说起来谁也不见得比谁干净多少。刘文辉对此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蒋介石在指挥调度的紧张时刻,为什么还给他发那么一份语意颇有些奇怪的电报。

之前,刘文辉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都捉摸不透,龙云一下台,他全明白了。

蒋介石是在警告他:“这回我不整你,以后你得当心。”

刘文辉像被人拎到了冷水盆里,浑身冰凉,对蒋介石的“流氓手段”之高,他算是再一次领教了。

比之于龙云,刘文辉要有城府得多,晚上睡不着的事他是从来不干的。“驱龙事件”一出,更加小心翼翼,不敢再乱说乱动。

要当心的地方还多得很,不久之后,连“铁三角”实际的核心潘文华也蔫掉了,如何摆布,任由他人,看得刘文辉心里凉飕飕的。

知道他是吓我,我还是被吓到了。陈诚提出,要将刘文辉的第二十四军缩成整编师,刘文辉半点折扣不敢打,就全部应承下来。

刘文辉后期能被称作多宝道人,并非浪得虚名,“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这句话,对他的思维决策造成了很大影响。他发现,蒋介石因为有共产党这个大敌,已不能专心致志地对付他们这些诸侯,“驱龙事件”重演的可能性很低,当然以蒋的实力,也不是绝对没可能,关键还要学会应付。

如何应付,说起来难,真正做起来其实一点不难,无非是虚与委蛇,软磨硬泡而已。

蒋介石多次传令,点名要刘文辉出兵参加内战,刘文辉也不明着硬顶,他以西康边防重要、兵力不能分散、无法抽调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断予以搪塞,实在搪塞不过,就无限期地拖下去,拖到对方没脾气为止。自始至终,第二十四师一兵一卒也没有抽出去。

蒋介石拿刘文辉没有办法,便又想一策。张群奉命通过邓汉祥转告刘文辉:“丢掉军队耍政治,丢开地方到中央”,并给出了“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的职位。

蒋介石也是计穷之下才出的烂招。“蒙藏委员会委员长”虽是一品京官,但和龙云的“军事参议院院长”一样,都是好看好听却不中用的虚衔,哪有土皇帝过瘾,刘文辉又如何会上这个当。

他让邓汉祥回复张群:“把军队和地盘交出来,我很愿意,但是我在军政界任职多年,毫无成就,不仅灰心,而且惭愧,我决定回家当老百姓,不愿到中央去。”

“当老百姓”自然是假意,真情就是往地上一躺,我就是不去,你能拿我怎么着?

邓汉祥劝张群:“西康乃不毛之地,刘自乾(刘文辉)又力量有限,他还能作得起什么怪呢?”

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蒋介石听的。蒋介石听后,果真放下了刘文辉——当然他也不得不放,要不然就是有三头六臂都不够他忙的。

抗战胜利后,毛泽东到重庆参加国共和谈,旧政协随即开幕,张群整日为筹备会议而奔走,已没有多余精力放在四川,日常事务主要由邓汉祥代理。

1946年5月,国民政府还都南京,蒋介石准备改组行政院,拟以张群出任行政院长,这就涉及到了让谁来继任四川省主席这个问题。

有从前王缵绪的先例在,蒋介石和张群均颇费踌躇,就怕所选非人,中途被轰下台去,潘文华、刘文辉倒是压得住阵脚,可惜老蒋又对他们不放心。斟酌来斟酌去,最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邓锡侯。

邓锡侯虽是“铁三角”成员,但为人和善平易,就算抵制蒋介石时,他也不会冲在前面,不过是背后捣捣鬼罢了,所以蒋介石对他的印象尚可,于是就决定让邓锡侯代理四川省主席。

1947年4月,张群正式就任行政院院长,随后提出辞去原职,邓锡侯也就顺理成章地得以转正。

此时解放战争已经打了有大半年,包括第二十军在内的各路川军都被卷入其中。

国民党部队并非真正了解自己的对手,在战略战术上显得相对笨拙,往往会被解放军绕得团团转。另一方面,从其前线部队,到国防部决策高层,几乎到处都有地下党员,连国防部参谋次长、作战厅长都不例外,使得国民党的军事计划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即所谓的“自己和自己作战”。

解放战争开始后,国民党部队基本一路败到底,多数川军都没能逃脱这一厄运,打到最后,等待他们的结果通常就两样,不是覆灭,就是起义或投降。

川军中,第二十军是个例外。当时有一种说法,称第二十军是“内战先锋”,或者是“顽固的川军”,就军事论军事,在这个战场上,第二十军属于比较强的部队,也常能打胜仗。

第二十军拥有不俗的战斗力,而且从“杨森战法”起,他们就注重研究共产党部队的战术,相对于其他国民党部队,其行动更为灵活果断。

在国民党军队的全国大整编中,第二十军也编成了师,整编完毕后即开往山东战场,驻扎邹县、滕县。

时隔孟良崮战役结束不久,就在这次著名的战役中,整第七十四师被华东野战军(华野)全歼。整第七十四师的前身是第七十四军,在抗战中为国民党部队的顶尖王牌,连日军都忌惮几分,这个师的整体覆灭,第一次从根本上动摇了国民党阵营作战的信心,山东战场上的国民党部队,无论是“中央军”,还是地方军,皆噤若寒蝉,畏华野如虎。

杨干才到滕县后即开办干训班,专门用一个月时间,针对共产党部队“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战术特点,进行了战术研究、心理训练和夜间演习。

杨干才自己也每周到基层部队做一次精神讲话,给官兵打气,同时规定受训课程必须宣传到班,并贯彻到作战行动中去。

1947年7月,华野发起攻势,以第一纵队围攻邹县,第四纵队围攻滕县,邹县、滕县各有整二十师的一个旅驻守,其中滕县含师部直属部队。

解放军的纵队大致相当于军,以一个纵队攻一座城,攻了四天都没攻下来,最后不得不将两个纵队合起来打滕县,又未奏效。

一般国民党部队在重压之下极易崩溃,杨干才在守城时,提出了“人存阵地存,人亡阵地亡”的口号,第二十军的固守相当顽强。

杨干才又派人将城内燃料收集起来,用作夜间城墙上的照明,使攻城部队不能隐蔽地接近城墙,从而极大地限制了解放军擅长夜袭的特点。

一、四纵队是华野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但都在邹县和滕县碰了硬钉子,加上接下来的几仗,两纵队损失达到三分之二,实力遭到极大削弱。

日后一位参战的解放军将领总结说,还是战前过于轻敌了,“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想以一两个纵队的兵力,一口吃掉敌人的一个整编师,根本不可能办到。”

自1947年上半年开始,就全国战场形势而言,解放军正在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大反攻,因滕县攻守战的挫折,华野内部一度对大反攻形势产生了怀疑,有人甚至说:“反攻,反攻,丢掉山东。”

粟裕作为这次战役的总指挥,也承认仗没有打好,并发电向中央军委作了检讨。

当整二十师开赴前线战场时,杨森已经被迫离开了黔省主席的宝座。

四川军人中,担任过封疆大吏且治理较有成就的,除刘湘之外,首推刘文辉和杨森。

西康地方贫瘠,人口稀少,而民族关系又极其复杂,别说发展,就算维持也相当不易,刘文辉自认他是用“二十余年的苦斗”,才争取到了一个发展的局面。

尤为后人所称道的是,刘文辉对教育的一贯重视和投入。据说在当年的西康,学校校舍大多宽敞明亮,学生衣着整齐,而县政府破烂不堪,因为刘文辉有明令在先:“如果县政府的房子比学校好,县长就地正法!”

西康所辖县府的办公房因年久失修,许多已有倒塌危险,县政府只好找来树桩撑着,而有的县长在忙完公务后,还要亲自到当地小学代课教国语,以示尊师重教。在这么一个偏远的省份,解放前夕的西康教育却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形成了从幼儿教育到高等教育的完整体系。

考虑到西康的实际和刘文辉本人的努力,不能不使人谅解他的某些苦楚和不得已,假使回到和平盛世,多宝道人真乃一不可多得之良吏也。

杨森治黔同样值得一说。过去杨森督理成都虽然时间不长,但所取得的成就已令人刮目相看——你再怎么骂他是“蛮干将军”,成都最繁华街道建成了,体育健身推行了,缠足陋习废除了……杨森出任贵州省主席后,公开说:“我过去在川北,总共才有六县防区,还要抓紧时间搞建设,现在掌握了一省政权,更要大干一番了。”

杨森提出了“建设新贵州”的口号,并着重在公路电讯和文化教育方面做了拓展,应该说,这两条都牵住了贵州发展的牛鼻子。

按照杨森的要求,从区到县,从县到乡,都得修公路,通电话,并以此对县长进行政绩考核。杨森说到做到,挨个进行检查,有一次查到一座县里,县长叫苦不迭,说这公路我没法修。

杨森忙问究竟。原来公路要从一个人称晏二嫂的家田里通过,这晏二嫂系国民党空军第五军区司令晏玉琮的嫂子,威风得紧,也像刘周书那样是个“虎婆”,当地无人敢惹,她不仅几次拔掉修路的路标,还打了测量人员,修路工程因此停了下来。

杨森听后,大为生气:“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你怕这个女人干啥,顶多不过是打仗。要是晏玉琮敢派飞机来炸你,我就算他本事大!”

有了“蛮干将军”撑腰,县长鼓起勇气,第二天就派人把晏二嫂抓了起来,连晏玉琮派秘书来交涉也没用,最后还是由绅士出面讲情,担保“虎婆”不再捣乱,才予以释放。

第二年,晏玉琮回家乡,找到了这位县长。县长以为晏玉琮要上门寻衅,不免有些慌张,晏玉琮却说:“我这次回来不是和你算账,是要向你道谢的。过去我从贵阳回家要坐三天滑竿,现在通了公路,只坐半天汽车就到了,公路修得好!”

杨森治黔期间,全省公路有三分之一能通汽车,三分之二可通马车,电话通讯网络也得以构建起来。

文教中的体育还算是杨森的一个特长和爱好。反正不管到哪里,体育运动总是一定不能忽略的。杨森亲自设计加宽路道,指点安排体育场地的设施,每年的春秋两季都要举办一次全省运动会。

教育方面,杨森虽然不会像刘文辉那么“极端”,但也花了不少力气,基本上做到贵州的各个县都有中学,个别有条件的区和乡也建立了简易中学。

除此之外,杨森对文教界名人亦很推崇,想方设法请他们来贵州,这其中,就包括小提琴家马思聪、画家关山月等人。杨森并不是单纯的附庸风雅,他对音乐书画都有一定的鉴赏能力,也经常自己买票听音乐会或购买画家的画作,以示对艺术家的支持。

杨森“建设新贵州”有个前提,那就是治安须稳定,否则一切白搭,什么都搞不成。过去杨森驻军贵州,就知道要这地方待得住,首先你得镇得住。

杨森常说的一句话是:“商人只晓得赚钱,政客靠的是一副肩膀抬两片嘴皮,没有实力,啥子都靠嘴说。我是军人,军人就是要抓实力。”

第二十军不在贵州,实力得靠自己去抓。杨森在湘北抗战时,平江长寿街的军火仓库属他管,后来撤退,也没忘记把剩余的枪支弹药藏好。如今他就把这批军火找出来,成立了两个保安团,又在各区各县设立保安队。全省保安人数加起来,比第二十军还多,维持治安足矣。

杨森在贵州的确做了不少实事,但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和当年建设成都一样,除非你不做事,要做事,总会“誉之所至,谤亦随之”——修公路树电杆,自然要增工增税,由此就出现了一些民间的怨言。

贵州省议会据此罗列出杨森“治黔劣迹”二十八条,并向上进行控告。迫于舆论压力,杨森继督黔三年后,终于离开贵州,调任重庆市长。

重返巴蜀政坛,杨森发现,这里又发生了很大变化,“铁三角”早已无形瓦解,而当初坚拒他入川的潘文华则是越混越差,差到都不敢认了。

1947年秋,南京国防部第二次整编部队,移驻川湘黔边区的潘文华正赶上这一刀,他的第五十六军按规定要缩编成师。

缩没问题,关键是新的交椅怎么个坐法。

潘文华的儿子潘清洲自担任巴山警备司令后,就有一批少壮派军人攀龙附凤,围拢到了他的周围,称之为“潘系”,这一派与原来拥护潘文华的所谓老“甫系”关系十分淡漠,相互之间也常有矛盾。

潘文华眼看自己日渐式微,有意通过这个机会扶潘清洲及其“潘系”上马。经过秘密研究,他决定将潘清洲安排为新编师的师长,其他一些“潘系”骨干也顺势担任旅长,以便给太子爷保驾。

交椅一共就那么寥寥几个,“潘系”上来,“甫系”就得靠边站, 后者立刻不干了。

原来的师旅长刘树成、彭光汉曾是拥潘的得力干将,且都参加过“七师长逼宫”等一系列“造反事件”,此次一个降职,一个调任有职无权的少将附员,两人全都气得嗷嗷叫,彭光汉更是暴跳如雷:我们鞍前马后地服侍你们父子,现在也不缺胳膊不少腿不脑瘫,凭什么把我们打入冷宫?这不是在卸磨杀驴吗?

成都是“甫系”旧军人的大本营,刘、彭在成都约集了刘湘旧部百余人开会,声讨潘文华忘恩负义,“背叛甫公”。

每个人心中都可能藏着至少两副牌,然后只按需要的打。从前“甫系”把潘文华树为忠于刘湘的标杆,是为了利,现在又将潘文华踩在脚下,视其为最大的叛徒,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利。

这样的讨伐,声势总是越大越好。刘周书也被鼓动出来,拉着儿子赴会,并在众人簇拥下到刘湘墓园哭墓。

一时间墓园里哭声一片,骂声一片,刘周书觉得那师长的位置应该属于自己的儿子,潘文华这个隐藏的“大奸臣”却将它谋篡了去,一想起来就痛心,因此在坟前哭得满地打滚。这场“哭祖庙”的闹剧顿时惹得满城风雨,成都大街小巷,无不传为笑谈。

眼见声势已经造成,“甫系”即刻行动。刘树成到重庆,电约潘文华前来摊牌,彭光汉则绕道直接杀奔边署,一面发出“清君侧”的电报,嚷嚷着要清除“潘系”骨干,一面把自己的部队拉出来,摆开不惜一战的阵势,要对潘文华实行“兵谏”。

南京方面要收拾潘文华还正愁没有借口,事端一出,即将第五十六师的番号予以撤除,剩下的那几个光溜溜的旅则隶属边署,潘文华扶太子上位的希望破灭了。

对潘文华和“甫系”而言,其实是两败俱伤,但彭光汉等人都是一些无脑莽汉,见此情景,反而气焰更盛,又逼迫潘文华将“潘系”骨干赶走。

潘文华无可奈何,只得声称“新情虽厚,旧恩难忘”,完全照“甫系”的要求办理。

潘文华的内部破绽百出,很快落入了任人宰割的境地。南京国防部东调西调,一会儿功夫就把几个旅都调走了,连潘清洲都奉命去了石家庄。

至此,曾经自认为牢不可破的团体被肢解无余,潘文华成了光杆的边署主任。

当初潘文华从抗战前线返回四川时,手上也没有一兵一卒,不过那时候他不用担心,因为有刘湘这个可以充分利用和挖掘的资源,如今“甫系”、“潘系”连同曾名噪一时的武德励进会,均成明日黄花,这时候的潘文华才真的算是两手空空。

光杆主任有什么做头呢,潘文华报请返渝就医,蒋介石顺势调他为西南绥靖公署副主任,一样是个有职无权的闲职。

潘文华的丧魂落魄,无疑给刘文辉等人再次敲响了警钟。刘文辉从中得出的教训,就是在蒋介石治下,无论如何不能丢掉枪杆子,丢掉了就等于自杀。

比这个问题更大的,还是天下的归属。

龙云下台后,说他并没有想和蒋介石争江山,夺社稷,其实就算他想,也没这个能力。刘文辉的实力尚远不如下台前的龙云,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早一点猜准历史所埋下的底牌,而且越早越好,以便决定自己的取舍。

刘文辉同中共的正式接触,始于抗战后的第二年,以后彼此的联系日益频繁和密切。他曾和周恩来多次会晤,并秘密加入了张澜领导的民主同盟,出钱出力支持民盟的活动。

刘文辉后来直言不讳地表明了自己当初的想法和动机:“我的反蒋,不是为了革命,而是基于个人的政治野心。我的亲共,也不是为了革命,而是基于个人政治上的利害。”

大家都在猜底牌,但解放战争一共才打了两年,谁都拿捏不准下面到底是什么花色。

1947年12月,杨干才整二十师驻防河南确山。第三野战军(即华野)两个纵队、第二野战军三个纵队,解放军以总计五个纵队的规模,对确山展开围攻,经三昼夜激战,仍未能攻入确山,解放军最终选择了撤出战斗。

这样的战事尽管不多,对猜牌的人而言,却大大增加了其中的技术难度。

1947年冬,曾任刘文辉幕僚长的朱戒吾从东北返川,刘文辉闻之立即约见。

朱戒吾到刘府时,已经是宾客满座,刘文辉避开众人,把朱戒吾领到一间小会议室,两人私下密谈。刘文辉急切想知道的是,东北的情况和今后的形势。

朱戒吾告诉刘文辉,东北建立的工厂企业,包括后来日本人所建部分,已被苏军提前拆迁搬回苏联,东北经济遂因此陷入瘫痪。进入东北的国民党部队虽占据了松花江以南的一些大城市和交通线,但实际上只是表面强大,一旦交通线被截断,便会被孤立在几个点上。相反,共产党部队控制着广大农村,反而拥有足够的后续力量和支援。

这位极具眼光和判断力的老幕僚长由此得出结论:取胜东北的将是共产党,而不是国民党!

朱戒吾还说,他过去从未到过东北,对自己家乡感到很骄傲,因为这里是天府之国。去了东北,才知道那里是另一个“国之天府”。

“如果东北被解放,以东北的资源和生产能力,配合关内诸路解放军,若欲与国军争衡天下的话,将势不可当。”

朱戒吾断言:“东北易手之日,即天下大势已定之时。”

刘文辉听了这些话,频频点头称是,从这时候开始,他的态度逐渐趋于明朗。

等不到东北易手,国民党阵营已是内外交困。

1948年2月,位于成都的四川大学、成华大学(现西南财经大学)两次举行“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示威,要求配给平价米,从而掀起了四川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学生运动。游行过程中,学生冲入了四川省政府,成华大学学生甚至在省府大院盘踞达数日之久。

成渝两地的国民党情报人员全体联名给蒋介石上书,认为两次学生游行,捣毁省府,系由共产党暗中策动,而作为省主席的邓锡侯软弱无能,应对乏力,应另选有气魄、有担当的人员来做省主席。

解放战争开始后,蒋介石又把四川作为“大后方”,征粮征兵甚急,以水晶猴为人处事的风格,自然难以应付这种需要,所以蒋介石也早就有了换邓之心。

他为此准备的方案是:水晶猴下,王灵官上。

抗战胜利后,王陵基回到重庆。当时恰好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来渝,蒋介石举行欢迎仪式,并且下令,只有中将以上的实职带兵官才能参加仪式,王陵基时为中将,有幸受邀。

王陵基平时的个人风格比较独特。他眼睛深度近视,又听江湖术士说他杀气太盛,所以就专门给自己配了一副近视墨镜,以遮挡杀气。

既然是近视,当然一年四季都不能取下来,出席仪式也是如此,而在一众高级将领中,他这种装酷的打扮又显得十分惹眼,想不引起马歇尔的注意都挺难。马歇尔十分好奇,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王陵基,在看清王陵基的领章是中将后,他就问蒋介石,这位戴墨镜的中将是谁?他为什么如此特殊?

蒋介石一时不知作何回答,翻译比较机灵,急忙用英语向马歇尔解释:“这是四川的一个土军官,眼睛时常有病,因为要欢迎您,所以特批他戴墨镜与会。”

王陵基在川军将领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在翻译口中竟变成了“眼睛有病的土军官”,若不是他对英语一窍不通,听到了非爆不可。

与大墨镜十分相像的,是王陵基的那张超级大嘴。

王陵基曾对人吹牛,说他年轻时曾在上海滩厮混,而且经常上青楼,花钱如流水,好不阔气,那时蒋介石不过是个瘪三,竟然也想上来跟他争抢小姐,他就生气了,当下便把蒋介石揪住,痛打了一顿。

无人知道其中真假,王陵基却津津乐道,俨然视为生平最得意之事。

欢迎马歇尔的仪式一结束,王陵基就被晋升为陆军上将,出任江西省政府主席。

这些当然与王陵基为抗战所做出的贡献有关,他的第三十集团军虽无法与杨森的第二十军相比,然而在出川抗战的部队中亦属中上层次。

可是王陵基觉得这个不够牛,他吹了个更大的。

据王陵基说,武汉撤退后,蒋介石打算撤到衡山以南,不守长沙了,是他王灵官认识到“湖广熟,天下足”,不守不行。

王陵基绘声绘色地描述道:“我一见不好,赶紧痛哭流涕地呈述,苦苦劝他万勿轻易抛弃湖南这个粮仓。蒋介石被感动了,就采纳了我的意见,以后的军粮、民粮全靠湖南接济。正因为我有这么大的功劳,蒋介石才会让我做江西省主席。”

出任封疆大吏后,蒋介石曾在庐山召见王陵基,两人密谈达几个小时。

随从问他为什么谈这么久,王陵基当然不能随便吐露谈话内容,便闭着眼睛信口乱说:“蒋介石问我怎么练内功和气功,我就把我的采补之术传给了他。”

王陵基督赣的那一年,正值国民党在南京召开国民大会,也就是所谓的“伪国大”。会前要举行代表选举,王陵基也想去凑凑热闹。

王陵基是四川乐山人,要成为代表,就得在乐山参加竞选,但他兴致勃勃参选,结果却是名落孙山。正在又羞又恼之际,乐山方面告知了原因:蒋介石另有规定,军队将领担任国大代表者,概由其亲自圈定。

蒋介石所圈定的名单中,没有漏掉王陵基,于是他欢欢喜喜地去了南京。

王陵基到南京的时候,另一个代表孙震也到了,当时他们在外都有抗战名将兼元勋的声名,川籍代表很是推崇,就专门开了个会表示欢迎。王陵基十分高兴,他拉着孙震在客厅正中坐下,并且招呼众人:“你们都来嘛,就围在我们旁边好了。”

有人在旁边起哄:“王总司令(指王陵基),要不要喊口令,立正,敬礼?”

王陵基更来劲了,还搔首弄姿,真的做起了检阅部队状。

这些代表里面,有对王陵基不满的,在下面悄悄地议论:“王陵基简直把我们当成了他的俘虏,他简直是在做受降状嘛。”

正得意着呢,祸事来了。

1948年3月下旬,行政院长张群把王陵基找去,告知要他接替邓锡侯担任省主席。王陵基一听就傻了眼。

邓锡侯下台,直接起因于学生运动,以水晶猴那么精明的一个人,都只能滚鞍落马,可见事情到了多么严重的程度,与此同时,四川政界的复杂,人事摩擦的厉害,王陵基作为当事人又是再清楚不过的,那简直就是一口滚烫的油锅啊。

再说了,做四川省主席虽然曾经是王陵基的梦想,但他现在已经是江西省主席,同为封疆大吏,何必巴巴地再跑去受那份罪呢?

王陵基拼命推托,张群就让他去庐山直接跟蒋介石说。

当着蒋介石的面,王陵基诉了一堆苦,蒋介石就像完全没听见一样,末了说:“各省的人回各省去”,并且令王陵基即刻启程。

见毫无回转余地,王陵基只得答应回川,不过他向蒋介石提出,自己在四川没有部队,担心邓锡侯拒不从命,因此要求蒋介石设法将邓锡侯留在南京或上海一段时间,等他回川接印后,再让邓锡侯回去。

对于这个要求,蒋介石认为合情合理,也不难做到,于是就把邓锡侯召到南京,对他说:“四川大后方任务繁重,晋康(邓锡侯的字)兄你是军人,不适合搞行政工作,还是在军事方面效力吧。”

邓锡侯本人虽被调虎离山,但他的部下还在成都,仍然有人反对王陵基,而且民间舆论也毫不客气,把王陵基回川称之为“灵官扫台”。

川剧到煞角(四川话,意思是结束)时,总是要叫灵官出来扫扫台,表示这场戏演完了。老百姓拿“灵官扫台”来比喻王陵基,当然是要晦气晦气他。

1948年4月8日,王陵基抵达成都。一下飞机,他就问别人:“邓锡侯的部下为什么要反对我?”

有人回答:“邓的部下认为你抢了邓的位子。”

王陵基跟窦娥一样地喊起了冤:“我在江西也是当主席,用不着抢别人的,这完全是蒋介石的决定,大家千万不要误会。”

王陵基做了最糟糕的心理准备,但是他的入川之行却是出奇的顺利,川局也出奇的平静:除了“灵官扫台”的舆论外,就是成都街头的反对标语。

这些对王陵基来说不过是毛毛雨,伤不着他分毫。换句话说,继刘湘挂掉之后,又有谁做四川省主席,没享受过这一“待遇”呢?每次总是有些人要来这么一下的,权当接风吧。

川局的平静,与“铁三角”的瓦解当然有着莫大关系——邓锡侯不在四川,想兴风作浪也难;潘文华既失权柄又失声望,没人搭理;刘文辉虚与委蛇,不仅不公开反对,还代表地方势力亲自到机场迎接王陵基。

王陵基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如今需要解决的,是蒋介石需要他解决的那些事,具体来说,就是如何不让成都学生“闹事”。

1948年4月9日,王陵基在成都正式履职。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说成都学生又要来游行示威了,而且还要到省府请愿。

王陵基一听腾地就火了,大叫着说:“我刚刚就职,就给我来下马威,我非杀人不可!”

话虽是这么说,但王陵基并不敢真的开枪杀人,因为他知道如今时势不比从前,如果硬性镇压,火只会越燃越旺,到最后倒霉的还是他自己,没准当天履职,第二天政府就会因舆论压力而摘了他的乌纱帽。

人通常都具有性格的多面性,王陵基私下喜欢表现、爱吹牛、人来疯,但他在正式场合处理问题时却并不表现得如此轻佻和无脑,这也是王陵基与另一个大嘴、他曾经的部下韩全朴的区别所在。

面对困境,王陵基想出了一招绝的。

当天,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就把警备部队开到省政府周围,并将游行队伍包围起来。严啸虎本人全副武装,坐在吉普车上吆三喊四地进行指挥。

学生知道军队不敢怎样,因此不但不怕,反而高声喊打。严啸虎的凶神恶煞完全是硬装出来的,见状赶紧下车,“出言语,拿上服”,就差跪地磕头了。

硬不好,软也不行,学生根本就不让步,把严啸虎团团围住,弄得这个警备司令脱身不得,狼狈不堪。严啸虎转而哀求众人:“请放我进省府,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见转报王主席(指王陵基),保证有圆满的答复。”

听到这番话,学生才让开一条路,严啸虎屁滚尿流地跑进了省府大院。王陵基见没能吓住学生,就通过严啸虎向外告知,说请外面的游行队伍派代表入内面谈。

学生代表一进门,尚未开口,王陵基就拍桌大骂:“你们今天是来向我道喜的,还是来同我开玩笑的?我告诉你们,我是不容许学生捣乱的。”

随即王陵基不由分说,将代表们全部捆绑起来。外面的学生久不见人,更加愤怒,纷纷要往省府大院里闯,因大院的铁门已关,有一些学生就试图爬铁门进来。

爬铁门不可能一哄而入,事前王陵基已经吩咐下去,爬进一个捆一个,于是陆续有一百多名学生被抓。

游行队伍里面,代表是核心,敢爬大门的也往往是胆子大些的,剩下的人再要予以驱散,相对就比较容易。

这一事件当时被称为“成都四九血案”,有人挨打受伤,没有人死亡,最重要的是王陵基把游行队伍中的核心和骨干给关了起来,而且一关就是十天,虽然因各方抗议,十天之后又不得不予以释放,但此时学生运动的最高潮已经过去,王陵基有惊无险地渡过了上任以来的第一个危机。

除了政治因素外,学生运动的主要起因还是“米荒”,四川省政府供给各大学学生的平价米,仅及需要量的三分之一。王陵基调查下来,四川不是没有米,是许多人抢购农民运来的谷米,囤积居奇以从中牟取暴利,结果弄得成都市民天天都买不到米,而按规定应发给学生的平价米也被人拿去卖给了黑市。

邓锡侯在任时,省府的一些负责人跑去跟刘湘的遗孀刘周书争吵,说她有大量的米不肯拿出来。“虎婆”毫不买账,反驳说:“你们不是和我一样在囤积居奇吗?这样好了,你们拿多少粮食出来卖,我也拿多少!只想叫我拿而你们不拿,还要继续抢购,我才不干呢!”

这些负责人心中有鬼,哪里敢再扯下去,事情不了了之,“米荒”也就越来越严重。

为了缓解危机,王陵基把私交甚笃的“四川财神爷”刘航琛给请了出来。起初是准备让刘航琛担任四川财政厅厅长,刘航琛觉得施展空间太小,于是王陵基又改聘他为自己的顾问。

此顾问非一般的顾问,其实就是首席幕僚。王陵基对刘航琛言听计从,送交王陵基批阅的公文,刘航琛可以代拆代行,发号施令。两人平时面对面坐同一张办公桌办公,省主席印信就摆在办公桌上,供两人共同使用,可以说,这种信任度超出了过去刘湘之与邓汉祥,以致于刘航琛在和特别熟的朋友聊天时,也常笑称自己是太上省主席。

从起用刘航琛开始,从省府到县区,王陵基全部进行了换班,其中的一个重要措施,就是大批起用由曾扩情推荐的黄埔学生和复兴社成员。

当时四川有十八个行政专员公署,曾扩情保荐了十二人出任专员,有一百多个县,曾扩情保荐了两百多个县长,二取一。

王陵基靠刘航琛动脑子,靠这些专员和县长卖力气,在四川征兵征粮,在1948年和1949年间,每年都要强拉几十万壮丁,征粮两千多万石,光是征粮数额,就已是抗战时期的一倍多。

抗战胜利之后,巴蜀大地本应得到休养生息,不料更添重负,川中百姓由此苦不堪言。

王陵基到四川时,曾听到一种说法,说中共预定用五年时间解放全国,王陵基就此认为他还有两三年时间在四川做好准备。

谁都没有想到,国民党在大陆完全失败的速度会那么快,根本就没能维持住两三年。

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来自于东北。1948年9月,林彪指挥东北野战军发起辽沈战役,蒋介石部署在东北的精锐部队陷入包围之中,那情形正如刘文辉幕僚长的朱戒吾所见,东北野战军用农村包围城市,城外的交通线一被截断,国民党部队就成了瓮中之鳖。

王陵基为此惶惶不安,他所住公馆附近有个骆公祠,是清末四川总督骆秉章的祠堂,祠内设有乩坛。王陵基几乎天天去骆公祠叩拜“乩仙”,就巴望着“乩仙”能在沙盘上显灵,给个他期待中的预告。

到了这个时候,别说“乩仙”,抱玉皇大帝的腿都没用了。辽沈战役以东北野战军的完胜而告终,国民党在东北的精锐军队几乎全被包了饺子。

“东北易手之日,即天下大势已定之时。”这句预言很快就变成了现实,失去东北的国民党部队军心动摇,淮海战役成为他们在绝望中的最后一搏。

1948年11月,南京国防部不得不再吃一遍回头草,把原来的整编师恢复为军,整二十师于是又恢复到了第二十军,归白崇禧指挥。

国民党阵营最令人吃惊之处在于,马上要集体完蛋了,内部还在你争我夺,闹得不亦乐乎。蒋介石指望依靠淮海战役挽回局面,白崇禧却坐而望之,专等蒋介石在淮海战役中输光老本,他和桂系好登台唱戏。

白崇禧不仅自己不肯出兵参战,也拒不执行国防部的命令,不肯放第二十军出战淮海。国防部多次交涉,直至1949年初,第二十军才到达蚌埠,而这时淮海战场上的国民党军队已经完全崩溃。

第133师师长李介立率部通过蚌埠大桥不到十里,迎面就撞见第十二兵团副司令胡琏乘一辆牛车跑来,身上穿的不是军装,而是便衣,情形狼狈之极。

胡琏问李介立:“你带部队到哪里去?”

听说是去参加淮海作战,胡琏大叫起来:“快让部队停下,你看我都成什么样子啦,整个战场都完了!我是换便衣才跑下来的。”

李介立一面叫停,一面报告杨干才,杨干才赶紧将部队撤回蚌埠,才使第二十军暂时避免了垮掉的厄运。

当然,这只是暂时。正像白崇禧所乐意预见的那样,蒋介石嫡系的“中央军”主力在淮海战役中基本被清了个空,第二十军在蒋介石心目中也因此变得更为重要。

杨森奉蒋介石之命,亲自到前方给第二十军打气。杨森自认是北宋名将杨继业的后人,最后离开部队时,他特地嘱咐杨干才:“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投降,要效法杨继业兵败时撞死在李陵碑上的故事。”

1949年2月,第二十军开往芜湖,以防备解放军抢渡长江。杨干才在视察防务时,看到驻军在和一个老乡争夺棺材,双方都不肯让步。

杨干才上前询问之后,才知道这口棺村是老乡为家里老人预备的寿材,而由于没有合适的工事材料,驻军想把棺材搬去加固碉堡。

打了一辈子仗,杨干才对战局走向已然心知肚明,他制止了部下,并摇头叹气道:“我们吃粮当兵,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算要了这口棺材,同样也难逃一死,还是给人家积点德吧。”

杨干才让副官拿出两块大洋送给老乡,说如果自己死在这场战争中,请老乡把棺材留给他当葬身之所,两块光洋便是定金。

1949年4月21日,解放军“宜将剩勇追穷寇”,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渡江战役。芜湖的上游和下游要塞皆被突破,解放军的后续部队从第二十军的侧翼不断渡江,当师长李介立爬到山顶观察时,他发现第二十军已经被包围,无路可走了。

第二十军撤退不及,招致全军覆灭,企图突围的杨干才被子弹击中,从马上掉了下来。围拢的解放军士兵要他放下武器,杨干才举起手枪,朝自己开了一枪,当即自杀身亡。

解放军让被俘人员前去辨认,当看到杨干才的尸体时,那些征战多年的老兵全都痛哭流涕,恳求解放军看在杨干才抗战多年的份上,予收敛安葬。

解放军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将杨干才予以装殓,后来棺材被运回了四川。

解放军摧枯拉朽式的攻势,加剧了国民党阵营内部的崩溃。当时的情形,按照一位四川参议会议员的说法,耳闻身受,到处是悲观失望和混乱不安的状况,“恍若身坠深渊,恨不能以自拔”。

糟糕的局势下,刘航琛的那些理财手段统统失灵,没有一条办法行得通。王陵基为此经常和刘航琛发生争执,大吵一通后,刘航琛终于选择了拂袖而去。

合作失败的原因,刘航琛认为出在王陵基身上,说王陵基是个“黄棒”。黄棒是四川话,意思是王陵基在理财方面乃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而偏偏这个“黄棒”还是个“酱黄瓜”,性格太犟,不肯接受他的意见。

刘航琛说,一个外行一意孤行的结果,必然处处碰壁,最后被整得“瓜兮兮”(也是四川话,意为傻乎乎)。

王陵基听到后连连摇头苦笑:“这龟儿胡说!”

刘航琛离开四川后,曾短期出任粮食部次长、经济部部长。王陵基以此为依据,说:“刘航琛的那一套到后来哪里都耍不灵了,他到中央政府也没有搞出啥名堂来嘛。”

让王陵基烦恼的当然还不止这些。事实上,从他主持四川省政第一天起,天天就是在人事纠纷中过日子,这让他伤透了脑筋。

刚开始最喜欢找王陵基茬的不是邓锡侯,而是王缵绪。

抗战胜利后,王缵绪基本处于郁郁不得志的状态,他的官衔是西南绥靖公署副主任,和潘文华一样没有实权,而当年跟他争夺川督交椅的王陵基却如愿以偿。

王缵绪那个羡慕嫉妒恨啊,都能把他整个人的身体给点着喽。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王陵基有“传授蒋介石采补之术”的八卦,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登登登地上门找到王陵基,问是否确实。

王陵基表情尴尬,不置可否,王缵绪其实对事情的真伪毫不关心,他来就是要给对方难堪,当下就讥诮道:“你的那些功夫,抵不过我的一杯药酒!”

“成都四九血案”发生后,华西大学的两个外籍教授对王陵基提出了严厉批评。王陵基以为老外不谙国情,驳外国教授比驳国内教授容易,就把他们约到省府办公室,要进行当场辩论。

不料这两老外在四川执教多年,不仅对当地的鸡零狗碎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成都话,王陵基盛气凌人上场,却反而被对方驳得无言以对。

两教授得胜回营,逢人便说,“犟黄瓜”是样样不行,简直是个“瘟疫”。

王缵绪知道了,高兴得一跃而起。他急忙找人引荐,前去拜访洋教授,并把二人引为知己,经常请他们吃饭,议论川政,讥评王陵基。

这种躲在背后发发小感慨,投投小标枪的做法,王陵基早已习以为常,倒也不惧,真正给他带来威胁的不是别人,却是张群。

解放军横渡长江后,国民党阵营已呈现出树倒猢狲散的趋势,即便如陈诚、薛岳这样从无数次胜仗败仗中爬出来的战将,也都对军事失去了信心,不过有一点众人有着共识,那就是西南将是国民党赖以挣扎的最后根据地。

当时国民党政府已从南京迁至广州,陈诚、薛岳,包括何应钦都认为,守广州只能守到跳海,而西南万一支持不住,还可向缅甸、越南边境逃窜,并继续争取国际支援。

武将们能想到的,作为蒋介石首席幕僚的张群当然没有理由想不到。早在王陵基督川不久,他就将王陵基、杨森、刘文辉召到成都的黄埔军校进行商谈,说:“今后我们几个人应彻底合作,切实做到四川人大团结。”

抗战时期,张群曾在“大团结”上尝到过甜头,他最擅长的也是这一套。以张群看来,王陵基是四川省主席,杨森是重庆市长,刘文辉是西康省主席,要是这三个人能同舟共济,“经营大西南”就没有什么问题。

可这只是张群个人的一厢情愿,时易势移,刘文辉已经铁了心要反蒋,即便“团结”也只是在做表面文章,而王陵基、杨森都看刘文辉不顺眼,认为多宝道人心机太重,看不透他的心思,无法与之共事。

杨森首先打退堂鼓:“重庆一市在政治上关系很少,譬如唱戏,我只能扛旗打伞,够不上当正角。”

王陵基说:“在四川讲团结,以张先生同蒋先生的关系,绝对不会有问题。”

随即话锋一转:“可我们几个人就不行了,蒋先生向来最忌讳别人搞小团体,如果要这么做,必须请张先生同蒋先生商量好再说。”

三个人中,只有刘文辉附和张群,杨森和王陵基都无异于在唱反调,尤其王陵基的态度更是生硬,这让张群颇为不快。

会后他把情况跟邓汉祥一说,邓汉祥便趁此机会劝张群远离王陵基、杨森,重用邓锡侯、刘文辉。

不久,驻重庆的西南绥靖公署改称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张群被任命为西南军政长官。他对邓汉祥说:“我们有邓锡侯、刘文辉作基本,我又担任这个职务,王陵基、杨森皆在我的管辖之下,不怕他们不就范。”

张群以为他可以凭借顶头上司的身份拿住王陵基,却不料事与愿违。

张群是四川华阳人,又当过行政院长,所以一般人都称张群为“华阳相国”,对之尊崇有加,唯有王陵基对“华阳相国”不屑一顾,加上特有的“犟黄瓜”脾气,使得张群几有被其架空之感。

邓锡侯这时担任了长官公署的副主任,都是被闲置一边的“老干部”,自然是气闷得紧,因此对替换他的王陵基也很是不满,并由此和刘文辉、邓汉祥结成了新的“铁三角”。

见张群在王、杨那里屡屡碰壁,“新铁三角”知道时机已到,就天天聚议,想利用张群来推倒王陵基,夺取四川省政。

张群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当面提出倒王,立刻会被他看穿,因此“新铁三角”采取迂回战术,他们请出了久违的熊克武。

熊克武以国民党元老身份,任川康渝国大代表联谊会主席。他找了三个“国大代表”,向长官公署请愿,要求罢免王陵基。

第一次张群没有接见,第二次他例行公事地把请愿书转报上去,不过仍未表明态度。

“新铁三角”再出绝招,串联了几百个川康渝的“国大代表”和四川参议会议员,准备成立“民意代表联谊会”,并在成都召开成立大会,以便一举倒王。

张群也是“国大代表”,到达成都的当天晚上,他在邓锡侯家吃晚饭,除王缵绪外,刘文辉、邓汉祥、熊克武、王缵绪等人均为座上客。

邓锡侯首先致开场白:“诸事齐备,只欠东风,请岳军兄拿话来说。”

熊克武接着发言:“王陵基太不像话了,省主席非换人不可,如果岳军来兼任,我愿当委员。”

其他人当场也做了类似的表示。

次日一早,张群把邓汉祥约去,说如果只是反对王陵基,他根据大家的意见,可以支持,不过撤换王陵基之后,由他兼任这句话,自己实在说不出口。

邓汉祥不以为然:“我们当然会派代表请愿,不用你操心。”

张群急于“经营大西南”,他以过去的经验为经验,误以为邓锡侯、刘文辉真心要跟他“团结”,邓汉祥又是多年好友,自然也是向着他的。孰不知邓锡侯是水晶猴,邓汉祥是滑猴,加上一个多宝道人,四川军政界再也找不出比这三个人更圆滑更精明的。三个精明人耍一个聪明人,结果就把这个聪明人推入了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可怜境地。

“新铁三角”的整个计划步骤,共分三步,倒王是水到渠成的最后一步,第一步成立“民意代表联谊会”,第二步是建立“自卫委员会”。

张群对于建立“自卫委员会”持赞成态度,但他跟“新铁三角”的出发点完全不同。张群是幻想用“自卫委员会”的武装来抵抗解放军入川,邓锡侯、刘文辉却是要藉此“作为迎接新局面的准备”,也就是要用来进行起义。

两步并成一步,召开成立大会的这一天,也把王陵基给请了过来,以进一步试探他的态度。王陵基事先已经探听到了风声,想好了对策,等轮到他发言时,他就站起来毫不客气地说:“成立自卫委员会侵犯了我作为省主席的职权,于法无据,我根本就不承认。”

王陵基当场声明,他已电令各县不准成立“自卫委员会”,如果一定要办,他就要实行全省戒严,以武力取缔。

说完这些之后,王陵基抛下众人,甩手扬长而去。

代表们都以为己方人多势众,王陵基看了就会腿颤,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强硬,且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会场立刻炸开了。

与会的一百多人十分复杂,都是各有各的算盘。有人纯属看热闹或捞便宜,见到王陵基那凶巴巴的样子,马上就泄了气,但是以“新铁三角”为首的一帮人不肯罢休,他们决定飞赴广州,实行双管齐下,一面请“行政院”批准成立“自卫委员会”,一面弹劾王陵基。

要去广州,得有名义,“新铁三角”又找上了张群。张群正被王陵基弄得极为尴尬,于是也同意用他的名义派代表去广州。

离川赴粤时,代表们誓言一定要把王陵基“打下来”,“倒王拥张”活动由此达到了最高潮。

淮海大战结束后,蒋介石即遭桂系“逼宫”,被迫引退下野,幕前负责张罗的是“代总统”李宗仁和“行政院长”阎锡山。

见到四川代表,李宗仁还以为是来捧他场的,马上表示欢迎,可是听来听去,却是反对王陵基主川,随即就变得兴味索然起来,一再声称自己是无权的总统,没法解决这一问题。

王陵基耳朵竖得直直的,代表们一出发,他就知道将面临更大的难题,心情变得极为紧张。

问题出给你,答案自己写。就跟打仗一样,应招不是关键,关键是找出对手的破绽,王陵基开始显现出他老辣的一面。

“新铁三角”也跟张群犯了一样的错误。他们急于求成,事情没完全办妥之前,就匆忙成立了“自卫委员会”,而且还发了一份宣言,宣言上只说要保卫川康的安宁,未提及当时通行的“戡乱”字眼。

王陵基就是从这份宣言上找到了破绽,他随即飞往台北草山,前去谒见蒋介石。

别的都不用说,一份态度暧昧的宣言,就足以让蒋介石作出判断,他立刻以国民党总裁的身份致电“行政院长”阎锡山,阎锡山一听,也感到问题不简单,便以“不合章制,于法无据”批驳了关于成立“自卫委员会”的申请。

蒋介石原来对张群非常信任,通过这件事,他对张群也有所怀疑,认为他是受到了邓锡侯、刘文辉等人的利用。

“自卫委员会”无疾而终,王陵基也保住了川督的交椅,但那张椅子他实际上已坐不了几天了。

1949年11月上旬,解放军进军四川,直抵川东。国民党阵营风雨飘摇,“代总统”李宗仁的情绪也更为消极,干脆躲回桂林,不愿再承担责任。

在这种情况下,蒋介石不得不再次走向前台,由台湾飞抵重庆督战,他在当月反省录中记载:“明知其不可为,而我不能不为也。”

蒋介石仍希望像抗战时期一样,把四川作为大后方,凭借天府之国和蜀中天险,和共产党再周旋个一年半载,以等待国际局势的变化,甚至是臆想中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可惜的是,国民党这时的军事力量正处于历史上的最低谷。自第二十军在芜湖覆灭后,杨森又重建了第二十军,其中除了一部分从前线逃回的残部外,多数为杨森从江西带来的保安团所组成,此外的“中央军”、川军也大多为打残后的新编部队,就算是这些部队,也早已军心涣散,如此防线哪里还能再撑得下去。

1949年11月30日晨,鉴于解放军已打到重庆近郊,蒋介石乘专机逃往成都,同时下令杨森率部撤退。

杨森督黔时,曾礼聘胡兰畦为贵州日报社社长。胡兰畦给杨汉域分析形势,论证国民党必然垮台的道理。杨汉域说:“你给老头子(指杨森)讲讲。”

杨森的位置站得比胡兰畦还要高得多,他哪能看不出形势走向,他给胡兰畦的回答是:“我在湖南平江杀过共产党,虽然那是薛岳的命令,但共产党是不会饶我的。”

当解放军逼近重庆时,担任二野司令员的刘伯承又派人策动杨森起义,并提出了生擒蒋介石等条件。

杨森予以拒绝。来人再三相劝,要杨森下决心扣住蒋介石,作为给共产党的献礼,免得偌大年纪还要流亡异乡。杨森老泪纵横,哭着说:“当年吴子玉(吴佩孚的字)落魄四川来投奔我,我都没有出卖他,现在我也不能这么做。”

离开重庆之前,杨森在市区巡视了一圈,见重庆秩序保持很好,他感慨地说:“重庆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不能破坏。”

已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但蒋介石还想在大陆保持最后一块基地,以便等待国际局势的变化。

这块基地,蒋介石设定为西昌,在此之前,他想依靠胡宗南的部队,在成都附近打一场“漂亮的仗”,先阻止解放军的三面包围,再从容逃往西昌。

无论是打“漂亮的仗”,还是退缩西昌,都不能没有刘文辉等人的从中配合,这时张群也感到刘文辉、邓锡侯的真实态度难以揣测,于是特地通过邓汉祥找刘文辉晤谈。

谈话之间,当着刘文辉的面,张群试探着向邓汉祥提出几个问题,包括刘文辉、邓锡侯的部队如何打算。一旁的刘文辉怕露出马脚,连忙接过来说:“我同晋康(邓锡侯的字)力量本来有限,但绝不畏难,必与共产党拼命到底,这是我们报答国家,报答蒋先生的最后机会。”

张群明着问邓汉祥,其实就是讲给刘文辉听的,见刘文辉说得非常诚恳,张群信以为真,很是高兴。

第二天,张群又找邓锡侯谈话,尽量用话来打动邓锡侯,邓锡侯一个不小心,竟然说漏了嘴:“我们组织自卫委员会,就是准备拿它来作桥梁的。”

当张群听到这句话时,其震惊和所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他一下子就从中明白了很多他不了解的真相,而这些真相让他痛苦不已。

回去之后,张群立即打电话约邓汉祥见面。见面后,他寓有深意地问邓汉祥;“刘文辉、邓锡侯平时和你商谈事情,有无保留?”

邓汉祥回答说没有。

张群再追问:“刚才我听邓锡侯说,你们组织自卫委员会是拿来作桥梁的,那么这个桥梁究竟要过渡到哪儿去?”

尽管张群强忍克制,但说到这句话时,他的悲愤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邓汉祥闻之愕然,好在他的反应相当之快,愣了一下急忙辩解:“邓晋康是著名的水晶猴子,他要造反,肯同你说吗,这分明是一句开玩笑的话。”

“滑猴”敏捷的思维让他暂时摆脱了尴尬,然而张群再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了。

所谓日久见人心,现在别说人心,连人影都得打个问号。邓锡侯、刘文辉与张群以前并无历史关系,张群还放得下,唯有他与邓汉祥既是老友,又共事多年,他对对方的人品一直深信不疑,可以说,没有邓汉祥,他不会在蒋介石面前屡屡为邓锡侯、刘文辉打包票,也不会发展到与王陵基翻脸,以致于自己受到蒋介石的怀疑。到头来,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其实不过被人利用的一个道具而已。

以张群的政治智慧,轻易不会上当,只能说国民党在大陆真的气数已尽,无论是刘航琛还是张群,即便在他们驾熟就轻的领域,也已经周旋不开了。

1949年12月3日,张群通过邓汉祥,要求“民意代表联谊会”的要员们将家眷送往台湾。

送家眷,说穿了就是扣为人质,都知道这是座坑,谁也不肯往下跳。熊克武说他自从虎门被囚后,就不负任何责任,现在却要限制他的居住自由,因此坚决不去,说着说着还哭了。

刘文辉:我妻子有抽鸦片的嗜好,到了台湾不方便。

邓锡侯:我只有一个妾,还是个黄毛丫头,连位于成都市中心的牛市口都没去过,把她送到台湾,你们不是开玩笑吧?

张群听后表情复杂,但又无计可施。

1949年12月5日,张群让邓汉祥把刘文辉找来,指着刘文辉说:“刘自乾,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刘文辉回答:“我原想同共产党拼了,打不赢就去西康做喇嘛,现在共产党即将打到西康,要做喇嘛也不行了。”

接着他又问张群东线战场情况如何,张群的话里已全是愤怒和焦虑:“你不要问东路西路怎么样,要问你怎么样!”

刘文辉语塞,看着两人要顶起牛来,邓汉祥急忙上前给刘文辉打圆场:“这事很简单,请你约好胡宗南,与邓(邓锡侯)、刘(刘文辉)商量决定作战计划,再请蒋先生下命令好了。”

通过这番对话,彼此都明白对方充满戒心。出门行到半途,邓汉祥便对刘文辉说:“聚会地点还是放在你家里为妥,如果在别处,万一被扣,毫无办法。”

刘文辉在成都的公馆有两个连的卫兵,刘文辉也觉得这样妥当。因此邓汉祥就跑回去对张群说:“自乾的房屋较宽,烧菜的厨子也不错,我想叫他准备点饭菜,今晚就在他家里会谈如何?”

张群对刘文辉和邓锡侯还有一丝希冀,何况两人都有军队,那种情况下扣人也不现实,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晚上谈话时,有人质问刘文辉、邓锡侯,说刘部破坏大桥,邓部扼守要道,都不让胡宗南的部队通过,这是在干什么?

刘、邓矢口否认,刘文辉还故意发牢骚:“如果我和晋康的实力不被削弱,今天我们两人都可以担负起守卫成都的责任。现在解放军来了,我们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胡宗南说:“刘先生不要灰心,我的部队可以交给你指挥。”

刘文辉当即把胡宗南的话顶回去:“我们都是行家,你的部队我哪里指挥得动?换过来也一样,我的部队你也不能指挥!”

一堆人扯来扯去,谈到深夜,也没能扯出什么结果。

刘文辉的主力部队远在西康,他之所以要留在成都,一方面是出于政治谋略,以便联系反蒋力量,另一方面他和邓锡侯虽然事先已约好共同起义,但因邓锡侯有水晶猴的名声,他又害怕邓锡侯会临时变卦,对之不太放心,所以邓锡侯到哪里,他都尽量跟到哪里。

经过会谈中的质问,两人反而都对对方放心了,不过也正是有了这次质问,让他们深感气氛紧张,成都再不可久居。

1949年12月6日,刘文辉和邓锡侯密商,认为如果蒋介石再次相召,就必须出走。

刘文辉的想法是退到成都武侯祠里去,因为那里驻他的一个营,而且还有工事。

邓锡侯这个时候的脑子总是特别好使,他说武侯祠占据要道,乃胡宗南的部队撤往西昌时的必经之路,“胡宗南在所必争,他只需两颗大炮弹,一颗飞机炸弹,就能把我们解决了,还会因此连累孔明先生。”

邓锡侯主张退往成都以北的彭县,因为那里离成都市区较远,进可以会合解放军,退可以固守山地。

刘文辉当即同意,两人相约暗中准备。

云南这时的局势也变得不明朗起来。接替龙云督滇的卢汉起初在政治态度上持“右”,推行所谓“九九整肃”。不料龙云却在香港突然宣布:“云南受我策动,已经解放。”卢汉措手不及,曾大骂龙云:“似此买空卖空,形同政客,汉与一千三百万人犹在梦中。”

随着解放军向西南大举推进,卢汉的态度急转直下,又由右转左,事实上已在暗中筹划起义。

1949年12月7日,张群奉命前往昆明察探卢汉的动静。临行之前,张群私下问邓锡侯:“自乾将来会怎么办?”

邓锡侯当然不会说实话,就敷衍道:“我听他说,第一步是退守西康,若不得已,便去寺里做喇嘛。”

张群又问邓锡侯会怎样。邓锡侯说:“第一条路是和胡宗南一起作战,第二条路是退到茂县暂避一时。”

邓锡侯以为他编得天衣无缝,但水晶猴滑头归滑头,心机却没有刘文辉和邓汉祥那么深。当时国民党不管军人政客都把逃往台湾作为唯一退路,可是张群从始至终没有听邓锡侯说起一个字,因此他便知道邓锡侯、刘文辉真的是另有打算了。

张群这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托邓锡侯照顾他的母亲。

邓锡侯、刘文辉究竟何去何从,张群其实已经顾不上了,以老母相托,就是料知昆明之行凶多吉少,做最后的人生嘱托。

张群与邓汉祥相交最深,却不托邓汉祥,直接托付邓锡侯,令邓锡侯感到非常意外,而对方那种极度悲哀与绝望的情绪,也使他心下恻然,只得以好言安慰。

当天下午,刘文辉、邓锡侯接到通知,蒋介石要予以召见。两人大为惊恐,担心蒋介石将采取非常手段,或把他们骗上飞机,强送台湾,或予以软禁,于是下决心立即潜往彭县。

邓锡侯带上猎枪,坐上吉普车,佯装出城打猎。到了城外,路上有两个认识邓锡侯的人还嘀咕:邓某好安闲好镇定啊,这种时候他竟然有空出城打鸟。

1949年12月9日,邓锡侯、刘文辉在彭县宣布起义。潘文华这时在灌县养病,也通电响应。

同一天,卢汉在云南宣布起义,随即扣留了张群。据说当时消息传到北京,毛泽东和周恩来正在吃晚饭,毛泽东当即说:“张群如果愿意和我们一道工作,我们应好好安排他,如果不愿留下,便拿去换张学良,蒋介石一定会同意的。”

卢汉曾劝张群“弃暗投明”,张群回答:“我一生是国民党员,我和蒋先生的私人关系,你们也是知道的,我不能和你们一致行动。如果你们把我当俘虏交给共产党,我想他们也不会对我怎样。要是你们让我走,我会很感激。”

面对无法阻挡的时代大势,张群已显得心灰意冷,他向卢汉表示,自己即便能离开云南,也不会再做什么事,只想到海外去做寓公。

卢汉和张群有着很深的私交,思前想后,终究于心不忍,难以下手,所以两天后还是把张群放了。临别时他交给张群一封信,信上说,云南大势已去,已无孤注一掷的可能,他为了保全桑梓,只能“毅然而谋自救”,这是公情。不过他与张群还有私谊,之所以未经中共同意,就冒着风险私放张群,是“亦以报德”,报答张群曾经的交情。

彭县、云南的相继起义,把国民党军队退往云南的希望也给打破了,蒋介石、杨森、孙震等人都先后驾机逃往台北,余下留守的人更加茫茫无所依从。

这时候的起义就几乎等同于诺亚方舟,谁进谁安全。尚留在四川的川军余部,但凡手里有点部队,或能整编到人马的,都争先恐后举行起义。

杨森走后,其子杨汉烈被推为新第二十军军长,他即以杨森有“手令”在先为由,举行起义,只有老兵居多的第134师拒不从命,想逃往西康,最后被解放军歼灭。

王缵绪的老部队第四十四军早被打光了,连儿子王泽浚都在淮海战场上被俘,好在他还有一个新编的第四十四军。凭借这支部队以及临时弄来的成都保安司令头衔,他在成都举行了起义。

到这个时候,他还没忘记王陵基,一定要先擒之而后快。

王陵基也真的是够倒霉,他本来有足够机会乘机逃往台湾,可因为蒋介石临走时的一句“你以后与胡宗南切实联络”,他就没急着走,想随胡宗南一道先退到西昌再说,结果在道路被解放军截断后,想逃也逃不出去了。

王缵绪下令全城搜捕:“赶快把王陵基逮捕了,好立下大功。”

王陵基没有三头六臂,当然也不会飞,成都解放没几天,他就在川南的一座码头上被逮捕归案。

王陵基被捕时,周围不少人都在议论,说:“这家伙一回四川当主席,我们就看出国民党要完蛋了,灵官扫台嘛。不过能让王灵官扫这么大一个戏台,他也够神气的。”

从1950年到1951年,国内掀起了镇压反革命运动,大批国民党被俘人员被枪决,其中就有夏炯“夏马刀”。当时社会上的谣言很多,连上海出版的一本人名辞典上,都说杜聿明已被“镇压”,但其实像杜聿明、王陵基这样达到战犯级别的高级军政人员,并不在其列。

王陵基开始被拘押在重庆监狱,接着转往重庆战犯管理所。战犯管理所自成立起,即由公安部直接领导,待遇很好,每月都有十六元的集体伙食费。当时四川物价很低,这样的伙食费,可以做到每餐一荤一素,吃得相当不错。一些级别较低的被俘人员为之眼红不已,背后发牢骚说:“罪大待遇好,罪小生活苦。”

战犯管理所对外称“训练班”,从外面看也完全像一个机关或单位,所有犯人均可在管理所范围内自由活动,只要不走出就行,一般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战犯。

看到“训练班”每天买进鸡鸭鱼肉,周围老百姓都来打听这究竟是一个什么“训练班”,更有许多人要求“入班训练”,管理人员说你们不够条件,他们还不服气:“要什么条件?你快说说,我们好争取。”

管理人员笑道:“你们这一辈子也争取不上了。”

王陵基等人正在院内闲谈,听到外面声音很大,也跑出来看热闹。王陵基曾任四川省主席,人群中有见过他的,这下子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训练班呀,别说我们这辈子争取不上,就是二辈子也争取不上啊!”

还有人明白之后说:“阿弥陀佛,和这些人一起训练,会吓死我的,请我去我也不敢去了。”

管理所内的战犯们大多并非川籍,但平时闲谈时,却都喜欢拿川军将领“无知可笑”的故事凑趣。曾扩情跟四川军人打交道较多,编的段子更是活灵活现。

他说刘湘搞空军,有个师长好奇,非要上去体验一把不可。起飞后,头晕不舒服,就大喊驾驶员停下来,他要下去。驾驶员说飞机又不是汽车,空中停不住啊。他就命令低飞。

在飞机接近一片山地时,从空中往下看好像不高,这师长以为一跳就能落地,就纵身跳了下去,结果……听的人笑了起来。曾扩情一看效果这么好,来了劲,又说一段——有个川军师长,一天集合全师官兵讲话。他手捧水烟袋,咳嗽一声说:“弟兄们给老子好好听着,昨天老子接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格老子原来是一个命令。按照这个命令,从明天起,老子们便是国民革命军了。谁要是再去偷鸡摸狗,他就是龟儿子!”

众人听了这段子,更乐。在大家眼中,仿佛川军将领就两种:不是草包就是草莽。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曾扩情的第一个段子难以查考真伪,第二个的原型大概是范绍增,可范绍增也就只有一个,其他能混出头的川军将领绝大多数均为正规军校出身,像王陵基、王缵绪都有一定的旧文化功底,写得一手好字,绝没外界想象的那么窝囊和不见世面。

放到王陵基身上,他的确有诸多“无知可笑”之处,不过跟草包草莽无关。

首先是个人生活方面。过去总是王陵基的姨太太或副官帮他刮胡子、挤牙膏,现在他自己刮胡子,常把脸刮破好几道口子。一筒牙膏发到手后,挤了一两次没挤出来,就两手捏住使劲挤,结果牙膏跑出来一尺多长,他急忙问旁边的人:“哎,你知道有啥子方法可以收回去?”

那人正含着一口水在刷牙,听到后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水喷了他一身。

其次便是政治上的“幼稚”。虽为阶下囚,老王仍然本性不改,大嘴依旧,说出来的话,十有八九与周围的环境极不融洽。

当时很多犯人为了提早获得赦免,都争相表现“进步”,王陵基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还和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一样,经常摇头叹气:“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因为言行不合时宜,王陵基身上能抓的“辫子”特别多,周围那些为求“进步”而左得发昏的犯人自然要揪住不放,频频对他进行批判。王陵基有“酱黄瓜”之名,脾气特别急躁,爆竹一般一点就着,你让他改正,他偏不改正,这样一来,又被认为是态度有问题。

在管理所内,王陵基位列上将,资格最老,却是挨批最多的人之一。他对此牢骚满腹:“上将不好当,宁愿挨一枪。”

王陵基是一老,接受改造的川军将领还有一少,他就是王缵绪的公子、原第四十四军军长王泽浚。

第四十四军在抗战胜利后,仅剩下残破不全的六个团,武器枪支仍然是出川时的汉阳造或川造。全军有十二门山炮,战前一门丢失,一门打坏,还剩下十门,却又没有炮弹,只能放在阵前做做样子。

参加淮海战役时,王泽浚本来以为靠拢黄伯韬兵团会安全一些,不料黄伯韬把他摆在了碾庄外围,最后第四十四军败得一塌糊涂,连军指挥所都被炮火炸垮了,王泽浚本人是被解放军从泥土里扒出来的。

王泽浚被俘后长叹一声,对解放军说:“看看我们的武器吧,恐怕缴给贵军也不会要的。”言罢簌簌落泪,伤心不已。

解放前,王泽浚与保密局云南站站长沈醉有过交往。那时沈醉正好到成都办事,赶上王泽浚的新居公馆落成,王泽浚以好客著称,广发请帖,沈醉也应邀做客。

那一次,沈醉对王公馆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公馆有很多房间,然而所有房间的大小格式又全是一个模样,分不出主次,就跟旅馆一样。

一般人家公馆绝不会如此设计,沈醉对此甚为不解,但因为是初交,当时也不便多问。解放后,两人都在重庆战犯管理所接受改造,身份也不同了,说什么都无所谓,沈醉就用戏谑的口气问他:“你在成都的公馆修那么多房间,是不是读了杜甫的诗,想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呢?”

王泽浚听了,一边笑一边摇头:“我没有读过‘豆腐咸鱼留女婿’的诗,那些酸溜溜文绉绉的东西一向不爱看。”

“豆腐咸鱼留女婿”是谐音,豆腐指杜甫,咸鱼指韩愈,留女婿指刘禹锡,这些唐朝著名诗人的名字,让王泽浚串起来用四川口音一绕,倒也十分有趣。

王泽浚又说:“我也没有无产阶级思想,啷格会去同情什么寒士。我是准备一些熟识的军政界朋友到成都来耍的时候,招待他们临时住住,大家好热闹热闹。”

末了,他又冒出一句妙语:“我根本不打算当什么春生菌、秋生菌,养一批闲人。”

“春生菌”说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名公子春申君,王泽浚的意思是他绝不会招收门客,去做一些哗众取宠的事。

沈醉与王泽浚差不多年纪,性格上又都活泼好动,爱说爱笑,自此便在战犯生涯中结成了好友。

1956年,王泽浚等人从重庆转送北京功德林,王泽浚和沈醉被分到缝纫组从事生产,昔日将军也得拿起细针来绣花了。

可怜王公子哪里做过针线活,刚开始抽针时因用力过猛,竟然把针刺到了旁边人的脖子上,险些酿成“流血事件”。后来经过总结,才知道,原来抽针时要把针尖对着自己,才不会误伤他人。

缝纫组的组长是杜聿明,生产作业的时候,他最怕王泽浚叫“哦嗬”,因为这就表示王泽浚一不小心又弄断了缝衣针或衣服,那时候叫做“损坏公物”,得写检讨。

沈醉在一旁大笑,而王泽浚总是满头大汗,一边搔头皮,一边补上一句:“格老子!”

比缝纫技术还让王泽浚挠头的是写墙报,这是学习体会和“暴露思想”中的重要一项,每个战犯都得写。王泽浚一遇到写墙报就恼火——他写不出。

坐在桌子旁不行,再倒到床上苦思冥想,折腾了好半天,才勉强写上一个标题。

有人觉得奇怪,说你不妨去看看别人写的,再综合一下,一篇墙报就出来了,有什么难的?

王泽浚不干,理由很简单:“拿枪杆子出身的军人,不能剽窃别人的文章!”

又有人向他传授经验,说这不过是“监狱八股”罢了:你谈形势,就写“当前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读文件,就写“这是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王泽浚还是一个劲摇头。当然不管他折腾多少遍,最终熬出的墙报,还是逃不过“监狱八股”的那两种固定套路。

王泽浚个性爽朗,私下和沈醉无话不聊,不过他也有一个禁忌,就是不肯多谈被俘经过。沈醉好几次问他,他总是把脑袋一摇,两手一摆:“不谈这些。一个军人打了败仗,成了俘虏,连先人的脸都丢尽了,啷格还好意思去谈它。”

有一次管理所派王泽浚、沈醉给监狱干部修理缝纫机。因为知道他们是犯人,干部家里的小保姆非常警惕,在他们修理时,从外面把门给扣了起来。

这是很伤人自尊的一件事,两人相视一笑,也就磨磨蹭蹭,本来半个小时能干完的活,足足拖了半天。王泽浚更是没心没肺地往沙发上一靠,茶杯一端:“格老子,急他干啥子,老子们也来安逸安逸嘛。”

原路返回监狱时,看到田间有两个天真烂漫的儿童,两人走近,想去摸一下孩子的头。正在田里劳动的母亲看到他们身上穿着囚服,赶紧冲过来,一把将孩子拉到身边,然后睁大眼睛瞪着他们,好像生怕他们会带来晦气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

在管理所,每个人都得在大会上“挖思想”。王泽浚的“挖思想”公式是骂哭结合,即先骂国民党,再骂自己,然后嚎啕大哭,哭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在哭什么。

但是外出的那一幕真正刺伤了王泽浚。第二天,见没有旁人,沈醉悄悄地问他如何看待监狱外面人们的眼光,他把大腿一拍:“当强盗是抢东西的罪,当小偷是偷窃罪,当战犯是打败仗罪……”

沈醉急忙阻止他再说下去,王泽浚还是唉声叹气,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之于“打了败仗”。

当心里话一抖搂出来,两个平时有说有笑的开心果都被牵扯到了各自的伤心处。沈醉的前妻解放前夕去了台湾,迫于生计已经改嫁,他称得上是妻离子散。王泽浚的父亲王缵绪虽然起义,可后来又潜赴深圳,偷越国境,更倒霉的是还被边防部队抓住了,已经跟儿子一样锒铛入狱。

沈醉轻声哼着:“妻离儿散我成囚,人世悲酸到尽头”,王泽浚一向与“豆腐咸鱼留女婿”无缘,只会满口“格老子、龟儿子”,这时也突然念了一句“可怜天下战犯心”。

念完之后,他两手平伸,手心向上,不停地上下摇动:“我们究竟有什么罪啊!我们……”

王泽浚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沈醉见状大惊失色,连忙用手捂住对方的嘴,不让王泽浚再说下去。这时他看到,在王泽浚两只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里,已经悄然滚下了几颗泪珠。

1960年11月,沈醉被予以特赦,王泽浚没能于那一批获赦,同月,王缵绪病死在成都监狱。

1964年,邓锡侯在成都病逝,加上1950年去世的潘文华,当初的新老“铁三角”只剩下了刘文辉和邓汉祥。

1965年,战犯中军衔与资历最高的王陵基获得特赦,并且是那一批特赦中的第一名。经过多年改造,老王学乖了很多。据说民国时,有人问王陵基的岁数,他总是说:“和蒋委员长同庚。”解放后别人再问他高寿,他即刻改口:“和朱总司令同岁。”其实王陵基的岁数比“蒋委员长”、“朱总司令”都要大得多。

1966年,文革开始。王陵基和原国民党中将方靖、孔庆桂等人被红卫兵集中在一间房间里进行盘问。

王陵基这个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不太搞得清楚外面的风向,他往椅子上一坐,还大模大样地说:“你们这些娃儿要干啥子嘛。”

红卫兵小将们岂容得如此怠慢,于是啪地上去就是一皮带,然后大喝一声:“老实点!”

见王陵基一副老年痴呆的样子,料想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红卫兵就把矛头指向了方靖等人,他们问方靖:“你们杀过人没有?”

方靖老实回答:“杀过——不过是在战场上杀的。”

问:“杀了几个?”

方靖说:“没数过,那时一声令下,万炮齐发,炸死多少日本鬼子,真的没数过。”

红卫兵听后大怒:“胡说!你们国民党根本不抗日!”

方靖耐心地对他们说:“你们知道北京有条赵登禹路吗?他是国民党第二十九军的师长,抗战阵亡,还有一条张自忠路,他是国民党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抗战阵亡。你们知道八百壮士吗?他们都是国民党的部队,团长叫谢晋元。”

红卫兵都愣住了:“哎呀,还有这样的事?”

方靖扳着指头告诉他们:“我们国民党在抗日战争中,阵亡上将8名,中将41名,少将65名,校尉级军官1万7千余名,士兵2百余万,怎么能说没有抗战呢?”

红卫兵们面面相觑,对这些数字他们闻所未闻,于是就让方靖等人坐下,讲一讲他们所根本不了解的故事,而且个个听得津津有味。以后的几天,其他红卫兵小将听到后,也参加进来,要求这些“抗战的国民党”讲抗战故事。

因为抗战,王陵基、方靖等人免于被斗,自己也感到十分庆幸。

红卫兵之后是造反派,不过造反派并没有整这些“落水狗”的热情,也不想听抗战故事,他们的兴趣在“外调”和夺权上。由于造反派太多,方靖等人应接不暇,外调的人还得“排队等候”才行。

王陵基的病情越来越重,但那时政协也被造反派给夺了权,无人过问。去问造反派头头,造反派头头哪肯管这事,就推说:“你们自己照顾吧——不行就送医院。”

于是王陵基就由方靖、孔庆桂等人轮班护理。偏偏王陵基患了痴呆症后还不知道领情,每次吃完饭都把手一伸:“拿帕子来!”这是解放前四川人上饭馆吃饭的派头,意思是让跑堂的拿擦脸毛巾。

孔庆桂气得要命:“他把我们当跑堂的了。我们有什么义务侍候他!”

方靖是个好好先生,连忙劝说:“算了,人家有病,我们就原谅一下吧。”

1967年3月,王陵基在北京因病去世。

1974年1月,王泽浚病逝于战犯管理所,但实际上他只要再在管理所待上一年,因文革而中断的特赦就又得以延续。在1975年的最后一次特赦中,所有战犯被全部予以释放……1975年,列名于彭县起义通电中的田颂尧在成都去世。

所有起义将领中,刘文辉的日子比较不好过,特别是在揭批“恶霸地主”刘文彩后,他的处境更加困难。

刘文彩这个负面典型树的很是时候,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进入到饿死人的阶段,刘文彩和他的“收租院”一下子全国知名,但其实刘文彩早在四川解放前就死了,就算他曾经是只老虎,也是只死老虎。明眼人都能看出,批刘文彩,实际上是在批刘文辉,以削弱他在四川的影响力。

之后刘文辉被调去北京任林业部部长,总算远离了风波中心,不过文革期间又因此被红卫兵抄家,还被用皮带抽打。

晚年的刘文辉似乎看穿了他大半生都没能看穿的东西,对子侄们说:“搞政治没意思”。1976年6月,他在北京逝世。

当年有川军五行:“金龙”刘文辉、“孽龙”刘湘、“水龙”邓锡侯、“闷龙”田颂尧、“滚龙”杨森。五行之中,杨森排在最后,所以这幕戏将从他这里收场。

杨森到台湾后,也没什么实权,不过他可以发挥他的特长,并因此担任了台湾体育协会理事长。他此后的“事业”基本与体育挂钩,个人震动宝岛的第一件大事,是七十岁学会了独立驾驶飞机,还能在空中翻筋斗云,做各种惊人的表演。

杨森在台湾多了两项业余爱好,第一项是打猎。台湾国民党军政人员当时有两个有名的猎队,除了白崇禧的,就是杨森的。有一次白、杨一同到花莲狩猎,途中火车与汽车相撞,随行人员多有死伤,白、杨侥幸安然无恙。有了这次遭遇,白崇禧遂生心病,从此再也不敢外出,但杨森却越挫越勇,每天天不亮,照旧坐着小汽车到山区去寻找猎物。

第二项是爬山。八十六岁时,他登上了四千米高的玉山。张大千专门给他画了一幅画,并题诗云:“是翁矍铄八十六,投杖巍然据玉峰。”

蒋经国掌握实权后,劝杨森让贤,说:“你年纪太大,都是九十岁的人了,当体协的名誉理事长比较合适。”

杨森只好让出这个位置,但他对蒋经国嫌他老很不服气。于是在九十岁这一年,再次登上玉山,并在山顶题字和照相留念,此举轰动台湾,被认为是世界奇迹。

台湾和国外记者纷至沓来,采写杨森攀登玉山的文章,还拍摄了一部关于杨森搞体育运动的纪录片。

九十岁的杨森仍然身强体健,壮到能登高山,一时成为台湾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台北一家酒商出了一种酒,就叫做“杨森酒”,并专门开车接杨森到酒厂参观。

杨森参观时,商家请他看摆在桌上的一排“杨森酒”和一只正在爬行的大乌龟。杨森一低头,旁边的摄影人员赶紧抢拍。拍出来的照片随即被登到报上做广告,说杨森就是喝了“杨森酒”,才得以健康长寿,龙精虎猛。其实杨森很懂养生之道,他七十岁后就戒烟戒酒了。

当然了,杨森也不会白给别人做广告。在这方面,杨森从不让自己吃亏,因为他知道在台湾像他这样的遗老太多了,上将又如何,一抓一大把,没钱根本就混不下去——比如和他一起来台的孙震日子就十分窘迫。

杨森晚年思乡,曾想离开台湾到香港去看看。他把这一想法告诉蒋经国,蒋经国回答:“你出去是可以的,但安全没有保证。”杨森一听就知道这是不准他离开台湾,只得作罢。

1977年5月,杨森老死于自己的台北别墅,终年九十六岁。他的去世,为“川军五行”及其背后那支军队的传奇画上了句号。

最后再复述一下川军在抗战中作出的牺牲和贡献也许是必要的:

抗战八年,四川前后总计征兵在三百万人以上,这还不包括川军整建制部队、知识青年从军、“中央军”直属部队调来四川整补兵员。全国同期实征壮丁是一千四百万,四川征兵数额占全国的五分之一还多,遂有“无川不成军”的说法。

参加过抗战的川军整建制部队有:六大集团军(邓锡侯孙震第二十二集团、唐式遵潘文华第二十三集团、杨森第二十七集团、王缵绪许绍宗第二十九集团、王陵基第三十集团、李家钰第三十六集团)、刘雨卿第二十六师、李宗鉴独立第三十五旅等。

这些部队经历了抗战中几乎所有的主要战役,官兵伤亡总计为六十四万余人,达到全国抗日军队伤亡数的十分之二,居全国之冠。

是为真正的铁血雄兵!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