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禧:字健生,生于广西省临桂县。时任军委会参谋次长。
杨森:在会战中被任命为北方截击军总司令,负责在汨罗江南岸堵击日军。
二见秋三郎:第十一军副参谋长,直接分管后勤,反对进攻长沙。
丰岛房太郎:第三师团师团长。先后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二十二期、陆军大学第二十八期。
杨干才:第一三四师师长。会战前期负责在主阵地外围据守。
夏炯:第二十军副军长兼第一三三师师长。会战前期负责守住关王桥。
王超奎:生于重庆市武隆县。杨森第二十军的著名勇士,曾调第九战区干训团校官大队受训,后升任营长,英勇战死于第三次长沙会战。战后,国民政府将他的牺牲地点“向公岭”改为“王公岭”,新墙乡改为超奎乡。
向文彬:生于四川省广安市。在第二十军任团长,他的部队是淞沪会战时出名的尖子部队。
池之上贤吉:独立混成第九旅团旅团长。第九旅团原为在山西太原组成的新编部队,后南调充当警备武汉的临时派遣部队。
山崎茂:第九旅团临时编组的集成步兵大队的大队长,奉命偷袭影珠山。
杨汉域:第二十军军长,指挥了影珠山之战。
李怀英:在第二十军任营长,是一个久经战阵,富有作战经验的基层指挥官。
杨汉烈:时任骑兵连连长,在影珠山之战中大放异彩。
经过两次长沙会战,杨森及其第二十军表现出的惊人潜力,引起外界极大的关注和兴趣。军政部专门派出一支电影摄制组,就地驻扎于第二十军内,以官兵训练以及组织民众为素材,拍成了一部战争纪录片,并制作许多拷贝,送各战区和部队观摩学习,以便吸取经验,普遍实施。
事实上,杨森确实已形成了一套适合第二十军特点的系统打法,基本要领是,当日军主力出现时,便隐身一旁,等日军主力通过后,再不停地对其后方进行袭扰,使日军防不胜防,疲于奔命,看你跟看定时炸弹一样。
这颗定时炸弹的完全起爆时间,即为对手的撤退时间。此时,要把积蓄的全部力量拿出来,毫无顾忌地进行侧击、尾击、伏击。
第五战区所属的王缵绪、孙震,因掌握日军“扫荡”规律,也常常采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方法,但在最后取得的实际效果上,都无法与“杨森战法”相提并论。
民众组训也是“杨森战法”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军政部拍纪录片时,摄录了大量这类画面。
除了通过老百姓自发地刺探敌情、输送粮弹外,杨森还成立了各式各样的群众战地组织,比如妇女慰问队、担架队、情报队、搬运队——这个搬运队不是辎重兵那样的角色,而是帮着搬老百姓的东西,在战时它们的作用往往不亚于正规军。
通常部队作战时,都要建立担架兵,担架兵必须是年轻力壮的士兵才行,这无疑要分去部分战斗力,但伤兵又不能不往后方送。杨森的办法是在民居设立紧急救护所和包扎站,由群众担架队就近抬送伤员,也就省去了担架兵一项。
一时之间,“杨森战法”在军中相当风行。有一次杨森回重庆,军政部还特地给他放映了这部片子。
各战区各部队的军师长、参谋长看过片子后,都学着杨森,从后方指挥所钻出来,跑到第一线去察看地形,并且逐个分析研究如何才能对日军展开破袭战。
大家都在研究,薛岳也在思考。
第二次长沙会战使杨森和第二十军迅速蹿红,薛岳却十分受伤。在南岳会议上,白崇禧以军委会参谋次长的身份讲话,说:“敌军此次窜犯,是自来自去。”
自来自去,就是来去自如的意思,实际上是否定了薛岳关于大胜仗的宣传。
薛岳与白崇禧素来不睦,他对白崇禧的这番讲评感到很是恼火,会后连续向蒋介石递交了几份辞职报告,并且愤恨地说:“再干,我就不是人!”
耍了一通脾气之后,老蒋在辞职报告上批了两个字:“慰留”。
身为职业军人,或许会头脑发热,或许会死要面子,但事后都会有一个相对较为客观的分析和检讨。薛岳也深知自己在指挥和判断上出现了重大失误,因此在重新设计保卫长沙的方案时,推出了一个新的战术,命名为“天炉战法”。
第一次长沙会战,薛岳将主力兵团置于长沙,到了第二次长沙会战,则前移至汨罗江南岸,结果吃了大亏。这次薛岳又回到原点,不过他的旧瓶里还装了新酒。
从新墙河到长沙这一段,尽管不会再组织主力兵团截击,但沿途会用二线兵团进行不间断的侧击和包围,所谓“天炉”,就是通过侧击和包围让日军有坠入火炉、遭烈火焚烧之感。
从“天炉战法”的创意上,多多少少可以窥见“杨森战法”的影子,而在“天炉战法”中,驻守新墙河的第二十军也确实是其中的一大关键环节。
杨森不敢懈怠,自第二次长沙会战结束后,就加紧对第二十军进行整补和训练——不先吃饱了,哪有力气减肥。
进入1941年12月中旬,湘北前线观察到日军调动频繁,接到侦察人员又得到了一份日军向乡公所强索苦力的文件——强索苦力是为了修筑道路,修筑道路是为了运输辎重,运输辎重是为了粮草先行。
薛岳判断日军将第三次进犯长沙,杨森也根据敌情和战区“天炉战法”的战略战术作了相应部署。
此时属第二十七集团军序列的共有三个军,杨森令第二十军守新墙河以南第一线,湘军第三十七军守汨罗江南岸第二线,在正面呈两线接力,而通城至平江的第一线转由滇军第五十八军把守。
这三个军的总体任务,就是给薛岳的“天炉”点起第一把火,给日军在“炉”内取取暖、升升温。
阿南即将发起的第三次长沙会战,间隔第二次长沙会战仅过了两个月不到,这在军事上显得颇为反常,要知道前两次会战整整相差了两年,阿南曾在其间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如此急急用兵,与局势变化密切相关,但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是阿南有些近乎失衡的心理状态。
第二次长沙会战是阿南上任后的开山之作,从发动汨罗江南岸会战,到击溃第七十四军,这些战绩都让他扎足了面子和台型,太有腔调了。
可惜的是,后半段都让一个叫杨森的人给搅了。
会战结束后,南京侵华日军总部的一些人背地里议论纷纷,都说“长沙会战不打还好,一打反而给予了中国军队以反宣传的材料,很是不利。”
阿南提交报告,说明这一趟他没白干,爱嚼舌头的那些人不屑一顾:成绩不一定是做出来的,但一定是要总结出来的,你就吹吧。
辛辛苦苦忙了半天,原来自豪还停留在幻觉状态,阿南怒不可遏,老虎不发威,你当我病猫!
阿南赴南京出席军司令官会议时,在会上大发牢骚,以致于会议就被他一个人给拖到了深夜。在日军将领中,阿南以沉稳著称,如此不寻常的举动,说明他心里已经有了浮躁之气,而这正是大战前所有指挥官都应力避之处,也是他的同行薛岳曾掉坑的地方。
1941年12月7日,日本在珍珠港偷袭得手,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南进政策”成为热点。从东京到南京,日军内部流行着这样一种想法,即中国战场已成为次要战场。
第十一军似乎要被边缘化了,日本参谋本部一再暗示,要从第十一军调动兵力去南洋,第6师团等绝对主力皆在此列,这让阿南如坐针毡,憋足了劲想在调兵之前再打一场大仗,以便在挽回脸面的同时,增加自己的发言权。
1941年12月8日,偷袭珍珠港的第二天,早已蓄势待发的日本第二十三军开始进攻香港。第九战区奉命将粤军第四军、暂编第二军调拨南下,以策应英军守卫香港。
得知粤军南下,第十一军参谋长木下勇向第二十三军发出照会电报,探询是否要出兵进行牵制。
电报是白天发出的,第二十三军尚未回复,木下勇晚上怎么都睡不着觉,脑细胞高度兴奋,最后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决定不管第二十三军高兴不高兴,欢迎不欢迎,都一定要出兵作战。
阿南的浮躁明显影响到了他的部下,或者说相互影响。据木下勇在日记中记述,发动第二次长沙会战时,他曾“深思熟虑”,但这次只用一个小时就作出了决定。
1941年12月13日,木下参谋长召集作战主任岛村等一众高级幕僚,大家达成一致,拟成作战大纲向阿南进行汇报。阿南也早就按捺不住,当即予以批准。
木下的这份作战大纲,主要针对杨森所指挥的三个军。因杨森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的抢眼表现,木下再不敢用第40师团这样的丙种师团去应付,启用的是第6师团,但后来仍觉得没把握,又把第3、第40师团的主力增加了进去,这样基本上已是一个师团对一个军。
开始都说得很好,出兵是为了配合香港攻势,牵制第九战区,但作战计划一经上级批准,阿南和幕僚们就动了“进攻长沙”的心。
牵制作战和大会战,准备期完全不一样,只能说人心里一旦有了坑,迟早都会把自己给套进悲剧的壳子里去。
1941年12月18日,汉口军司令部发生了一场不小的争论。别人尚可,副参谋长二见秋三郎少将因直接分管后勤,对“进攻长沙”反对最烈。
为了支持自己的论点,二见把前线军队抬了出来:“要进攻长沙,请问第一线的气氛是否一致,全体将士有无完成的信心?”
二见以为前线会支持他的看法,不料那些无脑武夫并不领他的情。部队还在集结途中,第3师团长丰岛房太郎中将第二天就抽空跑到军司令部,告诉木下参谋长: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副参谋长那是在瞎扯,我就愿意去长沙!
士兵们好了伤疤忘了疼,第3师团已在集结地公开扬言:“我们师团这次是开往长沙的。”
见内部有所分歧,阿南且不公开宣布“进攻长沙”,先打上一阵,看看效果再说。
第3师团情绪最高,但集结过程中便撞到了霉星,由于粤汉铁路发生列车事故,未能在开战的这一天完全集结到位,因此首发作战的仅为第6、第40师团。
1941年12月24日傍晚,两师团一东一西,第6师团强渡新墙河,对阵第133师,第40师团强渡沙港河(新墙河分支),对阵第134师,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新墙河河面宽度七十米,水深不足一米,到处皆可徒涉,加之当晚湘北下起大雨,夜雨笼罩下,能见度非常低,为日军强渡提供了掩护,但是第二十军的防守和作战能力仍让对手大吃一惊。
战前,杨森在防守上做了精心布置。所有便于陡涉的登岸地点,均埋有地雷,岸边架设有伪装的层层铁丝网。河岸阵地以各村庄为据点,用交通壕将它们连接起来,每座村庄里均建有砖石结构的厚实掩体。
第二十军以往在平江或通山作战,虽有重创第33师团等不俗战绩,但当时的位置和角色,只与足球场上的边后卫相仿,现在提到了前锋,想射门就射门,想秒杀就秒杀,何其过瘾,因此参战官兵斗志高昂,在强敌面前发挥出了较高水准。
日军战史在记录当晚的强渡作战时,多次用“顽强抵抗”四个字来对守军加以描述,这使日军在惊讶不已的同时,也感到十分棘手。第6师团长神田在山上督战,一连几个小时不肯下来,始终紧张地关注着战况的进展。
第二十军的顽强,当然并不能完全抵消力量对比中的弱势。
师团规模的日军一般火力极强,仅在单纯的步兵联队中,就含有多个重机枪中队和步兵炮小队,机枪中队只要往前一压,所编织出的浓密火力网,会让对手产生一种阵前全是机枪的感觉。
步兵炮更是进攻利器,活动起来异常灵活,可以随步兵移动而移动,并凭借直接射击方式,定点清除第二十军的掩体和机枪阵地。
在步兵联队后面,还有重炮配合,炮弹从点到线,从线到面,落到地面形成的弹穴密密麻麻,远远望去,就像在稻田里插秧。大炮小炮齐击之下,第二十军辛辛苦苦构筑的据点顷刻间便被击毁,战争越是现代化,就越得承认人力终究不是火力的对手,血肉也难以跟炮弹相抗衡。在日军炮火的覆盖下,官兵们钻在战壕里都会感到空气的灼热,难以抬头睁眼,连耳朵都得捂起来才行。这种情况下,即便在阵地上硬挺几个小时都非易事,更不用说用轻武器进行对抗了。
经过连续夜袭,河岸阵地终被突破,日军于深夜强渡成功。
在“天炉战法”的整体战略中,第二十军主要起诱兵作用,按理随时可以伺机后撤,对于新墙河防线并无死守必要。但第二十军打惯了硬仗,听到要撤退,普遍都有一种失落和羞愧的心理,无须杨森下令,夏炯和杨干才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继续作战。
新墙河阵地属于双层复合结构,河岸阵地为第一层,自新墙河南岸至汨罗江北岸,还营建了纵深达十二里的据点式主阵地。
这些阵地以关王桥为中心,大多位于主要道路侧面及要点高地之上,周围还筑有一些分散的五角碉堡,目的就是控制交通运输线。
夏炯和杨干才做了分工,夏炯负责在主阵地外围据守,杨干才负责守住关王桥。为了节省兵力,两师都没有使用全军设防,而是采取了抽精兵据守的方式。
夏炯抽出的是第398团所属、原为团预备队的王超奎营。王超奎的规定任务是,以排为单位,占领九个据点,死守三天后,再到关王桥集合。
当日军进攻时,各排在据点内各自为战。日军急于攻破阵地,为扫清据点前的鹿砦障碍,竟不惜动用燃烧弹,经两天一夜的激战,守军伤亡过半。
第三天下午,王超奎见已完成任务,遂下令突围。副营长杨曦臣率领士兵占据后方高地进行策应,王超奎则奋不顾身,率先跳出外壕,与日军肉搏拼刺,以掩护部队后撤。
肉搏过程中,王超奎被日军机枪打中,受创三弹而亡。杨曦臣见状,急忙率部冲回,连着牺牲两名排长,硬将王超奎的尸体抢了回来,然后且战且退。入夜后撤至关王桥时,全营已仅剩一百多人。
王超奎的尸体被运至师部,夏炯听完经过,当即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王超奎身上,抚尸恸哭,在场者无不怆然泪下。
关王桥是第二十军在新墙河防线的最后根据地,日军也清楚其重要性所在。为稳固其后方交通线,投入一个联队,采用步、炮、工三兵种合作的方式,连续三天,从左右翼与正面对关王桥进行立体式强攻。
杨干才用于防守关王桥的是向文彬团,淞沪会战时出名的尖子部队。三天里,湘北天气非常恶劣,整天狂风怒吼、雨雪交加,战壕内的积水直没膝盖,尽管作战条件和环境异常艰苦,但向文彬团日夜奋战,一步不退。
日军曾攻入关王桥一角,向文彬率部几次反击,又把他们给推了出去。日军战史中承认,因遭到向文彬团的“顽强抵抗”,关王桥战斗的激烈程度“前所未有”。
因白天伤亡太大,日军便利用晚上发动袭击,对这种不靠谱的偷袭战术,向文彬的回应非常直接:不靠谱,就把你打成靠谱。
向文彬团始终坚守不动,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了关王桥岸。日军费尽力气,仍毫无进展,只好绕过关王桥,径直南下。
在新墙河防线的激战中,第133师共有两名团长负伤,营连长各一人阵亡,第134师的伤亡也很大,“天炉”也因此达到了一定的温度和烈度。
1941年12月26日,杨森将第二十军主力予以收缩,撤入关王桥以东的山区。
日军于24日强渡新墙河,25日驻香港的英军便提出投降要求,香港遂告陷落。
这对阿南来说,却未必是好消息,因为牵制第九战区的意义已不存在,按照道理,第十一军该打道回府了。
阿南想来想去,实在不甘心。
多次给自己找麻烦的第二十军被赶到了一边,部队马上就要强渡汨罗江,长沙眼看指日可下了,这时候匆匆忙忙回去,不仅会导致前功尽弃,而且等于又给中国人提供了免费的宣传材料。
阿南决定不收兵,继续在岳州指挥作战。他为此找到的理由竟然还是“牵制”——香港虽已陷落,但第九战区向广东所派部队仍未撤回,在今后几天内,还有可能发起攻势,这种时候,千万松懈不得。
这一“牵制”,就又牵制到进攻长沙的主题上去了。
阿南对前景很是乐观,他从破译的薛岳密电上看到,防守汨罗江的是湘军第三十七军,这不过是一支二线兵团,要攻破其防线并不困难,长沙乃至株洲“极易进入”。
作战主任岛村正在搜集和掌握第九战区后方的一些情报,他发现这次薛岳排出的实际是一个倒金字塔阵形:前方是二线兵团,后方却已出现了一线主力兵团的影子。
岛村感觉不对劲,便改了调门,向阿南提出,进攻长沙需要慎重。
对幕僚们的突然变卦,阿南极为不满,晚上冒着风雪跑到作战主任室,拉着木下、岛村谈到深夜。
除了继续强调“牵制”的作用外,阿南还抛出了一句硬邦邦的话:“你们下不了进攻长沙的决心,是对于作战之道尚未理解之故!”
打仗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这些做幕僚的怎么能懂呢?换句话说,你们的性感都比不上我的预感,还是站到一边,听我指挥吧。
见司令官发了火,木下、岛村赶紧附和,阿南的思想工作算是做通了。
按照阿南的要求,军参谋部将相关方案报请南京总部批准,回电让阿南大失所望,说是要不要进攻长沙,还需根据东京批示和广东方面的实际情况再定。
这帮官僚,决策效率真是要多慢就有多慢,全听他们的,你得上吊。阿南在日记中记下“不必消极”,“不必消极”的意思就是照自己的一套先做起来。
1941年12月28日,阿南重新下达攻击令。
此时因连日降雨,汨罗江的河水不断上涨,很多地方已不能徒涉,这让阿南有些着急,派出数架飞机前去进行侦察。起先云层较厚,侦察较为困难,到了下午,天气转睛,不下雨了,空中侦察也变得顺利起来。
阿南视为喜兆,不由得又高兴了起来。
1941年12月29日,日军三个师团以徒涉、乘坐橡皮舟、架桥等方式,先后渡过汨罗江。对于在南岸防守的第三十七军,阿南非常轻视,把对方当成可以手到擒来的小虫子,准备加以围歼。
对于“败走”的第二十军,其后的第三十七军,阿南已经不在意了,他眼睛里全是长沙。
侦察机向阿南报告,残余的中国军队正在向长沙退却。特种情报已确实证防守长沙的部队是第十军,这是一支主力兵团,但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受到打击,目前兵力还能保持多少,成了一个未知数。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南决定独断独行,不再等待南京总部请示,他命令各师团朝长沙全力进攻。
这一天,作为“火炉底部”的长沙城也进入了紧张时刻。
从日军强渡新墙河开始,第十军便不分昼夜地加固工事,修筑地堡。通过新墙河、汨罗江两战,薛岳已经更清楚地看到,此次日军出动的兵力没有第二次长沙会战时大,且伤亡和疲劳比中方还大,因此也增强了一战而胜的信心和决心。
以往日军兵临城下,战区指挥所都会出城后移,这次薛岳仅将指挥所移往岳麓山,在长沙就近指挥守城战役。
原赴广东的第四军奉命立即回师,限时在株洲集结。包括第四军在内,薛岳对所有赶来长沙参加会战的各兵团都有一个统一要求,即近者不得先到,远者不得迟到。
鉴于日方强大的电报破译能力,第九战区专门建立了通信中枢,长沙以南全部改用电话联系,这使得阿南始终无法完全掌握薛岳的兵力调动情况,以致于形成了长沙兵力薄弱的错误印象。
对进攻长沙,日军基层部队起初并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强渡汨罗江时,多数第一线官兵还认为:“这次作战是为了配合香港作战,到31日结束,随后便要反转。”
渡过汨罗江后,却并没有“反转”,反而有了继续南下的迹象,各师团对今后的行动毫无所知,普遍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直到29日傍晚,收到阿南进攻长沙的命令,才如梦方醒。
三个师团当时的行军秩序是,第40师团拖后,第3、第6师团突前,其中第3师团担任左迂回,以便对第三十七军形成包抄后进行围歼,这是日军极为典型的迂回打法。
三个师团中,第3师团长丰岛与阿南的思路最为接近,阿南便把尝鲜的机会抛给了丰岛,下令由第三师团“迅速由捷径进入长沙。”
上级的器重和垂青,犹如给第3师团上下打了一针兴奋剂,师团各部大叫着“只有我第一个先到长沙”,马上甩下第三十七军,争先恐后地往前突进,在从长沙以东的浏阳河徒涉后,即全部涌向长沙城南。
第3师团一撤,左边露出空隙,第三十七军这支“小昆虫”趁机突围,钻到东面山区里去了。
眼看围歼第三十七军的大功即将告成,阿南的一纸命令让第6师团 “真有睛天霹雳之感”,这时他们才注意到邻近的第3师团已不告而别,跑长沙抢功去了。
第6师团长神田“异常愤慨”,气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谁都不是天生的傻子,第6师团也未尝不想第一个进长沙,可是阿南让第6师团先守住浏阳河的渡河点,再考虑进攻长沙。
等我到渡河点,没准长沙已被第3师团给完全占领了,神田心里这个着急和郁闷。当下他将第6师团编成两路纵队,向浏阳河一线急进。
平时行军,不管任务多么紧急,第6师团至少要在途中休息三个小时,以便保持充沛的体力。这次神田连这个都给免了,赶着部队不眠不休地彻夜狂奔。
1942年1月1日,第3师团主力逼近长沙城。天明雾散,日机巡回一圈,没有发现附近有中国军队的踪迹,遂投下了象征占领长沙的膏药旗。
在几个月前的第二次长沙会战中,第4师团曾有不战而入城的先例,第3师团也以为自己凭空捡了个大元宝。于是一众官兵山呼万岁,对着初升的太阳,向东方的日本皇室进行了遥拜,并约定晚上要在长沙城内庆祝元旦。
在这一乐观气氛的影响下,野炮联队长与步兵联队长勾肩搭背,把水筒里的酒倒出来相互举杯庆祝,炮兵祝步兵马到成功,步兵祝炮兵发发命中,好不其乐融融。
中午时分,随着守军的外围警戒部队撤入城内,日军攻入了长沙东南郊区。其时,木下参谋长正代表阿南乘坐飞机视察战场,观察到这一幕后,向地面部队投下大量贺年慰问和鼓励的信件。随行的日本记者团更是激动万分,纷纷凑到舷窗前,临空抢拍战场情况。
可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点。
第十军主力的防御重点正在城南,抵抗也“极其猛烈”,他们对于每一座地堡和建筑物都不轻言放弃,双方围绕一街一堡一屋,展开了殊死争夺。
由于新墙河至长沙的道路被彻底破坏,日军无法运输大批辎重,只能用马匹驮来不多的山炮和步兵炮,而在岳麓山上,薛岳部署了一个野战炮兵旅,除有许多步兵炮外,还有四五十门重野炮、山炮及重迫击炮,加上居高临下,火力优势上超过了日军。
第十军在城内所建地堡多为一人高,目标暴露,本来日军用步兵炮完全可以清除,但因火力遭到压制,根本就不敢拿出来使用。
步兵攻地堡,伤亡不小,进度很慢,直到傍晚,第3师团都未能取得大的进展。
师团长丰岛急于占领长沙,直属的加藤大队奉命冲上战场。
加藤大队是第3师团里公认的精锐部队,特别擅长夜袭,丰岛此时遣兵,也是要发挥这支部队的长处。
只可惜第十军越战越勇,士气极其旺盛,此时只有他们灭别人,岂有别人能碰得了他们的。
大队长加藤素一少佐玩心跳玩得出了圈,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竟然还想靠前指挥,结果腹部被子弹打穿,随行人员也几乎全部丧命,仅剩一名兵长死里逃生,返回指挥所进行了报告。
兵长逃回时,还不知加藤已死,师团参谋长闻听大吃一惊,连忙说:“这可太严重啦,大队要全力以赴夺回大队长。”
加藤大队的士兵喊着“救出部队长”,接连发起数次死亡式冲锋,但都是以死亡开始,以死亡结束,毫无效果。
战场之上,同是尸体,指挥官往往比一般士兵更重要,无论哪一方都要拼死争夺,为此哪怕付出巨大代价,这不光是指挥官的身份问题,也因为他们身上往往有很多不可外传的秘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死加藤绝对是个宝。
从加藤随身所带的图囊中,第十军士兵搜出了各种计划和命令,由此获知第3师团携带的弹药已经不足,且无法得到及时有效的补充。
第3师团装青春装励志,结果却把自己逼到了装疯卖傻的程度。薛岳看完缴获的加藤文件后,非常高兴地敲着桌子说:“虽仅一张薄纸,却比万挺机枪还重!”
从阿南独断决策,要进攻长沙开始,第十一军的悲剧就已经注定了。
就在29日那天晚上,副参谋长二见突然接到木下打来的电话,要他火速赶到岳州,为进攻长沙进行后勤筹备。二见满腹牢骚,临走前,他在日记上写道:“(进攻长沙)乃自暴自弃之作战”。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阿南一冲动就要攻长沙,后方却完全没有准备,连子弹都没有着落,二见到岳州之后,恨不能去跳海才好。
向前方输送补给,最重要的是得有兵站路。从新墙河至长沙的原有道路已被破坏,必须重修,而因为事先没有讲好,军工兵队中的大部分已被派去南洋或宜昌,仅剩下两个独立工兵中队和两个筑路队,活多人少,干起来实在不易。
那段时间湖南雨雪交加,工兵队刚刚修了一段路,又被大水冲毁淹没。经过空中侦察,发现无法补修,只能从东部丘陵地带重新开辟道路。
工兵队对那一带的地形并不熟悉,拿着一张同样不甚准确的中国地图进行作业时,犹如盲人摸象,反正是看到障碍就绕着走,看到树木就砍下来,最后工兵队几乎变成了伐木队——将砍下的原木铺在地上,能保证载重汽车勉强通过,这就算是有路了。
临时修成的兵站路凸凹不平,且路线迂回曲折,加剧了运输的困难。
与此同时,留在关王桥的向文彬团也找他们麻烦。
1942年12月30日,下着雪,第40师团所属的辎重兵第40联队往前线输送补给,走到新墙镇东南的一座山神庙时,进庙休息。
晚上向文彬团跟踪至此,将山神庙围了起来,一时手榴弹雨点一样向庙内飞去,日军匆忙架起机枪进行抵抗。向文彬团向火力点发起冲锋,一连倒下三个排长,连长一跃而起,用手榴弹将机枪手炸死,夺过机枪朝日军猛扫。
第40联队觉没睡好,还被揍得鼻血直流,联队长森川敬宇中佐及部下百余人战死,损失骡马三百余匹。
这还只是日军未进长沙之前。
新墙河战斗结束后,杨森率第二十军主力退入东部山区。薛岳来电,让第二十军往南昌方向开拔,以抵御该处日军可能发起的攻击。
杨森很不高兴,认为以第二十军所拥有的战斗力,应该随时进入正面主战场,怎么反而越调越远了?
顾及薛岳的命令,第二十军往湘赣边界稍微挪了挪,但实际上没有真正开过去。未几,薛岳再传电报:日军已进入长沙。
幸亏未搬家,否则就是无用功。
战前薛岳与杨森有过密约,即日军不进长沙便罢,一进长沙,立即停止收发报,以防泄密,双方的情报联络改由侦察兵负责。
侦察兵跑来跑去,肯定没有电报速度快,但这时候杨森要做什么,以及如何做,已不用薛岳交代了。
“杨森战法”取法于新四军的游击战和运动战术,其要领之一便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被杨森比喻成是跳交谊舞。
日军原先掐着杨森的脖子,如今手一松,注意力都被长沙吸引过去,这就轮到杨森扑上去掐他们脖子了。
第二十军在日军外围大打破袭战,毁坏道路,并不断攻击日军工兵和后勤部队,其作战方法无所顾忌,总体原则是见人杀人,见军鸽射军鸽,见军犬捕军犬,见骑兵先杀人后夺马。
日军一支后勤小分队开到一座村庄附近,见炊烟不起,家家上锁,以为是一座空村,可他们又怕屋里面埋着地雷,不敢住进去,便在野外搭帐篷露宿。"
孰不知第二十军正藏在屋里,上锁不过是迷惑日军的假相而已。到了深夜,一行人悄悄潜出,把这支后勤小分队全给杀光了。
此事发生后,吓得日军小部队都不敢轻易出动,遑论工兵,导致道路被破坏后,迟迟无法抢修,粮弹辎重自然就运不上去。
犹如是钻入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大圣,第二十军看上去只是小打小闹,却足以令日军痛到呼天抢地、满地打滚。
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最让前线日军怨声载道的就是缺乏弹药,他们步枪里的子弹还是出发时所携带的那些,总共一百二十发,打完即止。
加藤的文件很无情地透露出这一事实,也难怪薛岳要欣喜若狂了。
一路顺风,半路伤风,说的是会战中的第3师团。
1942年1月2日,随着薛岳一声令下,岳麓山上的炮兵旅突然发威,所有榴弹重炮向第3师团进行齐射。
这些重炮的口径都在100毫米至150毫米之间,射程远,火力足,要塞和海岸阵地常使用这种类别的重炮,阻击军舰的炮,用来打步兵自然是小菜一碟。
日本兵被炸到血肉横飞,从岳麓山上都能看见黄呢大衣碎片在空中散落。他们平时应该很少能尝到这种猛料,但正所谓风水轮流转,人同命不同,如今也该体验一下火力覆盖中“挨一日似三秋”是什么滋味了。
日军竭力用火炮还击,但效果微乎其微,连丰岛师团长进入炮兵观测所指挥时也遭到了炮击。
岳州指挥所内,阿南还能做到泰然自若,军参谋部的幕僚们可没这么好的心理素质,已经个个面色忧愁,那心跳到都快要爆肝了。
战事失利,军副参谋长二见秋三郎因此成为罪魁祸首,上上下下都埋怨他办事不力,无法为前方提供足够的粮食和弹药。不得已,二见亲自来到位于新墙镇的兵站进行视察,但这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前线状况未能得到丝毫改观。
1942年1月3日,见第3师团久而无功,阿南下令第6师团参加攻击长沙。
第6师团长神田巴不得呢,他挺直腰杆,留下一部守卫渡河点后,即率主力向长沙城北开去。
岳麓山的炮弹有了新的买家。战后统计,炮兵旅的重炮弹共打了五百余发,山炮弹最多,一万余发,全部不用花钱,免费赠送给两个师团。
神田兴冲冲而来,来了之后腰杆又被炮弹给打得弯了下去。
另一边,第3师团不是无功的问题,在弹药耗尽的情况下,他们已经走向了危险的边缘。
当天,日机开始从长沙向第3师团空投弹药,但对于激烈的战斗而言,空投的方式不过是杯水车薪,很快,这些弹药又用完了。
日本兵的枪膛里没了子弹,被迫屡屡用刺刀进行冲锋,而第十一军由于弹药储备充足,则越打越精神,不仅毫无退却的征兆,有时发起的反冲锋比日军还多得多。
偶像就是假相,眼看将要现形,阿南还在故作镇定,他在参谋室的黑板上写了一句汉诗:“今更莫把惊惧生,兵家胜败是常情。”
幕僚们一看急了,什么时候了,不酸文假醋你会死啊。他们全都涌进军司令部,劝阿南下令“反转”。
阿南其实早已察觉到了情况的严重性,他只不过是抹不下面子,现在幕僚起哄,正好在半推半就中推出“反转令”。
人生就像开飞机,飞多高不是关键,关键是落地一定要稳当。这个时候,阿南心里还很笃定,认为他虽没赚到多少,保本还是没多大问题的,撤军一定会撤得稳稳当当,实现“软着陆”。
他没想一想,对手怎么可能答应呢?
1942年1月4日深夜,第3师团仓皇逃离长沙。第十军首先发觉这一动向,即派小部队出城夜袭,顿时使日军队列出现混乱,大衣军毯、武器和尸体丢得到处都是,而以往日军撤退,即便是败退,也一定会事先毁坏武器,带走或火化尸体。
主力联队行军过程中,突然听到前面有人远远地用日语问了一声:“谁?”
黑暗之中,彼此都分辨不清,联队军官以为是先行的辎重部队,下意识地回答道:“我!我!”
话音未落,轻重机枪一起扫了过来——敢情这是从株洲北上的第四军一部,一天前就在这里建立了伏击阵地,早已等候多时。至于日语问讯,那叫脑筋急转弯,为的就是兜你这种凑上来的死鬼。
伏击部队一面发射照明弹,一面投掷手榴弹,接着从四面发起冲锋,一度冲到了日军联队的军旗附近。
联队军旗下面就是联队部,联队长拔出战刀,围绕军旗组成圆阵,拼命抵御第四军的进攻。一名军官事后追述说,如果对方手榴弹的投掷距离再延长十米,人和军旗就都要被炸飞了。
伏击部队并不恋战,日军主力一增援上来,即利用夜色撤退。
不恋战,是因为沿途的友军部队多的是,他们完全可以先休息调整一下,养足精神和力气再到新的地点设伏。
在阿南下令“反转”的同时,薛岳也向包括第二十军在内的各兵团发布了合围令。这些兵团在数量上达到了29个师,分布在长沙的东南西北,此前一直以隐蔽的方式逼近长沙,为的就是对日军形成包围。
第3师团途中到处遭到袭击,连师团指挥所都被围攻。一颗迫击炮弹打过去,哨兵当场被炸飞,而师团长丰岛当时就住在隔壁房间。
第十一军司令部获悉这一情况后,大为震惊,参谋室内一片愁云惨雾。
1942年1月5日,第3师团到达浏阳河渡口点,但渡桥已被炸毁。在前有阻击、后有追兵的情况下,该师团近乎陷入绝望之中。
阿南急令第6师团主力予以增援,在第6师团的掩护下,第3师团临时架桥,总算渡过了浏阳河。
消息传到岳州军指挥部,参谋幕僚们多少松了口气,而阿南更是小激动了一下,为了让身边的幕僚打起精神,他还特地吹嘘了一番在华北时的作战经历,并且总结为:打仗不怕难,苦战能过关。
阿南这个人,就其指挥能力和气质而言,应在优秀指挥官之列,他的问题,在于过度理想化,老把自己当成励志故事的第一主角。须知,励志故事这东西,你拿去骗骗人无妨,若信以为真,那就是把自己往沟里带了。
在这种要命时刻,阿南竟然还想上演琼瑶剧,他要再举行一次大决战,以振奋士气,同时挽回战场上的不利局面。
决战地点初步选定在汨罗江南岸,第二次长沙会战时奠定其前半场胜局的老地方,时间为1月6日。
启动这次大决战的部队是独立混成第9旅团,原任务为接应三师团北撤,阿南翻盘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此了。
有一个人来截道了,他叫杨森。
进入追击阶段,已无所谓保密不保密,薛岳与杨森恢复了电报联络,杨森被任命为北方截击军总司令,负责在汨罗江南岸堵击日军。
杨森将指挥所设在影珠山后的紫泉岭上,部署第134师在左翼古华山,第五十八军于右翼影珠山,同时急调第133师增援影珠山。
1942年1月6日,夏炯率第133师刚刚进至影珠山左侧的福临铺附近,师谍报队就侦察到一个重要情报:独立混成第9旅团已越过汨罗江,当晚可宿营福临铺。
独立混成第9旅团是在山西太原组成的新编部队,在华北,该旅团可不是“混”,而是号称遇敌必攻的精锐。他们所谓的“敌”主要是山区的八路军,即便出击,大多数情况下也只需派出小部队即可。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因为第4师团等部队被抽往南洋作战,第9旅团便被调来武汉作为补充。换了环境,周围全是甲种师团级别的野战主力,第9旅团只能矮上几辈,充当警备武汉的临时派遣部队。
有时候,一个人能认识到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算是好样的。第9旅团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情况紧急,阿南身边没有人手,这才赶鸭子上架似的被派了出来。
夏炯与幕僚研究后,决定先对付第9旅团,以免影珠山腹背受敌。在第9旅团到达之前,第133师全部隐蔽于福临铺以南的山林里,专等猎物上钩。
第9旅团急匆匆南下,他们因长期在北方作战,对南方地形很是陌生,一路都走得跌跌撞撞,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到达汨罗江北岸。越过汨罗江后,天色已黑,伸手不见五指,等好不容易摸到福临铺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连跑三天,官兵全都累得快散了架,宿营令一下,立刻呼呼大睡。
夜深了,鹰来了。
“老鹰叼鸡”是“杨森战法”中很常见的偷袭战术,第397团配备手枪和手榴弹,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福临铺大街,给睡在外沿的日军和驮马点了一遍名。
日本兵在睡梦中就糊里糊涂地飞上了天,包括一名中队长在内,死伤百余人,许多驮马也因此遭了殃,不是被炸死炸伤,就是惊叫着到处嘶吼乱跑。
与第397团同时跃起的是第399团,他们要“叼”的是驻在福临铺外村庄里的日军。当日军闻声出村时,第399团即以机步枪齐射的方式迎头痛击,也打死打伤不少。
遭到意外袭击后,第9旅团赶紧动用山炮队的山炮进行攻击,来不及调整炮位,也搞不清对方的位置和数量,只好先稀里糊涂地轰上几炮,给受惊的官兵们壮壮胆再说。
老鹰叼鸡,要诀为叼了就走。在把第9旅团打得晕头转向之后,第133师立即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因为是临时被调入湘北战场,事先未做过任何准备,第9旅团从湘北地形到敌情、预备知识统统都不掌握,完全是在摸着石头过河,挨了揍以后,也仍然不清楚第133师的具体番号以及急袭意图,只从背影上判断,有一部分袭击者钻进了影珠山。
直到这时,第9旅团才意识到影珠山里可能驻扎着相当数量的中国军队。
1942年1月8日,当阿南走进军指挥所时,他发现这里的主题仍是一个字:愁;四个字:愁上加愁。
第9旅团不仅没能如期启动“汨罗江南岸大决战”的序幕,还遭受了不小的损失,现在吊在福临铺那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在第九战区各兵团的前堵后追下,其他三个师团也被虐到不行,犹如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所有幕僚,从木下到岛村,再到那个倒霉的二见,全都是一张黯淡的苦瓜脸,已失去作战的信心和意志。唯有阿南仍不甘心,口口声声地说:“还要坚决打一个包围歼灭战!”
阿南的这句话倒不完全是信口开河。当天早晨,除第3师团撤至福临铺南侧外,第6师团的先头部队正向影珠山西侧的栗桥开去,第40师团因要拖住尾追的第三十七军,耽误了时间,但也在急速跟进。
在阿南看来,第6师团仍保存着一定的攻坚能力,突破栗桥应有把握,第40师团跟上来后,再来个迂回包围,随后加上第9旅团,三部联手,到时完全可以将第五十八军予以歼灭。
能在顺境中取胜的指挥官已经很了不起,而能在逆境中不断争取反败为胜的指挥官则更令人钦佩,从这一点上来说,阿南有理由得到加分。
然而战场上接连不断出现的状况,不仅把这些加分一笔勾销,而且还将继续给阿南减分。
状况首先出在他的那些幕僚身上。
幕僚们可不像他们的主官那么有种,自“反转”开始,胆就已经被吓破了。
当阿南苦思如何反戈一击的时候,幕僚们还在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而发愁,一个劲地念叨着:“各师团在近期内摆脱敌人是困难的。”
甚至如果晚上正好是月夜晴空,这些家伙还会连明月都恨上,因为这会有利于中国军队进行追击。
1942年1月8日傍晚,军参谋部得到情报,说第五十八军已完全占领栗桥,同时其他多个兵团也正进入附近。
幕僚们对第6师团能否突破栗桥立刻起了担心和怀疑,他们集体找到阿南,提出第6师团即便能够如愿通过栗桥,也还需要不少时间,而福临铺未见有重兵设防,属于薄弱地区,所以应改道福临铺。
阿南自然不同意:你们如此娘们儿唧唧,还能指望战局有多大起色?
他提高分贝,劝导幕僚们:“大家必须相信我军,特别是皇军师团,拥有极大的战斗力,那些扛着军旗的步兵联队,仍然可以胜任作战任务。”
要是在“反转”前,幕僚也许会让步,那时阿南在军中毕竟是一把手,一言九鼎,他说太阳是三角的,也没几个人敢说是圆的。可如今不同,连吃败仗,让阿南在众人心中的威信直线下降,实际上自决定撤出长沙起,幕僚们已经在对阿南说“不”了。
这些幕僚围着司令官,几张嘴巴哒哒哒,全像刀子似的扎过去,虽然话里不会明讲,但那种抱怨的情绪已尽在其中,分明就是你愿意改得改,不愿意改也得改。
阿南势单力孤,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批准了幕僚的意见。
似乎部下们一夜之间全都学会了自行其是,晚上阿南又收到了第9旅团发来的一份报告,他不由大吃一惊。
第9旅团利用白天对影珠山的守军及其阵地设置进行了侦察,经过侦察,确定第133师所在的影珠山东麓乃关键所在,而且第133师已依托山地建立了有利地形,从正面攻克难度很大。
第9旅团长池之上贤吉少将随即作出决定,他要派部队夺取山顶,然后借助高地优势,以山炮对第133师阵地进行打击。
一旦第133师动摇,第9旅团控制影珠山便成定局,第6师团顺利“转进”自然也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现在的问题是要找一个薄弱点,影珠山防线的薄弱之处恰在第五十八军一侧。该部新编第十师在部署上有明显破绽,其兵力多分散在谷底的森林和民房中,只有少量警戒部队和师部指挥所驻于山顶。与第133师相比,新编第十师的战斗力及精神状态也有很大差距。
池之上不等向阿南进行请示,即从前线部队中抽出人马,编组了一支集成步兵大队——山崎大队,作为攻袭影珠山的主力。
第9旅团的先斩后奏,让阿南毫无心理准备,以至于当他接到报告时,山崎大队已进入影珠山。
阿南暗暗跺脚,如果第6师团不临时改道福临铺,此时就可利用山崎大队的奇袭效果,收夹击之效,如今却变成了山崎大队孤军深入,成功不去说它,失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一切都已覆水难收,阿南的所有希望,都只能寄托于山崎大队好运了。
山崎大队最初的运气确实不错。当天晚上浓云密布,能见度仅在二十米范围之内,正是夜袭的最佳时段。大队长山崎茂大尉平时性格温吞,此刻也凶相毕露,向士兵作出训示:“军人以身许国,无需多言,大家跟我来吧!”
新编第十师的警戒很松,山崎大队到达山腰后,仰着头才看到散立的哨兵,由下往上看,那几个哨兵如同浮在半空中一般。
日军尖兵悄悄接近,刺杀哨兵后,迫近位于山顶庙宇中的师部指挥所,师长鲁道源惊慌失措,只身遁逃,导致所部大乱,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山崎大队长一边掌握部队,一边派人进行近距离搜索,经过搜索,才知道影珠山的最高点并不是脚下的这座山顶,而是据此几百米远的559高地。
山崎判断,在559高地附近,一定还有相当数量的中国守军,于是又派出一个中队,沿着山脊向559高地挺进。
1942年1月9日,凌晨四时,日军中队向559高地发起冲锋,守军不敌四散。山崎大队胜利在望,即将为奇袭行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句号下面添上一撇,是逗号,大戏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军军部就设在559高地的背后,军长杨汉域本身又是夜袭的行家,前面一有动静,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559高地一旦被日军控制,第二十军的指挥系统受到威胁还是小事,战局完全改观才是大事。
情况危如累卵,此时随总部在一起的作战部队只有一个直属骑兵连。山地作战,不用骑马,骑兵连全是步兵,连长是杨森的公子杨汉烈。
杨汉域当机立断,命令杨汉烈率骑兵连登山阻击。杨汉烈走后,杨汉域不放心,又把警卫军部的手枪排加派上去,另指派一名师部参谋协助杨汉烈进行指挥。
杨汉烈登上559高地时,守卫高地的滇军已经溃散,日军中队正在山呼万岁庆祝呢。
杨汉烈不动声色,先悄悄地占据地形,摆好武器,从背后就是一顿猛射。日军猝不及防,死伤一地,接着手枪排又冲了上来,最终把日军残部赶下了高地。
在派出骑兵连加手枪排组合的同时,杨汉域与古华山上的第134师取得联系,火速调来一营,骑兵连亦配属其指挥,任务为重新占领山顶庙宇,从而将山崎大队驱入狭小区域进行围歼。
这个营的营长叫李怀英,是一个久经战阵,富有作战经验的基层指挥官。他站在559高地上进行观察,发现己方虽居高临下,但因地形复杂,山路崎岖,机步枪射击不到日军,攻击效率受到很大限制。
李怀英决定采用迂回包抄战术,他先派一个排从左翼下山,迂回到日军身后,其余部队约定以枪声为号,进行前后夹击。鉴于日军数量较多,他把全营三个步兵连全都用了上去,只把骑兵连撤回作预备队。
部署完之后,李怀英感到正面兵力还是不足,要稳操胜券,非得把骑兵连压上去不可。
于是他又命副官去向杨汉烈传达命令,要求务必在入暮前全歼当面之敌。
副官前去传令时,骑兵连正依着土埂休息,只有杨汉烈仍处于兴奋之中,举着望远镜不停观察前面的地形。
听说要召他杀敌,杨汉烈响亮作答:“转告营长请放心,骑兵连一定能完成任务!”
随后向部属一招手:“出发,跟我来。”带着骑兵连冲上了前沿。
副官返回营指挥所复命,李怀英听完后一句话都没说,只点了一下头,显得心事重重。
不了解内幕的人都觉得奇怪,部下答应得如此爽利,状态如此之好,你干嘛还耷拉一张臭脸,就不能笑一笑?
李怀英笑不出来,他和杨汉域其实有着一样的心病。
按照川军将领的传统,自己的枪杆子以后最好都要交班给儿子——如果有这么一个儿子的话。杨森也不能免俗,他有一大堆儿女,但继承乃父之志,从军打仗的就杨汉烈一个,那是标标准准的爱子。
杨汉烈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曾演出过“盗炮”的好戏,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杨汉域更不敢轻易把杨汉烈放到前线,就唯恐有所闪失,自己担待不起。
任命杨汉烈为骑兵连连长,与军部一起行动,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可以说不到万不得已,杨汉域是绝对不会让这位少帮主去冒险的。
大家都对此心照不宣,李怀英今天也是被逼急了。将杨汉烈派出去后,他心里一直在打鼓:万一伤亡了怎么办?就算杨汉烈无恙,骑兵连损失太大的话,也不好跟军长杨汉域交代啊。
李怀英在指挥所里坐立不安,几次派人到前方询问,自己又多次离开指挥所进行观察,求天求地,指望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意外还是发生了,不过是往好的一面。
杨汉烈到前沿后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慌乱,他利用山上的地形地物,率部悄无声息地接近日军所据守的山顶庙宇,而日军对此毫无察觉。
迂回的那个排开枪鸣号之后,山崎大队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了过去,骑兵连和其他主攻部队趁机猛冲,先用手榴弹,再用刺刀,一个对穿便将庙宇里防守的日军全部予以秒杀!
当骑兵连撤回营指挥所时,伤亡并不算大,还是出发时整整齐齐、精神焕发的样子,所不同的只是,每个士兵身上都披着日军的黄呢大衣,肩上扛着的不是歪把子就是三八式。
杨汉烈简单地向李怀英汇报了一下战况,便兴冲冲地朝电话机走去。他对电话兵说:“接军部,请军长说话。”
接通电话,杨汉烈拿起话筒:“喂,是军长吗?我是汉烈。”
说到这里,这小子已经乐得憋不住了,也不顾众人在旁,便开始跟杨汉域没大没小:“老兄,你老弟今天打了个大胜仗,对得起你,也对得起老头子(杨森)。你对老头子说,还要给我请个勋章……”
战场之上,既无李逵也无李刚,就算是少帮主,也得立战功、佩勋章,才有资格进入“杨家将”的行列。
杨森得知后当然高兴,特地把杨汉烈所缴获的一把日本军刀要去,让人在上面篆刻“汉烈刀”三字,以旌其功。
随着李怀英营发起的致命一击,影珠山之战的主动权已完全被杨森所掌握。
山崎大队突破后,第9旅团即将山炮队派往影珠山,向第133师阵地进行炮击,这下子可惹恼了第398团。
第398团很了不得,先前的王超奎营即出自该团,官兵们都窝着火要为王超奎复仇,于是齐声呐喊,冲入了日军的炮兵阵地,上来就是一顿劈砍拼刺。
一名川军士兵一人刺死六个日本兵,夺得山炮一门,自己也成了血葫芦。当他被抬回师部时,胸前还横挎着缴获的三挺歪把子。
炮兵阵地也完结了,山崎大队招招失利,山穷水尽了。
到了总攻阶段,第二十军军长杨汉域、第五十八军军长孙渡均亲自督战,两军官兵以迫击炮和机枪突前射击,封住了山崎大队的所有退路,山崎大队被围困在影珠山中,已面临灭顶之灾。
因山林遮蔽,日机无法起到掩护作用,只能当侦察机使,时不时投下通信筒,告知山崎大队哪里哪里又冒出了许多中国兵。
山崎大队配备的主要是轻武器,而且所携弹药有限,日机的警告对他们来说不是废话就是屁话,因为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激烈的混战中,日本兵不断中弹倒下,在弹药即将耗近之际,草丛里到处可以听到伤者的呻吟之声和自杀的枪声。
大队长山崎茂大尉已经负伤,满脸是血,他让斋藤军曹赶紧乘乱突围,以便向旅团长报告战况。
斋藤目标较小,日落之后得以潜回旅团司令部,旅团长池之上大惊,他推测山崎大队凶多吉少,但仍心存侥幸,指望能有一部生还,因此准备于第二天进行火炮援助,同时军司令部发出紧急报告。
当山崎困于影珠山时,第6师团也一头撞进罗网之中。
1月8日那天傍晚,第6师团本已做好突破栗桥防线的准备,不料飞机突然投下军部命令,要求改道福临铺,可对于为什么要改道,命令中并未提及。
神田颇感困惑,但他还是遵照执行,率部于日落时分向福临铺进发。
命令需要级级传达,在师团各部已拉开距离的情况下,这一过程十分缓慢。原来担任前卫的联队不知道要改道,还在傻乎乎地往栗桥方向靠拢,结果第二天早上千辛万苦到了栗桥,命令才送来,又得重新折返。
回头的时候,与追兵碰个正着,那个苦啊,官兵们急得哇哇乱叫:这些短命上司不是老天派来玩我们的吧?
他们其实还不算最惨,最惨的是由后卫改前卫的友成联队。
军参谋部的那些幕僚确实够脑残,当时尾追第3师团的各部队正沿着这一方向加速北上,当追到福临铺南侧时,没捉住第3师团,却正好与友成联队狭路相逢。
友成联队对面足足有6个师,接着,又跑来了3个师,9个师的兵力将友成联队团团围住。
友成联队在高地建立机枪和步兵炮阵地,以重火力进行拦阻。追击兵团一边以迫击炮和手榴弹还击,一边依靠人数优势,对日军阵地进行排山倒海般的冲击。
日军的炮手、机枪手相继被打死,阵地岌岌可危,尤其让联队长友成敏大佐感到心慌意乱的是,炮弹、机枪子弹、手榴弹全部用尽,士兵的步枪子弹也不多了,有的部队只能完全依靠刺刀来撑场面。
谢天谢地,夜幕降临,友成趁机下令分路突围。
先前第3师团乘夜撤出长沙时,曾因回答了一个“我!我!”而倒了血霉,友成联队的官兵这回长了记性,听到类似的日语问话,譬如“谁”、“哪个部队的”,都闭口不言,默不作声地前进,以免露馅。可问题是,对方竟然还是照打不误,先是机枪猛射,继之以手榴弹狂投。
你吭气,证明你是日本人,不吭气,更证明你是日本人。假如你不服,那就是不懂什么叫天意了。
友成联队一不小心,再次踏入了一个有着十几道防线的包围圈中,一时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漆黑的夜晚,照明弹流星一般地纷飞,四周全是军号声、喊杀声、枪弹声,友成联队处于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极为凄惨的气氛”中。这支除了刺刀和有限的子弹外已经一无所有的部队,几乎可以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他们的处境。
在野战部队的掩护下,友成率联队本部及工兵、辎重兵,乘夜冲过数十道包围线。但天光发白后,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圈子里面给困着呢,更悲哀的是,全队正好走到毫无遮蔽的水田小路上,处于伏击圈的火力网中心!
这真是太有喜感了。
官兵被扫倒一大片,剩余人马拼着命往前方的村庄跑,跑进村庄一看,傻了眼。
那里也是伏击圈,伏兵就在四五十米的距离范围内,手榴弹雨点一样地飞过来,把这帮人给炸的,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地乱跳乱叫。
喜感之后就是悲情,友成联队与师团总部的联系至此完全中断,联队通信班做好了焚烧文件的准备,影珠山垂死挣扎的山崎大队就是他们的模板。
被重兵围困的第6师团,已被分离成了三支梯队:前卫遭包围,后卫被缠住,一头一尾拼命扛,以便给居于中间的师团指挥所提供保护。
小肩膀总有扛不住的时候。临近中午,一股中国军队渗入进来,并在相距仅五百米远的高地上建立了阵地,随后便向指挥所发起急袭射击。
神田忙命直属大队上前遮挡,但枪炮声仍越来越近。随师团总部在一起的,还有许多辎重兵和伤员,紧急状态下,辎重兵全部自行改成野战兵,连卫生队也自制竹竿枪,准备拿这个劳什子当刺刀用。
入夜之后,师团指挥所周围弹飞如雨,手榴弹的爆炸声近在咫尺,迫击炮弹从门前跳到门后。那个晚上堪称第6师团的恐怖之夜,神田师团长后来回忆,由于迫击炮弹击中墙壁的声音终夜不绝,他甚至一度以为墙壁会倒塌。
最后关头,师团总部包括幕僚在内的全体人员都进入了战斗配置,由通信队负责死守司令部。
1月9日晚,阿南先后收到两份前线战报,一份说山崎大队可能已大半覆灭,一份说第6师团正陷入重围,阿南听后愕然失色,有一种大冬天被扔进冰水盆里的感觉。
自下令“反转”以来,阿南人前人后始终都保持着一副不惊不诧的态度,看见参谋幕僚表情苦闷,他还会以和蔼的态度尽量予以宽慰,俨然像个得道高僧。
这两份战报把阿南彻底压垮了,使他瞬间由得道高僧变成了精神分裂。
苦闷中的阿南终夜心绪不宁。除了惶恐不安,他心里更多的还有悔恨,又悔又恨。
现在情况已经非常明了,如果1月8日晚上不听幕僚们的话,让第6师团按原计划从栗桥北进,与第9旅团两下夹击,必能给动摇中的第五十八军以重创,占领影珠山也将不成问题。
这是悔,阿南恨的是自己:怯懦啊,迁就啊,不得已啊,这些高级指挥官要力避的弊病,都在那一刻出现了。
阿南深更半夜爬起来写日记,记下了这些所谓的人生教训。他得知山崎大队仍有一部生还的可能,忍不住又双掌合十,祈愿这“一部”最终能脱出包围。
其实早就没有“一部”。斋藤军曹走后,山崎便被迫击炮弹打中,终于伤重身亡。大队的其他幸存者们一批批走上绝路,他们先是毁坏武器,接着用刺刀和手榴弹进行互杀和自杀。
1942年1月10日,天亮后,第十一军出动飞机进行临空侦察,看到影珠山战场已经一片沉寂,荒草、乱石中以及树林边,尸体横躺竖陈,损毁的炮架丢得到处都是。
死人不再需要帮忙,于是飞机又去援助第6师团,使第6师团总部、友成联队先后脱困,但脱困不等于脱离追击。在第6师团周围,“如同蚂蚁般”的各路军队选择了与第6师团一同北进,就是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侦察机传来情报后,阿南及其全体幕僚既沮丧又焦急。沮丧的是山崎大队已全军覆灭,焦急的是第6师团可能步其后尘。
山崎大队和第6师团的遭殃,让第3、第40师团交了好运,因为所有追击、阻击兵团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过去,它们乘机穿过福临铺,先一步走出险境。
事到如今,阿南再也不敢装酷,他赶快下令第3、第40师团抽兵南下福临铺,以求接应第6师团。
1942年1月11日,在轰炸机的掩护下,第6师团在天明前终于甩开追兵,到达福临铺附近。
惊魂初定之下,疲惫的官兵个个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友成联队长到师团指挥所请示机宜,指挥所人员却全都在熟睡,友成只好低着头默默地离开了指挥所。
神田师团长知道了这件事,把幕僚好一顿臭骂,埋怨为什么不叫醒自己,这人的脾气不知不觉又长了起来。
当天黎明,第3师团所属的石井联队以急行军的方式赶到了福临铺,与第6师团会合。得知对方是来捞自己的,神田感觉自尊心受损,脸涨得通红,告诉石井“已脱离危机,勿需救援”。
演戏的欲望一上来,收都收不住,神田情绪激愤,他甚至向阿南发去报告,称本师团已靠自己的力量脱离险境,救援实无必要,所以“感谢好意”。
石井一路上跑到气喘吁吁,听了神田的话别提有多郁闷了:你这厮的灵魂真是有点深不可测,难道我是吃饱了饭没事做,大老远跑来陪你玩儿的?
好心你不领,那我就喂狗吧,石井联队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了。
第6师团前卫、本部,加上第9旅团,双双出福临铺北上,果然“勿需救援”。
可是神田光顾他一头了,完全没考虑后面还跟着一个友成联队。
友成联队原来是前卫,现在是后卫,在他们前面的人都没事,轮到他们,有事了。
截道的依然是杨森。
由于后卫部队屡屡被追赶击破,在往福临铺撤退的途中,第6师团不得不白天战斗,晚上才撤退。
晚上看不见路径,搞不清方向,又找不到老百姓带路,偶尔找到一个,不是装聋便是作哑。日军各部只得依赖地图和指北针定位,有时打开电筒看地图,一阵枪弹就打来了,手一哆嗦,指北针掉在地上,也不敢再拿电筒照,只好弯着腰在地上乱摸,摸半天都摸不到。
此外,在遭到沿途部队伏击或袭击时,部队也很容易发生混乱,经常发生自相践踏的现象。到达福临铺后,神田师团长便想了个损招:大肆烧毁民房,以作为各部夜间撤退的联络信号。
杨森在紫泉岭进行指挥,看到山下火起,马上知道第6师团到了福临铺。
影珠山和古华山均需重兵镇守,不能抽出太多兵力,杨森便将原守关王桥的向文彬团调至福临铺,对第6师团进行堵击。
向文彬团赶到时,正好死死堵住了友成联队。
向文彬团所属某营遭十一架日机轰炸,阵地殆危,团长向文彬不准部队后退,并且派副官和卫士一人,在阵地监督营长指挥,只要营长敢往后退一步,就立毙当场!
第二十军其实并不需要这种监督方式,官兵的勇猛很快就达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
日机向友成联队的阵地投送弹药,看见有弹药袋从天而降,中国士兵们比对面的日军跳得还快,他们一拥而上,冲进日军阵地抢夺弹药袋——反正你也组织不起火力网,我还怕你怎的?
日军眼睁睁看着弹药袋被抢走,又不敢上前硬拼,那个可怜加窝心。向文彬团冲进敌阵地后,还搂草打兔子,顺手捎走了三十多匹军马,有了这些军马,杨森又够成立一个骑兵排了。
见友成联队被困,阿南本想再次下令第3师团南下增援,但这时他通过侦察发现附近有中方大部队集结,吓得又取消了这一计划。
友成联队接近弹尽粮绝,要靠自己的力量硬冲向文彬团的阵地,十之八九要嘣没了。阿南经过情报分析,确认王陵基第三十集团军所把守的东防线乃是薄弱环节,于是指示友成联队向东突破,并用飞机给友成联队送去地图。
1942年1月12日,友军联队在飞机掩护下,用大规模白刃冲锋的战术,向东防线发起冲击。
联队上下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线生路,因此连护送伤病员的卫生队都端起了竹竿枪,加入冲锋行列。通过“凄惨的白刃战”,友成联队最终得以突破东防线,绕道进入汨罗江南岸。
向文彬团闻声衔尾追击,在一名被击毙的日军佐级军官身上,他们搜到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面用红色铅笔标注影珠山系第二十军固守,与中方所用地图几乎一模一样。可见第十一军总部即使在溃败的情况下,对战场情报掌握得仍极其迅速与准确。
1942年1月13日,第十一军在汨罗江南岸收容部队,准备渡河北逃。
日军配属骑兵和驮马,一向有移动快速的特点,但这时已快不起来,因为马和人一样,都跑不动了。
军粮紧缺,人尚不能果腹,又怎么可能给军马喂足料。情急之下,有的部队甚至把伤病员担架上垫的稻草都抽出来,拿去做了马料。
正因为行军缓慢,所以收容也变得困难起来,相应给追击部队创造了机遇。
机遇就像小偷,来时无声无息,但走时一定会让你损失惨重,所以一旦出现,就绝不可轻易放过,杨森立即指挥第二十军下山,发力猛追。
撵追日军,差不多已成为第二十军在历次长沙会战中的保留节目。第399团脚力最好,当他们赶到汨罗江畔时,日军正在江中架设浮桥,该团立即集中迫击炮轰击,渡河日军被炸得血肉横飞。
当第二十军其余部队赶到时,见到的已是日军尸体,以及未死呻吟的伤员和举手投降的溃兵。
1942年1月14日,第十一军全部到达汨罗江北岸。北岸有第三十七军的一个师提前赶到,已破坏临时公路,并连夜构筑出防守阵地。
天刚拂晓,日军就蜂拥而来,而且越来越多,看数量要远远超过这个师。
守军起先难免紧张,但随后他们发觉日军虽多,拿着枪却不射,便猜到是没子弹了。
你没子弹,我有子弹,当下便拿日本兵当靶子射,一波波日军眨眼之间就被打得退了下去,场面好不销魂。
部队是作战机器,子弹就是这台机器的油,没了油,机器也就成了废铁,日军以几倍的兵力都攻不下阵地。眼看追兵将至,只得放弃大道,绕道退走。
守军冲出阵地追击,翻检一堆堆的日军尸体,竟然一粒子弹都找不到。另外,还有十几个日本兵被俘,一问,属第6师团。这些家伙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只是哀求杀他时不要动用大刀。得知对方不杀俘虏,又用日语连说谢谢,并在地上叩头流泪。
1942年1月15日,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中国军队停止追击,打扫战场。
日军非不得已,一般不会战场上遗弃尸体,实在不行,也会烧掉将骨灰带走,这一次却几乎可以用尸横遍野来形容。杨森动员三县民众,将被第二十军打死的部分日军尸体集中起来,挖了大坑予以掩埋,上面还立了个碑,刻了“万人坑”三个字。
南京也有万人坑,那是遭到第6师团等野兽部队屠杀的无辜中国民众,这里掩埋的很多则是当年的屠夫,虽无万人,但坑内也起码有几百死鬼子。
雨后的天空,架起了彩虹。
太平洋战争初期,同盟国连遭失败,第三次长沙会战首开胜利纪录。伦敦报道:“际此远东阴雾密布中,唯长沙天空之云彩确见光辉夺目。”
在参加淞沪会战前,杨森在青岛与沈鸿烈交谈,沈鸿烈便认为,挽救战局的唯一机会,就是在华中与日军决战,以便形成相持局面。如今话犹在耳,到了论断应验的时候。
距离第二十军参加淞沪会战,已经五年过去。五年里,这些川中健儿尝千辛历万苦,从未有过片刻的彷徨和停留。现在,他们终于得到了命运的回报,累累战果让过往所有的苦都变成了甜,它给第二十军留下的,是一份无人可以取代的珍贵记忆。
依靠在这一战中的杰出表现,第二十军在国内的声名达到了巅峰。宋美龄有意刺激英美,她抓住英军不久前在新加坡、香港投降的事实,亲自在重庆发表广播讲话,说:“中国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投降的将军,守长沙的王超奎就是例子。”
此后宋美龄赴美国争取外援时,仍一再拿王超奎举例,来说明中国军人的魂:“像王超奎少校这样战至最后一弹,最后一人,在中国士兵中是极寻常的,算不得稀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