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与韦后被杀同时,安乐公主等人也死在了政变士兵的刀下。
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安乐公主似乎要比惊惶奔走的韦后镇定和从容得多。当一队政变士兵杀进安乐公主居住的偏殿时,她早已衣裳齐整地坐在烛光下,并且神色自若地对着铜镜化妆描眉。
门扉被猛然撞开的一瞬间,安乐公主慢慢地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这群杀红了眼的士兵,脸上并没有丝毫惊愕。
反而是大兵们不无惊异地发现——美丽的安乐公主还是和往常一样,目光中写满冷艳和高傲,嘴角甚至还悬挂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大兵们愣了片刻,但很快就被这种目光和笑意激怒了。离她最近的一个大兵低吼一声,手中的利剑划出一道弧线,一下子削过安乐公主细嫩的脖颈。
那颗美丽的头颅滚落在地的时候,上面有一双不肯闭上的凤眼,还有一对没有描完的蛾眉。
紧随安乐公主之后,驸马武延秀被杀死在了肃章门外,宫廷女官贺娄氏被杀死在了太极殿西边……就在这些韦氏亲党一一死于非命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却一直在为自己感到庆幸。
她就是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之所以庆幸,是因为她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后路。当初草拟遗诏的时候,她不仅暗中邀请太平公主参与草诏,而且力挺相王李旦辅政。虽然后来事情被宗楚客搅黄了,但这不是她的责任。在上官婉儿看来,仅凭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主动表现出的忠心和诚意,李唐宗室就应该记住她的这份情。
所以,当外面杀声四起时,上官婉儿一点也不担心。她不慌不忙地找出当初那份遗诏的副本,命宫人提上灯笼,然后打开官舍的大门,满怀坦然地走到外面,准备亲自迎接李隆基的到来。
她相信,就凭手中的这份诏书,她就一定可以逃过这场劫难。
然而,上官婉儿过于乐观了。
因为李隆基并不领她这份情。
当李隆基的军队过来的时候,上官婉儿看见刘幽求在前面开路,赶紧把遗诏副本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刘幽求拿过去呈给了李隆基。可李隆基几乎连看都不看,嘴里只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斩!
尽管刘幽求一再替上官婉儿求情,可李隆基脸上始终是一副坚硬如铁的表情。
刘幽求无奈,只好命手下把上官婉儿拖到了迎风招展的帅旗下。此刻的上官婉儿四肢冰冷,全身瘫软,几乎连跪也跪不住了。
当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劈下来时,上官婉儿无力地望向李隆基。
她渴望李隆基在最后的时刻发出赦免的命令。
可是没有。
她只看见了那张自始至终都坚硬如铁的脸。
这是上官婉儿在世上看见的最后一幅画面。
刘幽求认为大事已定,指着少帝李重茂所在的太极殿对李隆基说:“按原计划,今夜应该拥护相王登基,现在是时候了吧?”
李隆基摇了摇头。
他告诉刘幽求——除恶务尽!
要把宫中残余的韦氏党羽全部铲除,相王才能登基。
于是,杀戮继续进行,从凌晨一直持续到天亮。
六月二十一日黎明,当鲜红的朝霞涂满整个东方天际,李隆基才踏着遍地的鲜血和尸体,出宫去迎接相王李旦。
见到父亲时,李隆基为自己事先没有禀报而叩首谢罪。
事已至此,相王李旦当然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要是没有这个胆识过人的儿子率先发难,自己最终也只能是韦后砧板上的鱼肉。李旦热泪盈眶地向儿子张开双臂,然后紧紧拥抱着他,哽咽地说:“挽救社稷宗庙于危亡之地,是你的功劳啊!”
李隆基迎接相王入宫后,立刻下令关闭宫门及长安所有城门,派万骑卫士分头捕杀余下的韦氏亲党。
太子少保、宰相韦温逃到东市北面时,被万骑抓获,当场砍杀。
中书令宗楚客身穿丧服,头蒙灰布,骑着一头青驴,企图从通化门蒙混出城,被守门士兵识破,当即被斩首;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弟弟宗晋卿。
侍中纪处讷逃到华州(今陕西华县),东都留守张嘉福逃到怀州(今河南沁阳市),均被追获,就地诛杀。
是日上午,相王李旦拥着少帝李重茂登临安福门,宣旨安抚人心。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后党成员屁颠屁颠地跑到安福门下,演出了一幕滑稽戏。这个人就是司农卿赵履温。只见他慌慌张张地挤到人群前面,对着城楼三拜九叩,手舞足蹈,嘴里还一声声地高呼万岁。看着他那副诚惶诚恐的谄媚嘴脸,李旦脸上立刻浮出鄙夷之色。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大家应该都还记得,此人就是桓彦范的大舅子,当初靠着裙带关系从地方调到朝廷任职,为此特地送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侍妾给桓彦范作为谢礼。不久桓彦范一失势,他便忙不迭地把两个侍妾讨了回去,可谓无耻之极。后来,他又一心一意投靠了后党,不择手段地巴结安乐公主。为了帮公主修建豪宅和园林,他不惜挪用大量公款,强行征用大批民夫,耗费了无数的民脂民膏。更有甚者,每当公主视察工程进度的时候,他就亲自跑到建筑工地上,将紫色官袍掖到腰际,伸长脖子去拉牛车,把身为大臣最起码的体面和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通通抛弃了,其寡廉鲜耻简直到了耸人听闻,惊世骇俗的地步。
如此超级无耻的极品小人,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望着城楼下兀自舞蹈不休的赵履温,相王李旦迅速朝身边的万骑卫士作了个手势。
赵履温高喊万岁的声音还没有止息,万骑卫士就已经干净利索地把他劈成了两段。百姓听说赵履温被砍了,争先恐后地跑到城楼下割他的肉。一转眼,赵履温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这一天,还有两个大臣提着自己妻子的脑袋献给了相王。他们是御史大夫窦怀贞和秘书监李邕。窦怀贞娶了韦后的乳母,李邕娶了韦后的妹妹崇国夫人。想当初韦后得势之时,这两个家伙别提有多牛逼了,总在人前人后端着一副皇亲国戚的架子。尤其是窦怀贞,娶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奶妈为妻,还把这当成是韦后的恩赐,每次写奏章的时候,总是在落款处煞有介事地写上“皇后阿奢(zhě)”(唐朝民间,习惯称奶妈的丈夫为“阿奢”)。时人故意拿他开涮,经常叫他“国奢”。没想到窦怀贞非但不生气,反而“欣然有自负之色”。(《资治通鉴》卷二〇九)
而眼下,不管是窦怀贞还是李邕,都赫然发现自己头上的“国戚”帽子已经变成了“逆党”的标志。情急之下,他们只好大义灭亲,不约而同地抛出了妻子的脑袋,以此表明自己弃暗投明的决心。虽然他们因此逃过一死,但是几天后就被逐出了朝廷。窦怀贞贬为濠州(今安徽凤阳县)司马,李邕贬为沁州(今山西沁源县)刺史。
所有后党成员中,唯一一个表现出气节的人,也许就是时年八十的宰相韦巨源了。当政变的消息传来时,家人劝他赶紧逃亡,韦巨源却说:“我身为朝廷大臣,国家有难岂能逃避?”随后神色自若地走出府邸,在街上被士兵们乱刀砍杀。稍后,马秦客、杨均、叶静能等人也相继被诛,首级悬在闹市示众。
当天,兵部侍郎崔日用又率兵血洗了聚居在长安城南的韦氏宗族,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放过。当时城南有两个世家大族,一是韦氏,一是杜氏,两大豪族比邻而居,时称“城南韦杜,距天尺五”,意谓其尊贵无匹。但是这一天,不仅韦氏全族从“距天尺五”的地方一下堕进了恐怖的地狱,甚至连杜家也跟着一块遭了殃。因为士兵们都杀红了眼,根本顾不上去看“门牌号”,只要是豪宅大院就往里冲,只要是人就拼命砍,哪管你姓韦还是姓杜。
可怜杜氏一族的男女老少,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成了刀下之鬼,生时与韦家为邻,死了也要与韦家作伴。
一夜之间,曾经飞扬跋扈的韦后一党就彻底覆灭了。
杀光了所有该杀的人,朝廷才颁下一道诏书,大赦天下,宣称“逆贼魁首已诛,自余支党一无所问”。(《资治通鉴》卷二〇九)
实际上屠杀行动进行到这一步,韦后也没剩下多少“支党”了。
是日,相王李旦论功行赏,以少帝的名义发布诏书,晋封临淄王李隆基为平王,升任宫廷御马总管兼万骑卫士营总管;晋封薛崇简为立节王;擢任钟绍京为中书侍郎,刘幽求为中书舍人,二人皆加“参知机务”之衔(这个头衔与“同中书门下三品”“同平章事”一样,皆有参与决策之权,均可视为宰相,但地位较前二者为低,所以大致可理解为“三级宰相”);葛福顺、麻嗣宗、李守德等人,也各因其功劳大小,分别晋升为将军或中郎将。
经过这血腥一夜,李隆基就像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在帝国的政坛上冉冉升起。
尽管许多大唐百姓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叫李隆基的人,但是通过这场流血政变,人们已经彻底领教了这个年轻人的厉害,也见识了他的巨大能量。
只不过,此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能量还没有完全爆发出来。
一旦横空出世,他就绝不仅仅是一颗星星,而是将变成一颗太阳。
一颗光芒万丈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