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皇的庇护和纵容下,二张的私欲和野心就像春天里无人修剪的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回到洛阳之后,他们不仅变本加厉地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而且包揽朝廷的大型土木工程,营私舞弊,上下其手,从中获取的非法所得不可胜计。与此同时,他们的几个兄弟也再度鸡犬升天——原洛阳县令张昌仪升为尚方少监,曾被魏元忠阻挠而未获升迁的张昌期出任汴州刺史,还有一个哥哥张同休也升为司礼少卿。
真可谓一门贵盛,举世无匹。
看着这帮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张氏兄弟,世人的目光无比复杂,既充满了痛恨和不齿,也饱含着羡慕和嫉妒。
是的,少年得志确实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高官显爵,豪宅香车,钟鸣鼎食,肥马轻裘,醇酒美人,艳舞笙歌,还有每日每夜释放不尽的激情,外加大把大把挥霍不完的青春……如此种种,自然惹人艳羡。然而,正所谓“天欲福人,先以微祸警之;天欲祸人,先以微福骄之”。年轻人未被老天打过“微祸”的预防针,不知世路艰辛,不懂人生无常,所以一朝富贵,便极易产生天之骄子的错觉,从而迷失自我,任凭欲望泛滥,因此弥天大祸也就随之俱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如今的张氏兄弟们仿佛就是在一把名叫“灾祸”的刀子上,舔着一种名叫“富贵”的蜜,只是年少轻狂的他们何尝想过,这种刀头之蜜舔得了一时,又岂能舔得了一世?
其实,洛阳的百姓就曾向张昌仪发出过类似的警告和质问。当时张昌仪在大肆贪贿之后用不义之财盖起了一座美轮美奂的豪宅,其奢华程度远远超越了亲王和公主的府邸。张昌仪为此得意非凡,有一天早上醒来,却赫然发现朱漆大门上被人写了这样一行字:一日丝能做几日络?
“丝”与“死”谐音,“络”与“乐”谐音,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一日死能做几日乐?你随时会完蛋,还能快乐几天?
张昌仪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他读不懂背后那种祸福无常的道理。他站在那儿翻了一会儿白眼,就命下人把字擦掉了。第二天,这行字又出现了,张昌仪又命人擦掉。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同样的字天天出现,写字的人非常执著,似乎要跟张昌仪耗到底。第七天,张昌仪支着下巴在门口站了半天,最后提笔写了四个字——一日亦足!
张昌仪的办法果然奏效。不知道是写字的人厌倦了这场无聊的游戏,还是他终于看透了张氏兄弟无可救药的卑劣本性,总之,自从张昌仪给出这个无知无畏的答案之后,那行字就再也没出现了。
张昌仪说:快乐一天就够!
这是张氏兄弟的心里话吗?
当然不是。
他们这是在向洛阳百姓和朝中大臣示威——俺们就是要把快乐进行到底,有种你们就放马过来!
对于恃宠擅权并且严重阻碍李唐复国的张氏兄弟,拥护李唐的朝臣们当然不会没有办法。这几年来,他们一直在暗中搜集张氏兄弟贪赃枉法的证据,只等着证据确凿后对他们发起致命一击。
长安四年(公元704年)七月十二日,张氏兄弟的所有犯罪事实突然被全部曝光。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武皇只好让有关部门逮捕了张昌仪、张同休、张昌期,命左右御史台共同审理。数日后,朝臣们又发出了对张易之和张昌宗的指控。迫于压力,武曌最后不得不同意对二张立案审查。
然而,总有一些软骨头是照着女皇的旨意行事的。十八日,司刑正(相当于最高法院大法官)贾敬言拿出了一份判决,说:“张昌宗强买别人田地,应罚铜二十斤。”
亏这位贾兄想得出来!一起重大的贪污受贿案到他这里就成了轻描淡写的强买田地,而且惩罚手段轻得连屁都不算,什么二十斤铜,就算两百斤黄金对张氏兄弟来讲也只是九牛一毛,遑论二十斤铜!
武皇对这个结果显然非常满意,赶紧朱笔一挥:可!
倒张派大臣当然不会让二张就这么逍遥法外。在数日后举行的朝会上,御史大夫李承嘉、御史中丞桓彦范(发动神龙政变的五大臣之一)拿出了一份完全不同的判决:“张氏兄弟贪污的赃款共计四千余缗,应该依法将春官(礼部)侍郎张昌宗免职。”
张昌宗当场跳了起来,面对武皇大喊:“臣有功于国,所犯不至免官。”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纷纷窃笑,一个靠床上功夫得宠的家伙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有功于国”,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武皇也略微有些尴尬,只好把脸转向几个亲附二张的宰相,说:“昌宗是不是有功?”
一代摇尾宗师,江湖人称两脚狐的杨再思马上抢着说:“张昌宗研制神丹,圣躬服之效用显著,此乃莫大之功!”
武曌笑了,要的就是这句话。随后她便赦免了张昌宗,让他官复原职,同时也作出了适当的妥协,把张昌仪贬为博望县丞,张同休贬为岐山县丞,希望以此平息倒张派大臣的愤怒。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倒张派大臣绝不会就此收手。不久,宰相韦安石和唐休璟又对张易之提出了指控。这两个人可谓倒张集团的重量级人物,因为他们不仅是宰相,而且还兼任东宫的左庶子和右庶子,属于拥护李唐的核心力量。他们一出手,事态顿时有扩大升级的倾向。武曌感到苗头不对,干脆颁下一纸诏书,把韦安石贬为检校扬州长史,命唐休璟出任幽州都督兼安东都护。
倒张派大臣接连发动了好几波攻势,最后只是除掉了二张的两只手臂,自己反倒丧失了两员大将,实在是得不偿失。然而,只要李唐一天没有复国,只要二张仍然在帝国的政治舞台上呼风唤雨,拥护李唐的大臣们就不能停止战斗。
唐休璟临行之前,特意跟太子李显进行了一番密谈。最后,他目光凝重地对太子说了一句话:“二张恃宠不臣,必将为乱。殿下宜备之。”(《资治通鉴》卷二〇七)
毫无疑问,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拥李派大臣与二张的博弈必将越演越烈……
长安四年冬天,八十岁的女皇武曌病势日渐沉重,一连数月躺在长生殿里没有上朝,宰相们都没有机会和她照面,只有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日夜陪在她的身边。
女皇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宰相崔玄暐(发动神龙政变的五大臣之一)觉得,在这微妙的时刻让这两兄弟隔绝内外绝对不是好事,于是上奏武皇说:“太子与相王仁厚孝顺,足可在陛下身边侍奉汤药。宫禁大事非比寻常,不宜让皇家以外的人出入。”武皇回道:“你的厚意朕心领了。”然后就没了下文。
这些日子,二张的神经也是时刻紧绷着。他们知道,女皇一旦撒手西去,他们必将大祸临头。于是二张一边悉心侍奉武皇,一边也与亲附他们的朝臣暗中联络,相互引为奥援,准备随时应付突发事件。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拥李派大臣再次出手了。
这一次,他们不再纠缠于贪赃问题,而是下了重手,派人在洛阳的街市坊间到处散发、张贴匿名传单,写着六个大字:易之兄弟谋反!
每天都有人就此事上奏武皇,可老太太硬是装耳背,理都不理。
眼看匿名传单不能奏效,拥李派大臣急了,终于使出了一记狠招。
这一年十二月二十日,突然有许州人杨元嗣举报说:“张昌宗曾经召见术士李弘泰占卜看相,李弘泰说张昌宗有天子之相,并声称只要他在定州建造佛寺,就可得到天下人的拥戴。”这次指控远非匿名传单可比,不但有人出面举报,而且性质非常严重。武皇再也回护不了,只好命凤阁侍郎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御史中丞宋璟组成联合调查组会审此案。
女皇虽然已是风烛残年,重病在身,可她的心思依然精明。她挑的三个主审官有两个是亲附二张的。韦承庆和崔神庆装模作样地审了一下,马上得出结论说:“张昌宗供称,李弘泰说的那段话不久前就已禀明陛下了。依照法律,自首的可以免罪。至于李弘泰这个人,纯属妖言惑众,应即刻逮捕法办。”
可宋璟却紧追不放,上奏说:“张昌宗已经受到陛下极大的荣宠,还召术士看相,他居心何在?李弘泰说占卜得出‘纯乾卦’乃天子之卦,张昌宗既然知其为妖言,当时为何不将他绑起来送交衙门?纵然他自己说曾禀明陛下,可终归是包藏祸心,依法当处斩抄家!请将他收押并彻底追查!”
老太太又装起了耳背,不回话。
宋璟不依不饶,再次上奏:“若不立即收押,恐怕会动摇民心。”
武曌干脆取消了他的主审官资格,发话说:“你暂时停止调查,等待进一步搜集详细证据。”数日后,武曌挖空心思地给宋璟找了一大堆差使,目的只有一个:把他支出朝廷。先是命他去杨州调查一些陈年旧案,宋璟拒不奉诏;接着又命他去幽州,调查前任幽州都督的贪污案,又被宋璟顶了回去;最后又命他前往陇、蜀(甘肃南部及四川省)一带去安抚百姓,宋璟再次拒绝。
女皇一连下了三道敕令,可硬骨头宋璟死活就是不挪窝。他上疏一一解释说:“首先,依照成例,州县官犯罪,官阶高的由侍御史去审理,官阶低的由监察御史去审理,所以扬州旧案不必由臣出面调查;其次,若非军国大事,御史中丞不该出去办案,所以幽州都督贪污案也不在臣的职责范围内,臣不便前往;最后,如今陇蜀地区并没有变乱,不知陛下派臣去干什么?臣不敢奉诏!”
武曌被气得浑身哆嗦,可宋璟所言句句都是典章制度所规定的,她根本无由反驳。
与此同时,宰相崔玄暐、司刑少卿桓彦范、左拾遗李邕等一干朝臣也频频进谏,坚持认为应将张昌宗交给凤阁、鸾台及三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作彻底调查。武曌一见倒张的声势如此浩大,为了缓和局势,就表示可以让司法部门讨论一下张昌宗的案子。崔玄暐的弟弟、司刑少卿崔升马上提出了司法部门的意见——应将张昌宗处以极刑!
武曌一听,赶紧又缩了回去,不予答复。
宋璟最后横下一条心,直接闯进长生殿,再次奏请逮捕张昌宗。武曌有气无力地说:“昌宗不是早就向朕自首了吗?”
宋璟说:“张昌宗是被匿名传单所逼,万般无奈才自首的,并非真心悔过。何况谋反是大逆之罪,绝不能因自首而被豁免。如果张昌宗不受到极刑的制裁,还要国法干什么?”
这一刻,病榻上的武曌顿时脸色大变,心头的怒火猛然升腾而起。
你小子真的是活腻了,敢跟老娘这般面折廷争!要放在以前,你小子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武曌的心里火焰窜动。
可奇怪的是这股火焰只是扑闪了几下就忽然熄灭了。
武曌在心里苦笑。
她知道,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武曌最后冲着宋璟笑了笑,温和地劝了他几句,试图化解僵局。可宋璟一点面子都不给,反而声色俱厉地说:“张昌宗受到陛下非份的恩宠!臣知道说这番话必定会招致大祸,但是正义激荡在心中,虽死不恨!”
站在一旁的宰相杨再思闻见了越来越浓的火药味,赶紧替武皇挡驾,高声宣旨命令宋璟退下。宋璟白了他一眼,厉声说:“圣上在此,用不着宰相擅自宣旨!”
武曌长叹一声:“朕准了,让昌宗去应讯吧。”
女皇武曌的声音苍老而喑哑,可在宋璟听来却无比响亮。他以为武皇终于妥协了,不禁大喜过望,立刻把张昌宗带到御史台,连堂都不升了,站在庭院中就开始了审讯。
可宋璟根本没有料到,审讯刚刚开始,宫里的宦官就带着武皇的圣旨来了。
宦官宣布将张昌宗特赦。
被武皇耍了!宋璟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不先击小子脑裂,负此恨矣!”(《资治通鉴》卷二〇七)没有抓住机会先击碎这小子的脑袋,此恨难消啊!
至此,这场声势浩大的倒张行动彻底失败。
拥李派大臣终于看清了一个无奈的事实——只要武皇在一天,二张就一天不会倒。
而且,他们最终还明白了一件事——试图用法律手段扳倒二张,只能是一种幻想。
既然不能靠法律来解决问题,那要靠什么?
这时候,有人提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不但可以一举除掉二张,而且可以一举光复李唐!
他的方案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兵谏逼宫。
提出这个方案的人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八旬老人,两个月前刚刚就任宰相。
他就是张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