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3月8日,日本政府正式决定退出国联。
国联怎么样,国际社会又如何,这个世界,没有信义和公道,只有强权和利益。
同一时间,关东军攻破热河,东北军顷刻瓦解。迫于舆论压力,张学良不得不引咎辞职。
我个大,就欺负你,谁能把我怎么样?
长城抗战开始了,中国武士随之登场,这就是即将红透中国半边天的二十九军。
二十九军是老西北军的一个分支。在我们追踪二十九军长城抗战的壮举之前,有必要交代一下,这支重现老西北军荣耀的劲旅,究竟是如何在中原大战后迅速崛起的。
想当年,在老西北军全盛时期,它跟中央军都能分庭抗礼。冯玉祥麾下能战之将,善搏之士,犹如过江之鲫,单挑的话,国内鲜有对手。
可惜,一场中原大战,曾经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老西北军,自此被从英雄谱上彻底抹去了。
巨厦訇然倒塌,剩下的只是昨日的残梦,或者是连梦都没有。
当然了,一片废墟之上,除了碎为齑粉的混凝土,腕口粗的钢筋也随处可见。
宋哲元无疑就是其中比较粗的那一根。
中原大战接近尾声时,西归路断,回不了老家了。宋哲元就想从潼关东渡黄河,进入山西避避风头。可是算盘打得比谁都精的阎老西事前就把渡船都搜罗一空,弄到东岸去了。
事到如今,明知人家不肯收纳,宋哲元也只有硬起头皮给阎锡山接连不断地发电报,让他无论如何拉自己一把。
老阎来了个装聋作哑,就当他没收到。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晋绥军和西北军虽非夫妻,却也有共同结盟讨蒋的“革命情谊”,只是这“情谊”委实经不起考验,轻轻一碰,就碎得不成样子了。
最后,宋哲元好不容易在河边找到了三条小船。靠着这三条救命船,他才带着几个亲兵躲到了晋南。
大部队当然只能丢在对岸,供中央军收罗了。
以后陆续又有一些被打得四分五裂的部队投了过来,大家都凄凄惶惶,扎着堆取暖。
人不满千,而且还是黑户,身上连个暂住证都没有。
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宋哲元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尝试——到太原去,找那个抠门抠到家的阎锡山再谈一谈。
“谈一谈”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求一求”。
在这个堪称无望之旅的行程中,离太原越近,他越觉得灰心,到了一家山西饭店的时候,终于不想再走下去了。
与其被人奚落,又办不成事,还不如解甲归田,到天津去当个寓公算了。
不过,在这之前,他一定要见一个人。
见过之后,再无遗憾。
什么人这么重要呢?
不是老帅冯玉祥。他叫萧振瀛,吉林省扶余人氏。
萧大哥
民国老人谈起萧振瀛,均感慨良多,说你只要跟这个人结识,第一次见面,他马上就能和你自来熟,看上去就跟有好多年的交情一样;第二次见面,那就得到彼此“托妻寄子”的地步了;第三次,干脆什么都别说了,直接一个头磕在地上,拜把子认兄弟吧!
你还别不信,人家就有这能耐。据说他家里积累的兰谱(就是结拜兄弟时必备的那个帖子)之多,已经到了“骇人听闻之境”。
萧振瀛是近代传奇人物
在冯玉祥手下,无党无派的萧振瀛被委任为西安市市长兼军法处处长。由于其在西北军高层中人缘颇佳,人皆称其为“萧大哥”。
想当年国共闹分裂,冯玉祥也在西安搞清党。虽说他后来跟我党走得较近,不过那时候搞起反共运动来也毫不含糊,仅西安一地就逮捕了三千名青年,准备都当“共党分子”给杀了。其实这里面好多并不是共产党,后来甚至有成为国民党骨干的,说白了,都是些平时敢说些“救国救民”的话,能够就国家大事发些议论的人。
萧振瀛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不仅没有大罪,而且都可能成为未来国家栋梁。他姓萧的不能做这种自损良材的事。
想向冯玉祥求情吧,以“冯先生”(冯玉祥)那脾气,说一不二,肯定不会松口,不仅不会松口,没准还会立刻让人把他们从监狱里拖出去给砍了。
怎么办?
萧振瀛为了这件事,好几天都不回家,独自待在军法处里一个人转圈。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下了决心。
他把卫队长喊来,让他把监狱里的人放掉。
后者问他放哪些人。答:“放十六岁以下的。”
卫队长刚走出门,他又追上去,咬了咬牙,改口道:“放十八岁以下的。”
卫队长答应一声,再走。萧振瀛再追,这次他干脆定了一条线:“二十岁以下的都放!”
这帮小青年里面就没几个超过二十岁的,于是人呼啦啦都走光了。
这么大的一件事,冯玉祥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后勃然大怒,下令立刻处决萧振瀛。
这时候让冯玉祥弄不明白的事情发生了。
堂下忽然呼啦啦地跪了一大群人,仔细一看,都是西北军的高级将领,其中也包括宋哲元。这些人众口一词,都请求冯玉祥不看僧面看佛面,放萧振瀛一马。
命令执行不下去了,而这在家长制盛行,向来令行禁止的西北军中是极为罕见的。
冯玉祥脸色都变了,难道你们想造反不成,我说过的话几时变过?
不放!
冯玉祥这个人的性格,在外人看来常有古怪的一面,例如,凡是他认为一定要罚你的,则必罚不可,如果谁要从中求情,他不仅不会加以豁免,反而还要罚得更厉害。
不近人情归不近人情,但是从客观上来说,这也是他铁腕治军,提高自己在军中说一不二的威信的一个重要手段,否则,难以想象战将云集的西北军会唯他冯玉祥一人马首是瞻。
然而这次绝对是一个例外。因为宋哲元很快又请来了更大牌的:张树声、闻承烈。这两位可都是西北军元老级人物,张树声更与冯玉祥是拜把子弟兄。
眼看人情快要大到天了,吃不住劲的冯玉祥只好把萧振瀛放了。
但是从此以后,冯玉祥、萧振瀛二人就结下了梁子,萧振瀛也再未能获得冯玉祥的信任和重用,不过这倒推动了另一个圈子的牢不可破:萧振瀛先后与宋哲元、张自忠、冯治安、赵登禹等人八拜结交,成为兄弟。
这个圈子实际上就是后来二十九军高层的雏形。
聚义厅
几乎已经万念俱灰的宋哲元给萧振瀛发了信,可是他也不能确定对方一定会来。
论身份,他现在可不是什么西北军的大将了,说得不好听,就是一丧家犬,别人躲你还来不及呢。
可是萧振瀛赶来了。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宋哲元一下子泪流满面,握着萧振瀛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
良久,他才挤出一句:就等你来了,我就想见一见你,然后就到天津去。
萧振瀛劝宋哲元,虽然老西北军垮了,但事情并未到不能挽救的地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宋哲元叹了口气,眼下这种局面,人心已散,再把大家捏到一块儿又谈何容易。
反正他宋哲元是没这个本事的。不说别的,眼看就要到太原了,却连见一下阎锡山的勇气都没有,连户口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东山再起呢。
他看着对面的萧振瀛:难道你有办法去说动那个阎老西吗?
萧振瀛摇了摇头。
宋哲元一屁股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那你就别劝我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事已至此,还是让我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吧。
萧振瀛随后的一句话,却让宋哲元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我虽然没有办法说动阎锡山,却有办法帮你重建一个新的西北军!
说罢,飘然而去。
虽然在场面上混,萧振瀛却并不是一个喜欢说大话的人。
事实上,对于重建西北军,他在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第一步,需要把弟兄们捏成团。
这在西北军里面,其实是一个非常难完成的工作。因为原先的老西北军将领们就是谁也不服谁。互相拆台可以,互相信任?这是个什么东西,没听说过,免谈!
中原大战前,大家还都听冯玉祥一个人的,中原大战失败后,连老冯这块牌子也不好使了。
萧振瀛的意思,是希望以宋哲元为首来建立一个新的领导集体。
他先找到了同在晋南躲避的张自忠。
在跑到山西的西北军残部里面,数张自忠师的编制最完整,基本没有溃散,共有五千人马。宋哲元则只有千余人,按照强弱对比,他反过来应该拥戴张自忠才对。
对于重新组队,张自忠是赞成的,但是让宋哲元当老大,他不赞成。
萧振瀛对他说:大家都是患难弟兄,你听不听我的?
张自忠马上说,当然听大哥的。
那好,我萧振瀛拥戴宋哲元,因为他有两点够格:威望足以服众,为人足够坦诚。
张自忠是个性格很耿直的人,道理一讲明白,马上豁然开朗,爽快地答应萧振瀛会“服从到底”。
摆平了张自忠,萧振瀛又马不停蹄地一个个去做工作。
西北军的这些人都属于狗急了跳墙,渡过黄河也没得到过阎锡山的允许,来了以后七零八落地分布在晋南的各个地方,要把他们一个个找全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说要重建新军,大家都同意,但在推谁为首领这个问题上,始终达不成一致意见。一开始大家说让萧振瀛领着大伙干,萧振瀛赶紧摆手:我在旁边出出主意行,做“头儿”肯定不够格。
在萧振瀛的说服下,张自忠让出了本该属于他的“头儿”席位
见萧振瀛推辞,众人又说让张自忠来带这个头,反正就没人想到那个落魄的宋哲元。
萧振瀛则还是坚持原来的想法:宋哲元“义高能得士”。
大家在一块儿,不就是要重新聚义吗,宋哲元光一个“义”字就有资格坐头把交椅,而且他确实是当大哥的料,跟着他干才有奔头。
经过萧振瀛来回一宣传,诸将都慢慢想通了,那就这么干吧。
最后找到的是赵登禹。
萧振瀛原先以为要说服他可能比较困难。因为按照预想的编制,赵登禹只能排到旅长,而他此前在西北军是师长。
没想到几句话一说,赵登禹什么条件都没提,只给萧振瀛回了一句话:干不干,怎么干,由萧大哥你决定,别说旅长了,让我做团长营长都行。
看看差不多了,萧振瀛便开了一个会,把谈过话的这些人都召集到一块儿商量。会上,按照萧振瀛的提议,初步决定编成一个军,由宋哲元来当“头儿”,张自忠当“二头儿”。
但是,对萧振瀛来说,内部搞定只是起点,真正难的还在后面。
跑项目
编一个军那都是自己关在门里想想的,得让别人承认。别人不承认,你就是想编成一个师一个旅也是痴人说梦,前面说的做的都不过是自己关着门过家家。
名分这个东西很重要。
萧振瀛决定跑到京城去搞项目。
这个京城当然指的是南京。
跑项目就得花钱。萧振瀛一摸口袋,一个子儿都没有。
宋哲元他们可怜巴巴的,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更是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办?
只能借。
萧振瀛跑到太原,找银号借钱。
山西那时候不是现在,当时号称全国最富。太原的银号到处都是,只要你想借,就有银子。
要聚义当然得名号吉利。萧振瀛找的这家银号就叫聚义银号,一共贷了两千元钱,旅费、打点费就都在里面了。
到了南京,他想见到的人自然是权倾一时的蒋介石。可堂堂元首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必须得有人引见才行。
这个帮萧振瀛引见的人是监察院院长于右任。他是陕西人氏,曾担任过陕西省政府主席,与西北军颇有渊源。
于老引荐的人,蒋介石没有不见之理。
在蒋介石面前,萧振瀛细说原委,表示希望能对宋哲元部进行改编。
蒋介石表示同意,让他找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具体落实相关事宜。
萧振瀛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当,不由得喜不自禁。
且慢,萧大哥,按照一般的人生经验,如果一件事情太过顺利的话,往往就值得怀疑了。
我们永远不要相信,成功会从天而降。很多时候,它恰恰意味着磨难的开始。
果然,何部长的回答犹如给萧振瀛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何应钦说,编制原来是有一个的,不过现在已经取消了。
那还有没有新的编制?
有。不过需要等。
等了几天,萧振瀛仍然什么回话也没能等到,倒是遇到了一位“故人”——这时候也住在京城的韩复榘。
韩复榘过去因为背叛冯玉祥,被一众同仁骂得狗血喷头。现在看到萧振瀛也来了,而且寄人篱下,他就嘿嘿地乐了。
你们以前不都骂我和石友三是那个有“反骨”的魏延吗?现在怎么着,你和宋哲元也哭着喊着要来当魏延啦。
萧振瀛正郁闷着呢,就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句:我们是黄忠,不是魏延!
韩复榘哭笑不得,都是来投蒋的,到你嘴里,怎么还变成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了。
萧振瀛不理他,继续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对萧振瀛来说比两年还长。京城米贵,房租迫人,钱囊眼看一点点瘪下去,可是没把事情办好,他又不能回去。
一想到流落山西的弟兄们吃穿无着,不知道在受着什么样的罪,心里就跟刀绞一般,实在是不好受。
坐下来细细一想,明白了。
蒋介石口头答应,实际上是敷衍之词,内心并不同意。
什么叫没有编制,纯属扯淡,他如果愿意安排你,会在乎多出这么一个编制吗?
蒋介石和何应钦这一主一仆,说穿了就是在踢皮球。答应要传经给你,传的却是无字真经,让你空欢喜一场。
照这个样子,别说两个月,就是再等两年,也不一定能等来自己想要的好消息。
这样不行,得重新想法子。
以晋制奉
一天,萧振瀛翻报纸,忽然看到一则消息:“奉天宪兵至太原接收兵工厂”。
眼前一亮,机会来了。
天不亮,萧振瀛就站在蒋介石的办公楼下面苦等。
因为蒋介石的秘书给他打来电话,当天早上蒋介石要出门给一帮文武讲话。
人家秘书也忙得很,不去给领导写报告,管这闲事干吗?
嘿嘿,关系呗。
高手就是高手,经过一番七弯八绕,萧振瀛这回把关系通到蒋介石的秘书那里去了。
蒋介石出门就看到了萧振瀛,因为要去讲话,所以想避也避不了。
赶紧打发了事吧。
萧振瀛知道蒋介石的心思,马上主动表示:这一回我只跟您谈三分钟,三分钟谈完,我即刻走人。
蒋介石给对方这么一说,倒变得不好意思了。
不忙不忙,坐下来谈。
在准备这个三分钟陈述之前,萧振瀛很花费了一番心思,动了一点脑筋。
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会导致失败的结局?关键还在于没有把蒋介石的心理研究透,没有从他的角度想问题。
那么蒋介石现在在想些什么,或者换句话说,中原大战后,他万事无忧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老蒋整天想的就是要“削藩”,将东北、华北这些地方都合并同类项,归入他的囊中。中原大战,他虽然斗倒了老冯和老阎,使自己在南京政府的权威一时无二,但这并不意味着华北可以真正归其统制了。
东北军的入关,一方面使蒋介石最终奠定了胜局,但另一方面,也使得华北局势更趋复杂化,那就是前者可能因此坐大。
东北从形式上虽说是易帜了,其实中央政府在那里根本难以插足,如果整个华北也由东北军一手掌控,那就又变成了另一个东北。
只有从这个角度出发,想老蒋之所想,急老蒋之所急,谈话才有效果。
重要的是如何使华北不由东北军一家说了算。
萧振瀛先从报上那个话题说起:听说东北军可能要接收太原兵工厂了。
蒋介石的耳朵果真竖了起来。
萧振瀛分析说,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工厂,今天接收兵工厂,明天就能接收整个山西,而山西一向都是华北的核心,如果这个地方被东北军控制住,张学良的势力那就不得了了,对于中央来说,以后很可能尾大不掉。
蒋介石看着萧振瀛。
那么,你有什么妙计吗?
有。
萧振瀛的计策就是,以晋制奉。
我认识一个叫温寿泉的人,这人现在住在上海,跟我是铁哥们儿。他原来在山西当过副都督,跟山西将领很熟,我让他到太原去做工作,一定不让东北军进山西。
蒋介石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
吃早饭没有?
萧振瀛摸摸脑袋,一早就来了,还没呢。
那跟我共进早餐吧。
萧振瀛今天算是撞了大运。能够跟蒋介石在一个桌上吃饭,那可不是普通待遇。
为了跟萧振瀛深谈,蒋介石甚至把当天的讲话安排都临时取消掉了,因为萧振瀛所涉及的东西,实在是他最关心的。
吃了早饭,又谈了半天时间,蒋介石把孔祥熙叫来:喏,事情是这样这样的,你看着办一下吧。
孔祥熙是多么玲珑的一个人,马上就明白了蒋介石的意思。他让人交给萧振瀛两样东西:两万元钱和一张军委会中将参议的任命书。
真是雪中送炭。蒋介石不愧大人物,出手就是不一样。
萧振瀛随即以中将参议的身份去找了温寿泉,后者果然就把事情给办成了。
由于山西将领的集体阻挠和反对,东北军愣是没能进入太原,更别说接收兵工厂了。
萧振瀛当然不会白干,蒋介石很快再次召见了他。
当着蒋介石的面,萧振瀛表示:只要中央收纳我们,我们今后将坚决脱离西北,为您所用,从而代表中央扎根华北。
至此,对由宋哲元在山西重组新军的事,蒋介石终于点了头。
蒋介石这关算是过了。可这事还不是他一人能说了算。
当着萧振瀛的面,蒋介石很实在地告诉对方,你得再去找一个人。
谁?
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东北少帅张学良。
华北地面上,只有他点了头,这事才算成。
从蒋介石这里拿到路条,萧振瀛就去天津找张学良。
以宋制晋
可是天津的事并不比南京那边更乐观,因为有人跑过来插队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老西北军中的知名人物——孙良诚。中原大战溃败后,这位老兄也变成了光杆司令,跑到天津来做寓公了。
做寓公虽然不愁吃穿,可哪有带百万兵风光,孙良诚便也想通过关系到少帅这里来报个名,由自己负责改编晋南西北军。
替孙良诚操办这件事的人叫郑道儒。此君也是能人一个,在老西北军时就办过对外交涉,后来国民党败退台湾后,还当过“经济部部长”。但能则能矣,碰到另外一个更能的,郑君就没辙了。
在这之前,郑道儒本想先取得张自忠和赵登禹的支持,但事与愿违,这两人都被萧振瀛说服了。他便索性赶回天津,准备直接走张学良的门子。
忙了个昏天黑地,肯定不能为别人作嫁衣裳。萧振瀛抖擞精神,赶紧行动开了。
论名气和地位,孙良诚属于老西北军“韩石二孙”四猛中的一员,宋哲元位列“五虎上将”,可算各有千秋,如今两人境遇又差不多,在编制问题已经通过的情况下,究竟选择谁,全在张学良一念之间。
萧振瀛铆足劲,把他所有能用的关系都给用上了。
在进入西北军之前,萧振瀛曾在东北军里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利用这种关系,先找到一个人。此人在张学良手下做承启官。所谓承启官,其实干的就是看门老大爷的活,有客人来见,负责给里面通报一声。
别看人家官不大,能量可大得很,甚至连高官都得拍他们的马屁。此中秘诀,有兴趣的同志不妨翻翻《官场现形记》或者明清笔记。
萧振瀛陪着他吃吃喝喝,把原先的关系又给拉近了一步。最后塞了一千元钱给这位仁兄,要求就是让他重新调整一下会客次序。
那时节,少帅在华北炙手可热,权倾一时,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着的。实在要见也可以,得排队。
郑道儒本来是排在萧振瀛之前的,承启官随手一拉,就把萧振瀛的位次拉到前面去了。
萧振瀛排在最后,结果却最先受到了张学良的接见。这种中国人排队的规矩,估计傻呆呆的老外是永远弄不懂也学不会的。
这次与张学良见面,萧振瀛充分吸取了京城跑项目的经验教训,他知道这次绝无退路,所以非得先摸准心思再和对方说话不可。
关键是你得换位思考,现在最让少帅烦心的是什么。
他最烦山西那些事。
本来中原大战结束后,论功行赏,山西就是东北军的地盘了。可山西是阎老西的,别人动也动不得。
人倒是下野了,然而阴魂不散,山西地方政府和晋绥军归根结底还是听他阎某人的。
那时候的山西,可不比平津差多少,风光好得很,富得流油的一个地儿,你要说少帅不动心,那就是假的。
可怎么进得去呢?
我给你想办法啊。
萧振瀛说,晋南不是有西北军吗,当初阎老西不念旧情,不肯收容宋哲元,于是宋哲元就恨透了这个势利的老家伙,现在你只要让宋哲元负责收编这部分晋南的西北军,都不用自己出面,就可以达到制晋的作用和效果。
虽然不是每一个东北人都会忽悠,但经过本山大叔的经常性提示,我们知道,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东北人是擅长这一绝技的。
听萧振瀛这么一撺掇,少帅果然颇为动容。
和在南京时一样,旁边仍然少不了敲边鼓的,而且还都是东北军里面的要人,这些人以前也知道和认识萧振瀛。一套近乎,就都跑到少帅那里帮他说话了。其中,就有堪称位高权重的万福麟。
张学良点点头:你们既然都说宋哲元好,那还犹豫什么,就他了。
可怜在这一过程中,孙良诚派出的那位郑道儒一直被蒙在鼓里。他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怎么少帅还不接见我,就跑去问,却被承启官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和理由给挡了回去。最后,眼看大局已定,才被允许去拜见张学良,然而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因为有关任命早已下达。
人家红头文件都出来了,哪里还能再收得回去。
这里面本来还横生出一个枝节,那就是冯玉祥下野时,可能是考虑到要在人家地盘上暂住的原因,曾冒出过一句,说是要把西北军残部交晋绥军的商震统领。
冯玉祥其实也就那么客气一下,没想到商震却当了真,一看宋哲元要自行整编,马上就派人过来责问。
萧振瀛此时已稳操胜券,哪里会再理这茬,当场就把那人骂了回去:商震是什么东西,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要他来充什么老大。就凭他的那点资历,难道还能来给我们当领导不成?
一看萧振瀛不是好惹的,商震赶紧缩回头去,再不敢提一句“统领”的事了。
缔造二十九军,萧振瀛实为首功。
在宋哲元任军长的二十九军里面,萧振瀛被授以总参议,还和过去那样兼管军法。
走后门
户口问题终于解决了,可是二十九军面临着时时揭不开锅的难题,南京那边发下来的军饷少得可怜,根本就不够用。
萧振瀛一打听,明白了。
蒋介石给指标,那是纯粹出于“制奉”的现实考虑,他对宋哲元及其二十九军实际是暗中提防的。
过去蒋冯战争和中原大战,宋哲元曾多次担当急先锋,蒋介石对此始终耿耿于怀。萧振瀛首次进京时,他一直不愿松口,这也是原因之一。
看来还是得再跑一趟南京,否则二十九军的未来道路是难以走顺的。
宣传宋哲元的话如果出自萧振瀛之口,听在蒋介石耳朵里,只能起反效果,所以得由别人说。
萧振瀛最初想到的人是国舅爷宋子文。
时任财政部部长的宋子文正是最当红的时候,在蒋介石那里很吃得开。如果能让他在蒋介石那里美言几句,不愁好事不成。
可是这条门路好是好,却进不去,甚至连宋子文的面都没有办法见着。
宋部长什么人,当年的顶级“海龟”,不仅仅是喝过洋墨水那么简单,人家喝的还是美国哈佛的墨水,平时走路都是鼻孔朝天,一不高兴,连蒋介石都不放在眼里。
别人跟他一说萧振瀛求见,他马上问:萧振瀛是谁?他留过英,去过美吗?知道来是come去是go,点头yes摇头no吗?
哦,都不知道,英语也不会说。那我怎么跟他交流?不见!
萧振瀛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敲另一个显贵的门——宋子文的姐夫、蒋介石的连襟孔祥熙。
这一敲真的敲开了。
说起来,孔祥熙和西北军还有那么一点历史渊源。早在冯玉祥尚未脱离直系的时候,孙中山为了策反他,就把孔祥熙派到了冯玉祥身边。后来,冯玉祥加入“四兄弟”,孔祥熙和蒋介石又是亲戚关系,两人的往来自然比以前更加密切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之前,并不说明孔祥熙对萧振瀛一定留有什么印象,虽然萧振瀛上次来京,彼此又见过一面,但也早就不知抛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毕竟对于前者来说,每天找蒋介石的人不知凡几,萧振瀛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过客而已。
但是印象是可以加深的,尤其是当对方拎着厚礼上门的时候。
二十九军穷得丁当响,最缺的就是钱,然而正所谓“舍不得金弹子,打不住银凤凰”,为了把门路走通,萧振瀛想方设法,又凑了钱,买了厚礼送给孔祥熙。
和阎锡山一样,孔某人一向被外界封为山西大财主,经商很有才,私下也赚了很多银子。照理,他这样的人,对身外之物应该是抱很无所谓的态度的。
可你见过谁真正嫌钱多的?何况在民国笔记中,这位孔兄虽然会几句洋泾浜的晋版特色英语,实质却是大俗人一个,与他的小舅子相差不是一星半点。时人甚至认为这位自称的孔子后裔颇似三国时的一个著名人物——那个同样俗不可耐的刘表刘景升。
不过俗有俗的好处,因为跟俗人们打交道,正是萧振瀛的特长。
一进门,萧振瀛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孔祥熙吃了一惊,连忙扶他起来。
萧振瀛却跪着不动。
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团体和朋友才给你磕这个头的。如果你不答应帮忙,我就永远不会站起来。
自古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孔祥熙大受触动:我试试看吧,你先起来说话。
两人分宾主落座,萧振瀛递过话来:虽然我们老西北军已落魄至此,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孔先生今后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这句话果然让孔祥熙很受用。
他虽是中央大员,但毕竟是文臣,要想在蒋介石这个连襟面前提高身价,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和有实力的地方军队拉上关系。
不错,如今的西北军是今不如昔了,然而这就跟炒股一样,原始股价格低,以后上涨的空间才大。同时,这个股票简直就等于自己免费送上门来的,除了动动嘴,实际根本花不了什么成本。退一万步来讲,即使以后真的涨不上去,变成了垃圾股,他孔某人也用不着急得跳脚。
孔祥熙用他那孔方兄一般的心思,拨了两下算盘,觉得这笔买卖实在划算,非常值得一试。
然后他就跟蒋介石敲边鼓去了,敲来敲去,无非让蒋介石相信,这个宋哲元当年反蒋,实在是因为身处冯玉祥帐下,不得不为之的结果,其实他这个人的为人还是很不错的,对你老人家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当年还力争过反蒋不如反阎呢。
从这时候开始,蒋介石对宋哲元的印象越来越好。
有了这个基础,萧振瀛便能再次献计,上次是“制奉”,这次是“制晋”。
中原大战后,被赶走的阎锡山到外面躲了一段时间,如今又回到了太原,这下轮到蒋介石犯愁了。
虽然老阎看上去已无多少再次造反的胆量,但你也别想轻易摸到他的窝里面去。
山西不通车(路轨跟全国其他地方不同),不配合,像个刺猬一样,让你无处下嘴。
萧振瀛给蒋介石带来了开心药丸。
他第三次拜见蒋介石。一见面,也不再说什么西北军、二十九军了,口口声声都是“咱们的部队”。
有“咱们的部队”在山西,准帮您看好那个不安分的阎老西。
萧振瀛还表示,二十九军有意找机会北上,从晋南开进晋东,对西北军的“世仇”阎锡山负起监视的任务。
这帖药正治蒋介石的心病,后者立刻转忧为喜。
既然笑了,下面这个口就比较好开了。
二十九军恨阎入骨,非常愿意为您效忠,不过他们现在遇到了点小困难,缺乏经费。
这个容易。
蒋介石当即刷刷两笔,拨特别费每月三十万,并承诺追加每月军饷。
萧振瀛依靠他的纵横术终于使穷困潦倒的二十九军过上了像样一点的生活
这趟回来,萧振瀛一次就先带回了两个月的特别费:六十万!
随银子在一起的还有清单,就像现在的工资单一样,给你详细标明每月增加的各种军饷收入,对此,那些苦惯了的原西北军老兵都觉得非常稀奇,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当兵是可以拿这么多工资的,而且可以拿全。
原先在西北军的时候,基本就只能管个饱饭,每月只能发几元钱“鞋袜费”,就连这也从来没有发全过。
经过萧振瀛的上下打点,这支寄人篱下的部队也开始过上了像模像样的生活。
强中更有强中手
可是,好日子总是不能长久。没过多长时间,有人来赶他们了。
那个不招人待见的阎锡山摆起一张臭脸,对二十九军下了逐客令。
当然,他如果公开这么做,还是有些难度。因为早先山西省主席徐永昌临时当家的时候,出于同室操戈之谊,已经答应二十九军可以驻留了。现在反悔,感觉上会很没面子。
不过这个难不倒老阎。他别的没有,鬼点子还多的是,其中一个就叫做:借刀杀人。
很快二十九军就接到蒋介石发来的电报,说是要把部队调到江西战场上去。
接到电报,二十九军高层都炸了窝。
江西那是个大火坑啊。对地方部队来说,跟发配充军没什么两样。
可是不愿意归不愿意,中央来的电令,看上去谁也没辙。
编制给你,饷银给你,你说不去打仗,难道想反叛不成?
但是二十九军有一个萧振瀛,他似乎什么时候都有办法。
南京政府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要把我们从山西调走?不用问,肯定是阎老西出的馊主意。
你让我们走,我们偏不走。
萧振瀛不找蒋介石,他去找张学良。
做这种事,得有帮手。萧振瀛的帮手,就是同为谋臣的秦德纯。
秦德纯到东北军中四处放风,说阎锡山回太原后要坐大了,根本不把东北军放在眼里,而且他还记着中原大战时东北军从背后捅他一刀的一箭之仇,一不留神,没准会如法炮制,从背后反过来也捅你们一下。
张学良本来对阎锡山回到太原就心存疑虑,听到之后更是又惊又怕。
这时候萧振瀛找上门来,并且毛遂自荐,说二十九军愿意帮东北军监视阎锡山。
有人肯帮我们挡子弹,这种好事谁不愿意。
少帅马上点了头。
这边阎锡山为了“恭送”二十九军出晋,专门派了代表过来,指定线路,沿途还安排各县进行接待,什么大鱼大肉,甚至毛巾香皂都应有尽有,就准备打发这帮人尽快离开,越早越好,越远越爽。
当着太原代表的面,萧振瀛对二十九军官兵训话,让他们吃了喝了拿了以后,千万不能忘记“阎司令”的恩情,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亦不能淡忘其意”。
太原代表很满意,走了。
第二天,二十九军忽然杀了一个回马枪,重又返回晋东。
此时,阎锡山却还坐在家里想美事呢,听到消息,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让他们滚蛋,怎么又回来了?
一打听,明白了,正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着了一个叫萧振瀛的小子的道。
转弯抹角不行,只能直来直去了。
阎锡山派人找到萧振瀛,明白告诉他,这是山西的地界,其他部队不准任意驻扎。
萧振瀛的回答是:山西是我们中国的领土,我们是中国的部队,所以愿意驻哪里就可以驻哪里。
听上去正气凛然,其实也蛮有点耍无赖的味道在里面。
中国地方这么大,哪里不好去,你们怎么就愿意驻我们这儿?
可是在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情况下,不耍无赖,还能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应对办法。
阎锡山自以为脸皮已经很厚了,没想到有人比他还要强,一时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到蒋介石那里告御状,后者却再也不提让二十九军南下的事了。
不用说,背后当然是张学良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