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像“淞沪停战协定”,得来也实属不易,中国驻国联代表颜惠庆出力不少。
九一八之后,南京政府“革命外交”面临困境。原先的外交家们躲的躲,辞的辞,外交部一下子陷入了人才荒。
此时一批曾在北洋政府供职的外交家们临危受命,被重新起用。其中有两人最受瞩目,他们有共同的特点,即都是早年留学异域的上海人,都曾出面组过内阁。
虽然组阁的时间都不长,可你得知道那时的北洋是武人当道,在内阁里混碗饭吃很不容易,里面的人都可算是人中精灵。
两位外交奇才,颜惠庆居于其一。
他赴日内瓦出任国联代表后,很快就显示出了与前任不一样的地方。
最好的外交官
在国联打交道,除了公开场合要能言善道,私下拉关系也很重要。一般人就是弄个包厢,请请老大帝国的代表团成员或者国联要员,这个叫做重点突破。还有财大气粗的,索性把整个饭店都包下来,能请的一次都请到,这个叫做全面撒网。
前者是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那些中小国家知道了没准就要拆你的台,后者是花了大钱,其效果也可能就是收收名片,大家吃完了一抹嘴,第二天脸跟名字还是对不上号。
颜惠庆的做法与众不同。
他做的比全面撒网还要过分。
请客,而且全部请。
人家一般只请代表团的首席代表,至多再拉一个副代表。
他是连秘书、助手带工作人员全发请柬,一个不落。
颜惠庆在国际交往上有一套多快好省的办法
当时的国联在规模上虽然比不了现在的联合国,但也有六十多个会员国,另外国联衙门里还有一帮人千万不能漏掉。
把这么多人请去饭店吃一顿,我估计中国代表团就是把回国的路费都垫上也不够。
可这只是你的想法,因为颜惠庆根本就没打算请兄弟们上馆子。别说馆子,连街上的大排档他都没舍得。
中国代表团有自己从国内带来的厨师,中、晚饭都要做一桌工作餐。颜惠庆一想,反正桌子大(外国的餐桌比较大),几个人是吃,十几个人也是吃,干脆,别浪费了,把外国朋友都喊上吧。
其实,咱们也不要把各国代表团的同志们想得太庸俗了,人家也是在五湖四海混的,见过世面,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再好的饭店,对于他们来说,跟赴个婚宴没什么区别,那菜都吃得没味道了。
嘴里太油腻了,得换换口味啊。
那就尝尝中国地道的家常菜吧。
提起故国国粹,别的不敢乱吹,就是这个做菜水平那确实是没人能比的。粤系湘系淮扬系……你见过哪个国家的厨师能分出这么多流派的。
跟咱们比,老外做出来的那也叫菜?
来宾来了一尝,果然有滋味,有嚼头,这次吃了下次还想吃。
中国菜,very good(很好)。
对于各国代表团和国联的这些人来说,中国人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吃饭,这还是破天荒第一回,是把他们当朋友对待,既亲切又上档次。
这一招就叫做拉近距离。
后来老美也学会了,用得最频繁也最有效的是前任总统小布什,经常把人带到他的那个什么农场去吃饭。虽然吃得也并不咋样,可去的人没一个不引以为傲且沾沾自喜——总统家里我都进去过,倍儿有面子!
吃饭的时候,颜惠庆也没闲着。他问这问那,了解代表团和国联的态度,顺势套出了很多正式场合或正常渠道下很难获知的情报。
又交了朋友,又打听了消息,这顿饭就算没白请。
到日内瓦一个多月,颜惠庆以每天请一个团的速度,把该请的都请到了,该混熟的都混熟了。
由于角色进入得快,颜惠庆很快就把国联的各种程序,明规则潜规则,弄得如数家珍。
一·二八会战时,颜惠庆要求国联制止日本入侵,但有关提案,他没有交给国联理事会表决,而是交给国联大会讨论。
国联理事会就相当于今天的联合国安理会,国联大会等同于联合国大会,为什么不找“安理会”而找“大会”呢?
“安理会”的议事原则是需要成员百分之百通过,无论谁在其中投了反对票,决议就得宣布无效。
偏偏日本自己就是“安理会”成员。
你要告我的状,我会理你吗?
正是这条雷死人不偿命的规则,曾经让颜惠庆的前任走进过似乎永远也无法走出的死胡同。
当初的国联是一个办事效率极其低下且强者独霸的官僚部门,以至于很多弱小国家都处于投诉无门的窘境。
颜惠庆找到的办法是,避开“安理会”,直接找“大会”。
按照国联大会的规定,无论谁是谁非,中日都是“相争国”,要避嫌。中国将为此失去投票权,但日本也同样。
后者正是颜惠庆想要的。
白川从七丫口登陆后,国联大会即作出决议,要求日本停止入侵上海,这对日本政府内阁造成了很大压力,“淞沪停战协定”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诞生的。
国联大会决议通过之后,一家英国报纸的记者当场说了这样一句话:
“颜惠庆可以胜过我们大英帝国最好的外交官!”
弱国无外交。这句话当然没有错,但我们必须同时知道,就是我们这样的弱国,曾经依靠一批很强的外交家,愣是在丛棘密布的国际外交舞台上杀出过一条条血路。
世纪对决
1932年年底,颜惠庆参加了国联对李顿调查团报告书的审议,这是一次外交大战,堪称中日外交家的世纪对决。
两位外交奇才中的另外一位,颜惠庆的上海老乡顾维钧浮出水面。
顾维钧是中国外交界的大帅哥,时称“貌美善言”,其成名之作为巴黎和会。
电影《我的1919》我没看过,只是听说里面扮演顾维钧的是陈道明。仅从形象上来看,我觉得还不是很神似。那谁最像呢?我以为是鼎盛时期的发哥(周润发)。
发哥似乎更能诠释我心目中的顾维钧:高大俊朗,义薄云天,挥舞双枪在弹雨中来去自如,潇洒果敢,身后一群白鸽扑扇着翅膀飞起落下——你只要把背景设想为外交战线就行了。
开巴黎和会那一年,顾维钧刚满三十岁,但已经显示出了相当高超的外交技巧和卓尔不群的答辩能力。
当时日本想代替德国,攫取山东权益,顾维钧说了一句话,把在场的人都震住了:
“中国的孔子有如西方的耶稣,中国不能失去山东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诸位代表不是还拎不清中国失去山东的痛苦吗?
想想看吧,有一天,当你们突然失去上帝,或者上帝曾降临的圣地从地球上消失,那将是怎样一种情景,大家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世界末日,生不如死啊。
西方人可以不关心孔子和山东,但他们绝不可能不在乎上帝和耶路撒冷。
什么叫经典,我告诉同志们,这就是。
全场掌声雷动,美国总统、英国首相、法国总理以及在场的各国代表都纷纷站起身,向年轻的顾维钧表示由衷的钦佩。
整个巴黎都轰动了。世界从此认识了这个来自弱小国家的杰出外交家兼演说家。
外交界的美男子顾维钧风度翩翩,仪表不凡
在国联,顾维钧和颜惠庆的对手,是日本首席代表松冈洋右。
提起松冈,这人早年的经历还是蛮可怜的,完全可以被拍成一部苦情励志片。
十一岁时,松冈家便破产了。两年后,父亲把他交给做船长的弟弟,希望这个弟弟能给儿子找一条出路。
船长叔叔把他带到了美国。来到这个传说中的西方花花世界后,叔叔给小松冈找的“出路”,就是把他一个人扔在美国街头,让这个未成年的孩子自己去想办法。然后,他竟然就丢下小松冈,拍拍屁股走了。
估计这个没心肝的叔叔本身就是个不成材的东西,原本想趁此机会客串一回人贩子,把松冈骗到美国给卖了,赚点小钱花花,却没曾想有价无市,“鬼畜”不收,一气之下便把松冈给扔了。
可怜啊,才十三岁,小学还没毕业呢,就这么被抛弃在异国他乡。一时间,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也是松冈命不该绝,就在走投无路之际,有一家好心肠的美国人看到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就把他收养下来。
从此以后,一个农夫和蛇的故事便开始了。
正是这个松冈,在日后得势后,一扫外务省中的亲美英派,促成了德意日三国同盟,并主张对美国“绝不示弱”。
也许刚去美国的那段日子实在不堪回首,导致他对美国没什么好印象。
真奇了怪了,有冤申冤,有恩报恩。你不去恨那个不是人的叔叔,去怪山姆大叔干什么呢。不管怎样,人家是救了你的,又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大恩人啊。
因为经历特殊,这松冈做人做事都有那么一股子“你不惹我,我也要想办法整死你”的狠劲,经常摆出一副肌肉男的造型,很能吸引大家的目光。
在日本国内,松冈称得上是一个偶像明星级人物。那家伙,底下人山人海,他在台上就是放个屁,下面都是一片欢呼。
时人有言:自从有了松冈,日本就从无声电影过渡到了配音电影,意思是那些欢呼喝彩千篇一律,就像卡拉OK中的自动鼓掌操作按钮一样,你只要轻轻一按,聒噪声马上就都出来了。
知道星爷的无厘头吗,开始他还需要做两个招牌动作,后来据说只要一出场,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大家都笑,已经条件反射了。那时的松冈就享有这种待遇。
在最需要煽情也充满煽情的时代,这哥们儿用他那自以为生动的表情和动作时刻提示你:信冈哥,得永生!
松冈在国内很吃香,可到了国际会场,碰到顾维钧和颜惠庆这两位滴水不漏的老江湖,就明显有些赶不上趟了,基本上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在双方辩论的过程中,颜惠庆曾举“田中奏折”为例,来说明日本对东北早就抱有领土野心。
“田中奏折”上面的那两句话确实很有杀伤力,即“要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而要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
如果这两句话属实,那就证明九一八事变、“满洲国”都是日本政府在蓄谋已久的情况下制造出来的。
我们现在知道“田中奏折”极可能不是田中亲笔,九一八事变实际上是关东军主谋,但当时“田中奏折”在民间流传很广,一时难辨真伪。
松冈当然也清楚这件事,不过他自己并不是亲历者,实际也是道听途说。
听颜惠庆一说,他倒来了机灵:“田中奏折”是给天皇看的,看完了就得收在皇宫档案里,不能外传,我们报纸也没登过,上级传达的文件里又没有,他们中国人怎么可能知道?
这小子以为抓到了把柄,马上反戈一击,说压根就没这回事,不能红口白牙诬赖好人,你得有证据。
颜惠庆有证据。
松冈愣住了,难道你们还有复印件,不可能啊。
颜惠庆拿出的是松冈本人的大作。
这兄弟估计没事做也经常编书混稿费,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制造噱头,他在书中提到了连自己也没见过的“田中奏折”,而且不久之后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现在人家拿着他的书问他,你说没有“田中奏折”,那你怎么把这事说得活灵活现的,难道你说的话都是假的?
松冈当然不能说自己是胡吹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瞬间失去记忆。
颜惠庆哼了一声:你们日军在“满洲”的所作所为,就是按照“田中奏折”去做的。
冤啊,松冈有苦说不出,只好任对方发挥。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这里没有粉丝,连老实的农夫也没有,真够让人郁闷的。
为什么不能把国内的精彩复制到国外来呢?或者如果用星爷来打比方:为什么我在港台(后还包括内地)一露面,不让观众笑观众都要笑,而到了国外,就算挠老外的痒痒,人家都不笑了呢?
或曰: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松冈是强人,他不信这个邪。挑了半天,从他的国内演讲稿中翻出了一篇最叫座的,题目就唤做“十字架上的日本”。
很煽情啊,同志们。听听文章里面是怎么说的:欧美这些国家个个没安好心,都想把日本钉在十字架上处死,可我们日本不怕,因为我们是正义的,是光荣的,是伟大的,以后必将“为世人所理解”。
这篇东西还特别长,讲起来要花一个半小时,真可谓是老太婆的裹脚布,但据说在日本国内极受欢迎,可用好评如潮来形容。
满怀憧憬的松冈便在国联大会上念起了他的这篇得意之作,还没读完一半,他偷偷地往各国代表席位上一瞧,心里便凉了半截。
怎么着?
松冈洋右风头足时曾上过《时代周刊》封面,但难逃败絮其中之嫌
没有欢呼,没有鼓掌也就算了,有的人昏昏欲睡也算了,毕竟你一口气念完不觉得累,人家听的人还觉得累呢,让松冈搞不懂的是,好些代表还面露气愤之色。
当然气愤了,你日本什么玩意儿,竟然把自己比做十字架上的耶稣,我们都是犹大,是罪人,是恶魔!
尤其是一些基督教国家,平时把耶稣敬得比天都大,听松冈如此言语,真恨不得把他拖下来海扁一顿。
看来这个松冈真是个自以为是、徒有其表的货,你在美国也生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西方人最忌讳什么,最反感什么?
毫不奇怪,除了日本人以外的“世人”都不理解这篇大作,松冈算是白激动了一把。
1933年2月24日,国联大会将裁决报告付诸表决。
这份裁决报告对日本很不利,其中明确宣称“不承认满洲国”。表决的结果是:除日本一票反对、泰国弃权外,包括中国在内的四十二票赞成,决议以压倒性多数通过。
但这时候日本作出了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举动。
众目睽睽之下,松冈带着日本代表团一行人拍拍屁股,走人了。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史料上记载,松冈是脸色铁青地读声明,微笑着退场的。
变态的民情
其实松冈也是有苦说不出。
他没有想到结果会这么惨,讲,讲不赢,辩,辩不过,最后弄了个比分,还是四十二比一(要不是泰国人给了点面子,就是四十三比一了),简直就等于集体来丢丑的。
眼看败局已定,这个样子回去岂不是声名扫地,爬都爬不起来了。
怎么办?
松冈用他的行动作出了回答。
玩造型归玩造型,你别看松冈退场的时候一副男子汉敢作敢当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挺虚的。毕竟是完败嘛,骗不了内行。所以他一路上都忐忑不安,不知道回国后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心里也早就打了腹稿,编好了“自己的失败”、“向国家谢罪”这些话,时刻准备在国人报以老拳或扔臭鸡蛋过来时装一把孙子,讨一回饶。
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日本国内早就一片欢腾,那调调就像是日本得了四十二张赞成票一样。
松冈的丑态表演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着赞颂他的话,特别是松冈退场时那个比较拉风的动作,在媒体上得到了细致入微的放大描述。
就在各国“群魔乱舞”之际,我们的松冈勇敢地喊出一句“萨有那啦”,真是帅呆了。
国联“不顾正义舆论的反对”,“悍然”通过裁决报告,我们的松冈毅然决然当场退出,没给这伙人以任何可乘之机。
我们的松冈……
这么说吧,现在日本终于出现了两个民族英雄。
一个是石原。
另一个就是他:松冈洋右!
请把聚光灯打亮一点,对,再亮一点,给我们的“英雄”一个完美的特写。
松冈君,请您谈谈,您在深入虎穴的情况下,是如何作出这种英雄壮举的?当时到底是怎样想的?
面对记者和鲜花(或许还有美女)的包围,松冈君彻底晕了。
原来我成了民族英雄?真是活见个大头鬼了。
松冈演说不行,表演功底却一直不错,马上就转忧为喜,又拿出了先前“肌肉男”的风采:
我只是按照我平时的做法去做罢了,当樱花散尽之时才是最美丽的,那个时候正是发扬我日本精神的时候。
哇噻,下面一众粉丝听了立刻像丢了魂一样倒了过去。
简直是浪漫的抒情诗啊,真不愧是偶像派的。
你还不知道松冈当时有多火?想想后来的那个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吧,一大把年纪了,据他自己透露,追他的女人至少两位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