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平静绝非偶然,它归功于一位新人已挂上帅印。
张学良,字汉卿,一般人称他为“小六子”,其实是喊他的乳名,并非指他排行老六。
老张除了在外面英雄一世外,在家里的业绩也堪称优良,共有八子六女,十四个孩子。张学良是长子。
小张十九岁入东北讲武堂炮兵科训练,第二年即毕业入伍。作为东北第一公子,当然不可能屈尊去当兵,而是直接担任了老张卫队的上校旅长。在其父光辉的照耀下,小张肩上的牌是以火箭般的速度更换的,短短几年,就升为了东北第三混成旅旅长,授少将衔。
在这里,我还是很佩服有些私人老板的“富二代教育法”的:甭管子女有多显赫的文凭,先给我到最基层去做小工人,待上两年,体验一下老子当年打江山的艰辛,同时也积累一下经验和人脉,然后再慢慢往上爬。
接班那是一定的,但这事儿急不得,有时候“熬一熬”,观察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须知,老子传下的交椅,坐得好是把金交椅,坐得不好很可能下面就是一座活火山。
我一直认为,小张后来吃的亏,与他前期过分顺利有关。
但在从军到接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张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当然,这也都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在旁边有人“辅佐”,或者说是有贵人相助的情况下。
第一个贵人
上学时,小张碰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大贵人——郭松龄。郭是东北讲武学堂的教官,长得人高马大,得了个外号“郭鬼子”。一个老师,一个学生,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后来郭鬼子反戈一击,被张作霖抓住要杀头的时候,张学良还曾想方设法要通过送老师出国的办法予以搭救。
人都说小张敬师如父,有情有义,孰不知除师生情之外,小张实际对郭老师也依赖甚深。
郭松龄不仅是位优秀的军事教育工作者,真实战场上也一样不含糊。他能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校教官,一跃成为奉军中的主要将领,虽不排除小张在老子耳边经常吹风说好话的因素,其自身才能突出也是主要原因。
当时奉军中的大小军官多为胡子出身的老派人物,打仗就知道拼命往前冲,根本不知道什么练兵方法、指挥艺术,属于一帮典型的不懂科学的大老粗。
郭松龄不一样,他训练得法,自成体系,经其一手带出来的部队不仅战术动作娴熟,而且纪律严明,成绩冠于全军。
枪打出头鸟,这个规律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郭老师一走红,便引来红眼病无数。周围闲言碎语不断,说郭某人的部队,军纪当然是好,可是好看并不一定中用,真打起仗未必就行(“异口同音,谓公所练之军队,纪律虽佳,未必善战”)。
很快,郭老师就用战场功绩说话了。在直奉历次战争中,郭松龄的第八旅战斗力之强,不仅令老派人马瞠目结舌,就连同为新派的“士官系”也刮目相看。
老师照应学生是理所应当的。张学良当时带的第三旅,经常和第八旅一起作战,甚至被混在一起,统称为“三八”旅。
“三八”旅打了胜仗,大家心里都明白是郭松龄练兵指挥之功,里面其实没小张什么事。但就是没人肯说郭老师好,都夸张公子用兵有方。
理由非常简单:嫉妒加拍马屁——嫉妒郭松龄,拍张家父子的马屁。
“三八”旅打得好,长官就升得快。张学良不久就因为“战功卓著”而由少将晋升为中将,成为第三军团军团长。
郭松龄在奉军将领中独树一帜
不管别人怎么吹捧,小张自己还是拎得清的,如果要想军旅生涯一帆风顺,绝对离不开老师的“辅导”,所以对这位敬爱的老师十分器重,不仅打仗时“傍着走”,还经常让老师给他单独开点儿小灶。
第一次直奉大战失败后,老张很郁闷,不知如何才能走出困境。这时,张学良及时献出了“整军经武”方案,即重新改良和整顿军队一揽子计划。
老张虽然是胡子出身,却阅历丰富,非等闲之辈,马上大加称赞,并拍板定调:就这么办了。
经过“整军经武”,奉军力量大大增强,成为其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得以取胜的关键因素。
事实上,“整军经武”的智慧大部分都来自于小张背后的那个高人——郭松龄。
正是通过“整军经武”,师徒俩提拔和重用了一大批年轻军官,并形成了在奉军中颇有影响和实力的“讲武系”。
这个门派挂的是小张的牌子,实际掌门人却是已由郭老师转变而来的郭将军。
儿子有进步,老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生子当如孙仲谋。自己再英雄一世也有尽头,只有接班人长能耐了,自己以后睡觉才能睡得踏实安稳。
可惜郭将军终究和自己的学生是两种性格,吵架还不解恨,一路举着愤青的大旗就和自己的老板干上了。
少了这个生命中的贵人兼导师,小张从此就难了。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难以搞定的困境(包括九一八),他都会喃喃自语,要是郭松龄在,就好了……
东北“小诸葛”
“皇姑屯事件”发生后,大帅府内对于张作霖的去世一直秘而不宣。
有时候一个人活着与否,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私事,而是关系无数人生死安危的公事。
人们从大帅府的公告中了解到,大帅只是在爆炸中受了点轻伤,现在安然无恙。不仅能吃能喝能听小曲,隔三差五还要应小报的要求,在八卦新闻版登张生活照什么的。
轻松和假象只能用于表面维持,大帅府的人其实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在等待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仍留在关内的张学良。
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心如刀割,这些都能用来描述当时小张的心情。
但我觉得,在巨大的悲痛和震惊过后,留在小张脑海里的,更多的恐怕还是一种茫然和无所适从。
毕竟事件太突然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不管怎样,还是回去再说吧。
治安恶化到这个地步,不化装是不行了。
想来想去,现在只有当兵的最安全,而当兵的里面,又只有伙夫最不引人注意。所以小张乘着天色昏暗,剃了头(只有长官才留长发),带上饭勺,扛着大锅,在几名得力卫士的保护下,混在东撤士兵中间,坐上闷罐车就回了奉天。
在那里,他将接受一场严峻的考验,并迎来他人生中的第二位贵人。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帅走后,必须有人主持大局。
在此背景下,东三省议会联合会召开了。
会议实际掌控在一直担任奉军总参议(相当于总参谋长)的杨宇霆手里。
如果说郭松龄是奉军中不可多得的军事干才,那么这位杨先生就是奉军中首屈一指的军政两用人才。
人送杨宇霆绰号:小诸葛。
请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么一个名号。虽然平时我们给别人起外号往往是件不礼貌且不受欢迎的事,但“小诸葛”绝对是个例外。
根据历史记载,真实的诸葛孔明其实未必如《三国演义》和传说中那样英明神武。但经过人们几千年来的演绎和想象,这个形象已被大大神化,成了上知天文气候,懂鸡毛蒜皮的世纪完人和超级偶像。
能被人冠以诸葛称谓(哪怕是小诸葛),就表明这个人本身也有点接近神人了。我只知道,要论有影响力的人物,在此之前,湖南的左宗棠算一个,在此之后,只有广西的白崇禧获得过这一光荣称号。
杨宇霆,少年时即有过目成诵之才,十六岁考中秀才,废科举后,入日本士官学校留学,是奉系高层中绝无仅有的高级知识分子,“士官系”的代表人物。
此人有宰相之才,善于军事政治两手抓,是老帅张作霖最为器重和仰仗的“大管家”。老张时代,台前是老张在指手画脚,幕后却是他杨先生在出谋划策。
在任期间,大管家忙着帮老板搞装修,做家具,可谓劳苦功高,成绩突出。简单收集一下,至少包括以下“四大件”:制定田赋制度、修筑战备公路、督办兵工厂、创建东北海军。
定田赋,钱有了;修公路,路有了;办工厂,枪有了;建海军,水路优势也有了。
所谓高手一亮招,便知有没有。四件不多,但件件抓到了点子,捏住了要害,远虑近忧,一网打尽。
若论治军理政和战略眼光,其人超出郭松龄远矣,可算是名副其实的东北第一人!
老张在选贤任能方面是从来不差的。
但是杨先生也有缺点,而这个缺点后来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那就是与处理军政方面的能力相比,他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似乎要差一点。
往好了说叫做对人严厉,往坏里讲就叫心胸狭窄,总之人缘很不好。当然这也与奉军内部派系太多,关系太复杂有关。
奉军里面,随着历史的沿革,粗粗一分就可以分成两派:老派和新派。
以跟随老张打江山出来的老兄弟为一派,称为老派,代表人物是张景惠、吴俊升、张作相、汤玉麟这些人。他们大多属于草莽英雄,早年打打游击劫劫粮草还凑合,下了山后打正规战就不那么灵光了。
小诸葛杨宇霆的军政才略在东北首屈一指
除了老派,就是新派。但新派内同样还能分出三六九等。
一派称为“士官系”,军官大多为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的高才生,代表人物为杨宇霆、韩麟春、姜登选等。一派称为“讲武系”,会集了东北讲武学堂的精英,代表人物就是郭松龄郭老师。其背后实际支持者为张作霖的大公子张学良。
杨先生的做事原则是对事不对人,除了老帅,哪门哪派都敢招呼。
这是一位牛人:我是孔明,我怕谁?
作为新派的杨宇霆曾利用“整军经武”的机会,大胆树立新派,把老派人物都排挤在外。毫无疑问,老派人可都不是吃干饭的,这梁子算结下了。
同是军校出来的,作为“海龟”的“士官系”与“土鳖”的“讲武系”素来明争暗斗,隔阂很深,到“讲武系”的郭松龄搞叛乱被捕后,“士官系”的盟主杨宇霆又以总参议的身份下达了对他的处决令(其实就是他不下,老板张作霖也会逼着他下),这可就把“讲武系”连同张公子全给得罪光了。
就连“士官系”内部也有一些人对他不满意,认为他性情高傲,喜欢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怪来怪去,什么都不怪,就怪奉军里山头太多,庙不算大神仙却不少。要想在这个蜘蛛网里做老好人,除非什么都不干,做个真正的和稀泥的老油条。
偏偏杨宇霆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换老板的时候,大家也很想把这个过于严厉的管家一并换下去。
可是现在局面如此诡异,综观东北军政各界,除了他杨某人,没人能压得住阵脚。于是,人们只好又把他推到台前,由他来主持这个对于东北命运来说极其重要的会议。
谜底
东三省议会联合会的核心是出台东三省保安总司令的人选名单。
此前,这个保安总司令的头衔是属于张作霖的。也就是说,谁当了总司令,谁就真正继承了老帅的衣钵。
事实上,在会议前,各派经过明争暗斗、相互妥协后,已基本内定了总司令人选。
会议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只有不明真相的少数人需要猜谜。
不过谜底很快就要揭开。
我可以告诉诸位的是:这个人绝不是张学良。
因为“皇姑屯事件”是个猝发事件,张作霖中招后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昏迷状态,几乎什么也没交代。他生前也未指定任何人接班。毕竟帝制早已废除,共和也已实行多年,虽然子承父业趋势十分明显,但不到那一步,谁也不好意思把话说得过于明白。
老张在世,小张承继大统自然毫无悬念。现在老张不在了,大家都得继续端碗吃饭,谁能保证自己这碗饭继续吃香吃好,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别怪世态炎凉,只能说人性本来如此。
杨宇霆认为,小张肩膀尚显稚嫩,恐怕很难胜任老张留下的这副担子。
不是他一个人这样想,相当多的人都作如是观。
接着,杨先生又把自己给排除了。他有自知之明,既然是“小诸葛”,角色定位就是辅佐型的能臣,在心理上就没有“登大宝”的准备和打算。
更何况,他也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在朝野上下树敌颇多,即使有这想法,成功的可能性也不会很大。
他需要提出一个各方面都能接受的名单。
在宣布这一名单之前,这位称职的大管家也充分考虑到了小主人的情绪和承受力。
因此,会场上“适时”地出现了一份《大元帅遗嘱》。
全文意思大致如下:我在回来的路上不幸挨了炸,现在快不行了(“今病势已驾,殆朝暮人间矣”)。现在我把守卫治理奉天的重任,交给我儿子张学良,你们要帮我多照料他。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绝不是张老爷子的语调,倒是很像孙老爷子(孙中山)的绝笔。如果老张当时还能撑着立断气遗嘱,绝不至于这么酸文假醋,他只会说,妈拉巴子是免票,后脑勺子是护照,老子今天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弟兄们好好干,帮我把小六子扶上马,再送一程……
杨参议到底做过秀才,愣是无中生有地把老张打扮成了个文化人。
“假遗嘱”的前段部分是套话,实质体现在后面那句,守卫治理奉天。
摆明这是个地方官,没有谁做了省长还兼国家主席的道理,所以这就意味着“小六子”的东三省总司令肯定是当不成了。
这就是杨宇霆和会议参加者们准备留给张学良的面子。
有人说,这份《大元帅遗嘱》是杨宇霆之流违背张学良意愿偷偷炮制出来的。
违背张学良意愿,这可能是事实。因为小张并没有明确主动地表示过他不想继任掌门。但“偷偷”就谈不上了。毕竟事关重大,大帅没来得及留遗嘱这件事在内部知情人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果这份假遗嘱不是得到了与会的大多数人(包括张学良)的同意,谁敢再重新捏造一份出来并当众宣读?
就像任何一次颁奖一样,安慰奖总是放在最前面的。
大家都把期待的眼神投向了杨宇霆,等着他宣布那个特等大奖的获得者。
谜底随即揭开,果然是他!
会议主持人随后提出表决,一切毫无悬念,因为赞成的人远远超过半数。
但是人们发现,偏偏这个人没有到场。立刻有未举手的人提出,鉴于被选举人本人不在场,这样推举有欠妥当,不合规矩。
杨参议不愧是宦场老手,回答从容不迫:本人不在而推举甚多,说明众望归一。
再没有任何异议。
主持人当场宣布:选举结果有效。
第二个贵人
此时,张学良的心一定已经悲凉到了极点,但他只能选择被动接受,除此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东三省最高军政长官就要新鲜出炉了,这个人却不是他。
就在这时,历史的天平又一次发生了惊人的逆转,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会场门口,并引起了一片惊呼声。
此人身着孝袍,腰系麻绳,脚蹬麻鞋,不像是开会来的,倒像是奔丧来的。
张学良人生中第二个贵人来了!
张作相,时任吉林省督军兼省长,老派代表人物之一,曾担任奉军第二军军长,是张学良的顶头上司。
听名字,你可能会认为他与张作霖有什么亲戚关系。其实不是,两人同姓纯属巧合。尽管不是血缘上的亲戚,但这两人绝对有过救命的交情。历史上,张作霖两次结盟,张作相均榜上有名。
张作相之所以能“众望归一”,确实是由于他的声望,说得更直白一点,是因为只有他才是当时各派均能接受的人物。
郭鬼子造反,十万精锐直逼奉天,形势危如累卵,幸亏他和吴俊升两人拼死护主,才转危为安。此事不仅使老张感慨系之,认为关键时候还是几个老兄弟最忠心,而且为他自己在老派中赢得了巨大声名。
郭部兵败,除处决郭愤青外,老张气恼之下,还准备将叛乱将领一律处死。幸亏张作相以平叛功臣之身再三苦谏,才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郭老师闹事,小张学生自然不能免责,用老张的话说,自己儿子“信任郭鬼子已经胜过信任他老子”了。按照老张的性格,死罪虽可免(总要有人接班),活罪却难逃。也是张作相充分发挥好人做到底的精神,使尽浑身解数,做工作,说好话,总算让小张得以全身而退。
无论老派还是新派,对张作相只有两个字的评价:厚道,三个字的评价:真厚道。
既有与老帅八拜结交的资历,又有平叛立功的业绩,还不会为难兄弟们,这样的人,不选他,选谁?
在会议召开前,已经有人把总司令军服送到了张作相府上。
但是张作相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进入会场后,他手捧那套保安总司令的军服,把它放在了张学良面前。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人面面相觑。小张本人也手足无措,连忙站起来表示自己太年轻,各方面经验不足,还是敦请老叔(张学良对张作相以叔伯辈相称)统管东三省军政大权为好。
当着众人的面,张作相声泪俱下,动了真感情:老帅在世时,经常要我关照汉卿,我如就任此职,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老帅。汉卿年轻有为,子承父业名正言顺,大敌当前不能再拖了。
这些话入情入理,真是说到小张心坎儿里去了,一时间既感动又激动。
对会议的选举结果和任命,张作相表示实难从命,理由是要赶回锦州给母亲办丧事。
一个多星期后,在“讲武系”少壮派的拥护下,东三省省议会联合会推翻举手表决的方法,改用选票推举,张学良顺利当选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兼奉天保安司令——实践出真知,谁说二者不可得兼。
小张在正式宣布就职的同时,还成立了一个东三省保安委员会。这个委员会没有什么实权,但能把老棍棍们都装进去,基本相当于后来蒋介石在台湾搞的战略顾问委员会这样的机构。杨宇霆名列其中。
老杨马上提出辞职。
张大帅手下的老兵,三朝元老,当朝宰相,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招呼不打一声就给免了,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不就是主持会议时没选你,历史上有那么一点意见吗?
人家一个“小诸葛”,给你个小字辈当顾问逗着玩儿,也太不拿人当人看了。
知道老杨是嫌职务不够分量,怎么弄一个够分量的位置让他干干呢?小张很头疼,憋了半天,总算憋出一个“黑龙江省军务督办”来。
老杨不听犹可,一听气得差点抽风抽过去。当总参议那会儿,黑龙江省省长都是要向他汇报工作的,现在竟然反过来,要他这个老前辈到下级那里去当公务员,这在最看重等级的官场体系中,不啻于给人老脸一嘴巴子,是一种明明白白的侮辱。
走人,甩袖子不干了。
老杨走了,小张笑了。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只是一点点难对付。现在走了正好,全世界都清净了。
毫无疑问,在时年27岁的少帅走上红地毯的那一刻,他心里一定充满了对那个被他称为老叔的人的无限感激之情。
“道德为怀”的张作相是张学良的第二个贵人
大家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一个天底下少见的忠实厚道之人。
当东北王的桂冠向他招手时,他毅然选择了放弃,只为了一句承诺:老帅在世时,我答应老帅要关照汉卿!
一夜回到解放前
东北少帅张学良上台后,对外连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与北伐军议和息兵,将关内所有军队全部撤回东北;另一件是正式发布大元帅张作霖的死讯。
对于田中首相来说,这两件事都不算意外。现在悬在他心头的,是张少帅还会不会做第三件他最担心的事。至于兑现他老子的那些画饼式的协议,则还是其次了。
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东北易帜”,主意是南京的蒋介石先提出来的。
把奉军赶出关内容易,要跑到关外去解决东三省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事实上,在“皇姑屯事件”爆发,奉军逐步退回东北后,原先共同北伐的四兄弟蒋、冯、阎、李就已经不齐心了。
这四位各有各的算盘,都不是什么善茬。眼看随着平津拿下,全国已大半统一(除了东北),蒋介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集中军权、政权、财权于中央,同时削弱地方实力。而那三兄弟谋算的则是怎样凭借参与北伐之功,在既保住自己的山头的同时,还能拿到尽可能多的好处。
四兄弟各怀异心,再提进军东北就不那么现实了。更何况在蒋介石看来,东三省的问题比其他地方都要复杂得多,因为这中间必然涉及和苏联、日本的关系。
要论凶狠和不讲理,这俩老外哪个都不是好惹的。苏联一方先撇开不谈,日本军人的处事风格,蒋介石可是在路过济南时就着着实实领教过了,当时连他自己都差点被日机扔下的炸弹给终结掉。
对东北问题,蒋介石准备采取“和平解决”的策略,具体办法就是“改旗易帜”,使张学良从名义上归附南京政府。
在北伐军拿下平津之前,中国一直南北对峙。北洋政府使用的“国旗”是五色旗,南方国民政府使用的则是另一种,叫做青天白日满地红。
所谓城头变幻大王旗。旗帜问题很重要。在这之前,新疆已经宣布易帜,正式归附中央,从而标志着关内中国已完成形式上的统一。如果东北也像新疆那样,只要换个旗,就能取得兵不血刃的效果,又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东北的新任少帅张学良也是这样想的。
早在关内时,他就不愿与北伐军硬磕下去了,曾经背着老头子,给蒋介石又是送密信又是发电报,要求罢兵息战。
主政东北后,他知道凭东北军一己之力,很难独存,所以也倾向于归附南京政府。
但是“东北易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在东北军政内部,最有意见的就是跟老张打江山出来的那帮人。坚决不同意。
什么叫合资上市他们不懂,只知道老张带着他们辛辛苦苦办的企业要被别人合并了,这可是他们当年一块砖头一片瓦砌出来的,就这么没了?
真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没少骂,败家子一个!
以张作相为首的老派人物主张:东北只需保境安民,并且善处东邻(日本),至于关内发生什么事咱们别去管它。
不过这帮老头子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好糊弄的,几句话就能把他们给“将死”:你们说不易帜,那试问北伐军来了,谁能出去挡一把?
老头子们面面相觑,都傻眼了,论指挥打仗,还是当胡子时候的那点本事,怎么干得过如狼似虎的北伐联军。
见大家都不动弹,小张缓了口气,接下来便晓之以理:想当年老爷子那么强悍,还不是退到关外来了,现在人家已经打到家门口了,我们要是再退,就只能到大海上做渔民去了。
继续忽悠,所谓易帜嘛,其实只是换个旗,把原来东北的旗,改成南京的旗,重新装修个门面,挂个新招牌,看上去是联营了,其实里面经营照旧。
听到原来是换汤不换药,老头们都不吵吵回家了。
组织部是干什么吃的
接下来的就不那么好骗了。此人就是杨宇霆。
这位仁兄不是已经辞职回家了吗?
答曰:“辞职是辞职了,但没回家。”
老杨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因为他在路上就把事情想清楚想明白了,愣小子这么对待我,其实就是想赶我走。
当初选当家人时,自己好歹还给对方留了个省长的位置,轮到自己,就只能做省长的公务员了。事情做得这么绝,本来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拂袖而去。
当然走很容易,但问题是东北这份基业怎么办,毕竟自己也没少在上面出力流汗。更何况,老领导生前待自己不薄,作为托孤老臣,把皇子扶上马,再送上一程,也是绝对应该的。
于是老杨就回来了,而且从此打定主意,再也不走了。
不走也有不走的理由,总参议、委员虽然没得干(那个什么黑龙江省军务督办就别提了),但老杨还有一个职务没免,他做总参议那会儿,还兼任着东三省兵工厂督办。因为没人注意,所以到现在这个职务还在那里挂着。
老杨不走,小张就急了。
组织部的同志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知道发任免通知时把兼职也给一并免掉。现在麻烦了。大家都盯着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以前集体当顾问,来个以年龄划界一刀切,大家都没话可说。事到如今,你要再把老杨的这个督办职务拿掉,那就是针对个人,打击报复、赶尽杀绝的痕迹也太明显了。
小张只好亲自找老杨谈心做工作。
出国旅游吧,考察考察,散散心。请放心,完全公费,不要个人从腰包掏一个子儿。
这么好的条件,要是落在咱小民头上,没准乐得道都走不动了。公费旅游,还是出国,那是最高福利待遇啊。
打住,这是民国!
如果多关注一下民国史,你就会发现,公费旅游其实是政客们常用的一种招数。大致相当于北宋年间的杯酒释兵权。后来蒋介石更是热衷于此道,张学良、杨虎城这些人都架不住他的“劝说”,到国外溜达了一圈又一圈。
把地盘让出来,把队伍交出来,从“司令”变成平民,代价就是一趟出国旅游,换了你,你干?
杨宇霆不是“司令”,可他也不干。忽悠谁呢?老夫哪儿也不去,就抽条板凳坐在这里看你办事,办得好也就罢了,办得不好还得倚老卖老说你两句。
小张头大了,意识到找麻烦的来了。
麻烦果然说来就来。听说张学良可能要搞“东北易帜”,老杨马上就火冒三丈。
恐吓的那一套对他不起作用。
谁能保卫东北?我能!
前面说过,杨宇霆是个军政全能的人。他和奉军悍将郭松龄相比,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相同点是两人在军事指挥和部队训练上都有一套。不同点在于,郭为人过于冲动,最后什么事都没办成,自己死得很惨不算(“枪击,暴尸三日”),还差点连累了张同学和“讲武系”的其他师生。
同样是战绩在身的大将,杨宇霆则表现得能屈能伸,很懂权变之道,这种“讲政治”的风格在张作霖生前是最受欣赏的。
话说当年辫子军领袖张勋邀请奉军将领开会,杨宇霆和郭松龄都去了。会前议程没透风,开着开着张勋却说到搞复辟那档子事上去了。杨、郭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留辫子搞复辟对他们来说如同让死人还魂。
但两人临场表现大相径庭。郭松龄马上起身退出,扬长而去。杨宇霆却坚持留下来,继续听姓张的在上面胡言乱语。因为他认为,听你讲是一码事,我是不是要跟着你做,那是另外一码事。彼此都留个面子,以后才好做事。
张作霖对杨宇霆此举颇为赞赏,认为有大局观,而对小郭的表现,只用了四个字形容:书生之见!
杨宇霆不仅是将才,还是帅才。
事实上,对奉军退守关外,杨宇霆一开始就不同意。倒不是他认为一定要“御敌于国门之外”,也不是跟郭鬼子那样一根筋,非得跟四路北伐联军在关内死磕,而是他很懂战争之外的政治哲学。
老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北伐的那所谓四巨头,又不是真的亲兄弟,虽然都声称是为信仰三民主义而战,现实生活中却都是奔着自己利益而来的。
在杨宇霆看来,北伐军看似凶猛,其实是个容易散伙的团队。奉军强悍时,不得不卖点力气,等到眼看着奉军不行了,自己抢地盘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全力以赴来打奉军,说不定哥几个自己闹起来,倒反而要找奉军帮忙呢(后来果然言中了)。
因此,他得出的结论是,奉军不仅不需退回关外,甚至还可以利用矛盾,达到合纵连横、各个击破的目的。
现在奉军不仅全师退守,连东北旗子都要换成南京政府的青天白日旗了,等于人家还没动手,自己已乖乖缴械。你说老杨能不窝一肚子火吗。
杨宇霆的实际想法是,可以联合南京政府对抗日本。不过他所谓的“联合”并不是指直接“归顺”(在他看来,易帜就是归顺),而是一种有进有退、软硬结合的策略性“联合”。
应该说,杨宇霆的这种想法体现了他一贯的对外策略,其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他对易帜的反对,则主要是出于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要为老主子守住江山(别忘了老杨还是旧社会秀才出身)。
但这种玩儿跷跷板式的政治谋略,对张学良来说,技巧性要求太高了,他很难接受和认同。
同一时间,田中内阁也在担惊受怕。
姜还是老的辣
搞完“皇姑屯事件”后,关东军就一边歇着去了,擦屁股还得内阁来。
得知南京方面正在跟张学良秘密接触,田中那是真着急。他很清楚,东北如果真的和南京实现统一,打交道的对象就变成了中央政府,要想再在东北攫取特殊的“帝国权益”就真的变成了画饼充饥。
毫无疑问,日本一直是企图阻止张学良易帜的最大外部障碍。
关于“东北易帜”,张学良在内心里其实早已和南京政府达成了共识。但是这个世上谁也不比谁傻多少,既然是谈合作,该提的条件一个也不能少。
在所提的各种条件里面,他特别强调两点,即北伐军不得进入东北以及把热河划归自己的辖区。
要谈交易,蒋介石的经济头脑也不差,马上提出来:我既不能进入东北,你奉军同样不能再留于关内。
谈妥之后,双方初定易帜日期为7月底。
到了7月底,蒋介石一看,东北挂的旗还是五色的。张学良给出的说法是,日本驻沈阳总领事发出了警告,所以易帜得暂缓。
张学良说要暂缓,蒋介石可等不了。他马上派出南京政府驻日公使,对日本政府提出抗议:“我们自己人挂个旗而已,关你鸟事。”
他声称,如果南京和东北和不了,北伐军铁定出关。
蒋介石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青年,他有的是手段,立即下令对热河发动进攻。
进攻热河没有什么顾虑。因为日本眼下只能关注一个东北,在热河方面,一时还插不上手。蒋介石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做给你张学良看的,要是不赶快给我易帜,热河你也别想要了。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张学良无奈之下,只好用上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致电蒋介石,说你们这么逼我,我左右为难,好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既然如此,干脆,辞职算了。
这下子轮到蒋介石不适应了,第二天就回了电,意思就一个:不准辞职。至于易帜,可以再从长计议。
继续会谈。蒋介石停止进攻热河,易帜时间也再次定为8月初。
但是到了8月初,又搞不定了。原因是田中内阁向张学良派出了特使,阻止“东北易帜”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
与之相配合的是,关东军也在同一时段举行了大演习。
张学良(骑马者)的改旗易帜一波三折
张学良只好临时决定“东三省易帜”再缓三个月,并通报蒋介石。
再拖下去,老蒋的胡子估计都要拖白了。他决定去找外援。
这时,随着一北一南两个中国政府合二为一,英美两国对中国的态度也趋于明朗化。他们承认南京国民政府为中国唯一合法政府,对南京政府统一东三省的举动也表示支持。
日本人嫌贫爱富的思想根深蒂固,它在亚洲可以趾高气扬,但在西洋鬼子面前,甚至比中国人还自卑。
现在,英美做了带头示范,日本人的思想不通也得通了。
其实说白了,大家都是想到中国去摘桃的,现在洋老大走在了前面,眼看不跟着干或者干晚了就会吃亏,所以赶紧改变对华策略才最为要紧。
于是田中内阁开始采取所谓务实主义,即在能保住“满蒙权益”的条件下,可以默认“东北易帜”。
不仅默认了,田中内阁连态度都软了下来,表示希望能跟南京政府会谈,实现两国邦交正常化。
这就是统一的好处。
日本人都不反对了,老蒋认为“东北易帜”已经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这下小张你总不该推托了吧。
约定的三个月期限还没到,他就心急火燎地发了个文件,自说自话地让张学良当上了国民政府委员,而这个任命,事前压根就没和东北方面沟通过。
然后他趁热打铁,给张学良发电报,要他赶快易帜。
时间是两天后,理由是,兄弟,你委员都当上了,再不易帜就太那个了吧。
没想到张学良并不上当。老蒋的“热情提议”被他毫不客气地一口拒绝,说好三个月就是三个月,一天也不能早。
显然,日本干涉已不成问题,问题出在张学良自己身上,但对他而言,要想提高要价,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看到新加的条件,蒋介石马上来了火。
一条是维持保安司令政治制度;另一条是东三省税款自征自用。
作为中央政府,我既管不了你,又收不到你的钱,这算什么狗屁统一?
接下来又是一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搞了好几个回合,最后还是以蒋介石让步而结束。双方意见达成一致,大喜的日子就这样定了下来。
1928年12月29日,张学良穿起了中山装,对着中山他老人家的像有模有样地宣了把誓。
易帜了。
由于对华外交政策的彻底失败,直接导致田中内阁于第二年早早就垮了台。某种程度上,这一届内阁实在是被爱闯祸的关东军给硬拖下水的。
依日本人的脾气,失败以后是一定要秋后算账的。“皇姑屯事件”的策划班子村冈和河本等人此时又被挖了出来,都受到了转预备役或直接停职的处分。罪名却很是滑稽,说他们没有对“张作霖专车安全”起到保护之责——再尽责,老张估计连尸骨都要找不到了。
其中村冈最亏。日本历史上,凡是当过关东军司令官的,不管能力大小,看在长期留驻国外,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的分儿上,后来都能被晋升为三星大将,只有村冈再也没有获得过晋升,到死都是一个二星中将。
青天白日旗替换五色旗,代表着中国实现了形式上的南北统一
关东军上下也是一片唉声叹气。东北改旗易帜,这是河本策划“皇姑屯事件”之后,他们所能估计到的最坏结果。费了这么大劲,却换来了东北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干了。
就整个中国和中华民族而言,“东北易帜”是张学良一生中干得比较漂亮的一件事。自此,这个一直陷于分裂和内战的古老国度至少在形式上完成了基本统一。
北洋政府的最后痕迹正随着五色旗的落下逐渐消失,而奉军,这个曾叱咤风云的军阀私家卫队,则成了国民政府的地方部队,我们从此该把它叫做东北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