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秀的心事
公孙述走了,世界上最后一个愚蠢而又无畏的对手就这样离刘秀而去了。在那一刻,天下大势犹如舞台上的一场大戏,终于戏止鼓停,幕落人散了。
回首往事,刘秀造反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来,他挥舞利剑,横扫天下,群魔尽灭。然而,当他回头回忆往事时,心头也没有丝毫兴奋和欣慰。
相反,一种莫名的空虚和疲惫像一条斩不断的蛇,紧紧缠住他。这种对战争的厌倦,仿佛骨子里天生具有。当敌人只剩下隗嚣和公孙述时,他就开始厌了,不想打了。但是,隗嚣和公孙述屡屡不听诏,逼他出剑。
现在,他们就像天边的一缕云,随云飘散了。仿佛他们来到这世间,就是等那一阵云将他们化为乌有。是战争选择了刘秀,不是刘秀选择了战争。他腻了,终于可以选择不打了。
奇迹,仿佛就只属于刘家的。时光倒退二十年,如果不是天下大乱,刘秀可能就混个万元户,被送到县里做个土报告,传播勤劳致富的光荣理念,然后戴着一朵大红花被拥戴回乡。但是历史却是如此荒谬,给他提供了一个巨大的舞台,把他推到了巨无霸的位置。
但是现在,刘秀还面临着一个沉重的课题,即平定天下后,如何安置身边这帮患难与共的兄弟。
在此之前,刘邦曾集越王勾践之大成,创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范例——在刘家的天空下,所有异姓王都必须死。刘邦这种杀功臣模式,韩信死前早就替他总结了,学名就叫: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我们知道,爱情具有强烈的排他性与强烈的占有性。事实上,世界上最具排他性与占有性的,不是爱情,而是权力。权力就像魔杖,只要握有它,即刻疯狂。
就这个原理分析,我们就会发现,韩信只知刘邦杀了他,并不知道为何而杀。
凡是政治家,都喜欢“爱情蜜月”这四个字。两人如胶似漆、水乳交融的时候,什么山盟海誓、海枯石烂、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词都能蹦出来。如果彼此翻脸,比六月的天气变得还快,比眼镜蛇还要狠毒。
刘邦杀韩信、彭越等人,是因为他和他们的爱情蜜月结束了。更何况,刘邦还不是真心跟韩信等人缠绵,他们不过是同床异梦。
当年,刘邦叫韩信和彭越等人约好时间地点,一起围攻项羽,等刘邦到时竟然发现他们没按时来赴会。结果项羽趁机追杀刘邦,搞得刘邦特没面子,极度郁闷。
还好,是张良献了一计,允诺封王。买卖成立后,又是一番虚情假意的山盟海誓,韩信和彭越才肯出兵的。这种政客,换到风月场合,就是地道的拜金女郎,难道不应被人抛弃吗?
两相比较,刘秀有韩信般神武的将军,比如耿弇,甚至他还有萧何式的将领,如寇恂。但是,据他观察,他还没有发现像韩信那般,无耻到伸手要官的人。
事实上,刘秀已经发明了一个适合他,亦适合别人的发展模式。这种模式,数百年后被一个叫赵匡胤的人直接借鉴,并且被后人美其名曰:杯酒释兵权。
是的,刘秀不想动刀,也不想让他的权力留下什么后遗症。他的绝招就是让诸多兄弟自知无趣,告别权力场,回家安享晚年。
最先发现刘秀欲罢战散伙的人是邓禹。在刘秀的跟随者当中,估计没有人比邓禹更铁杆,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偶像刘秀了。尽管邓禹伐赤眉无功,但在所有功臣当中,他仍然位居第一,享受最大采邑。
想当年,是谁策划刘秀离开刘玄,自开公司的?是邓禹。邓禹是刘秀造反生涯中最重要极关键的一个历史推手。这样的推手能看到刘秀的未来,当然也能看到自己的未来。
邓禹认为,天下基本定了,将领们都留在京师拥兵自重,刘秀顾虑重重。与其看着将来磨枪走火,不如现在他就做个榜样,退居二线。
于是,邓禹喊上别人一同向刘秀请愿,说愿退出官场,回家钻研学问。
很快,刘秀就批准了。刘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所有被封为侯爵的人,都不能在政府机构中任职。政策一出台,猛人耿弇也交出大将军印绶,不消多久,大家都主动退出官场,回家读书去了。
所谓功成身退,才是智者之举。这是一场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结局。这种局面,非常符合刘秀政治审美哲学思想。当初韩信如果有如此智慧,还会被吕雉大妈砍杀吗?
隐退江湖的高官中,李通也是其中一个。李通,早年派李轶来游说刘秀造反的人,也算是老资格了。刘秀告诉李通,别的高官有事偶尔还得到宫里开会,但你不一样,高层决策必须参加。名额不多,也就邓禹一个,你李通一个。
当然,现在天下只是基本定,还有很多收尾工作必须有人来做。对此,刘秀特别留下了一个会干活的,这就是大司马吴汉。吴汉就像救火队长,哪里有火,就去哪里灭火。
四年后,这位救火队长人生之火烧到了尽头,病逝。
吴汉走后,有一个还在拼命干活的人,他就是马援。马援办事,刘秀放心。在刘秀看来,有些事如果没有马援,还真找不出可以替代的人。他那活儿,跟当年赵充国的活儿一样,就是跟西边少数民族打交道。
中郎将来歙生前就曾对刘秀说,要搞定西边这帮趁机造反的少数民族,非马援不可。那时,刘秀就拜马援为陇西太守。事实也证明,来歙眼光独到。马援只率三千步兵,就击破先零、羌等少数民族。
几年来,马援都在无怨无悔地为稳定陇西跟羌人捉迷藏,打游击,屡屡建功。在别的同志看来,马援是个肯干活、不图报酬、不爱财物的好同志。这样的同志,可畏可敬,可望而不可即,无不佩服得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想干活、能干活的同志,当然是好同志。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马援这个老同志身上暴露了一个致命的弱点。
人都是有弱点的,问题就在于,马援这个毛病严重刺伤了刘秀。一想到这,刘秀就睡不着觉了。隐约之间,一股从未有过的杀气打心里腾腾冒出。
二 马援这一生
马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认为,马援这辈子的人生哲学,只有八个字浪荡江湖,四海为家。
据说,哲学和人的气质性格有相当关系。就像超人哲学,只会出现在尼采这种长年被疾病困扰得要发疯的人身上,而绝不会在行动单调死板的康德身上,或者理性思考的黑格尔身上闪现。
马援十二岁早孤,离开家乡,去边郡放牧。曾经在那遥远的苍茫大西北,马援就像一个孤独侠客,仰望星空,韬光养晦,苦练神功。多年以后,他终于告别他的牛羊,于隗嚣、公孙述以及刘秀之间游走自如,惹得天下豪杰无不引颈仰望,自叹不如。
在马援的身上有纵横家的气质。纵横家这个称呼,换到现在可以称之为外交家。然而在我看来,马援不仅是个优秀的外交家,还是个出色的军事家,但他绝对不是个卓越的政治家。
政治家,喜欢在刀锋上游走和计算,趋利避害,实现利益最大化。而且,政治家会有特定的圈子。没有圈子的政治家是不可思议的。如果没有圈子,无论多漂亮的政治构想,都无法实现。
马援没有圈子。如果说有圈子,就是以他自己为中心,花钱养一大堆宾客,整天跟他喝酒侃大山。
马援从来都认为,自己是白手起家,而不是空手套白狼。他的忠诚、意志、本事,都是经得起刘秀的考验的。只要刘秀欣赏,他不需要为别人而活,也不需要跟别的权贵有任何来往。
早年孤独侠客的气质和思想,仍然在他身上根深蒂固,茁壮成长。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可马援从来没有想过。
马援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活到老,打到老。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我马援的影子。于是搞定了陇西之后,他回到长安,屁股还没坐热,又被拜为伏波将军,远征交趾郡。交趾,即今天的越南河内市江北北宁府。马援的敌人是两个女人。
交趾郡女子徵侧及妹妹徵贰,率领众人起兵,反抗东汉政府。这场造反,导火线是交趾郡太守苛政,逼他们拔刀而起。事实上,苛政只是一个借口,从一开始,这场造反运动就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
在两个强悍的越南女人呼喊下,男人们激情万丈,打仗攻城特别卖力。很快他们就拿下六十五县。接着,徵侧打破极限梦想,自立称王。[517z·www.517z.com]
越南女人果然猛啊。中国男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做了,而且还真做成,当了王。但是,马援马上就以铁与血告诉这个叫徵侧的女人,想在男人权力世界里站住一只脚,做梦去吧。
马援率军南下,沿着北部湾,见山开山,见水搭桥,一直向前推进一千余里。终于,他们遇见了那个越南女子。这场战争没有一点悬念,马援斩杀徵侧姐妹。
马援平定交趾郡后,顺道平定岭南,唬住了故南越国土著人。两年后,马援终于胜利还师。马援打战仿佛上了瘾,他在洛阳待了不到三个月,身上又痒了,主动请求刘秀批准他去北方追杀匈奴。
匈奴这个问题,自从王莽上台硬要跟他们撕破脸皮后,他们跟中原从来没好过脸色。匈奴就像狼灾,除此之外,还有乌桓部落、鲜卑部落等,屡屡攻击汉朝边境。沿边五郡,数千公里,荒凉萧条。抬头不见炊烟,低头不见牛马。“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似乎只是遥远的传说。
西域是汉武大帝发现的,但是真正全盘接管的,是汉宣帝刘病已。刘病已在西域设置都护后,西域算是汉朝的管辖范围了。事隔多年,刘秀认为,汉朝长年内战不止,国力萎缩,权力范围无法伸展到西域,就不再设置都护了。
不设都护,等于把西域对匈奴拱手相让。但是,西域诸国却不干了,他们心存幻想,纷纷派王子到洛阳城当人质,强烈要求汉朝一定再设都护,打理西域。他们认为,西域诸国没了汉朝,国将不国,民怨载道。为了西域诸多国王着想,不要犹豫了,尽快出兵吧。
西域诸国之所以叫苦连天,是因为他们那里冒出了一个黑老大,叫莎车王。莎车王认为,汉朝自身难保,不如自己统一西域,当西域老大得了。于是乎,他就出兵到处攻打诸国,打得鸡飞狗跳,诸国不宁。
刘秀这辈子从来不轻易言弃。但是,在西域这个问题上,他真的是无能为力了。当他看着西域诸国使者和他们的王子,带着贵重财物,千里迢迢前来拜见,心里不由得替自己悲凉了。
刘秀委婉地告诉他们,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你们带多少东西来,就带多少东西回去,我顺便再送些好东西给你们带回去吧。
西域诸国使者一听,心都凉了。他们不无悲哀地告诉刘秀,如果汉朝不帮西域,我们就只好投匈奴去了。
刘秀说道: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汉朝现在的确很困难,找不出人,更没有军队给你们派去。不好意思了,向西,或者向东,就随你们的便吧。
刘秀是铁了心要放弃西域。没办法,他没有精力,没有军力,没有时间,没有心情,王莽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太大了,他要收拾的地方太多了。
马援要做的也很有限。刘秀只给他三千骑兵,他在边境逛了一圈,没啥收获,无趣返程了。但是,马援回到洛阳城后,又待不住了。不久,武陵郡(今湖南省常德市)蛮夷部落造反,刘秀派人平反,没有成功。于是马援跳出来,请求出征。
刘秀只是笑笑,摇摇头,不同意。理由很简单,马援老了。
岁月不饶人啊,仿佛只是一晃眼,刘秀就五十二岁了。马援还长他十岁,胡子早白了。回头一看,在刘秀的老战友中,死的死了,退休的退休了,只剩马援还赖着不动。
马援似乎已经看出刘秀的心思,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就以为我不中用了?
刘秀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马援说,不管如何,武陵郡这活儿我接了,谁都别想抢走。
刘秀问,你真还能打吗,那你骑个马给我瞧瞧。
马援二话不说,牵出马来,麻利地跳上马去,雄赳赳地看着刘秀不说话。
刘秀又一笑,叫道:好你个马老头,竟然还这么精神。好吧,武陵郡这活儿就让你了。
到此,相信还没有人看出马援的毛病。但是,刘秀看出来了。马援最大的弱点,只有两个字——好功。
人有本事是好事,可如果用错地方了,本事就成了累赘。马援的毕生梦想就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此种理想看上去很美,但在刘秀看来,怎么都觉得别扭。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赵王派人去考察廉颇,是因为赵国无人能战,才会想到他。但是,刘秀还活着,能战的人也不在少数。廉颇欲救国而救不得,马援却时刻警惕人家抢了他的大活儿。所以,马援和廉颇不是一码事。
马援并不知道,世界是他们的,也是年轻人的。老的不下来,小的就上不去。想想:邓禹等人都愿意退了,马援为什么就不愿意退下来呢?
突然之间,刘秀好像明白了。马援自出道以来,一直都很顺,似乎从来没吃过败仗。好像只要马援出马,没有搞不定的敌人。哦,想战死沙场是吧,想马革裹尸是吧,好吧,看在故人分上,最后成全你一次。
马援此次出征,率军四万,副将有耿舒等人。耿舒,即猛人耿弇的弟弟。大军行到下隽(今湖北省通城县)时,马援就和耿舒吵了起来。他们吵架的内容只有一件事,即选哪一条进攻路线更实在。
进攻武陵蛮夷,总共有两条路可走。马援认为,从壶头山(今湖南省沅陵县东北)进攻,路途很险,但很近,可以减少粮食消耗;耿舒却认为,走充县(今湖南省桑植县)路是有点远,但路好走,较安全。
应该说,对付边远山区蛮族,马援是专家。可马援想拿专家吓唬人,少壮派耿舒却不吃你这套。于是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只有一个办法,各自分别给洛阳打报告,刘秀批准哪个,就按哪个的走。
报告打上去后,马援赢了,刘秀批准了他的计划。马援很得意,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跳进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三 死结
马援得到刘秀的批复后,即率军开进壶头山。然而,当他一头扎进壶头山,就发现自己已经跳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
首先,蛮兵的迎战热情超出想象。他们据险守要,一副蛮的不怕横的的玩命样子。其次,壶头山里水流湍急,战船无法前进。
更可怕的是,正逢天气酷热,瘟疫横行,大批战士病死。更更可怕的还在后面,马援也被传染了瘟病。于是,汉朝远征军就像一艘开到陆地的战船,欲进不行,欲退也不能,活活卡死在壶头山里。
山上的蛮兵都看到了山下那一幕。他们都乐了,摇旗呐喊,向马援发起了攻击。于是,马援被困住了,属将把他安置在溪边的一个石洞里。
洞里一片潮湿黑暗,他静静地躺着,目无寸光。就像一盏枯灯,仿佛一缕轻风,即可捻灭。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像瘟疫一样,死死掐住马援的咽喉。他没想到,平生跟蛮夷无数次较量,从来没有输过。可是这次,史无前例地要输了。
每当听到蛮兵喊杀声,马援都要叫人扶他起床,挣扎着爬到洞口观察敌情。战斗,以英雄的名义,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战斗到底。看着马援那悲壮的英雄背影,左右侍卫的眼泪都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马援就要倒了,不是所有人替之忧愁。我们看到,有一拨人正在准备鸣炮前进,准备一脚把他踩到底。
第一个跳出来要踩马援的人,是副将耿舒。
耿舒给哥哥耿弇写了一封信,大吐苦水。说马援老了,思想守旧得更厉害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刚愎自用,不听从他的建议,远征军就不会困在山里。现在好了,你马援不行了,他也要跟着远征军一起搭上全部。
于是,耿舒在信里数落了马援二宗罪:独断专行,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导致计划失败,选错了进攻路线。这是其一。思想保守,当蛮兵集结时,没有果断出击,反而像个西域小商贩似的,每走一步都要驻营,错失歼敌机会。这是其二。
最后,耿舒又加上一条:当初我就预测,走壶头山可能会暴发瘟疫,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
耿舒这封信当然不是倒倒苦水就完了。耿弇收到信后,他什么都明白了,但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它转交给刘秀。很快,刘秀就表态了。刘秀的意见的确叫人意外——发誓要追究马援的责任。
自刘秀造反以来,很少追究将领责任。邓禹、吴汉等犯错误时,都只是挨骂,啥惩罚都没有。刘秀要拿马援这等大将开刀,在他的政治生涯中是开天辟地的。
有人可能想不通了,刘秀向来不挺好说话的吗,这一次怎么下狠心,连个老将军都不放过。
事实上,刘秀这个动作耿弇不觉得奇怪,邓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都知道,刘秀好说话,但他做事也是有底线的。只是可惜,马援已经屡屡突破了刘秀的防守底线。
刘秀的底线是什么,就是诸将不要太过贪功。马援好功,刘秀迟早是要收拾他的。在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诸位,这一次,刘秀不是骂骂过嘴瘾的,他是要动真格的了。
诸位想想,纵观刘秀一生的军事生涯,自昆阳之战后,他作出过极其错误的军事决策吗?没有。相反,他置身战场之外,还能运筹帷幄,作出准确判断,成功地指挥前线将领作战。这一点,相信邓禹和吴汉是深有体会的。
在一个没有卫星定位,没有电话线的古老战场上,刘秀屡屡胜算,实在是个天大的奇迹。这样的军事奇才你不服都不行。不过,现在问题来了。当马援和耿舒把报告打到洛阳后,刘秀这么一个军事天才竟然批准了马援的方案。难道刘秀就没看出,马援的方案存在致命漏洞吗?
我认为,刘秀看到马援报告的时候,心里早就在暗笑了。纵横江湖N年,他的决策从来没有失过手。但是,这一次,他要失手。
假装失手,为马援,也为自己。
在政治的博弈场中,技术居重,与道德无关。避开道德不谈,刘秀要洗掉马援这张老牌,实属技术上的取舍衡量。马援必须出局,不然,若干青年俊杰将无法出头。
比如,那个姓窦的,还有那个姓梁的。姓窦的,叫窦固;姓梁的,叫梁松。脸孔很陌生,可他们的能量一直都徘徊在牛A与牛C之间。窦固,窦融弟弟的儿子;梁松,梁统的儿子。
诸位是知道窦融的,有人可能会没听说过梁统,就更别提梁松了。
梁统,马援老友,字仲宁。早年,梁统闯荡江湖,即被拜为酒泉太守。赤眉兵起,向北要抢他的地盘,他和窦融一道出兵保境有功,被拜为武威太守。隗嚣造反,梁统又与窦融一道与刘秀会师,亦有功。隗嚣兵败,窦融被召往洛阳,梁统也跟随前往。窦融吃大肉,梁统吃小肉。两人都被封侯,同时,梁统还被拜为太中大夫。
老爹种树,儿子乘凉。梁统儿子梁松得势甚快,娶了刘秀女儿,成了乘龙快婿。窦固呢,也托了伯父窦融洪福,成了刘秀另一乘龙快婿。家族显赫,地位不凡,如此能量,谁敢小觑?
但是,偏有人不买此二人的账。普天之下,敢不把碗豆当粮食的人,也就马援了。曾有一次,马援出征,窦固和梁松两个后辈都来给他送行。送行嘛,就是体现后生对前辈的尊重。
可前辈马援并不领情,他告别前相当严肃、相当严厉地告诉窦固和梁松:居高位者,要时刻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不然一旦得意忘形了,就会被人掀下马。
马援那话,句句是实话,可句句伤人。马援以为他和窦融是老朋友,跟梁统也是老朋友,以长辈身份教育两个得意后生没什么不妥。
他错了。他并不知道,在窦固和梁松这两个高干子弟看来,面子不是自己挣来的,是别人给的。连刘秀都给这两个女婿无限面子,马援却连一句客气的话都不会说。跟他搭伙还有啥意思,不如直接拆台走人算了。
二人当中最想下手的,是梁松。马援和梁统的关系最铁,最够哥们,可跟梁松却连边都搭不上。有一次马援生病,梁松前来探病,马援当梁松是透明人,理都不理,搞得梁松灰溜溜地走人。
马援的宾客就问马援,梁松尽管年轻,可他怎么说也是皇帝的乘龙快婿,多少也得给他点面子吧。你猜马援怎么回答的?老人家说了一句特牛的话:“我乃松父友也。虽贵,何得失其序乎?”
马援的意思就是说,我是梁统的老朋友,梁松尽管富贵了,可不能乱了这个辈分资格的秩序。
显然,在马援的眼里,政治江湖就是排资论辈的江湖。管你什么青年俊杰,你就算飞到天上去了,也得下来向我老前辈磕头。我领不领你的情,那是我的事。
说得也没错。不给别人面子,那是你的事。问题是,梁松没有得到面子,却是他的事。那次会面以后,梁松算是跟马援结下梁子了。
尽管是梁子,但还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还没有达到要上纲上线的地步。但是,一个意外事件打破了梁松对马援的幻想,就此恨他恨到骨子里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马援有两个侄子,一个叫马严,一个叫马敦。二人读书读多了,自然就染上了文人习气。这也是所有文人的老毛病了,吃饱喝足,就喜欢议事品人,拿政客开涮。
马援就给两人写了一封信,大约的意思是劝告他们,做人要规矩点,不要像个多嘴婆,到处说人家长短,更不要随意掺和政治。马援为了加强他的说服性,举了两个例子。说做人要像龙述那样,廉洁奉公,又特会做人。你们不要学杜保,学不来的,如果学不好,反而画虎不成反类犬,堕落成轻浮弟子了。
龙述,山都县(今湖北省谷城县东南)县长;杜保,越骑司马,为人豪侠仗义。长眼的都看得出来,两人都是好样的,马援认为学习杜保难度要大些,没有要贬他的意思。可是呢,有人不知从何种渠道得到马援这封信,大做起文章来。
杜保大侠很不幸,他碰上了个文妖。所谓文妖,即可在鸡蛋里挑骨头,借笔杀人。此文妖无名无姓,不可考。但他功夫十分了得,他看了马援的信后,断章取义,告了杜保一状。
状词写得很荒谬:杜保行为轻浮,连马援给侄子写信都建议不要跟他来往。这还不是最猛的,状词后面还附带一句特具杀伤力的话:杜保如此,窦固和梁松两位驸马爷竟然跟他还打得火热呢,简直坏透了国家风气啊。
整了一个,还捎上两条大鱼,这个状告得也够猛的。既然是文妖,自然有妖道。很快,状词就飞进了洛阳,犹如炸弹般落在了刘秀的案头。
刘秀一看,立即把两位乘龙快婿召来训话。窦固和梁松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不过,两人都很聪明,不争辩,只磕头认错。刘秀骂完了,气也顺了,就放他们回去了。
我仿佛听见梁松在夜里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和马援的交往,可谓是走到尽头了。
梁松坚信,这无名状貌似整杜保的,实是奔他和窦固来的。汉朝这么大,敢跟太子党过不去的人,除了马援,还有哪个敢放气?所以,梁松断定:整个事件马援是幕后推手。
有仇不报非君子。何况,姓梁的和姓窦的两个青年还不是什么君子。
四 悲伤的政治游戏
在这里,有人可能就有话说了,仅凭那几个僵硬的政治推理,就能推断出刘秀要斩杀马援,那不是胡整吗?的确也是,刘秀是军事天才,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早年,他被王郎追杀的时候,不是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吗。所以说,不能说他批准了马援的进攻方案,就能证明他是故意下套,准备拿马援开刀的。
如此反驳,好像也没错。刘秀不是神仙,他怎么知道马援选的路线就不好呢?
搁下这个不管,我们再看下面这个,或许你就知道,刘秀对马援的恨简直是恨到钢刀上了。
刘秀获知马援在前线失利后,非但没有所同情,出台什么救援方略。他第一个命令就是派人拿马援问罪。你猜他派谁去了?
竟然是他的乘龙快婿梁松。
梁松跟马援的关系如何,相信刘秀是知道的。可刘秀竟然派马援的仇人梁松代表政府去调查马援,事情不明摆着吗?他就是要置马援于死地。
我相信,当刘秀任命梁松为使者,前往前线调查马援时,姓梁的心里是多么快乐。就像鱼儿汇入了大海,就像鸟儿飞上了蓝天,就像老虎奔进了森林。记恨是一种痛苦煎熬,复仇是一种能量释放。可梁松没想到,他到前线后仇是报了,却挺无趣的。
因为,马援没有死在他手上。当他看到马援时,老人家已经提前一步升天了,倒在了病床上。
死亡,对于死者来说,似乎是一种解脱。但梁松认为,事情不是这样的。别以为你病逝了就一了百了。你人没了,可是你的名声还在。批倒批臭,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于是,梁松到处派人网罗马援的罪状,组织材料,整理成案,向刘秀汇报。刘秀仿佛也变成另一个刘秀,对所有关于马援的材料,都表示出愤怒。然后,他作出了一个近乎荒谬的决定——撤销马援的侯爵。
刘秀突然对一个病逝的死人进行大范围的报复,让马家惶恐不安。他们都不知道马援到底错在哪里,更不知道刘秀会对马援意见那么大。这可怎么办?马家人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天下之大,都是刘家的,想跑是跑不掉的,想赖也是赖不掉的,不如主动认罪,求条生路。
于是,马援的妻子拉上马援的侄儿马严,跑到洛阳宫门前跪地请罪。刘秀也不含糊,把梁松搜集的诸多莫须有罪状的状书,转到马援妻子等人手里。
他仿佛要告诉对方,他没有冤枉马援,证据都在这里呢。
马援妻子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有人要报复马援,栽赃到他头上去了。马援妻子上书替马援申冤。总共有六次上书,每一次刘秀都看到了,但都不理睬。
熟悉官场的人都知道,当有一人出事,就会有一堆人替他求情。这种游说规矩就叫官官相护。所谓城墙失火,祸及池鱼。同在一条船上,你不救别人,等于不救自己。马上你就会发现,马援出事后,没有一个人替他求情。
现在,我们总算看见了马援的悲剧之处——他不结党,还到处跟结党之徒过不去。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得罪了仇家门派。仇家门派要灭他,他没有门派,除了独自抵挡,还有招儿吗?
马援的一生,最忠诚的战友好像只有刘秀。然而刘秀跟他过不去,估计他到地下九泉还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思维逻辑。是的,马援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却被一个江湖人看在了眼里。
他只是个小卒,曾经是马援的老相识。他的名字就叫朱勃,官衔也很小,不过是个云阳县县长。
据说,朱勃十二岁的时候,就能熟背《诗经》等书,经常拜见马援老哥马况。当时马援对读书不甚上心,在朱勃面前总是没有底气。马况就安慰其弟说,别灰心,朱勃器小,他的智慧也就到此为止,没啥出息了。你别被他吓倒了。
果然,朱勃二十岁的时候就当上了某县县长,从此就再也没有长进。当马援被赐为侯爵的时候,他还是个县长。甚至当马援都病死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县长。
朱勃给刘秀上了一道书,很长。奏书里回顾了马援为国家奋不顾身的一生,然后笔锋一转,就替马援申冤平反了。
朱勃的意思大约是说,马援是无辜的。可他死了,不能替自己争辩,活人也不敢替他争辩,真的很悲哀。窃以为,应该将马援一事再交高级官员讨论,考虑给他平反,恢复名誉。
朱勃可能不知道,在马援眼里,他也就一个县长的命,没啥出息的。但是他没想到,当他出事后,他曾经圈养的诸多宾客,没人敢吭一声,连个屁都不敢放。唯有朱勃,他曾经蔑视,曾经欺侮过的人,仍然仗义替他说话。
朱勃的报告打上去后,刘秀看了,没动静。尽管如此,气可算消了很多。消是消了,案子还是压着,不过已经允许马援可以先入土为安。
在我看来,在中国古代所有帝王当中,刘秀是个近乎完美的皇帝。他之所以跟完美帝王擦肩而过,马援冤案是其中之一。这是一个极大的遗憾。不过,刘秀却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权力场中,没有完美的政治玩家,只有完美的政治游戏。完美的苍蝇,永远都是苍蝇;残缺的战士,永远都是战士。刘秀,马援,都是残缺的战士。
然而,残酷的政治游戏,仍然挡不住悲壮之马援穿越时空的声音。千年已逝,我们仍然听到他那句热血沸腾的壮语——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他说到了,也做到了。有人没看懂,但我懂了。这是一种永恒的英雄情结,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它超越了主张功成身退的儒家,超越了逍遥世外的道家。
他不属于任何门派,他只属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