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已然成功,论功行赏,大飨将士,功臣增封,不在话下,邓禹、贾复等人心知刘秀有意息兵戈,修文德,皆上交将军印绶,请归甲兵。刘秀许之,于是退功臣,皆以列侯就第,不使当朝用事,改以文吏治国。其后功臣或有小过,刘秀总是曲加优容,不予处罚。终刘秀一生,不曾杀一功臣,皆保其福禄,得以善终,为历代帝王罕见。
而在生活上,刘秀也是一个堪称另类的皇帝,既不喜欢听音乐,也不爱饮酒,不爱珠玉等奢侈品,就连对女色也并不热衷,后宫中仅有阴丽华、郭圣通、许美人等数人而已。
刘秀唯一的爱好,居然是上班,每天准时早朝,一直到太阳偏西才肯下班。下班以后也不闲着,再召集公卿、将军、郎官等人讲论经学义理,直到半夜,方始就寝。皇帝当得如此操心劳累,儿子们都看不过去了,劝老爸道:“陛下有禹、汤之明,而失黄、老养性之福,愿颐爱精神,优游自宁。”刘秀笑着答道:“我自乐此,不为疲也。”
兵火散尽,四海安宁,告别了战争,告别了折腾,帝国再次表现出强大的自愈能力,开始了迅速的复兴。
帝国继承人的问题,也在建武十九年(公元四十三年)得以最终之解决。建武十七年冬十月,刘秀废皇后郭圣通为中山太后,立贵人阴丽华为皇后,预为改易太子张本。建武十九年六月,废郭圣通之子刘彊皇太子之位,封为东海王,立阴丽华之子刘庄为皇太子。
身后事安排妥当之后,刘秀这一生大事都已办完,可谓功德圆满,如果还能有什么追求的话,那就只剩下举办一次封禅大典了。
所谓封禅,在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是为封;在泰山下小山上除土,报地之功,是为禅。
即使对帝王来说,封禅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绝不是随便一位帝王都有资格获取。“德不周洽,不得辄议斯事;功不宏济,不得仿佛斯礼。”当初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打算封禅,管仲委婉劝谏,意思却很明确,于功于德,你都不配。齐桓公惭愧而止。
远古不可考,近世帝王之中,则只有秦始皇和汉武帝二人享受过这种荣誉。而且,也只有这二人当之无愧。
《左传》曰:“国之大事,惟祀(祭祀)与戎(战争)。”刘秀统一天下,战功之高,足可与秦皇汉武媲美,如果再行封禅泰山,对天地进行一次最高等级的祭祀,那无疑将从此正式和秦皇汉武比肩。
皇帝不急大臣急。参加封禅不仅是皇帝的荣誉,也是大臣的光荣。当初汉武帝封禅,没带上太史公司马谈随行,司马谈竟然因此愤愤而死,临终之际,还拉着儿子司马迁的手,抱怨这事道:“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大有未能封禅,死不瞑目之恨。
建武三十年(公元五十四年)二月,太尉赵熹、司空张纯先后上言,奏请刘秀在即位三十周年之际,封禅泰山。刘秀无意好大喜功,当即严词拒绝,下诏道:“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此时封禅,吾谁欺,欺天乎?”群臣不敢复言。
建武三十二年(公元五十六年)正月,刘秀夜读谶书《河图会昌符》,忽见以下文字:“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不慎克用,何益于承!诚善用之,奸伪不萌。”意思是说,刘氏第九代帝王,将会封禅泰山(岱宗即泰山之别称)。如果不封禅,不足以表明得到了汉室正统;而封禅之后,则可以确保奸伪灭迹,天下大安。
对刘秀来说,大臣的话可以不理,谶书上的话,却是一句顶一万句,不能不听。刘秀担心孤证难立,又令虎贲中郎将梁松等人翻检所有谶书,查找其他的封禅依据。梁松等人这一查,居然查出多达三十六处,都提到九世封禅之事。
谶书即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刘秀这才“不得已”而封禅。本年正月二十八日,自洛阳出发,随行有诸王、诸侯、文武百官、郡守州牧等等,帝国的权贵精英,悉数到齐;二月九日,抵达鲁国;二月十二日,宿于奉高;二月十五日,行斋戒。
斋戒满七天,二月二十二日,封禅大典正式开始。这天一大早,先燎火祭天于泰山之下,狼烟直冲云霄,相当于提前向老天爷打声招呼,咱们这就来了,麻烦您老先在家里等着。
事毕,刘秀乘御辇率先登山,其余人等,随后跟上。这次封禅,负责接待的泰山郡,一共准备了三百副辇,远远不够用,虽然来的都是领导,但也没得办法,只能优先满足更大的领导(贵臣、诸公、王、侯),至于小一点的领导(卿、大夫、百官),就只好委屈一下,靠双腿步行了。
古时泰山,交通不比今日,极其险峻难攀。尽管已经提前派了一千五百民夫修整道路,然而仍是崎岖难行。起初,十余步一休息;再往后,口干舌燥,体力不济,五六步一休息。有些老领导,平日养尊处优惯了,走上一段,直接晕倒路旁,然而也没人答理,过一会儿自己苏醒过来,接着再往上爬。在今天这种场合,甭管多大的官,谁也休想享受特殊待遇,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中午时分,到达山顶,秦始皇和汉武帝当年封禅所立的石碑和门阙仍在,一南一北,相顾无言。刘秀的圆形祭台设在二人中间,高九尺,方圆三丈,东西两边各有台阶。圆形祭台上建有方形祭坛,方一丈二尺,祭坛上又叠有巨石,其方五尺。
群臣自觉地在祭台前止步,那是只属于刘秀一人的舞台。虎贲卫士持戟立于台下,刘秀从东边台阶拾级登台,尚书令捧玉牒(其上刻有致神明之书,其文秘而不宣,世莫得知22)而上,刘秀以一寸二分皇帝玉玺封之。封毕,太常领驺骑三十余人撬开坛上巨石,尚书令将玉牒藏于石下,然后巨石复位,尚书令用五寸印再封石检。
事毕,刘秀向天而拜,拜毕,北面而立。群臣再拜刘秀,高呼万岁,声动山谷。
神圣的仪式在此刻达到高潮。许多大臣早已潸然泪下,为这旷代的盛典,为这不世的荣光。
在五岳之尊的泰山之巅,刘秀和他的臣子们将帝国的强盛呈报给了上天,他们完全有理由感到骄傲和自豪,他们在一片废墟上重新建起了帝国的大厦,而且比以往更加富丽堂皇。
这是最为辉煌的时刻,每个人都为置身其中而亢奋激动。我旁观着他们的欢乐,然而感到悲伤。
帝国大厦之建成,既非一日之力,更非一人之功。帝国大厦,奠基于漫长的血火与牺牲、尸首与哭喊、无数家庭的妻离子散,而这些作为地基,已被深深埋于地底,迅速遭到遗忘,直至无人提及。而修建帝国大厦的工人,则是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的黎民百姓,然而,他们就像是用来施工的脚手架,一旦大厦落成,迅即被拆除抛弃。他们修筑了这座大厦,但却永远住不进这座大厦,更不可能在大厦中拥有某个房间。现在在泰山顶上的这批人,才是大厦的真正业主,瞧,他们正在开业主委员会呢。
“遍身罗绮者,非是养蚕人”,被儒家吹捧得神乎其神的封禅大典,说到底,不过是权贵阶层的一种自娱自乐,一场闭门狂欢,和黎民百姓完全无关。他们被无情地拒之门外,连一位列席的代表也没有,或者说,他们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已经被代表了。
当告天石碑树起于泰山之巅23,封禅仪式宣告结束,已是日暮时分,众人起程下山,各举火炬,缓缓而行,比上山时更为小心翼翼,队伍绵延二十余里。夜半时分,终于回归山下,无一人摔伤,无一人生病,也算是不小的奇迹。
刘秀下得山来,非但毫无倦意,反而精神百倍,又召昔日功臣饮宴,为彻夜之欢。他刚刚办完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的确有资格放纵一下自己。
刘秀封禅过后,就像祥林嫂捐过门槛一样,心中无比安宁。上天选择了他成为天子,现在他总算是对上天还过愿了,于是感到踏实,感到不再亏欠。
这一夜,刘秀破例饮了许多酒。当初和他并肩作战、共同打天下的老战友们,如今就只剩下眼前的邓禹、马武等寥寥数人。刘秀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一阵伤感,他们都老了,他也一样。
君臣饮酒作乐,酒酣处,也和其他普通的老人一样,很自然地聊起当年往事,开始忆苦思甜。
酒越喝越多,话越聊越深,刘秀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后怕。他们即将接近人生的终点,盖棺论定的话,他们都可以算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成功者。然而,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他们的命运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刘秀将这个问题抛给邓禹等人,问道:“倘若当初天下不曾大乱,诸卿身处太平盛世,自以为爵禄如何?”
邓禹先答道:“臣年少时曾经用心学问,做某郡的文学博士应该问题不大。”
刘秀笑道:“太谦虚了。你是邓家子弟,名门之后,又有志行,就算做不了二千石的太守,也可以做六百石的掾功曹嘛。”
其余功臣也都依次作答,刘秀一一评论,最后轮到马武。马武嗜酒如命,时已半醉,高声狂言道:“我虽然不如邓禹有学问,但却比邓禹有武勇。我可以做到二千石的都尉,专管抓捕盗贼。”
刘秀大笑道:“你自己不做盗贼就不错了。依我看,你最多也就是当亭长(近似乡派出所所长)的命。”
众人哄堂大笑,笑完,却又不免惆怅。
借着酒劲,邓禹大着胆子问刘秀道:“那么陛下你呢?”
刘秀含笑不答。
这问题他早就想明白了,人生根本就没有如果,现在没有,过去更加没有。
每个人都被唯一的命运俘虏,穷其一生也无法挣脱。而他的命运,早就写在了谶书上——“刘秀当为天子!”
那么,究竟是他在经历命运,还是命运在经历着他?只有这个问题,让刘秀始终无法解答。
一年之后(公元五十七年)的二月初五日,刘秀驾崩于洛阳南宫前殿,享年六十三岁,谥号光武(谥法: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庙号世祖(礼:祖有功而宗有德),身后只留下这样一份简短的遗诏:“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刺史、二千石长吏皆无离城郭,无遣吏及因邮奏。”
同日,皇太子刘庄继位登基,是为汉明帝。刘庄因父之丧,追感前世功臣,命画师作开国二十八将之画像,张于南宫云台,铭旌其功,永卫汉室,后世称为云台二十八将,其名罗列于下(排名严格分先后):
太傅高密侯 邓禹
大司马广平侯 吴汉
左将军胶东侯 贾复
建威大将军好畤侯 耿弇
执金吾雍奴侯 寇恂
征南大将军舞阳侯 岑彭
征西大将军夏阳侯 冯异
建义大将军鬲侯 朱佑
征虏将军颍阳侯 祭遵
骠骑大将军栎阳侯 景丹
虎牙大将军安平侯 盖延
卫尉安成侯 铫期
东郡太守东光侯 耿纯
城门校尉朗陵侯 臧宫
捕虏将军杨虚侯 马武
骠骑将军慎侯 刘隆
中山太守全椒侯 马成
河南尹阜成侯 王梁
琅邪太守祝阿侯 陈俊
骠骑大将军参蘧侯 杜茂
积弩将军昆阳侯 傅俊
左曹合肥侯 坚镡
上谷太守淮陵侯 王霸
信都太守阿陵侯 任光
豫章太守中水侯 李忠
右将军槐里侯 万修
太常灵寿侯 邳彤
骁骑将军昌成侯 刘植
于是,时光席卷着我们,再次无可挽回地开始倒流,将我们带回更为久远的西汉年间,关注两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偶然事件。
先看汉景帝刘启的错进错出。
话说汉景帝某夜大醉,兴致勃勃,便命宦官召宠妃程姬前来侍寝。能被君王临幸,既是嫔妃之本分,也是嫔妃之荣幸,程姬自然很乐意应召,无奈这几天身上不方便,不能侍寝,要拒绝吧,一没那胆,二又怕从此失宠。
程姬想了一个荒唐的主意,找来随身使唤的侍女唐儿,说:“你替我向陛下献身。”唐儿哪里敢不答应。程姬于是把唐儿打扮成自己的模样,送到汉景帝的床上。汉景帝既醉,加上夜间灯光昏暗,并未发觉货不对版,直把杭州作汴州,一夜尽情风流。
次日汉景帝酒醒,见枕边人并非程姬,而是唐儿,略感意外地咦了一声,然后提起裤子走人,装作这事从未发生。
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和皇帝当了一夜露水夫妻,并未让唐儿的命运发生任何改变,她默默地回到程姬那里,继续做她的侍女。对于偌大的后宫来说,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根本就不值得特加留意。
再说汉元帝刘奭的乱点鸳鸯。
汉宣帝甘露二年(公元前五十二年),汉元帝刘奭时为皇太子,他最爱的宠姬司马良娣不幸病死。司马良娣临终,对刘奭恨恨说道:“我死,不是因为阳寿已尽,而是被你的那些娣妾活活诅咒死的。”司马良娣死后,刘奭悲愤发病,闷闷不乐,迁怒于其余娣妾,再也不肯和她们亲近。
这一年,刘奭已经二十三岁,娣妾虽多,却没有一人能给他生下一个儿子。老爸汉宣帝大为着急,刘奭不肯房事,那他怎么抱孙子?汉宣帝心知刘奭怨恨他的那些娣妾,既然如此,那就再换一批新人呗,于是命王皇后张罗。
王皇后在宫女中精心挑选了五位年轻佳丽,趁着刘奭前来向她请安,将五位佳丽唤出陪坐,算是让刘奭相亲。
散席之后,王皇后命长御(女官名,宫女之长)试探刘奭的口风,相中哪个没有?刘奭根本就没心思相亲,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那五人,然而皇后的一番美意,他也不能太过违背,只得随口敷衍道,其中有一个还可以。再问是谁,刘奭不答。
长御只能自己琢磨,刘奭相中的到底是谁?嗯,当时有一个女孩紧挨着刘奭而坐,而且又穿着醒目的大红色衣服,刘奭看上的应该就是她吧。于是禀告皇后,皇后一听大喜,打铁趁热,马上派人将女孩送到太子刘奭的宫中。
皇后将女孩送上门来,不弄都不好意思,而且也交代不过去。刘奭勉为其难地和女孩春风一度,算是完成任务,然后再也不见女孩,再到后来甚至已经忘了这女孩的存在。
说完这两件离奇的小事,现在可以揭开谜底了。
汉景帝和唐儿一夜情之后,唐儿竟然便有了身孕,生下一个儿子,是为长沙定王刘发。刘发生舂陵节侯刘买,刘买生郁林太守刘外,刘外生巨鹿都尉刘回,刘回生南顿令刘钦,刘钦生……刘秀!
汉元帝刘奭和女孩一夜缠绵之后,女孩也同样神奇地有了身孕,为刘奭生下他的第一个儿子——刘骜,是为汉成帝,而女孩也母因子贵,日后被汉元帝刘奭封为皇后,汉成帝刘骜继位之后,再被尊为皇太后。
而这个阴差阳错的幸运女孩,名叫王政君,正是王莽的姑母,也是王莽得以窃国称帝的最大靠山。
波澜壮阔的王莽篡汉、刘秀开国,其实便肇始于以上两个荒诞不经的意外事件,不得不让人感叹,这就是历史的蝴蝶效应。历史看似冷酷坚硬,同时却又是脆弱的易碎品,一两处小小的意外,四两而拨千斤,便足以彻底改变整个历史的进程。
是的,这便是我们故事的源头。
我想我就在这里结束,结束在故事最初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