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战神哀歌

No.1 兵戈还乡

建武二年(公元二十六年)春,刘秀于都城洛阳环顾天下。

偏安成都的蜀帝公孙述,西北边陲的隗嚣、窦融,暂时都遥不可及,可以不用考虑。在西方,赤眉军仍在关中肆虐;在北方,彭宠即将在幽州谋反。然而也不用太过担心,关中有邓禹撑着,幽州有朱浮顶着,即使两人都扛不住,问题也不会太大。只要封住函谷关,就可以将赤眉军堵在关中出不来;而即使彭宠能攻占河北,有黄河天险之阻挡,彭宠也将无力进犯洛阳。

刘秀的腹心之患,在于东方和南方。只有这两个方向,才能带给都城洛阳最直接、最现实的威胁。

东方之敌,乃是另外一个刘姓天子——刘永,其势力横跨兖州、青州、徐州,控制着帝国的整个东部。

南方之患,则为更始皇帝刘玄的残部。刘玄所拜的州牧郡守,以及刘玄所封的四王——郾王尹尊、西平王李通、邓王王常、宛王刘赐,正盘踞于南方的豫州和荆州。刘玄虽然已死,这些残部却也并不急着寻找下家,都在拥兵观望,随时准备投机取巧,降将胜之主,推既倒之墙。

刘秀的决定是:弃邓禹和朱浮不管,集中手头所有兵力,同时向东方和南方开战。

刘秀拜虎牙大将军盖延为东征主帅。盖延,字巨卿9,渔阳要阳人,与吴汉同为彭宠旧部。刘秀再遣驸马都尉马武、骑都尉刘隆、护军都尉马成、偏将军王霸诸将,辅佐盖延,共讨刘永。此为东方之战,且先按下不表。

单说南方之战,刘秀召众将而议,以檄叩地曰:“郾最强,宛为次,谁当击之?”贾复应声答道:“臣请击郾。”刘秀笑道:“执金吾击郾,吾复何忧!大司马吴汉当击宛。”

贾复领兵击郾,连破之。月余,郾王尹尊降,尽定其地。贾复又东击更始淮阳太守暴汜,暴汜败降,属县悉定。

吴汉领兵伐宛,将行,刘秀特意召见面谕。吴汉官居大司马,不仅靠战功,而且也确有其过人之处。在刘秀面前,吴汉臣子之节谨守不苟,即使在征战之际,只要刘秀还未坐下,吴汉也会一直跟着陪站,而且永远是侧身而立,不敢与刘秀面对面。每逢出师征战,吴汉早上领命,当晚即出发上路,从不盘桓耽搁。战事不利之时,别的将领往往紧张惶惧,失其常度,吴汉却能意气自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整厉器械,激扬士卒。刘秀使人暗中观察,叹道:“吴公差强人意,隐若一敌国矣!”

按理说,这么好的手下,刘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然而,刘秀还就是不放心,召见吴汉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你打的是什么地方?”

吴汉道:“臣知道,先下宛城,再下南阳。”

刘秀颔首道:“你知道就好。南阳是我的老家,也是你的老家,举目皆是家乡父老,你可须格外仔细才好。”

吴汉不解而问:“如何仔细?”

刘秀叹道:“你虽善战,然而也好杀,身有戾气,不可不戒。此次出征南阳,须特别约束部下,秋毫无犯,胜败倒在其次,军纪最为第一!”

吴汉点着头:“是,是。”

刘秀见吴汉只是应付,并未真往心里去,加重语气又道:“《尚书》讲商汤讨伐,东征则西夷怨,南征则北狄怨。何哉?商汤兴王者之师,吊民伐罪,自然百姓拥戴,都盼着商汤先来解救自己。如今我已称帝,我希望我的军队,也能成为这样的王者之师。”

吴汉还是点头:“是,是。”

刘秀语气更为严厉,道:“你征战之暇,也要多读点书才好。赤眉军、刘玄为什么失败?说到底,军纪败坏,抢夺掳掠,滥杀无辜,所到之处,百姓如躲瘟疫,避之不及。‘不善人,善人之资也’,这话是老子说的。什么意思?正因为有了不善的人存在,善人才更加容易成功。赤眉军、刘玄不善,我善,是以成功。如果我们的军队跟赤眉军、刘玄一样,只怕很快也会被别的人取代。你是当朝大司马,是武将之首,理当为汉军做一个表率。孟子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我希望你这次去南阳,能够看到这样的景象。”

吴汉肃然道:“多谢陛下提点。”

吴汉辞去,刘秀却又将其唤回,特别又叮嘱道:“尤其是新野,大司马万万不可惊动。”

吴汉道:“陛下放心,新野是阴贵人的故里,臣岂敢妄为。”

刘秀摇头叹道:“我叫你不要惊动新野,不是因为贵人,而是因为邓奉。你千万要小心,切不可招惹邓奉。”

吴汉兵发南阳,先攻宛城,宛王刘赐举城而降。前此,刘秀的叔父刘良、族父刘歙、族兄刘祉等刘氏宗族自长安来奔刘秀,刘秀皆封为王,刘良为广阳王,刘歙为泗水王,刘祉为城阳王。刘赐曾在更始朝中官居丞相,对刘秀既有提携之爱,又有救命之恩,理应同样封王,而刘秀却仅封刘赐为慎侯,以其拥兵观望,兵至方降之故。同理,原汉中王刘嘉虽然从小由刘秀的父亲刘钦抚养,差不多等于是刘秀的亲哥,然而由于坐拥重兵,穷途末路才肯投降,刘秀也仅封其为顺阳侯。

刘赐既降,更始邓王王常也率妻子诣洛阳,肉袒自归。王常是绿林军中资格最老的仅存元勋,当初与刘秀兄弟相交甚笃,堪称刘秀最早起兵的老战友。汉军小长安惨败,幸亏王常领绿林军入伙,终有沘水大捷,起死回生。刘秀见王常来降,心情大快,笑而揶揄道:“当初你我相交,起誓患难与共,富贵一同。可你自从拜为邓王,和我就断了来往,直到现在才肯前来见我,岂非食言乎?”

王常无可辩解,顿首谢道:“与陛下始遇宜秋,后会昆阳,臣何日敢忘!闻陛下即位河北,为之心开目明,今归降来迟,唯陛下降罪,臣死无遗恨。”

刘秀见王常畏惧不安,大笑道:“我和你玩笑而已。老友之间,不必拘谨。”对王常特加赏赐,拜为左曹,封山桑侯。

刘秀又遣使召更始西平王李通。李通娶刘秀三妹刘伯姬,亲舅佬当了皇帝,李通岂有不来沾光的道理!李通举家入洛阳,刘秀封其为固始侯,拜大司农。

更始南阳四王,至此皆废10。

No.2 死士

吴汉兵发南阳,一开始尚能谨记刘秀教训,不敢放纵兵士,及至攻克宛城之后,很快却又故态复萌。接二连三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为所欲为的权力导致狂妄,刘秀临行对他的苦心叮嘱,早已变成了耳边风。

和刘秀不同,南阳虽然也是吴汉的老家,但留给他的记忆却并不快乐。吴汉少年家贫,饱遭白眼,备受欺凌,长大之后,好不容易挤进公务员队伍,混了个亭长当当,也学着别人养些宾客壮壮门面,结果宾客犯法,罪当连坐,最后只得背井离乡,亡命河北。

他离开南阳时,带着耻辱和不甘,此次重返故土,当然有扬眉吐气之感。如今他官居大司马,手握数万精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叫南阳匍匐在他脚下,为他当年的失落作出补偿。

至于刘秀的叮嘱,他也是口服心不服。他是武将,天职就是打胜仗,慈不将兵,义不掌财,为了胜利,他可以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至于爱护百姓,那是文官们的事,他可不想炝行。

事实上,就算吴汉有心,他实则也很难真正约束部下。部下征战连年,早已习惯了无所顾忌,肆意妄为,骤然要他们改弦更张,难!而且,他的部下都是河北兵,对南阳根本没有感情,思想上也没有转过弯来,依然军阀习气不改,觉得南阳就是一块公地,从而引发公地悲剧——反正所有人都有主权,也就意味着谁也没有主权,当然不抢白不抢,能多抢决不少抢。赤眉军和绿林军抢得,凭什么我们就抢不得?

吴汉一路战胜,兵士们也一路烧杀掳掠,放纵残暴,几与赤眉军、绿林军无异。吴汉看在眼中,却并不制止,他反而觉得,这当兵的也不容易,也是在吃青春饭,少壮不抢饱,老大徒伤悲。只有让他们抢饱掠足,才能提升士气,保持战斗力。

南阳百姓拖家带口,闻风而逃,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新野,那里别的没有,但是有邓奉。

吴汉势如破竹,先后攻下涅阳、郦、穰诸城,尾随着逃难的百姓,驱鸡赶鸭一般,不日行至新野,一冲眼便看见县界立有一块巨碑,上书“邓奉在此”四个大字。

吴汉打马,绕着巨碑转了一圈,忽然大怒。刘秀临行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惹邓奉。他现在还就不信邪,偏要惹邓奉试试!

邓奉不就是在昆阳杀了个巨无霸吗,有什么了不起?邓奉就这么一个战例,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而他吴汉则身经百战,鲜有败绩,麾下又都是河北精骑,根本没有惧怕邓奉的道理。刘秀越是叮嘱他别惹邓奉,他心里便越是逆反,他觉得刘秀瞧不起他,他一定要争这口气。

吴汉命人推倒巨碑,砸个烂碎。令旗一挥,大军直闯新野。

入新野五里,忽有一少年骑白马飘然而至,拦住大军去路,傲然道:“愿见吴大司马。”

吴汉冷哼一声,道:“你见着了。说!”

少年道:“奉邓侯之命,请大司马回师离境。新野早已归顺朝廷,百姓也均为皇帝之子民,幸勿惊扰。”

吴汉仰天而笑,区区一个少年,单人匹马,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那我多没面子,于是厉声叱道:“大军既入新野,绝无空回之理!”

少年面色不改,重又说道:“奉邓侯之命,请大司马回师离境。”

吴汉越发恼怒,吼道:“小儿敢阻大军!与我拿下!”

少年笑道:“不劳大司马动手。我有辱使命,无颜再见邓侯,请自杀谢罪。”言毕拔剑,又复笑道,“邓侯必为我复仇。”说完挥剑割喉,血如泉喷,倒于马背。马儿竟仿佛通灵一般,掉转马头,驮着死去的主人,奔驰而去,迅即消失于天际。

吴汉揉揉眼睛,不知适才所见,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境,背脊没来由地一阵发冷。一人奋死,百人莫当,邓奉手下的少年,如果皆是如此,确实将不可战胜。无奈吴汉话已出口,岂能半道示弱,于是催兵而行。

再行数里,又有一少年骑士等在树下。少年见到吴汉大军,丝毫不惧,打马迎上,对吴汉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新野无辜,百姓无辜。奉邓侯之命,请大司马回师离境。”

吴汉热血上涌,怒道:“邓奉小儿,官爵皆在我之下,竟敢一再阻我大军!看我攻入新野,取其人头解恨!”

少年面容平静,淡然道:“话已带到。大司马既然不肯回师,请以死相谢。”言毕拔剑自刎,马儿转身,载尸而去。

接连两位少年自杀,吴汉麾下将士无不心里发虚,气势上已先怯了三分,不敢再匆忙冒进,纷纷劝谏吴汉道:“新野由皇帝亲封给邓奉。咱们强行闯入邓奉的封地,邓奉告到皇帝那里,注定是咱们理亏,不如绕道而行。”

吴汉大怒道:“我受皇帝之命,平定南阳。如今流寇窜入新野,不剿灭之,何以复命朝廷?皇帝如果怪罪下来,由我一个人担着,诸君何惧之有?”说完催兵而进,直奔新野城。将士们跟在吴汉身后,战战兢兢,唯恐路上再冒出来一位不怕死的少年,拦住他们的去路,为他们表演自杀。他们是真害怕。

总算到得新野城下,众人放眼望去,但见城门紧闭,城头无人,城中无声,俨然一座空城,不见生机,只有死寂。城越空,众人越是心里没底,又劝吴汉道:“大司马,要不咱们还是回吧。皇帝已经叮嘱过,别惹邓奉。咱们就给皇帝一个面子,放邓奉一马。再说,邓奉这小子后台也硬,阴贵人的亲表弟,常山太守邓晨的亲侄,大司徒邓禹是他堂兄……”

部下越劝,越是火上浇油,就算邓奉是天王老子,吴汉现在也偏要惹惹看。吴汉不理众人,歇斯底里地望城大呼:“邓奉小儿,出来答话。”

No.3 呐喊

天地静如处子,一片空旷,唯有吴汉的吼声回荡。良久之后,兵士们忽然指着城头,惊呼道:“有人出来了。”

吴汉抬头望去,但见一白袍少年缓缓登上城头,全身甲胄,按剑打量着城下大军,表情厌倦而轻蔑,正是破虏大将军、新野侯邓奉。

吴汉马鞭直指邓奉,大声道:“邓奉小儿,速速交出城中流寇。否则,血洗此城。”

邓奉睥睨着吴汉和数万大军,轻叹一声,忽作霹雳之吼:“手上没有百姓鲜血的,站到一边。”

邓奉立于城头,背景则为天空和太阳,兵士们逆光仰望,看不清其面目,但见浑身是光,恍如天神,有不可测之威。兵士为之魂丧,为之气夺,不自觉地往后挪动脚步。

邓奉追着再吼一声:“杀人者,偿命!”

兵士们都听过邓奉的传说,百万大军之中,杀巨无霸有如杀鸡。如今连吃邓奉两吼,心胆俱裂,顿时撒腿就跑。吴汉大怒,手刃数人,阵形这才勉强稳定。

吴汉怒斥将士道:“新野城中最多只有三千人,我方则有数万大军,我众彼寡,难道反而怕了对方不成!”训完部下,又冲邓奉吼道,“我乃当朝大司马,你敢抗命不从,莫非意欲谋反?”

邓奉冷笑道:“你也是南阳人,却如此残害父老乡亲,禽兽不为此举!”

吴汉大怒道;“休得狡辩!再不交出流寇,即刻攻城!”

邓奉笑道:“何敢有劳大军!我这就大开城门,恭请大司马入城。”言罢,真个下城楼而去。

吴汉笑谓左右道:“邓奉小儿,终究还是怯了。”左右却都脸上泛出苍白,手心捏着湿汗,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邓奉一人一马,手执长戟,从容而出,对吴汉道:“城门已开,恭请大司马入城。”

吴汉一时冲动,把自己架到了新野城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其实自己也并不清楚,也许,他不过就是想要看到邓奉出丑,让邓奉在众人面前向他认个,他于是快感淋漓,以此为满足,一挥手,大人不记小人过,从此不再难为邓奉。不料邓奉偏偏不肯买账,硬要和他顶牛。事已至此,两人都被逼到了墙角,谁也没有退路。

邓奉城门大开,貌似无抵抗,吴汉反而嘀咕起来,口上说着“这就入城”,脚下却岿然不动。

邓奉再道:“请大司马入城!”

吴汉依然扭捏不肯:“嗯,腿有点抽筋,过会儿便入城。”

邓奉笑道:“大司马不肯入城,那就只好我来请了。”长戟一挥,八百少年跃马而出。邓奉一马当先,八百少年随即跟进,如饿虎扑入羊群。吴汉急忙指挥部队,试图凭借人多的优势围殴,然而却哪里堵得住!邓奉有如镰刀闯入麦田,高砍低割,兵士迎而披靡,如羽毛被抖落一地。

片刻之间,邓奉已杀到吴汉跟前,一戟劈下。吴汉仓皇举刀,徒劳地想要抵挡,无奈仿佛整个宇宙的重量都加在这一戟之上,刀柄咔嚓而断,长戟其势不衰,顺势砸下,将吴汉的头盔砸出一片火光。吴汉胯下坐骑扑通跪倒,将吴汉掀翻在地。

邓奉居高临下,正欲再补一戟,将吴汉戳个透心凉,从前胸即可望穿后背。吴汉左右护卫前后夹击,缠住邓奉厮杀,其余护卫趁机揪起吴汉,扔到马上,往回便逃。

邓奉杀翻围攻护卫,率众一路掩杀。数万大军见主将逃遁,瞬间崩溃,如鸟兽散,保命之际,就连辛苦抢来的财宝辎重,也只能弃而不惜。

吴汉亡命狂奔,回顾身边,只有数百人跟随。逃至新野县境,正庆幸间,树林中兜出一位少年,迎住吴汉,热情发问:“大司马这就走了?怎么不多待一会儿?”

吴汉见少年孤身一人,似乎很可欺负,不免又凶狠起来,怒骂道:“小儿大胆,欲死乎?”身边人劝道:“大司马息怒。说不定又是一位来自杀的。”

吴汉一想也对,对少年道:“好,那你自杀吧。”

少年讥笑道:“我为什么要自杀?该自杀的是你才对。你身为当朝大司马,遭遇如此惨败,难道还有脸苟活?”

吴汉被邓奉杀得几尽全军覆没,心里正窝着火,见少年还敢伤口上撒盐,顿时大怒道:“你既然不肯自杀,那我就来送你一程。”说完,打马便要往前冲。

少年冷笑道:“堂堂大司马,色厉内荏,怕强凌弱,与市井无赖又有何异!你还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话音未落,但听蹄如奔雷,数十少年从树林中杀出,悉数高头大马,白盔白甲。

吴汉叫得一声苦,被少年们截住又是一通厮杀,侥幸逃得性命,也顾不上部下死活,打马狂奔,一路再也不敢回头。

No.4 亡己奴

邓奉大败吴汉,收拾吴汉劫掠来的辎重财宝,召集百姓,各自发还。百姓无不感激涕零,跪于道旁,齐声颂道:“多谢邓侯活命之恩。”

放眼望去,绵延数里,无论老翁童子,还是男丁妇人,皆弯腰贴背,跪伏于尘埃里。邓奉高踞马上,毫无下马搀扶的意思,而脸上分明有说不出的失望,他几乎是鄙夷地望着这些跪倒在他面前的百姓,怒吼道:“你们为何要跪!”

百姓遭此怒吼,无不惊骇,本能地把头埋得更低,身子向地面贴得更紧。

邓奉厉声道:“我救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跪罢吴汉,又来跪我。如果你们只会下跪,我救你们又有何益!都给我站起来!”

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早已习惯了下跪,几百年来,他们都是这么跪着,跪在强权者的面前,表示感谢,表示顺从,表示卑微,表示求饶……跪就是礼呀。礼多人不怪,为何却反而激起邓奉的无名之火?难道跪也会跪错?

邓奉见百姓们犹自不肯起身,越发愤怒起来,扬起皮鞭冲入人群,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疯狂的抽打,边抽打边骂:“人类用了几百万年才学会直立行走,不是为了让你们他妈的重新跪下!”

一学究模样的老头在一旁小声嘀咕道:“然而,后世康有为康圣人说过,人长着膝盖,就是用来下跪的,否则,要此膝何用?11”老头话刚说完,便引来周围一片赞同之声。不让他们下跪,他们始终觉得心里不踏实呢。

邓奉大怒,一把揪起老头,举过头顶,咆哮道:“什么狗屁圣人,他主张下跪,不过是想在他跪完之后,也会有人再来跪他。你这老朽,活了一把年纪,怎么还是睁眼瞎?”

邓奉骂完,将老头丢回地上,拿着鞭子继续四处抽打,边抽打边骂:“都给我起身。不许跪我,你们什么人都不许跪。什么将军,什么皇帝,都不要下跪。就是因为你们懦弱猥琐,一受人欺负,第一反应就是下跪求饶,所以越跪越低,越跪越贱。谁敢欺负你们,你们就该誓死反抗,以牙还牙,以血偿血。”言毕,又吼道,“起来,像一个人一样给我站着。我不可能永远保护你们,你们必须自己保护自己。要想保护自己,第一步就是永不下跪!”

百姓们懵懵懂懂,将信将疑,终于稀稀拉拉地站起。

邓奉翻身上马,又道:“如今之朝廷,已与赤眉军、绿林军无异,可谓令人寒心。自今日起,我与朝廷恩断义绝。愿随我者,留。不愿随我者,走。”

百姓们本能地又要下跪以表忠心,邓奉扬起皮鞭,大吼道:“都站着说话!”

百姓们于是站着答道:“愿誓死追随邓侯。”

No.5 分道扬镳

且说吴汉逃回洛阳,面见刘秀,备说新野之战。在吴汉的口中,责任自然都在邓奉身上,是邓奉蓄意谋反,这才对他反攻倒算,又主动请缨道:“臣请再率大军,戴罪立功,取邓奉首级,以谢陛下。”

刘秀听完吴汉的一面之词,并不表态,只是挥了挥手,道:“大司马辛苦,且先回府歇息,此事我自有处置。”

吴汉不肯退下,伏地固请道:“臣请再战。”

刘秀道:“大司马豪气可嘉,既然请战,我岂能不允。即刻命尚书拟写诏书,曰,制诏大司马吴汉:率骠骑大将军杜茂、强弩将军陈俊等,与虎牙大将军盖延合兵,讨伐刘永。”

吴汉一听刘秀要把他调往东方战场,心有不甘,跪请道:“臣不愿讨伐刘永。臣愿再回南阳,与邓奉战。”

刘秀答道:“刘永僭号天子,跨州连郡,实力强劲,最为心腹大患,非大司马亲自出征不可。新野侯邓奉,一时意气,必无反心,我自有应对之策,何须劳师动众!”

吴汉怏怏告退。吴汉一离开,刘秀平静的脸色瞬间铁青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愤怒终于爆发,手中玉杯早已握碎,玉片割破手掌,血流不止,刘秀却浑然不觉,只是拍案大骂:“吴汉该杀!”宦官们从未见过刘秀如此震怒,缩在远处的角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吴汉竟敢当面骗他!邓奉如果想要谋反,何必等到现在?前有朱浮逼反彭宠,如今吴汉又逼反邓奉,都他妈的什么部下,只会添乱,不让人省心。彭宠还好对付些,然而邓奉……撇开邓奉于昆阳百万军中取巨无霸人头的往事不论,只说吴汉带往南阳的几万精兵,转瞬就被邓奉杀了个片甲不剩,便足以证明邓奉是天底下最不省油的灯。

不几日,常山太守邓晨忽然风尘仆仆回到新野,一见邓奉,二话不说,扑通就给邓奉跪下。

邓奉见邓晨下跪,却也并不扶起,只是问道:“叔父因何跪我?”

邓晨何尝愿意向邓奉下跪,他心中正憋屈着呢,他身为堂堂的常山太守,却已经是第二次被迫替刘秀充当说客。邓晨望着邓奉,道:“叔父求你了,别再给邓家多惹麻烦。”

邓奉早已猜到邓晨的来意,冷笑道:“这一跪,还真是百变之利器。你是叔父,跪我这个小辈,这是拿礼来压我。我不认礼,只认理。吴汉残杀无辜百姓,我为保护百姓,不得已而战,叔父平心而论,谁更有理?”

邓晨见邓奉始终不来搀扶,只得很没面子地自己站起,在邓奉对面坐下,道:“道理虽然在你,但你也把大司马吴汉杀得丢盔弃甲,算是出了心中恶气。皇帝宽大为怀,只要你肯亲赴洛阳谢罪,皇帝保证既往不咎,且封你为南阳太守。”

邓奉冷冷说道:“我既然无错,为何要谢罪?纵容部下残杀无辜,暴虐百姓,这样的皇帝,有什么资格君临天下?我如果想取南阳,易如反掌,用得着让别人封给我吗?”

邓晨闻言大恐,在邓奉的话中,已经表现出露骨的反意。邓晨哀求道:“为了邓家,无论如何,你就委屈一下自己。不然,我只好死在你面前,不忍见邓家因你而族灭矣。”

邓奉叹了一口气,邓晨毕竟是他的亲叔父,其貌可怜,其言可哀,于是道:“我谢罪可以,只要答应我两个条件:一、将吴汉斩首,以谢南阳百姓。二、部勒将士,从今往后,再无掳掠。”

邓晨道:“万一皇帝不肯答应呢?”

邓奉傲然道:“如果他不肯答应,那他就将多一个敌人。”

邓晨回到洛阳,将邓奉之意转告刘秀。刘秀闭目长叹,他试图用谈判来解决邓奉的问题,然而没想到的是,邓奉的谈判风格和他一样,强硬到底,不容商量。邓奉提出的第二个条件无可厚非,但第一个条件却太过苛刻,殊难满足。

在刘秀的部下之中,以河北将领这一派系最为强大,吴汉则是该派系的领袖人物,正是因为忌惮河北派系的实力,刘秀才不得不封吴汉为大司马。杀一个吴汉不难,但后果却相当可怕,彭宠已在渔阳谋反,正极力笼络刘秀麾下的河北将领,如果刘秀此时杀了吴汉,难保河北派系不会抛弃他,反归彭宠而去。

况且,杀不杀吴汉,这是刘秀的皇帝主权,邓奉要求他诛杀吴汉,是对其皇帝主权赤裸裸的干涉,他如果答应了邓奉,开了这个坏头,他作为皇帝,威严何存!

刘秀亲自致书邓奉,告以苦衷,作最后之争取。邓奉见刘秀拒杀吴汉,掷书于地,看也懒得看,冷冷说道:“惜一将之命,而不惜百姓之命,何言哉!”

建武二年(公元二十六年)十一月,邓奉发兵夺取淯阳,正式与刘秀决裂。南郡人秦丰据黎丘,自称楚黎王,攻下周边十二县,董据堵乡,许邯据杏,皆与邓奉联合,奉邓奉为主。

No.6 神威

与邓奉之战已经不可避免,昆阳大战的亲密战友,终于反目成仇,必须决出个你死我活。刘秀欲亲征邓奉,群臣死死劝住,刘秀无奈,只得另择主帅。

东汉开国功臣,计有云台二十八将,可谓人才济济,然而刘秀心里清楚,这二十八人之中,真正称得上帅才的,其实只有寥寥几个。吴汉已经被邓奉揍得满地找牙,不堪再用。邓禹远在关中,而且和邓奉又是堂兄弟,也当避嫌。冯异是救火队员,轻易不能动用。剩下的帅才,唯有岑彭。

此时岑彭官居廷尉大将军,正在南阳附近扫荡割据武装,连下数十城。刘秀急召岑彭入京,官升一级,拜为征南大将军,统领建义大将军朱祐、执金吾大将军贾复、建威大将军耿弇、汉忠将军王常、武威将军郭守、越骑将军刘宏、偏将军刘嘉诸将,兵发南阳,讨伐邓奉。无论是投入将领的级别,还是投入的兵力,都超过了刘秀的其他敌人,如东方的刘永、关中的赤眉军、河北的彭宠等。

岑彭老成持重,并不直接进攻淯阳,而是首先剪除邓奉的羽翼,先攻杏城,破之,降许邯。再击堵乡,董势危,急向邓奉求援,邓奉亲领万余人来救。

岑彭见邓奉亲自前来,畏惧其勇力,不敢正面争锋,下令全军后撤。无奈麾下诸将自视甚高,尤其贾复、耿弇二人,皆好狠斗勇之辈,拒不接受后撤命令,一定要在战场上验验邓奉的斤两——邓奉击败了大司马吴汉,如果他们能反过来击败邓奉,无疑将从此名震天下,身价倍增,就算万一输了,有吴汉给他们垫底,丢人也丢不到哪里去。

岑彭见众将不肯听令,只得布阵迎战,前后三层设防,以耿弇为第一关,贾复为第二关,自己与朱祐则为第三关。

邓奉大军赶到,耿弇率河北精骑奋勇迎击。邓奉根本不讲阵法,一上来就是疯狂冲锋,耿弇不能抵挡,死伤惨重,溃败而逃。

贾复听闻耿弇之败,私心窃喜。他就怕耿弇一不小心击败邓奉,从而抢了他的大功。于是督励士卒,严阵以待。

邓奉之攻,快如闪电,瞬间将贾复阵势摧垮。贾复在人群中狂妄叫嚣:“邓奉何在?来与我战!”话音未毕,但见一少年提马而至,看不清面目,只见一道白光,戟已击下。贾复慌忙提刀招架,早被一戟刺翻于马下。

少年高踞马上,长戟饶有节奏地敲打着贾复的头盔,悠然问道:“我便是邓奉,找我有事?”

贾复眼看难逃一死,抚摸伤口,计上心来,突然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邓奉笑道:“堂堂大将,阵前装死,不亦羞耻!睁开眼来,我不杀你。”

贾复拒绝睁眼,觉得邓奉肯定是在诈他。做戏做全套,装死也要装得敬业,谁见过死人还能再睁眼的?

邓奉冷笑道:“再不睁眼,我便补你一戟,让你假死变成真死。”

被邓奉这么一吓,贾复只得睁眼,面如死灰地说道:“败军之将,欲杀便杀。”

邓奉收戟,轻蔑笑道:“我说不杀你,就真不杀你。记住,你欠我一条命。”说完率众而去,留贾复在原地捶胸顿足,如同被褫夺功名的秀才,或者被夺去贞操的处女。

耿弇与贾复先后溃败,岑彭与朱祐见势不妙,正欲撤军,邓奉精兵业已杀到,前后冲击,岑彭大败,朱祐更是被邓奉生擒。

转眼之间,邓奉已将岑彭的十万大军杀得七零八落,董在城头观战,惊骇得面无人色。堵乡之围既解,董开城迎邓奉,膝行向前,拜伏在邓奉脚下,赞道:“邓侯真神人矣!”

邓奉一笑,命人押入朱祐,问道:“愿降否?”

朱祐摇头:“不愿降。”

在刘秀的部将之中,朱祐口碑甚佳,能约束部卒,禁止掳掠百姓,即使是对待敌军,也是多以受降为主,绝不滥杀。邓奉对此也多有耳闻,见朱祐不肯投降,却也并不生气,温声说道:“我敬重朱将军之为人。你虽不降,我却并不杀你,但是也不能放你,你可同意?”

朱祐已是阶下之囚,只能点头而已。

No.7 人性

再说贾复重伤,抬回军营,已是奄奄一息。刘秀闻讯大惊,叹道:“惜哉!失吾名将。”急遣使者前往探视,带去口谕,替贾复打气,“听说贾将军之妻有孕,如果生的是女儿,我儿子娶之,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女儿嫁之,绝不使贾将军担忧后事。”不知是受此口谕鼓舞,还是本就命大,贾复不久竟然痊愈。12

岑彭大败,刘秀早有心理准备,他不怪岑彭,只是越发记恨吴汉,惹谁不好,偏惹邓奉!然而,此时关中的军情更为紧急,疲惫不堪的赤眉大军,已经流露出东归的迹象,正是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刘秀顾不上邓奉这边,果断抽调精锐主力,御驾亲征,前往宜阳围堵赤眉军。

主力抽调而去,对付邓奉,便只能以拖为主。汉军已经被邓奉杀得心惊胆寒,不堪再战,刘秀于是命岑彭及诸将散入南阳,邓奉不来则打,邓奉来了则跑,不求获胜,但求扰敌。

刘秀还必须警惕,邓奉乘大胜之威直捣洛阳。从南阳入洛阳,必经昆阳,因此,昆阳守将的人选便显得至关重要。此时,备选勇将仍多,而刘秀却偏偏选中了阴丽华之兄阴识。诸将皆大惑不解,论武功和智慧,阴识都并不出挑,如此重任,刘秀怎能任人唯亲?

邓奉大胜之后,挟一腔义愤,当真直杀洛阳,大军一路突进,不日便抵达昆阳城下。阴识身为昆阳守将,既不秣马厉兵,也不组织防御,只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孤身出城,前往迎接邓奉大军。

阴识迎上邓奉,二人见礼,寒暄一阵。阴识道:“邓君天下无敌,我守城或不守城,皆必死无疑。思量之下,不如自迎将军之刀,痛快一死,以全活城中将士性命。”

邓奉闻言皱眉,他万万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一出,他生性就见不得弱者,况且,阴识又是阴丽华的长兄,和他也是交情深厚,阴识送上门来让他杀,而且眼睛瞪得那么大,充满诚意地望着他,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董见邓奉犹豫不决,催促道:“送上门来的,邓侯还客气什么!”

阴识分明是跟董一伙,接茬儿催邓奉道:“战场之上,不论私情。动手吧!”说完长叹一声,又道,“我死不足惜,就怕丽华妹妹伤心。”

一听到阴丽华的名字,邓奉再无多话,洛阳也不攻了,拨马便往回走。

阴识一夫当关,力退邓奉大军,诸将这才开始佩服刘秀用人之妙。要对付邓奉,不能靠人,而要靠人情。

No.8 夺旗

且说邓奉为阴识所阻,不能越昆阳半步,空有一身武功,结果却只能困守南阳。而岑彭等人化整为零,又在南阳和邓奉展开游击之战,将邓奉拖得疲惫不堪。

岑彭的战法近乎无赖,类似于军棋里面的玩法,一看见敌方有威胁的子力过来,马上行营,让对方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望营兴叹,攻击不着。岑彭也是如此,一看见邓奉过来,立即进城,靠城池坚守,与邓奉死耗。邓奉之所以无敌,全靠骑兵和武力,利于野战,一旦攻城,便有如鹰失飞翼,虎去利爪,与其他部队并无太大区别。而邓奉又是公子哥习性,没太多耐心,攻城这种事,最为旷日持久,邓奉一见敌军入城,往往也就意兴阑珊,弃而不攻,只是命少年们在城下恶骂几声解恨。

建武三年(公元二十七年)三月,刘秀业已迫降赤眉军,关中无忧,于是调回大军,亲征邓奉。

刘秀这一次亲征,诸将再无反对之声。排名前十的功臣之中,排第二的吴汉、排第三的贾复、排第四的耿弇、排第六的岑彭都已被邓奉打得落花流水;排第八的朱祐更是被邓奉生生俘虏;至于排第一的邓禹,关中惨败之后,威信大减,已经失去为帅资格;排第五的寇恂则以文职为主;排第七的冯异正掌舵关中,抽身不得;排第九的祭遵正在河北力拒彭宠;排第十的景丹又已于去年离世。因此,要想讨伐邓奉,除了刘秀亲自出马,确实再无别的选择。

闻知刘秀将亲征邓奉,阴丽华请求随行,刘秀许之。

刘秀大兵自洛阳起程,浩浩荡荡进发南阳。搁在往日,刘秀大兵压境,心理素质差一点的,早就不战而逃,心理素质好一点的,最多也就是坚壁清野,死守城中。然而,董自从跟随邓奉之后,别的都不见涨,唯独胆量见涨,有邓奉这么个战神在后面撑腰,谁来他都不怵。

刘秀一入南阳,刚刚抵达叶县,董便率数千人主动挑战迎击,根本不把刘秀的数万大军放在眼里。

人的精神力量确实不容低估,董这数千人,仿佛得到了邓奉的勇力熏染,居然连战连胜,硬是将刘秀数万大军堵在路上,一步也前进不得。

刘秀大惊道:“董尚且如此能战,何况邓奉!诸将之败,何足深怪!”

诸将一听,无不血性上涌,他们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激将!加上皇帝亲自督阵,谁敢不尽死!于是各催部曲,奋勇前击。

数万大军,弄得跟哀兵似的,向董的数千人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锋。毕竟人多势众,而且厚着脸皮群殴,董渐渐不敌,率残众逃归小长安聚。

刘秀既败董,乘胜而行。刘秀此次亲征,格外重视军纪,三令五申,不许扰民,隔三差五再杀几个小兵,以示公信。百姓们见了刘秀的表演,开始变得和后世的无数百姓一样,天真地以为,主要是将军坏,而皇帝永远都是好人。于是纷纷慰问劳军,一派军民鱼水情。

唉,天真而可怜的百姓,永远都不长记性。

刘秀一路秋毫无犯,不日抵达淯阳,大军四面围城,大有当年王邑围昆阳之势。城中守军见了城外铺天盖地的大军,而且听说又是皇帝御驾亲征,无不未战先怯,觉得没有丝毫胜机。而从迷信的角度看,他们也觉得淯阳这城不吉利,淯阳是刘玄更始政权的诞生之地,结果短命而亡,邓奉也以淯阳为大本营,是否同样也将命不久长?

邓奉见城中人心惶惶,胆怯沮丧,于是聚齐百姓,道:“父老何须惧怕!刘秀大军虽众,无能为矣。”命令部下擂鼓,遥指刘秀中军大旗,道,“三鼓之内,看我夺旗而归。”

城门大开,邓奉率三百少年狂奔而出,直捣刘秀中军,所向披靡,连杀数百人。汉军还没反应过来,邓奉已杀至大旗跟前,一戟挑翻司旗大将,夺旗在手,也不恋战,迅速回撤。

汉军如梦初醒,骑兵四起,疯狂追击。贾复马快,追及邓奉,邓奉回首,怒视贾复,叱道:“去。”贾复失魂落魄,拨马而退。

邓奉入城,百姓欢声雷动,齐声颂道:“邓侯真神人也!”

邓奉此番出城突袭,不仅夺走一面中军大旗,更夺去了汉军的气势和信心。汉军虽然占据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但只要一想到邓奉随时可以冲入阵中,轻松杀个来回,谁摊上谁倒霉,感觉就像暴露在狙击手的枪口之下,心中不得不怕。

于是,攻城史上最为奇特的一幕上演了。刘秀非但不下令攻城,反而让部队帮助邓奉加固城门,仿佛生怕淯阳的城门还不够结实似的。看似一片好意,帮着邓奉守城,实则却是在说——我承认我进不去,但你也甭想出来,咱们就耗着,不拼武力,只拼定力。

面对刘秀的这种无赖战法,邓奉也是一筹莫展。围困一月之后,淯阳城中粮食渐渐耗尽,再坚守下去,恐怕只能人吃人了。邓奉决意突围,城中百姓仿佛天塌地崩一般,皆泣道:“邓侯勿弃我等。”邓奉安慰众人道:“倘若来的是别的将领,我必与诸君守城至死。这次来的是刘秀,他要的是我,不会为难你等。我突围之后,诸君举城而降,好好过日子。”

夜深如墨,黑云满天,邓奉率八百少年杀出城外,如利刃加于布帛,硬是在汉军的重重合围中划开一条道路,扬长而去,入小长安聚,与董会合。

刘秀见走了邓奉,勃然大怒,连夜追击,再围小长安聚。

No.9 午夜访客

向来平静的小长安聚,陡然金戈铁马,令人窒息。一方是刘秀的汉军,众达十余万人;一方是邓奉,算上董的残众,最多也只有两千余人。实力对比似乎很分明,然而到底谁是猎手,谁是猎物,却并不能完全肯定。

邓奉人数虽少,偏偏精锐无比,纵然不能击败刘秀,但突围却绰绰有余。或许邓奉称不上什么军事家,但他就是有绝对的武力。刘秀当然也深知这一点,他和邓奉的作战,就像是要用布袋蒙住铁锥,难度不言而喻。

邓奉如果有一万少年,毫无疑问将天下无敌。对刘秀来说,幸运的是,邓奉只有千余少年。这注定将是一场耐力之战,刘秀不怕邓奉突围,邓奉突围到哪里,他就一路追到哪里,天涯海角地追下去。只要能够对邓奉造成消耗杀伤,哪怕是用十个人乃至一百个人,换邓奉的一位少年,他也将在所不惜。

黑夜深沉而无辜,几颗微弱的星星,在夜空中无力地闪烁,连风也开始变得紧张,只敢蹑手蹑脚地吹拂。远处传来野狐的凄鸣,隐隐又夹杂着莫名的哭声。刘秀遥望着邓奉的军营,如同渔夫望着一条吞舟巨鱼,且喜且惧,既想钓,又怕钓之不起。

两军遥遥相对,彼此顾忌,各自戒备,一时竟相安无事。一个人影悄悄溜出刘秀大营,借着夜色的掩护,向邓奉的军营走去。到了邓奉的军营,守夜的少年拦住,人影道:“愿面见邓将军。”

军营大帐之内,邓奉自斟自饮,人已微醺,其神态之镇定,仿佛他并没有被千军万马包围,而是他在包围着千军万马。他那年轻而俊俏的容颜,在灯下显得异常温柔,今夜且尽手中一杯酒,今夜无须提刀斩人头。

少年将人影带入,人影摘下帽子,容颜乍现,邓奉顿时眼前一黑,握着酒杯的手因为慌乱而颤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惊问道:“怎会是你?”

人影笑了一下,帐内因之明亮,竟是阴丽华,邓奉朝思暮想的人。阴丽华竭力想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笑道:“我一直就在军中呀。”

邓奉疑虑而问:“是他遣你来的?”

阴丽华道:“当然不是。我想见你,于是就来了。”

邓奉凄然道:“也好。再不见,只怕是见不着了。”

阴丽华也是凄然一笑。两人曾经有过的亲密,早已被时光摧残殆尽,而他们又不习惯现在的陌生,那么远,这么近。一阵难挨的沉默之后,阴丽华道:“两年未见,你瘦了。”

邓奉答道:“两年未见,你胖了。”

阴丽华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我怀孕了,当然要胖一些。”

邓奉一愣,脱口而出道:“他的孩子?”

阴丽华哑然失笑:“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邓奉如遭雷击,久久不能言语。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阴丽华已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纯洁无瑕的女孩,而是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妇人、一个会怀孕的妇人、一个走上不归路的妇人。她自作主张地毁坏了自己,她破碎了他的美梦,毁灭了他的天堂。

阴丽华看穿邓奉的心思,强笑道:“别傻啦。我们毕竟是夫妻,这事是早晚的,哪里有丈夫不和妻子同房的道理?”

邓奉苦笑着问:“男孩还是女孩?”话一出口,他便开始后悔,他应该完全不问,完全不关心,忘掉刚才听到的一切,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阴丽华笑道:“现在怎么知道?还早着呢。”

沉默再次发生。许久,邓奉才又嘟囔道:“最好是个男孩,日后可以成为太子,你也可以如愿成为皇后。”

阴丽华痛苦地望着邓奉,道:“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什么皇后。”

邓奉冷笑道:“你这么说,究竟是想骗我还是骗你自己?贪恋权势又不丢人,为什么不承认呢?”

阴丽华重复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皇后。”

邓奉摇了摇头,道:“你现在这么说,等你有了孩子之后,你就完全不一样了,你会开始为你的孩子着想,把孩子放在一切之上。”

话题再度陷入僵局,两人对坐,尽量避免眼神的接触,都显得小心翼翼。就像此刻的各自呼吸,他们彼此都已无能为力,不可能在一起,不可能再属于彼此,最好的结果,只能是分别老去。而那一段幼小朦胧的感情,终究没有机会长大成人,只能永世不得超生。尽管残忍,而残忍就是人生。

灯花炸开,将两人惊醒。旧情不堪再问,命运呼唤前行。邓奉饮酒一盏,下逐客令,道:“此乃战场,我就不留你了,你回去吧。”

阴丽华摇摇头,道:“我不回去。”

邓奉叹道:“你来,应该不是看我一眼那么简单吧,有话不妨直说。”

阴丽华低下头去,似乎在忏悔自己的罪孽,低声说道:“我希望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起兵和他为敌。”

邓奉冷笑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那个你吗?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我早就对你断了念想,我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事了。”

阴丽华强忍内心伤痛,她知道,邓奉还在恨着她,而且越恨越深,然而她该说的话必须得说,她不顾危险,穿越战场禁地,绝不能空手而归。阴丽华平静了一下心绪,向邓奉拜伏行礼,道:“请投降吧。”

邓奉冷笑道:“你如果想来劝降,说辞必须更动听才行。外面虽有千军万马,只要我想走,谁能把我留下?”

阴丽华匍匐在地,坚持道:“投降吧。”

邓奉道:“给我一个理由!”

阴丽华泣道:“我不忍心看你们两个以命相搏。”

邓奉苦笑道:“也就是说,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人要认输,必须有一个人要低头,是吗?”

“是的。”

“而那个认输的人应该是我?”

“只要你肯低头认错,我保证,你什么事都不会有。”阴丽华说完,扬起头来,望着邓奉,哀求道,“就当是为了我?”

邓奉背过身去,拒绝再看阴丽华,冷冷说道:“不必多言。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让我屈膝!你回去告诉汉军,准备迎战!”

阴丽华默默站起,小声说道:“那我走了,你多保重。别喝太多酒,即使突围,也得保持清醒才行。”

邓奉头也不回,只是朝阴丽华摆了摆手,道:“不送。”

No.10 因人而降

小长安聚,于刘秀也是伤心之地。将近五年前,他和长兄刘起兵,在此遭遇惨败,二哥刘仲全家、二姐刘元及其三个女儿,以及刘氏宗族百余人皆葬身此地,不得回归。五年过去了,故地重游,亲人早已长眠,而他却无法给他们以告慰,鲜血仍在流淌,战争仍在继续。

刘秀于是觉得伤悲,觉得无力,他只是一介凡人,怎能敌得过无情的天地?从西汉到新朝,两百多年的所谓太平岁月,私怨积为公愤,小病养成大疾,从而让人间蓄攒了太多太多的杀伐之气,倘不发泄殆尽,怎肯轻易将息!

虽在军中,刘秀仍是忙碌无比,批阅郡县的公文,审查战区的奏章,根本就没有留意到阴丽华的失踪。阴丽华回来时,刘秀也未多想,只是从案牍间抬头,抱歉地说道:“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阴丽华站在刘秀面前,一动不动,等到确信刘秀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在她身上,这才说道:“我刚刚去了邓奉那里。”

刘秀大惊道:“你怎能如此任性?”再也顾不上手头之事,站起来一圈又一圈地踱步,又道,“邓奉已是敌人,你去见他,难道就不怕危险?万一邓奉杀了你怎么办?就算不杀你,留下你做人质,那又如何是好?”

阴丽华冷笑一声,道:“你当初去河北,整整两年,可曾管过我的死活?邓奉要杀我,他有无数的机会,何必等到今日?”

刘秀本来以为自己占理,没想到反过来却被阴丽华一通责备,心中大感憋屈,两军交战之际,自己的老婆却私入敌营,与敌人眉来眼去,阴丽华背着他干出这样的事来,怎么说来说去,倒反而全成了他的不对?刘秀越想越不爽,又知道和女人根本没道理好讲,于是只好拿我撒气,揪住我就是一顿猛吼:“可恶曹三,你丫写着写着,怎么就把老子写成了负面人物?”我则照例虎躯一震,夹起尾巴走人。

刘秀讨了个没趣,只得再和阴丽华说话,陪着小心问道:“你去邓奉那里,都干了些什么呀?”阴丽华依然冷淡,一句话就把刘秀给戗了回去:“你把邓奉看作敌人,我却始终认他是我的表弟。这是我们姐弟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刘秀不敢再问,他虽然贵为天子,但阴丽华如此对他,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打又不敢打,杀又不能杀,关键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有愧,不仅对阴丽华,更包括邓奉在内。

对于刘秀,这是漫长而纠结的一夜。对于邓奉,这一夜何尝不是如此?旭日东升,天色大明,众少年皆已整装待命,等着即将到来的厮杀,他们期待着再次洞穿刘秀的大军,再次让刀声响遏行云。

众少年跃跃欲战,邓奉却久不下令,他只是坐在那里,望着渐渐变得刺眼的阳光,神色颇为消沉,似乎没睡够,又似乎是酒未醒。又过了一会,邓奉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下令道:“带朱祐来见我。”

朱祐自从被邓奉俘虏之后,一直被囚禁在小长安聚,好吃好喝,体重不减反增,早睡早起,面色倍加红润。少年提来朱祐,邓奉命少年们离去,只留他和朱祐二人。邓奉看了看朱祐,叹道:“我要突围了。”

朱祐面色平静,垂下眼去,道:“我明白,我也该挂了。”

邓奉摇摇头,道:“不,我不杀你,我要带你一起突围。”

朱祐一惊,道:“你就不担心我趁机脱逃?”

邓奉仰面向天,目光悠远,缓缓说道:“我相信你一定会跟我一起突围,因为我会回报给你一笔上好的交易。”

邓奉铁骑势如奔雷,直杀汉军大营,汉军连败之余,心知阻挡也是白费力气,在一阵象征性的抵抗之后,目送乃至欢送邓奉等人扬长而去。

听说邓奉果然再度逃脱,刘秀只能苦笑,接着又有部下来报,称朱祐业已变节,居然跟着邓奉一道突围,而且厮杀得格外卖力。

辱骂叛徒历来是表达忠心的首选方式之一,既安全又省力,使得无数人乐此不疲。一听朱祐叛变,诸将立即唾沫横飞,义愤填膺地予以声讨,攀比着谁的嗓门更高。刘秀心中一阵厌恶,喝止诸将,厉声道:“朱祐必不叛我,此事定有蹊跷。”

诸将怏怏,问:“那追还是不追?”刘秀思虑片刻,下令道:“追击暂缓,勒兵静观。”

邓奉突围而去,狂奔数十里,已入安全地带,邓奉却忽然停下马来,少年们也都跟着停下。邓奉回身,依次打量着身边的少年,叫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和他们每个人行礼。

众少年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邓奉行礼已毕,对众少年说道:“能和诸君并肩而战,乃我终生之荣幸。我们已经证明,没有人可以击败我们。然而,是时候分别了,我累了,我厌倦了,我将向刘秀投降,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与诸君无关。我已将你们带出重围,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去走了。”

赵熹为邓奉副将,最得邓奉亲信,见邓奉要撂挑子不干,怒道:“将军此言,可谓令人寒心!我等已出重围,天高海阔,何处不可容身?奈何未败而降,屈膝于人,甘为阶下之囚,你羞也不羞?”

诚如赵熹所言,以邓奉的武功,随便前去投奔公孙述、刘永、隗嚣等人,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除了舍不得以老大的位子相让,任何其他的条件,只要邓奉开口,无不将立刻满足。来日方长,前路也多,邓奉为何却要急于认输?

然而,邓奉决心已定,答赵熹道:“我意已决,幸勿再言。”

赵熹见无可再劝,掩面叹道:“刘秀岂能容将军!将军不是投降,而是送死!”

邓奉苦笑道:“死倒轻易些。活着,有时候比死更难。”

邓奉与少年作别,众少年皆泣不成声,不敢仰视。邓奉命朱祐捆好自己,回身对众少年笑道:“都散了吧,好好活着。我向来不齿田横,诸位也不要效法田横的五百壮士,无谓为我殉死。诸位死,徒伤父母之心,且也于我无益。诸位或降或走,全由自己,总之,都给我活着。”

黄昏时分,邓奉在朱祐的陪同之下,打马而入汉军大营,夕阳在背后,勾勒出两人悲壮的身影。汉军自觉闪开一条道来,目光全放在邓奉身上。

邓奉突围之时,刀光剑影之间,汉军并不能将他的面貌看得特别清楚,如今邓奉缓辔徐行,距离又如此之近,汉军这才有机会从容一睹邓奉的庐山真面目。和其骇人听闻的武力相比,邓奉的面容无疑显得太过年轻,长而卷曲的睫毛,更给这张脸平添了一种孩子的神情。邓奉一路前行,惊叹声也随之在汉军中传递接力,眼前分明只是一个风流少年,怎么也不像是那个传说中的华丽战神。

无论什么时候,总少不了这类无耻之人,平时比谁都孙子,胆子比谁都小,逃得比谁都快,然而一旦英雄落难,这类人立即会第一时间跳出来,踩着英雄的躯体,恶狠狠地捅上几刀,然后如苍蝇般嗡嗡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自己比英雄更加牛气,以为从此立下了不朽的丰功伟绩,如若不然,英雄又怎会死在他的手里?

汉军之中,自然也少不了这种人。某校尉见邓奉在马上捆得结结实实,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反抗,顿时胆气大壮,现成便宜岂能不捡!于是企图趁机戳邓奉一刀,至少重伤,戳死最好,从而能邀个功,讨个赏什么的。校尉主意拿定,悄然拔刀,走出人群,向邓奉直逼而去。

校尉眼看就要接近邓奉,刚想举刀,忽然发现自己脑袋已经掉了。脑袋像骰子一样,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几圈之后,正面朝上,躺于尘埃,郁闷上望,只见朱祐正鄙夷地盯着他,收刀入鞘,冷笑道:“想杀邓奉,就你也配?”

汉军见校尉瞬间身首异处,皆悚然,再也无人胆敢妄动。

No.11 罪与罚

邓奉未投降之时,刘秀头疼,头疼该如何抓住邓奉。如今邓奉送上门来,刘秀还是头疼,头疼到底该怎样处置邓奉。

要知道,邓奉并非孤身一人,在他背后,矗立着邓氏家族、邓氏家族的关系网,以及邓奉所代表的南阳豪杰势力。南阳众多百姓也都站在邓奉这边,视邓奉为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邓奉又是昆阳大战的英雄,在整个帝国都拥有巨大名望。因此,不管对邓奉是杀是用,都必须格外慎重。

刘秀特地召开御前会议,广泛征求诸将的意见。然而,出乎刘秀意料的是,诸将的意见几乎是一边倒——杀!

这其中,岑彭与耿弇态度最为坚决,力谏刘秀道:“邓奉背恩反逆,暴师经年,致贾复伤痍,朱祐见获。陛下既至,不知悔善,而亲在行陈,兵败乃降。若不诛奉,无以惩恶!”

诸将必欲杀邓奉而后快,刘秀虽然意外,却也理解。诸将皆是邓奉的手下败将,只要邓奉活着,永远都将是他们的奇耻大辱。

众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刘秀见朱祐沉默不语,于是指名要他发表意见,毕竟邓奉对朱祐有不杀之恩,想来朱祐总应该替邓奉说一两句好话。

朱祐没说好话,而是说了实话,反问刘秀道:“陛下如果不杀邓奉,那打算把他往哪儿摆呢?”

是啊,邓奉差不多已经把刘秀手下的名将得罪了个精光,就算刘秀想用邓奉,诸将也很难再和邓奉共事。况且,邓奉和诸将不同,邓奉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臣子,天地君亲师这一套儒家天条,在他眼中根本就是狗屎。

在内心深处,刘秀不得不承认,他驾驭不了邓奉,邓奉也根本不是可以被驾驭的人。

邓奉虽是香饽饽,然而烫手。尽管烫手,毕竟又是香饽饽。两难。

真杀吧,邓奉毕竟已经主动投降,军界历来有杀降不祥的说法,刘秀又是一个迷信的人,对此不能不顾忌。而且,邓奉在昆阳为汉军立下不世之功,又保全过刘秀家人的性命,而邓奉之所以起兵对抗,归根结底,也是吴汉有错在先。如果真杀了邓奉,从道义上来讲,必将成为刘秀人生中的一大污点。

御前会议开了半天,并无结果。刘秀回帐歇息,阴丽华显然已有耳闻,迎刘秀而拜,礼节甚殷,嘴上却丝毫不肯饶人,冷冷说道:“陛下好不叫人寒心!”

昨夜被阴丽华一闹,刘秀至今心有余悸,转身想逃,却又觉得荒唐可笑,他虽贵为天子,但眼下毕竟是在野外,除了这大帐,还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他睡觉,他如果匆忙逃出帐外,弄不好就得在外面晃悠一整个晚上,让人看见的话,还以为他是被老婆赶出家门,叫他这张脸该往哪儿放?

刘秀颓然坐下,等待着阴丽华的爆发。阴丽华却很冷静,既不哭,也不闹,只是问刘秀道:“一问陛下,陛下当初孤身去河北,是谁在保护陛下的家人?”

刘秀老实答道:“是邓奉。”

阴丽华问:“二问陛下,邓奉起兵,错在吴汉,还是错在邓奉?”

刘秀答道:“错在吴汉。”

阴丽华再问:“三问陛下,邓奉如果不降,陛下有多大的把握抓住他?”

刘秀再次老实答道:“就算能够抓住邓奉,恐怕也须旷日持久。”

阴丽华道:“四问陛下,假如邓奉现在还在外边,如果让他投降,陛下愿意给出怎样的条件?”

刘秀汗都快下来了,答道:“未曾想过。不过,大概总会官爵依旧吧。”

阴丽华道:“五问陛下,官爵依旧也就算了,至少不会杀吧。那为什么邓奉真的如愿投降了,陛下却又要杀他呢?”

刘秀无言相对。

阴丽华再道:“六问陛下,冯愔在关中谋反,后来被护军黄防扭送来降,冯愔乃冯异之弟,陛下因而赦免不杀。邓奉未曾战败,主动来降,陛下却反而要杀,陛下何以厚此薄彼?难道冯异之弟,反而更亲过邓家子弟?”

刘秀心中不以为然,冯愔百无一用,饶他一命,就当是送冯异一个顺水人情,邓奉却是不杀不足以安枕,两人根本没有可比性!然而,这番帝王心事,在阴丽华面前终究难以启齿,刘秀只能将责任推诿于麾下诸将,叹道:“你也当体谅我的难处,我虽为天子,却也不能违背众议,部将皆欲杀邓奉,我也无可奈何。”

阴丽华道:“陛下内心深处,恐怕也是想杀的吧。”

刘秀被阴丽华戳穿心事,索性也不再掩饰,道:“无论如何,你就依我这一次。我答应你,我必补偿邓家,补偿南阳,绝对不让邓奉白死。”

阴丽华冷笑道:“陛下果然是生意人。邓奉人都死了,这些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秀心中大痛,阴丽华随口一句,却是话里有话,狠狠击中他的软肋,让他无法反驳。回顾刘秀的一生,的确是如生意人一般,不断地进行着交易,包括不为长兄刘复仇,包括和郭圣通的婚姻。关注利害,更多过关注感情,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很可以为世诟病。然而,被妻子毫不客气地当面指出,他还是觉得心痛莫名。

刘秀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案上,也不看阴丽华,道:“见此玉佩,如我亲临,无论你做什么,无人敢于阻拦。”说完,背手走出帐外。

No.12 爱与杀

公元一八一五年,圣赫勒拿岛,岛上三千士兵,看守一名囚犯。圣赫勒拿岛孤悬大西洋中,东距非洲海岸一千二百英里,西距巴西海岸六百英里,即使岛上一个士兵没有,囚犯其实也无处可逃,然而仍然动用了三千士兵,真有这个必要吗?

非常有必要,因为囚犯名叫拿破仑。

囚禁邓奉的阵势,固然不能与拿破仑相比,但也足以令人咋舌。千余名士兵,或握弓箭,或执刀枪,绕着邓奉的囚室,前后十余重包围,尽管如此,士兵们的脸上依然很不自信,神情也特别忧郁。

在刘秀的特意关照之下,邓奉虽然是囚犯,依然保持着最起码的体面,既没有被捆缚住手脚,也没有遭到用刑殴打,只要他不离开囚室,他就享有绝对的自由。邓奉坐在窗前,闭目冥想,表情安详而放松,有如飘然出尘的世外高人,早将身外之物悉数看空。

当阴丽华忽然出现在囚室之中,邓奉并不感到意外,报以灿烂一笑,道:“你又看我来了。”

阴丽华将一把剑塞到邓奉手中,道:“我把你的剑带来了。你的坐骑,我也为你备在外面。”说着,又将刘秀的玉佩交给邓奉,道,“带着这个,你就可以畅通无阻。赶紧离开这里,他们要杀你。”

邓奉见阴丽华一脸慌张,笑道:“别慌,我不走。”

阴丽华急道:“为什么不走?”

邓奉的神情之间,有着说不出的骄傲、说不出的落寞,徐徐答道:“如果想要活命,我又何必投降?我之所以投降,就为求一死而来。如果我不想死,普天之下,谁能杀我?”

阴丽华越发焦急,道:“他们是真要杀你。好死不如赖活着,赶紧走!”

邓奉笑道:“你能特地来救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但生命是我的,而我将选择结束。”

阴丽华见邓奉一心求死,大为惶恐,匍匐在邓奉脚下,掩面而泣道:“你还年轻,你还美好。求求你,活着。”

邓奉笑道:“你何必为我悲伤呢。蔡少公说过,我只能活到二十二岁,今年我正好二十二岁,死期已到。就像刘秀要当皇帝,你将成为皇后,一切都是天意。”

阴丽华哭道:“无论如何,我不许你死。”

邓奉叹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只是一个多余的人,如同第六根手指,必须斩去,然后才会完美。我成全你,成全你们一家。我知道你必将幸福,但我并不想旁观,那对我实在太难太难。”

阴丽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拼命捶打着邓奉,大叫道:“走,离开这里!你还年轻,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再杀回来,继续和刘秀为敌,甚至夺去他的江山,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活着。”

邓奉凄凉一笑,道:“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

阴丽华知道邓奉死意已决,无可挽回,慢慢抹去眼泪,道:“你等着我。”

阴丽华去而复返,身边已多了一位年轻侍女。阴丽华指着侍女,告诉邓奉道:“你还没有当过大人,不能就这么走了,连子嗣也不留下一个。”

邓奉看了看侍女,纵然不是闭月羞花,却也别有一番娇羞颜色。邓奉恶趣味发作,笑着对阴丽华说道:“一个女人怎么够?”

阴丽华急道:“那好,你要多少,我这就给你去找。”

邓奉笑中带泪,叹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弱水三千,我独饮一瓢。”

阴丽华一阵心酸,知道无可勉强,打发走侍女,和邓奉默默相对。邓奉虽然还活着,但这已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夜。而她来守灵,她来送别。

夜越发深了,一更一更,黯然销魂。隐隐传来鸡鸣,必须动手,已经不能再等。邓奉叹了一口气,对阴丽华说道:“你走吧,把剑留下。”

阴丽华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走。”

邓奉笑道:“你非要让我死给你看?你真有那么勇敢?”

阴丽华道:“无论如何,在你最后的时光,我必须陪在你的身旁。”

邓奉点了点头:“很好。”慢慢拔出剑来,手指触摸着剑锋,神色渐渐凝重。自杀将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动作,他必须一蹴而就,干得漂亮。

邓奉背过身去,长剑举起,正欲一剑断喉,阴丽华大叫一声:“等等。”

邓奉并不将剑放下,问道:“还等什么?”

阴丽华道:“你先把剑给我。”

邓奉道:“为什么?”

阴丽华道:“你先给我再说。”

邓奉把剑递给阴丽华,阴丽华接剑在手,道:“我不许你自杀,我来杀你。”

邓奉又惊又喜,道:“真的?”

阴丽华道:“你是我的,除了我,没人可以夺走你,你不可以,老天也不可以。”

邓奉脸上顿时神采焕发,洋溢着大欢喜,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道:“你往这里刺。此剑削铁如泥,即使你力气不足,照样可以一刺而死。”

阴丽华举起剑来,对准邓奉的心脏。她虽是第一次握剑,然而却端得很稳,如同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看得出来,她绝非说说而已,她是认真的。邓奉看着阴丽华,丝毫也不害怕,快慰而感激地等待着她。

没有人能将这一凝固的瞬间写下。夏夜之沉默,两人谁也不说话。他们彼此对望,安于这种古怪的沉默,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小时候,一对小儿女瞒过了大人的眼睛,躲在角落里,偷偷干着一件大人们不能理解的事情,那是只有他们才能知晓的秘密,那是只有他们才能体会的快乐。

邓奉忽然大吼一声:“动手吧!”

阴丽华下意识地一剑刺出。长剑果然锋利无匹,轻松贯穿邓奉的身体,很快,便有殷红的鲜血涌出身体。衣裳上沁出的血迹,慢慢变大,如一朵正在汹涌怒放的红花。

阴丽华握剑不放,轻声问邓奉道:“疼吗?”

邓奉笑了笑:“不疼。你别害怕。”

阴丽华摇摇头:“我不怕。”

邓奉瘫倒在阴丽华的怀里,他的力气已经随着鲜血快速流逝。阴丽华紧紧抱住邓奉,感受着他此时的弱小。邓奉的嘴角绽放出艰难的微笑,缓缓说道:“当你嫁给刘秀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当你来求我投降的时候,我又死了第二遭。现在,我终于解脱了。”

阴丽华拥邓奉而泣,眼泪和鲜血流在一起。她喃喃说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邓奉满足地闭上眼睛,低声作歌,歌曰:“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天意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歌声越来越低,渐至不可听闻。

影片《金刚》台词有云:“美女坐在野兽的手上,野兽凝望着美女的脸庞,从这一刻开始,野兽其实就已经死亡。(The beast looked upon the face of beauty, and the beauty stayed his hand, from that day on, he was as one dead.)”

绝世的武功,终究敌不过绝世的容颜。邓奉躺在阴丽华的怀里,停止了他的呼吸,在仅仅二十二岁的年纪。他带走了属于自己的悲伤和不甘,留下了对于人间的抗争和呐喊。而可悲的是,人们对于他的纪念,只是津津乐道于他的战功,然后继续活在深沉的梦中。

邓奉死后,他麾下的少年们各有去向。有的选择向刘秀投降,其中以赵熹为代表。或许是刘秀对邓奉的歉疚使然,赵熹投降之后,备受重用,后拜太尉,位列三公,再拜太傅,位极人臣。刘秀驾崩,赵熹为顾命大臣,主持丧礼。汉明帝驾崩之后,赵熹仍是顾命大臣,再次主持丧礼。两朝皆受皇帝遗诏,担顾命重任,东汉史上仅此一人。

更多的少年则哀怜邓奉之死,不肯再事二主,从此散入民间,矢志为邓奉复仇。而在他们看来,邓奉之所以自愿走上绝路,与刘秀无关,也与阴丽华无关,阴母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建武九年(公元三十三年),阴母回南阳省亲,少年们闻讯埋伏,将其劫杀于路。可怜的老太太,竭尽自己所能,为女儿安排好了人生,却终于不能看到最后的收成。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后,更没有看到自己的外孙继承刘秀的皇位,成为未来的九五之尊。

邓奉死后的第二年,阴丽华为刘秀生下了儿子刘庄,即后来的汉明帝,接着又先后为刘秀生下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建武十七年(公元四十一年),刘秀废郭圣通,立阴丽华为皇后,她也终于完成了母亲的心愿。及至后世,阴丽华和刘秀的故事成为脍炙人口的传奇,被誉为历史上最完美最幸福的帝王夫妻。

然而,又有谁的眼神能窥穿那幽深的宫墙?或许,一切只不过是后人一相情愿的想象。和所有其他的家庭一样,帝王之家同样充斥着冷战和猜疑,同样有烂在心里的秘密,永远不被提及。

她日后虽然贵为皇后,却始终过着严肃而克制的生活,很少表现出真正的快乐,也从不主动追求快乐13。她终于只是一名来自新野的普通女子,然而以刘秀的帝国之大,却也不足以将她的心装满。

刘秀死后七年,她也与世长辞。临死之前,她无力地重复着两个字:“见见,见见。”或许她是在告诉刘秀,两人终于可以在地下团圆;或许她是在惋惜人生,毕竟此番一去,注定灰飞烟灭,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含义,而她已经没有力气予以说明。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是她这一生无可挽回的结束。俱往矣,那些看过的爱过的年少风流,那些说出的说不出的爱恨情仇。

她与刘秀合葬于原陵,享年六十岁,谥为光烈皇后,成了历史上第一个享有谥号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