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战火,席卷人间,而南阳郡新野县却未遭兵祸,成为罕见的一方净土。原因很简单,一块巨碑赫然树于新野县界,上书“邓奉在此”四个大字。
这块巨碑,由新野百姓自发集资而立。生逢乱世,要想保得一方平安,何其艰难!此时佛教尚未传入,无佛可拜,也无佛可以保佑。后世倒是有佛,然而纵观历史,战火又何曾因佛而熄过?好在,新野百姓远比别处的百姓幸运,他们有幸与战神同在,邓奉就是活着的战神。
他们搬出邓奉的名号,警告以抢劫为生的绿林军和赤眉军:邓奉在此,新野不容撒野!
巨碑的效果是显著的。绿林军在南阳四处掳掠,唯独不敢进入新野。赤眉军进入南阳之后,也是绕开新野而行。
想当初昆阳一战,邓奉威震天下,在新朝百万大军中力斩巨无霸首级,杀了个二进二出,如此武力,谁不胆寒!
事实上,不仅新野百姓仰仗邓奉的庇佑,就连刘秀北上洛阳,预感自身难保之时,也将妻子阴丽华以及大姐刘黄、妹妹刘伯姬、嫂嫂秦氏、侄子刘章、刘兴等一众家人托付给了邓奉保护。
刘秀和邓奉并非朋友,甚至连熟识也称不上,他只和邓奉见过寥寥数面,但他完全相信邓奉。他知道邓奉对阴丽华的感情,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有能力保护阴丽华,那一定就是邓奉。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把阴丽华的性命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那一定还是邓奉。
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刘秀利用了邓奉,他在利用自己的情敌来保护自己的老婆,乃至于自己的家人。这是一个诡异而不合常理的决定,然而,当时的刘秀何尝有其余的选择!自从他长兄刘死后,除了邓奉,他什么人都不敢相信。
刘秀之所以信任邓奉,只因为邓奉足够骄傲。
一个足够骄傲的人,你未必会喜欢他,但你绝对可以信任他。
对邓奉来说,他知道刘秀在利用他,但他并不介意,只要能和阴丽华在一起,便是他最大的乐意。
邓奉将阴丽华接回新野,仿佛又回到了两人终日厮守的小时候。然而,邓奉很快就发现,阴丽华已经变了,她变得沉重,脸上也很少再有笑容。
直到此时,邓奉方才意识到,阴丽华真的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这是不容否认的现实,她已经不再属于他,而是属于刘秀。而这种夫妻名分,像字一般,刺在阴丽华的脸上,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事情开始变得古怪而残忍:即使是他和阴丽华单独相处,他还是能强烈地感觉到刘秀的存在。刘秀就如同一个无所不在的幽灵,时刻窥伺在他们身后。
刘秀自从和阴丽华分别之后,音信渐渐稀少,一开始还知道他在洛阳,很快又听说去了河北,后来便彻底断了音信,再到后来,更有谣言传来,说是刘秀已经战死。
阴母听闻谣言之后,一病不起,整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念叨着刘秀的名字:“我的好女婿啊,可惜了的。”阴丽华则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脸色越发苍白,难得再见到红晕。
在邓奉的内心深处,他隐隐希望刘秀是真的死了。因为这样一来,阴丽华就成了寡妇,成了自由之身,可以另外嫁人——嫁给他!
他并不介意娶一个寡妇,只要这个寡妇是阴丽华。尽管以他的条件,潘驴邓小闲8,样样皆一时之选,只要他一点头,无数黄花大闺女,都可以由他随意索取。他也知道那些闺女都很美丽,可他偏不欢喜。
有那么一两次,邓奉索性问阴丽华:“如果刘秀真的死了,你会嫁给我吗?”
阴丽华愣了很久,叹道:“谈论如果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邓奉忽然被激怒起来,道:“那就不谈如果。就算刘秀还活着,我们现在也可以私奔。”
阴丽华摇了摇头,冷笑道:“怎么可能!母亲有病在身,这门婚事又是她中意的,倘若我拂了她的意,她非自寻短见不可。我怎么可能逼死自己的母亲?”
邓奉追问道:“然而,这门婚事你中意吗?”
阴丽华转过头去,良久方道:“我们何必要谈这些呢?”
邓奉的心沉入谷底:阴丽华即使在她已经失去希望的时候,也不愿意给他任何一点光亮。
从花开到雪落,再从死寂到复苏,时光悄无声息地流过,转眼已是一年多过去,刘秀还是没有丝毫消息,他仿佛已经消失于这个世界,也消失在新野邓府之中。没有了刘秀,世界照样运转,生活依然继续,只有阴母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照例每日叹息着她的好女婿。
岁月的平静,又重新燃起了邓奉的希望。他幻想着各种可能,或许刘秀确实已经死了,又或许刘秀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移情别恋,彻底地忘了阴丽华。随着刘秀毫无音信的时间越来越长,邓奉也越来越觉得,时光已经替他解决了所有的难题,刘秀和阴丽华的婚姻将会如同一桩悬案,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忽然就有刘秀在河北称帝的消息传来!
一听到这个消息,看似奄奄一息的阴母,从床上一跃而起,一副打了鸡血的模样,开始到处找人显摆:“瞧,我没有看错吧,我的女婿刘秀,嘿嘿,当皇帝啦,我的女儿嘛,当然就是皇后。”听众们大抵都是一些妇女,于是带着满脸的羡慕妒忌,忙不迭地向阴母道贺献媚。
阴母显摆完毕,浑身舒畅地返家,邓奉当路拦住阴母,讥讽道:“皇帝又如何?至于让你得意成这样吗?”
阴母笑道:“皇帝,权力大得无以复加,钱也多得无以复加,如何能不得意?”
邓奉道:“难道这些就能让你女儿快乐?”
阴母冷笑道:“我是她妈。我快乐了,她怎么可能不快乐!”
邓奉瞬间战败,无话可说。“权力大得无以复加,钱也多得无以复加”,这就是阴丽华她妈的原话。阴母毫不隐讳她的目的,她就是奔着这两样东西去的。再说别的都已多余,只问这两样东西,邓奉你有吗?
听说刘秀不仅活着,而且称帝,阴丽华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但脸上重又浮现的红晕却骗不了人,她分明也感到愉悦和开心。
然而没过几天,又有新的消息传来,说是刘秀已经另外娶妻,而且是真定王刘扬的外甥女郭圣通。论家世,论钱财,郭家都远比阴家强。
这则消息,有如一道晴天霹雳,重新将阴母劈回床上,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唉声叹气,只是再也不提刘秀的名字,也不再念叨什么“我的好女婿”。
而这则消息,对于阴丽华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即使再美的女人,在心爱的男人面前,也永远都是不够自信的。她从没见过郭圣通,但她忍不住会想,郭圣通一定比她更美,一定更能讨刘秀欢喜。她凭什么跟郭圣通比!郭圣通天天陪在刘秀身边,耳鬓厮磨,千娇百媚,而她呢,却远在新野,与刘秀远隔十万八千里,像一个被遗弃的黄脸婆一般,除了每天眼巴巴地盼望他的消息,什么作用也不能起。
如果刘秀没有变心,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给她消息?如果刘秀没有变心,为什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另外娶妻?
阴丽华心乱如麻,她唯一能够倾诉的人,就只有邓奉。然而,她的话才刚刚开了个头,邓奉便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冷笑道:“你还真不把我当外人!这是你和你丈夫的家务事,哪里用得着我来掺和!”
阴丽华的心忽然一阵刺痛。以前邓奉说到刘秀,总是直呼其名,仿佛在拒绝承认他和阴丽华之间存在婚姻。而这一次,他却径直将刘秀称作她的丈夫,换而言之,他终于承认了她是刘秀的妻子。
阴丽华不甘心,还想说点什么,邓奉却已经转身离去,冷冷丢下一句:“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承受相应的代价。”
阴丽华绝望地看着邓奉远去。她曾经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邓奉永远都会站在她这一边,守候着她,保护着她。世界上谁都有可能抛弃她,但是邓奉不会。世界上谁都有可能伤害她,但是邓奉不会。然而如今的邓奉,对待她却仿佛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邓奉的每个眼神,说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对她的仇恨。
她原本希望能在邓奉这里得到安慰,然而,邓奉对她做了些什么?邓奉狠狠地撕开了她的伤口,然后指着伤口告诉她,活该!
邓奉余怒未消,又闯入阴母房中,冲阴母叫道:“你的好女婿呢,怎么还不派人来接你?”
阴母目瞪口呆,很快却又反应过来,开始哭天抢地,扬言要自杀。
邓奉看着阴母闹腾,心里一阵厌恶,冷笑道:“你别光顾着哭呀,你倒是真自杀呀,这儿又没人拦着你。”
阴母见威胁全不奏效,只得悻悻抹干眼泪,冷笑道:“好你个邓奉,你就是这么对你亲姑母的。”骂完便又缩回床上,继续唉声叹气。
邓奉先是伤害了阴丽华,接着又侮辱了阴母,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这样的伤害,让他觉出一种复仇的快意。
但同时他也知道,他所真正伤害的,他所真正想要伤害的,其实正是他自己。
新野邓府之内,早已没有了先前那种温馨和睦的气息,每个人都怀揣着各自的伤悲,每个人都忍受着各自的委屈。而这一切,都因为刘秀而引起,更可笑的是,刘秀本人根本就不在这里。
到了公元二十五年十月,距离刘秀和阴丽华分别,已经过了两年零两个月,刘秀正式定都洛阳,终于派遣侍中傅俊前来新野,迎接阴丽华和其家人。
好个阴母,又是从床上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四处卖嘴:“我就说嘛,我的好女婿是不会撇下我们娘俩不管的。这不,派人接我们到洛阳享福去了。”
阴母卖完嘴,神清气爽地回到家中,指挥下人收拾行装,又见阴丽华闷闷不乐,便没好气地问道:“大喜的日子,你愁什么愁?”
阴丽华低声道:“我不想去洛阳。”
阴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阴丽华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阴丽华抬起头,望着阴母,提高音调,一字一字重复道:“我不想去洛阳!”
阴母一听,有如五雷轰顶,马上倒在地上撒泼,眼泪横飞,咒骂着阴丽华:“你要是不去洛阳,我就死给你看。”
老太太这么一闹,阴丽华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勇气,顿时化为乌有,只得哭着说道:“阿母,你好好活着,我去洛阳就是了。”
入夜,邓奉已将就寝,阴丽华忽然来访,望着邓奉,道:“我去还是不去洛阳,你说一句话。”
自从上次争吵之后,两人已是形同陌路,再没有说过话。如今,阴丽华主动登门,而且将她是否该去洛阳,交由邓奉来替她决定,虽然没有明说,但这其中,有些东西似乎已经不言自明。
这是阴丽华给他的一次机会,她想听到他的诉说。
是的,邓奉想告诉她,刘秀并不爱她,刘秀只是把她当成一件理所当然属于他的物品,想丢就丢,而且一丢就是两年多,消息也不来半个,如今偶然想了起来,就又派人来取。
是的,邓奉想告诉她,如果他是刘秀,他在一开始就不会离开她,他不要什么江山,也不要什么皇冠,他只要她。
是的,他不想让她去洛阳,他想叫她留下。
然而,连邓奉自己也没想到,话到了嘴边,忽然全都变了。恨战胜了爱,怨压倒了情。他分明听见自己在说“去!干吗不去?你这么多年的苦,绝不能白受。好好的皇后,干吗不当?干吗要便宜别人”。
阴丽华痛苦地盯着邓奉,问道:“你觉得我是稀罕当皇后的人吗?”
恨意充斥着邓奉的头脑。邓奉几乎是下意识地冷笑道:“难道不是吗?你母亲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阴丽华啜泣起来,良久方道:“我这么做,全是为了阿母。阿母有病在身,受不了半点刺激,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顺她的意。”
邓奉不依不饶,继续嘲讽道:“别拿你母亲当借口。我实在告诉你,你母亲硬朗得很,你死了,你母亲没准还活得好好的。”
邓奉话一说完,马上就开始追悔。他把话说得太绝了,让自己和阴丽华都已经无路可退。
果然,阴丽华慢慢拭去眼泪,抬起脸,对邓奉粲然笑道:“那好,我知道了。我会去洛阳,也如了你的意。”
时值冬月,北风劲吹,邓奉和他的少年骑士们,护送着阴丽华、阴母以及刘秀的家人,迎风北行,向洛阳挺进。新野父老泣而相送,皆道:“邓君此去,必为皇帝所留。愿邓君莫念富贵,早归新野,勿弃我等!”
邓奉见状,也是大为动容,当即答道:“父老尚请安心,邓奉必归新野!”
邓奉离开新野北上,一路所经之处,百姓们无不聚众围观,啧啧赞叹。在这个兵荒马乱、满目凄凉的年岁,突然看见这么一群漂亮英挺、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精神很自然地为之一振,既养了眼,又暖了心。在这些年轻人身上,多少可以让人看到些未来的希望,也多少能够让人相信,老天爷也并非一直都冰冷无情。
一路无话,先后经宛城、昆阳、郏县、阳城、偃师,不几日便进入洛阳境内。
洛阳城外十里,东门驿,刘秀早已设下盛大的仪仗,亲率文武百官迎候邓奉一行,官居常山郡太守的邓晨,也被刘秀特地调回洛阳,陪同迎接。
搁在以前,刘秀这么迎接一个人并不稀奇。但现在刘秀已经贵为天子,而天子就得有天子的范儿。一般而言,天子能够从皇位上降阶相迎,便已经是极为隆重的礼节,足以宣付国史馆大书一笔了。再给面子一些,也不过是出殿迎接。面子给得天大,也只是出宫迎接。至于出都城十里前来迎接,简直堪称是隆重得令人发指的礼遇。
刘秀破例给出这样的礼遇,百官们却也并不意外。毕竟在邓奉这一行之中,不仅有刘秀的妻子阴丽华,更有刘秀嫡亲的家人,其中有几个更是刘秀的长辈,譬如岳母阴母、嫂嫂秦氏、大姐刘黄等。
然而只有邓晨知道,刘秀的礼遇其实并非为这些长辈而设。刘秀的礼遇,只给予邓奉一人,不仅因为邓奉是他一家的大恩人,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邓奉才是唯一让刘秀真正心存忌惮的人。
刘秀之所以大老远把邓晨从常山郡叫来,就是要利用他和邓奉的叔侄关系,为招安邓奉作准备。
邓奉一行渐渐驶近,刘秀的脸色也开始出现了少有的兴奋。在时隔两年多之后,他终于又能和家人们团聚了。是的,他已经贵为皇帝,然而如果没有这些最爱的家人的见证,他这个皇帝当得又有什么意义呢?
车骑缓缓停下。阴母、阴丽华、刘黄等家眷先后走下马车,刘秀大踏步迎上。众人相见,恍如隔世,且喜且泣。阴母眼含热泪,望着自家的好女婿,笑得合不拢嘴,那份激动,更胜过她自己嫁给了刘秀。
刘秀一一和家人相见,最后行至邓奉面前,深施一礼,郑重说道:“多谢。”
邓奉苦涩一笑。他知道,他并不属于这里,眼前这幕大团圆的喜剧,快乐归于刘秀,而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他在这里纯属多余。邓奉望了一眼阴丽华,阴丽华也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爱他,又仿佛怕他。邓奉心头大恸,片刻也不想多留,勉强答刘秀道:“该送的人皆已送到,我心愿已了,这便告辞。”
见邓奉刚来便要回去,刘秀如何肯依,笑道:“这么冷的天,无论如何,吃几盏热酒再走。”说着,又指了指一众少年骑士,道,“让壮士们也都暖和暖和。”邓晨也在一旁苦苦挽留。邓奉无奈,只得应允。
浩浩荡荡的筵席就地排开。刘秀高举金杯,首敬邓奉,道:“我之家人,全赖邓君成全。大恩不敢言谢,请满饮此杯。”
随同的文武百官常年追随在刘秀身边,然而谁也不曾见过刘秀对谁会像对邓奉这般重视。邓奉在刘秀的眼中,完全不是一个普通的二十岁少年,而俨然是一个强大的敌国。
望着眼前苦尽甘来的刘秀,邓奉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如果没有阴丽华,他们两人本可以英雄相惜,成为朋友。然而,世界如此空旷无边,他们两人却好像都瞎了眼,冤家路窄地栽倒在同一个女人面前。说起来,他其实并不算太恨刘秀。慈禧不点头,李鸿章也不敢卖国。阴母不答应,刘秀也没办法将阴丽华从他身边抢走。然而,当刘秀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没来由地感到浑身别扭。不管刘秀对他多殷勤,多亲近,多装成一个没事人,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刘秀已是阴丽华的丈夫,刘秀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无可救药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和悲哀。
邓奉默默饮下刘秀敬的这杯苦酒,从喉滑落到胃,再从胃倒灌回喉。刘秀存心要给足邓奉面子,又命文武百官轮流向邓奉敬酒,指邓奉道:“诸卿不可轻年少!昆阳之战,邓君率数十轻骑,力捣王邑中军,手刃巨无霸人头,如此勇略,盖世无匹。倘无邓君,昆阳之战可能就会是另外一番结局,王莽说不定现在仍在皇位,我与诸卿,也未必会有今日。”
皇帝有令,百官哪敢不从!大司马吴汉官职最高,自然排在第一个敬酒。刘秀方才这番话,对邓奉可谓是极尽吹捧之能事,早让吴汉愤愤不平,又妒又恨。吴汉也懒得起身,只是潦草地向邓奉亮了亮酒樽,满不在乎地说道:“饮!”
吴汉不赏脸,邓奉也不客气,轻蔑地瞥了一眼吴汉,便转过头去,根本不予理会。
吴汉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指邓奉而骂:“敬酒不吃,小儿忒不识抬举。”
邓奉并不回骂,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吴汉,嘴角微笑起来,而且越笑越是快意。
一骂一笑之间,高下立判。和邓奉的冷静相比,吴汉哪里还有半点当朝大司马的威仪?反而更像是一个只知耍凶斗狠的街头泼皮。
刘秀见火药味渐起,连忙圆场,大笑道:“邓君一路奔波疲惫,许是不胜酒力,便由我替邓君饮此一杯。”
吴汉见刘秀出面为邓奉挡酒,也不好发作,只得强压怒火,起身而饮,饮尽,悻悻而坐,再不说话。
刘秀代邓奉挡了一杯酒,饮罢,悄悄向邓晨使一眼色。邓晨会意,扯了扯邓奉的衣袖,道:“借一步说话。”
邓晨将邓奉领入别舍,屏退众人,对邓奉道:“你可知道,皇帝为什么把我从常山郡叫来洛阳?”
邓奉摇摇头,道:“不知。”
邓晨直言不讳道:“皇帝对你器重有加,诚欲你能为朝廷效力。我来洛阳,便是特地为皇帝做说客的。”
邓奉心中冷笑:“刘秀啊刘秀,你也太狠了吧。你从我这里把阴丽华抢走还不够,现在居然又要从我这里把我自己抢走,让我成为你的臣子,让我替你卖命?”邓奉当即答道:“我无意听命于任何人,叔父趁早死了这条心。”
面对桀骜不驯的亲侄子邓奉,邓晨也不敢摆什么叔父的架子,只能软语求道:“皇帝开出的条件,你就不想听一听?”
邓奉一口回绝:“不想。”
邓晨并不气馁,继续劝邓奉道:“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当为邓家着想。皇帝待咱们邓家不薄。愚叔虽然不才,犹能拜为常山郡太守,封房子侯。邓禹年仅二十四岁,便被拜为大司徒,位列三公,封酂侯。以皇帝对你的器重,只要你肯出仕,前程绝对无可限量,区区吴汉之辈,岂能与你相比!你既为邓氏子弟,责无旁贷,理应为家族尽力。有你和邓禹这邓氏双璧在,邓家子孙,何患不可世代富贵!”
邓奉冷冷答道:“子孙自有子孙之福,与我何干!”
邓奉再度拒绝,邓晨反而大笑起来,道:“皇帝果然没有看错你。说来惭愧,我把你从小看到大,而皇帝只见过你几面而已,论到知你之深,反而是皇帝远在我之上。”
邓晨一拍手,有中黄门捧诏书和印绶而进。邓晨道:“皇帝知道你不肯答应,所以也不勉强你。这里是破虏大将军和新野侯的印绶,皇帝早就为你备下了,就等着你来。破虏大将军,乃是皇帝曾经做过的官职,朝中诸大将,无不以能封此官为荣,皇帝却谁也不肯封,独独只留给你,足见对你的倚重。皇帝又知道你不愿意离开新野,所以再拜你为新野侯,新野世代为你所有,新野百姓也由你庇佑。”
邓奉听完,依然不置可否。邓晨再道:“你切勿多心。这不是赏赐,更不是施舍,而是一份礼物。你保全了皇帝的家人,总不能不让皇帝向你报恩吧?”
邓奉默然。邓晨又道:“能让皇帝如此剖心以待,除你之外,当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听叔父一句,你就答应下来,不然,不仅咱们邓家,就连阴家,也都会跟着为难。”
邓奉知道,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可能置身事外,他是邓氏家族的一员,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家族的命运和利益。况且,说句良心话,刘秀对他不错,处处为他着想,可谓是仁至义尽。刘秀如此迁就于他,他也不能太让人家下不了台。邓奉于是道:“印绶我可以留下,然而有言在先,我为我主,不听朝廷之命。”
邓晨大喜,道:“那是当然。新野是你的封地,朝廷绝不干涉过问。”
邓奉收下诏书印绶,回到筵席,再向刘秀辞行。刘秀看了邓晨一眼,邓晨点了点头,刘秀知道事已办妥,于是不再挽留,亲送邓奉,众人也一道相送。
一路送出数里。邓奉回首,对刘秀道:“就此留步。”
刘秀点点头,道:“也好。相见有日,君且珍重。”
邓奉望着刘秀,郑重说道:“你将家人托付于我,我为你保全。如果你真要报恩,那我也要向你托付一个人,好好照应她,别伤她的心。”
刘秀当然明白邓奉说的是谁,笑道:“邓君大可放心。”
刘秀何等聪明,他不可能不知道邓奉对阴丽华的感情。他并不想去探究,这两年多来,邓奉有没有碰过阴丽华。他相信邓奉,也相信阴丽华。或者说,他出于内疚,即使他们之间真发生了什么,他也准备既往不咎。重要的是现在,现在阴丽华重回他的身边,重新做回他的妻子,他自然不希望阴丽华再和邓奉见面,他要她完全属于他。
在某种程度上,刘秀对邓奉不无羡慕,邓奉身上有太多他没有的东西。他虽然贵为皇帝,却远比邓奉活得沉重。邓奉的世界很小,而他的世界太大。邓奉的世界可以小到只剩下阴丽华,从而尽情地深爱,而他的世界却大至整个天下,永远不可能只守着一个阴丽华。邓奉活得够简单,只要自己高兴,便可以抛开一切,拔剑而战,不计生死。而他却活得太复杂,他必须瞻前顾后,考虑众多,即便他长兄刘死时,他还不得不对仇人笑脸相迎,屈辱着自己的内心。
对于邓奉,刘秀不仅羡慕,更有忌惮。邓奉这样的人一旦被激怒,他甚至会不惜逆天。一个人逆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邓奉不仅有逆天之心,更有逆天之力。刘秀曾与邓奉在昆阳并肩作战,亲眼见过邓奉恐怖的武力,最起码现在,他并不愿意和邓奉为敌。
邓奉又一一和刘秀的家人作别。刘秀的家人和邓奉朝夕相处两年有余,感情已甚为深厚,分别之际,也皆惆怅不已。尤其是两个孩子刘章、刘兴,更是对邓奉依依不舍。
邓奉再来和阴丽华道别。阴丽华看着邓奉,心中有千言万语,经过理智的层层过滤,到了嘴边,却只剩下绵软无力的两个字而已:“保重。”邓奉笑了笑:“我会的。”
邓奉最后与阴母告别,将阴母带离人群,道:“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有一个问题,我想是到了该问的时候了。”
阴母正满心憧憬着在洛阳的新生活,毫无离别之伤感,只盼着赶紧打发走邓奉,她好和她的好女婿说会儿话,当即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邓奉问道:“你择婿之时,为什么选了刘秀,而不是我?”
阴母皱了皱眉,道:“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邓奉苦笑道:“我虽然输了,但我想要输个明白。”
阴母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邓奉顽强地点点头,道:“是的,我想知道。”
阴母叹了一口气,道:“你听说宛城的蔡少公吗?”
邓奉道:“南阳蔡少公,人称蔡半仙,我自然听过。他和此事又有何干系?”
阴母道:“你既然听说过蔡少公,便应该知道,凡是蔡少公算过的事情,从没有不准过。刘秀来提亲的时候,我特地找蔡少公算过。蔡少公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刘秀当为天子’。你想,未来的天子前来提亲,天底下又有哪个母亲会拒绝呢?”
邓奉嘴角抽动,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不甘心地问道:“万一蔡少公错了呢?万一刘秀只是一介庸碌的匹夫呢?”
阴母道:“这就是一场赌博,我就赌蔡少公算得够准。”
邓奉冷笑道:“就因为蔡少公的一句话,你就敢拿你女儿的终生来赌?”
阴母笑道:“我赌赢了,不是吗?”
邓奉气愤至极,道:“那为什么不选我?”
阴母迟疑起来,叹道:“这个另有原因,你最好别问。”
邓奉道:“我必须知道。”
邓奉一再坚持,阴母叹道:“你一定要知道,这又是何苦呢?”
邓奉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阴母长叹一声,道:“在你小时候,我找蔡少公替你算过命。蔡少公只看了你一眼,面色顿时大变,说什么也不肯算。经我再三恳求,蔡少公这才指着你,说:‘这孩子活不过二十二岁。’蔡少公这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瞒着,谁也不敢告诉,包括你在内。我是你的姑母,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别的任何东西我都舍得给你,但就是不能把女儿嫁给你。你只能活到二十二岁,我绝不能让女儿年纪轻轻的,就开始为你守寡。”
邓奉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说道:“就因为这个?”他越想越觉荒唐,怒极反笑,大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证明蔡少公这回看走了眼。我会好好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还要长命百岁!”
且说邓奉与众人辞别,打马前行。回首望去,刘秀、阴丽华等人仍然在向他挥手。邓奉狠狠抽打着坐骑,马儿吃痛,奋力狂奔,很快便将刘秀等人远远抛开。再回首时,已是天地一色,极尽苍茫。
邓奉这才慢下来,任由马儿带着他,走向归家之路。就这样,他将阴丽华留在了洛阳,而他将返回他们的故乡。
他的要求并不多,但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骏马、雄鹰、野草、爱人,这便是足以自慰的一生。
然而,美梦已然破碎,在现实中化为泡影。
小时候,他和阴丽华可以睡在同一张床上。再大些,至少还可以肆无忌惮地牵手。再到后来,就开始被禁止有任何肉体上的接触。如今,他们的距离越发遥远,遥远得以光年计算。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更改。正如古波斯诗人卡雅姆在诗中所感叹的那样:
来回移动的手指写着,并且已经在写着,
这样一直写下去。
你的虔诚和智慧,
都不能使这件事倒回去,从而删去半行字,
你所有的眼泪也不能清洗掉一个字。
我们又有谁能和时光作对?我们只是在时光中游泳的鱼,时光干涸之后,一切乌有,既无相忘于江湖,也无相濡以沫。我们终将化为尸骨,在不同的坟墓。或许有人前来踏青携酒,而那又如何?谁能还给我们那些曾经的幸福?谁能证明我们曾经爱过?
而爱又是什么?是柏拉图的纯精神,还是西门庆的纯肉体?两者之间,又是谁高谁低?
整个宇宙都在膨胀,一切都在离我们远去。而谁在远方的唇,呢喃出这样一句“归来兮,我等着你”?
何谓寂寞?你是一盆火,无人来烤;你是一碗汤,无人来舀;你是一扇门,无人来敲;你是一间屋,无人来扫。
雪花飞舞,徒乱人意。此时的邓奉,唯寂寞而已。
蔡少公说他活不过二十二岁,他偏要长命百岁。然而没有阴丽华的陪伴,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马蹄敲击着地面,带着他向终点走去。他多想再度将她抱紧,如一滴清泪落于掌心,唯心或者辩证。然而已无可能。
他穿过夸克电子,穿过分子和化合物,穿过山川河流,穿过道路桥梁,穿过冬之寒冷,穿过人之目光,穿过金木水火土,穿过这世间的所有,而他的心境却是一片亘古的荒凉,仿佛下光了所有的雨,烧尽了所有的火,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寂寞。
人间最易是离别,人间最难是相忘。
心空万古,念兹一人!
哀哉!尚飨!
再说阴丽华。刘秀称帝之后,大封百官,唯独一直不肯封皇后,尽管此时郭圣通已经怀有他刘秀的骨肉。大家都知道,刘秀不封皇后,是有意在虚位以待阴丽华。
阴丽华到了洛阳,到底立谁为皇后,已经不能再拖。
很容易想象,立皇后一事,尽管要看皇帝本人的感情喜好,但却绝对不是全部。阴丽华是南阳人,郭圣通是河北人,两个人背后,都有各自的支持势力,而这些支持势力,都希望自己的支持者成为皇后,从而让本方势力的地位更加稳固,在权力蛋糕上分到更多。
一个是发妻元配,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与他共经患难。一个是政治联姻,让他的事业起死回生,而且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骨肉。左右掂量,阴丽华和郭圣通可谓是难分高下,旗鼓相当。
阴丽华刚到洛阳,郭圣通似乎是存心要给阴丽华一个下马威似的,没过几天就把孩子生了下来,而且肚皮相当争气,一生就是男孩,取名刘彊。
这下,天平忽然开始向郭圣通急剧倾斜。
然而阴母依然笃定,她坚信蔡少公不会算错,她的女儿一定会成为皇后,况且,除了南阳的势力之外,就连刘秀的家人也都站在阴丽华这一边。郭圣通不就是生了一个男孩吗,只要是女人,生孩子谁不会呀!
就刘秀本人的意愿而言,尽管郭圣通刚为他生了一位继承人,他依然还是更倾向于立阴丽华为皇后。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阴丽华却自愿选择了放弃,对刘秀说道:“郭氏有子,陛下有后,此非妾身能比也。皇后当归郭氏,妾实不敢当。”刘秀一再相劝,阴丽华其意不改。
听说阴丽华将皇后之位拱手相让,阴母恼羞成怒,质问阴丽华道:“你傻啊,好好的皇后你不肯当,让郭氏骑到你的头上?以后有你失悔的时候!”
一向对母亲百依百顺的阴丽华,忽然怒容满面,顶撞阴母道:“我不是为了当皇后才来洛阳的!”
阴母就不明白了,来洛阳不是为了当皇后,那还能为了什么?然而此时的阴丽华已经今非昔比,她已经成为阴家的顶梁柱,阴家日后的富贵荣华,全都得指着她。阴母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冲阴丽华随便发火,她是知道规矩的,以后她甚至都不能再称阴丽华为女儿,阴丽华成了皇后,她就得管阴丽华叫皇后,阴丽华成了贵人,她就得管阴丽华叫贵人,母女之间,也得合乎朝仪,毕恭毕敬。因此,阴丽华一怒之下,阴母再也不敢多言,只得怏怏而退。
阴丽华来到洛阳半年之后,皇后之争尘埃落定。刘秀立郭圣通为皇后,刘彊为皇太子,而立阴丽华为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