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更始三年(公元二十五年)。这一年正月,一个久被遗忘的年轻人重现人间。
这个年轻人名叫刘婴,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候,是当他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
二十年前,王莽毒死汉平帝,两岁的刘婴被立为皇太子,成为西汉帝国的接班人。然而,荣耀的顶点,往往也正是悲剧的开始。当时的王莽,已有篡位之心,为防止大臣和皇太子刘婴接触,将刘婴成天关在一个小黑屋子里,结果,好端端的一个小孩,愣是让王莽给关成了一个傻子。
王莽篡位之后,刘婴被废黜皇太子之位,改封安定公,采邑万户,地方百里,待遇也算是相当优厚。然而,对一个傻子而言,这样的待遇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等到王莽覆灭,刘婴就再也没有人理会了,只能流浪在长安城里,靠捡垃圾吃残羹活下去。然而,对一个傻子而言,这样的日子和锦衣玉食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婴原本可以一直这样幸福下去,不幸的是,他碰到了平陵人方望。方望一听说刘婴的身份,马上感觉奇货可居,于是悄悄将刘婴藏匿起来,等待升值。
更始三年正月,方望见赤眉军已经入关,顿感时机已经成熟,于是聚众数千人,在临泾立刘婴为天子,自己则自封为丞相。
方望想得挺美,刘婴虽然是智障,但从法理上讲,却是西汉王朝的当然继承人,只要树起刘婴这块招牌,天下百姓必然感激涕零,赢粮而景从,更始帝刘玄只要还稍微有点良心,也必将自动退位,改奉刘婴为真主。
然而当下这个时代,正应了刘秀那句话,即使汉成帝复生,也不可能再为天子,更何况是只当过几年皇太子的刘婴呢?刘玄听说刘婴称帝之后,老实不客气,立刻派丞相李松前往镇压,大破之,杀方望和刘婴。
可怜的刘婴,死时依然傻傻地笑着。死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真正的生命,早在两岁的时候就已经提前结束。
方望全军覆没,只有方望的弟弟方阳侥幸逃脱,投奔赤眉军而去。而也正是方阳这条漏网之鱼,最终成为刘玄的掘墓人。
对刘玄而言,刘婴容易对付,赤眉军却强大得近乎无解。此时,赤眉军已汇集弘农,其势直逼长安。刘玄在剿灭刘婴之后,再命讨难将军苏茂迎击赤眉军,苏茂大败,死者千余人。刘玄不服,三月,再遣丞相李松挑战赤眉军,更加惨败,死者三万余人,李松弃军而逃,仅以身免。
赤眉军连战连胜,部队推进至华阴,分万人为一营,共三十营。
连折两阵,刘玄再也不敢主动出击,只得转为被动防御,命王匡、陈牧、成丹、赵萌领军屯新丰,李松领军屯掫城,以拒赤眉军。
而在长安城中,开始弥漫着一种悲观情绪,认为单纯靠防守,已经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要想保住长安,必须下猛药才行。留在长安城中的四位王——淮阳王张卬、穰王廖湛、随王胡殷、平氏王申屠建,外加御史大夫隗嚣,五人一番秘密商议,决定逼刘玄退位,另外拥立刘秀的叔父刘良为皇帝。
说起来,这也是一箭双雕之计。赤眉军之所以进攻长安,无非是要出当初受朝廷冷落的一口怨气,刘玄这一退位,等于是向赤眉军赔罪,让赤眉军消气,从而为双方谈判和解铺平道路。而立刘良为皇帝,则可下令刘秀出兵勤王,增援长安。刘良对刘秀有抚育之恩,叔侄情深,除非刘秀泯灭人性,否则不可能见死不救。
张卬等人从来就没把刘玄当皇帝看,甚至也没把刘玄当人看,而是将刘玄视为面团,想揉就揉,想捏就捏。张卬等人面见刘玄,更像是出于礼貌前来通知一声:“刘玄,你该退位让贤了。”
刘玄听罢,久久不语,脸庞上的红色却如云层一般不断加厚,直至积为赤紫。
一向懦弱的刘玄爆发了!
刘玄离席而起,怒视张卬等人,破口大骂:“诸君无能,不能护卫朝廷,为朕分忧,理当退位让贤的,正该是诸君才对!”
刘玄这一发火,搞得张卬等人很不适应,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刘玄居然还敢顶撞他们。
殊不知,人类乃是一种心理暗示的动物。刘玄称帝已经两年有余,宫殿、车马、皇冠、皇袍,乃至后宫予取予求的妃嫔美女,这些在礼制上时刻宣示着天子等级的道具,都在不断增强着刘玄的心理暗示,让他体会到一种虚妄的力量,仿佛自己确然就是皇帝。再加上刘玄酗酒成性,每每皆在醉中,更是恍如庄周梦蝶,不知皇帝之为刘玄乎,抑或刘玄之为皇帝乎?
张卬也是火暴脾气,冲刘玄阴笑道:“退位之事,陛下还请三思。”
刘玄越发恼怒,道:“我不退位又如何!莫非你们想弑君不成?你们以为军队会听命于你们吗?我乃大汉天子,依我看,军队还是会跟我走的。”
张卬等人又气又乐,看来刘玄真是喝高了,完全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刘玄坚决不肯退位,张卬等人也无可奈何,只能重新筹划Plan B。
张卬的建议,一片绿林本色:“赤眉军一来,长安必然沦陷。与其把长安留给赤眉军,不如咱们先把长安给抢了,载着金钱珠宝,回归南阳老家。万一南阳老家也容咱们不下,大不了再上绿林山当强盗。”
申屠建问道:“那刘玄怎么办?”
张卬沉声道:“劫持着一起走!”
张卬等人谋划已定,只待立秋日便告发动。侍中刘能卿得悉张卬等人的密谋,偷偷告知刘玄。大难临头之际,刘玄表现出了他一生中少有的果敢和魄力,先在宫中埋下伏兵,然后传召张卬等人,称自己同意退位,可入宫商议退位细节。
张卬等人信以为真,先后入宫,只有隗嚣觉得事有蹊跷,称疾不入。刘玄见隗嚣没来,担心计谋业已败露,于是狐疑不决,迟迟不敢动手。
张卬、廖湛、胡殷三人在宫中久等不见刘玄,预感不妙,立即转头杀出宫外。申屠建走得慢,成了刀下之鬼。
张卬、廖湛、胡殷逃出宫门,回身就率兵攻打长乐宫。反正和刘玄已经彻底翻脸,所谓的君臣名分,此刻都已变成了赤裸裸的敌我矛盾,既然你刘玄要我们的命,那我们就先要了你刘玄的命!
长乐宫宫门紧闭,张卬纵兵放火烧门,冲入宫中。刘玄率众抵挡,大败,与妻子及车骑百余人狼狈逃往新丰,投奔大司马兼老丈人赵萌。
谋反的张卬、廖湛、胡殷三人,皆为绿林军将领,而与赵萌同守新丰的王匡、陈牧、成丹三人,也是出身绿林军的将领。赵萌谏刘玄道:“王匡等人一定早已与张卬串通,不如先下手为强,收而斩之。”
刘玄于是召王匡、陈牧、成丹三人,陈牧、成丹应召而来,立遭斩杀;王匡不肯应召,收陈牧、成丹之兵,返归长安,与张卬等人会合。
至此,绿林军与刘玄正式决裂。刘玄所能仰仗的,只剩下南阳豪杰,于是率赵萌之兵,投奔李松,合兵于太仓中。
再说屯军于华阴的赤眉军。赤眉军的发源地为徐州琅邪郡莒县,乃当年城阳景王刘章4的封地,而赤眉军中立祠信奉的神位,也正是城阳景王刘章,专设女巫5主持祭祀,祈福求保佑。赤眉自抵达华阴之后,之所以屯聚不前,迟迟未能进攻长安,正是缘于主持祭祀的女巫忽然发狂。
女巫发狂之后,屡出狂言,称城阳景王刘章给她托梦,梦中刘章大怒,责备赤眉军理应尽忠汉室,何故为贼?
赤眉军中也有胆大不信邪的,便讥笑女巫是老处女,一定是想男人想出毛病来了。然而,讥笑者讥笑之后,不出一两日,便突生重病,乃至暴亡,直闹得全军惊骇,人心惶惶。
逃入赤眉军中的方望之弟方阳,怨恨刘玄发兵杀了方望,急欲复仇,趁势向樊崇进言道:“更始荒乱,政令不行,故使将军得至于此。今将军拥百万之众,西向帝城,而无称号,名为群贼,不可以久。不如另立宗室,挟义诛伐。以此号令,谁敢不服?”
方阳劝樊崇另立一位新皇帝,用心不问可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旦新皇帝出炉,那刘玄这位旧皇帝对赤眉军便毫无利用价值,其命运势必如同过期食品,必然被抛弃销毁。
前有女巫之狂言,后有方阳之献计,樊崇等人也开始觉得,真该立一个自己的皇帝才行,于是在军中征寻城阳景王刘章的后裔,共找出七十多人,谱系排下来,以刘茂、刘盆子兄弟及前西安侯刘孝三人血脉最为近属,因此,新皇帝便将在这三人中间产生。
三人中到底立谁为皇帝呢?樊崇等人倒也无所谓,谁当皇帝都是当,反正只是摆设而已,索性抽签决定,将一切交给上天,以示公平。于是弄来一个笥,笥中放三枚木札,两枚是空白,一枚则写有“上将军”三个字(古天子将兵,称上将军),谁抽到有字的木札,谁就是皇帝。
于是在郊外设起坛场,赤眉大小首领齐聚,先拜祭城阳景王刘章,然后三位候选人刘茂、刘盆子、刘孝登台,按年齿大小依次摸札。刘盆子年龄最小,最后一个摸,然而便摸到了“上将军”。
赤眉军大小首领见状,欢呼一片,跪拜称臣。新皇帝刘盆子就此诞生。
刘盆子共有兄弟三人,大哥刘恭,二哥刘茂。刘盆子之父,为式侯刘萌。赤眉军经过式县之时,掳掠刘盆子兄弟三人,从此随军。老大刘恭,当初随樊崇等人一道投降刘玄,刘玄复封刘恭为式侯,留在长安任侍中。刘盆子和二哥刘茂则依然留在赤眉军中,归属于右校卒史刘侠卿,负责放牛。
刘盆子年仅十五岁,站在高台之上,一副放牛娃的装束,披头散发,光着脚,衣衫破旧污烂,突然看见大小首领齐刷刷向自己跪倒,几乎当场吓哭。
刘盆子当了皇帝之后,也不上班,当然也没班让他上,仍然早晚向老长官刘侠卿问安,然后就是找一起放牛的小伙伴玩。
樊崇等人立了刘盆子之后,觉得算是给城阳景王刘章还过愿了,于是心安理得,至于刘盆子干些什么,他们根本也懒得关心。在赤眉军大小首领之中,徐宣算是唯一的文化人,曾担任过县狱小吏,能通《易经》,于是被公推为丞相,樊崇为御史大夫,逄安为左大司马,谢禄为右大司马,其余首领,皆为列卿。改年号为建世元年。
刘玄与部下内讧,赤眉立刘盆子为帝,皆为本年六月之事。
相较西京长安热火朝天的内讧,东都洛阳的局势却平静异常,丝毫未曾受到长安的影响。
洛阳作为拱卫长安的门户,由舞阴王李轶、大司马朱鲔领精兵三十万镇守。
李轶是一个典型的投机分子,当初刘秀的长兄刘起兵造反之时,李轶对刘巴结有加,被刘封为副将,后来见绿林军势力更为强大,又转而投靠绿林军,出卖刘以邀宠,直接导致刘被迫自杀。
投机分子的看家本领,就是对形势变化极其敏感。赤眉军刚进入荆州之时,李轶就看出赤眉和朝廷必有一战。不久,赤眉军通过陆浑关大举进犯长安,陆浑关距离洛阳只有不到五十里,李轶却坐视赤眉军扬长而过,根本不作任何阻挡。李轶的算盘精得很:第一,赤眉军的目标是长安,没有必要强替长安出头,从而引火烧身;第二,和赤眉军交锋并无胜算,反而平白折损自家实力;第三,等赤眉军和长安斗得两败俱伤,然后再决定出手帮谁,费力最少,赚得最多。
赤眉军进入关中之后,连战连胜,长安的败亡眼看已成定局,李轶更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拥兵自重。刘玄催他发兵勤王,他毫不理会,亲弟弟李松向他求援,他也照样装没看见。
与洛阳一河之隔的河内郡,孟津将军冯异正秣马厉兵,以洛阳为假想敌。冯异见李轶始终按兵不动,心知李轶又要观望投机,于是抓住李轶的这一心理,趁机致书李轶,晓以祸福,劝其归降。
西汉开国功臣,多为平民出身,史称布衣将相之局。东汉开国功臣,则多为儒将,冯异更是其中佼佼者,性喜读书,精通《左氏春秋》、《孙子兵法》,更做得一手好文章,《报李轶书》即其一例。书曰:
愚闻明镜所以照形,往事所以知今也。昔微子去殷而入周,项伯叛楚而归汉,周勃迎代王而黜少帝,霍光尊孝宣而废昌邑。彼皆畏天知命,重祖宗而忧万民,睹存亡之符效,见废兴之必然,故能成功于一时,垂业于万世。今长安坏乱,赤眉在郊,王侯构难,大臣分离,朝无纪纲,而四方分崩,异姓竟起,此刘氏之忧也。故萧王跋涉霜雪,躬当矢石,经营河北。英俊云集,百姓归往,豳、岐见慕,不足为喻。今马武皆复亲幸爵位如此,谢躬违戾伏辜如彼,又明效也。李君诚能觉悟,亟断大计,论功古人,转祸为福,在此时矣。如猛将长驱,严兵围城,虽有悔恨,亦无及已矣。
李轶得书,心中动摇。刘玄早晚垮台,他要么投降赤眉军,要么投降刘秀,二者必居其一。而在赤眉军和刘秀之间,他还是宁愿选择刘秀,一来刘秀毕竟和他有旧,两人曾经亲如兄弟;二来和赤眉军相比,刘秀更有希望赢得最后胜利。
然而真要投降刘秀,李轶却又不免担心,他害死了刘秀的长兄刘,刘秀能宽恕他吗?在李轶看来,他是完全有资格被宽恕的,不是因为他无罪,而是因为他手中握有洛阳,坐拥三十万兵马,只要刘秀不傻,一定会宽恕他。
李轶回书,暗示投降并非不可商量,并希望冯异能将他的意思向刘秀传达。书曰:
轶本与萧王首谋造汉,结死生之约,同荣枯之计。今轶守洛阳,将军镇孟津,俱据机轴,千载一会,思成断金。唯深达萧王,愿进愚策,以佐国安民。
李轶自打回书之后,开始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一心等着刘秀那边的回音,不再与冯异争锋。
冯异机敏地抓住这一时机,抽调前线兵马,北上攻天井关,拔上党两城,为河内扫除后顾之忧,然后回师向南,兵渡黄河(这也是刘秀的势力第一次涉足黄河以南),进入河南郡,攻克成皋以东十三县,收降十余万人。河南太守武勃领万余人前来救援,与冯异战于士乡下。冯异大破武勃军,击杀武勃,斩首五千余级,从而在黄河南岸站稳脚跟,拥有了一大片从河北进攻中原的滩头阵地。
战事就发生在李轶的洛阳家门口,李轶却对武勃见死不救。冯异见李轶确有投降之心,于是将李轶之书上奏刘秀。
刘秀回书冯异道:“李轶多诈,人不能得其要领,不可轻信。”并故意将李轶之书散布到洛阳城中。朱鲔得知李轶居然暗通刘秀,勃然大怒,使人刺杀李轶,将其兵马收为己有。
闻听李轶已死,刘秀麾下诸将齐声叹息,都以为刘秀过于感情用事,错失良机。李轶一降,不费一兵一卒,洛阳便可以不战而下,如今朱鲔镇守洛阳,再要想攻克洛阳,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对此,刘秀的解释是:“杀刘者,朱鲔与李轶二人也。我可以原谅朱鲔,但绝不原谅李轶。因为朱鲔只是敌人,而李轶却是叛徒!”
朱鲔一接管洛阳,立即向刘秀发起进攻,命苏茂、贾彊领兵三万,渡河袭河内温城,自己则率数万人兵发平阴,攻打冯异。
面对朱鲔来袭,冯异果断决策:先渡河回河内,援救温城。河内太守寇恂发属县之兵,固守温城,见冯异援兵到来,大喜,命士卒趁城鼓噪,谎称道:“萧王大兵至!”
苏茂、贾彊之军听闻居然是刘秀亲率大军来援,哪辨真假,阵脚顿时大乱。冯异与寇恂两路奔击,大败敌军,斩杀贾彊,苏茂率残众渡河而逃,溺毙者过半。
冯异既解温城之围,马不停蹄,再渡黄河,回击平阴,大战朱鲔。朱鲔败退,还归洛阳。冯异穷追不舍,追至洛阳城下。朱鲔紧闭城门,任凭冯异在城下辱骂其先人祖宗,始终拒不出战。冯异心知,暂时还不到强攻洛阳之时,于是大陈兵马,绕洛阳城一周,炫武示威,这才得胜收兵,还归河内。
经此一役之后,洛阳震恐,城门白天也紧闭不开,沦为孤城一座。
冯异所在的南方战区,战事推进神速。而西线的邓禹,虽然小有挫折,最终也还算是进展顺利。
本年正月,邓禹自箕关攻河东郡,河东都尉守箕关,邓禹连攻十日,破关,缴获辎重一千多车,接着长驱直入,围攻河东郡首府安邑。
安邑坚守,邓禹连战数月,不能攻克。更始大将军樊参领兵数万,渡河驰援安邑。邓禹率大军迎击于解南,大破之,斩樊参。王匡、成丹、刘均等合军十余万,再来援救安邑,与邓禹交战,邓禹大败。适逢日暮,双方各自罢兵。
邓禹麾下诸将韩歆等人见兵势已摧,都劝邓禹趁夜色突围,否则等天色一亮,敌军大举来攻,恐怕就得全军覆没。
邓禹不听。
邓禹自幼便有神童之誉,心高气傲,从不知失败为何物。自投奔刘秀以来,又被刘秀倚为股肱,最见亲信。刘秀将西线战区全权委托给他,既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的栽培。出发之时,刘秀又亲自一路送至野王,足见对他期望之高。
他宁愿死,也绝不能接受失败。
第二天,太阳无可挽回地升起,照亮大地。
难得的好天气,最适合攻击。
邓禹全军上下,屏息凝神,等待着敌军的枪林箭雨。
然而,敌军阵营却动静全无。
说起来,也是邓禹的运气。这一天,按天干地支纪日,正是癸亥日。从甲子日,到癸亥日,正好是一个纪日循环,而癸亥日便是这个循环的最后一天,即所谓的“六甲穷日”。古人迷信,普遍认为这一日不吉利,诸事不宜。
敌军主帅王匡等人自觉胜券在握,见是六甲穷日,觉得反正也不差一天,于是休兵一日。
也正是这一天的耽搁,给了邓禹难得的喘息空间,趁机理兵勒众,修缮攻具。
次日,王匡尽遣大军,强攻邓禹。邓禹传令军中,不得妄动,等王匡大军冲至营前,这才鼓声如雷,诸将并进,大败王匡。王匡弃军而逃,邓禹率轻骑急追,斩杀刘均及河东太守杨宝、持节中郎将弭缰,缴获节杖六根、印绶五百、兵器不可胜数,河东郡就此平定。
邓禹乘大胜之威,挥兵进至汾阴,辽阔富饶的关中大地,已是隔河在望。
再将目光投向由刘秀亲自掌控的北方战区。本年正月,刘秀亲率大军,北上元氏,清剿尤来、大枪、五幡等流民武装,连战连胜,一路追至北平,再度大破敌军。刘秀战得兴起,沿着尤来等溃逃的路线一路穷追,等追到顺水北岸之时,刘秀猛一勒马,心中暗叫一声:“苦矣!”
刘秀追得太猛,已经远远脱离了大部队,跟在他身边的,只有耿弇、马武及数十名骑兵而已。被刘秀穷追不舍的数千尤来残众,要求本来不高,能逃得性命就满足了,偏偏逃到顺水河边,大水茫茫,难以渡过,这才仓皇回头,看看追兵的状况。而这一回头,却发现刘秀的追兵只有这么点人,心中顿时大喜,于是都掂量着手中的武器,笑着转过身来。
形势瞬间颠倒,尤来残众反过来对刘秀穷追不舍。逃亡之中,刘秀与麾下骑兵分散,只有耿弇、马武等数人尚追随左右。尤来残众追击越发凶猛,耿弇挽弓而射,箭无虚发,连杀十余人,马武挥刀力战,以一当十。尤来残众大惧,不敢近前,刘秀趁机登岸而走,无奈堤岸既高且陡,刘秀连人带马摔将下来。突骑王丰将坐骑让给刘秀,刘秀重又上马。耿弇、马武等人护着刘秀,且战且退,侥幸脱逃。
其余逃亡骑兵,以为刘秀业已战死,返归范阳大本营,传语军中曰:“萧王殁矣!”军中听闻刘秀已死,大为恐慌。刘秀一死,又没有留下子嗣,他们该怎么办?
眼看军中开始张罗着散伙,吴汉大怒,道:“卿曹努力!王兄子在南阳,何忧无主?”
吴汉所指的王兄子,即刘秀长兄刘的两个儿子——刘章、刘兴,此时正在南阳新野,与阴丽华同在邓奉的保护之下。刘秀没有儿子,那这两个侄子就是他当然的继承者,也就是吴汉他们未来将要效忠的主人!
吴汉一言止纷,军心就此大定。
关于这一细节,《剑桥中国史》的解释相当有意思。在《剑桥中国史》看来,更始皇帝刘玄的支持者为大绅士氏族,他们已经把高官厚爵瓜分干净,而那些小绅士阶层,则成为权力的圈外人,无法真正挤进权力核心,从而成为心怀不满的失意者。所以,这些小绅士阶层要想成为一个权力的圈内人物,唯一的办法就是拥立一个自己的皇帝。刘秀来到河北之后,很明显地成为一个强有力的皇位候选人,于是顺利吸引了一大批小绅士阶层的支持。而对这些小绅士阶层来说,他们的前途是和刘秀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只有刘秀成为皇帝,他们的个人利益才会跟着最大化。因此,当他们听说刘秀已经战死时,他们拒绝散伙,因为他们已经成了权力的圈内人物,他们不愿意放弃这一有利条件,而是一致同意用刘秀的侄子来取代刘秀,成为他们新的主人。
以上解释,体现的是一种西方式的思维,即把人当做纯粹的理性人来处理,而理性人的行为,利益是唯一的动机。殊不知,中国古人的行为动机,在“利”字之外,更有一“义”字在。尽管如此,《剑桥中国史》所言,终究也有以采之。
日暮时分,刘秀带着耿弇、马武等人安全返回范阳大本营,军中欢声雷动,山呼万岁。
人每每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刘秀的短暂消失,一个意外的效果就是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刘秀对于这支军队究竟有多么重要!而刘秀的威望,非但没有因为这一场败仗而有所损伤,反而更加高涨,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刘秀既回大营,在诸将死劝之下,不得不放弃再度亲征的念头,尽遣吴汉、耿弇、景丹、盖延、朱祐、邳彤、耿纯、刘植、岑彭、祭遵、坚镡、王霸、陈俊、马武十四位将军,各率部曲,追剿尤来、大枪、五幡残众,从潞东追至平谷,斩首一万三千余级,又穷追至右北平无终、土垠之间,前后行程千余里,再追至浚靡,这才班师而还。幸存的尤来残众散入辽西、辽东,又遭到当地的乌桓、貊人抄击,死伤殆尽。
更始三年(公元二十五年)五月,河北流民大体荡平,加上冯异的南方战区和邓禹的西线战区也是捷报频传,诸将见时机已到,于是动员刘秀称帝。
马武先打头阵,来谏刘秀,其原话为:“天下无主,如有圣人承敝而起,虽孔子为相,孙子为将,犹恐无能有益。反水不收,后悔无及。大王虽执谦退,奈宗庙社稷何!宜且还蓟即尊位,乃议征伐。今此谁贼而驰骛击之乎?”
马武的话,大致讲了两层意思。一是不称帝的坏处:帝位这东西,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你刘秀现在不称帝,万一将来出来一个特牛的圣人抢在你前头称帝了,到时候,哪怕你身边有孔子当丞相,孙子当将军,也只怕无能为力了。二是称帝的好处:现在打仗,譬如进攻洛阳、河东,说起来打的都是友军,都是同僚,总有些不那么理直气壮。只有称帝,彻底与更始朝廷划清界限,打起仗来才能名正言顺,可以毫无顾忌地想揍谁就揍谁。
刘秀听完,大惊道:“将军何出此言?可斩也!”
马武道:“诸将都这么以为!”
刘秀于是晓谕诸将,称帝之事,不可再提,敢言者斩!
还师至中山,诸将再次联名上奏。其书曰:
汉遭王莽,宗庙废绝,豪杰愤怒,兆人涂炭。王与伯升首举义兵,更始因其资以据帝位,而不能奉承大统,败乱纲纪,盗贼日多,群生危蹙。大王初征昆阳,王莽自溃;后拔邯郸,北州弭定;三分天下而有其二,跨州据土,带甲百万。言武力则莫之敢抗,论文德则无所与辞。臣闻帝王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谦拒,唯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
这份奏章,同样还是讲了两层意思:一是朝廷的江山,本来就是你们刘秀兄弟打下来的,现在你称帝,只不过是取回本来就属于你的东西,没什么好惭愧的。二是以你现在的实力,完全足以称帝,也没什么好谦虚的。
刘秀已有明令,再敢言称帝者斩!诸将却依然劝进不迭,何哉?无他,诸将压根就不信刘秀不想称帝。你不想称帝,你会杀谢躬?你会打洛阳?你会平河东?这可都是在和更始朝廷对着干!这已经是公然造反!总之,称帝该干的事,你一件也没落下,而且还干得津津有味。你不想称帝,谁信呢!
刘秀扣住奏章,不批不理会,然而这次却不再说要杀人了。
还师至南平棘,诸将再次联合,当面劝进。刘秀依然推辞道:“寇贼未平,四面受敌,何遽欲正号位乎?诸将且出。”
听刘秀的意思,已经不再拒绝称帝,只是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相比较而言,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诸将大感欣慰,于是告退。
众人告退,而耿纯独留,谏刘秀道:“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于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今功业既定,天人亦应,而大王留时逆众,不正号位,纯恐士大夫望绝计穷,则有去归之思,无为久自苦也。大众一散,难可复合。时不可留,众不可逆。”
耿纯之说辞,与《剑桥中国史》的分析如出一辙:大家之所以跟着你混,就图你当了皇帝之后,你吃肉,大家跟着喝口汤而已。如今你一再不肯称帝,你不吃肉不要紧,然而害得大家连汤也喝不上。一旦大家对你绝了望,再想挽回他们的人心,可就难了!
耿纯说得恳切,刘秀也是听得动容,郑重答道:“吾将思之。”
这一思,就思到了鄗城,刘秀却依然没有反应,诸将不由得纳闷起来,难道他们看错刘秀了?难道刘秀真的没有称帝的野心?
更有人发挥出疯狂的想象力——难道当初刘玄将刘秀放出洛阳的时候,两人之间曾有过什么秘密约定不成?而刘秀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为了将刘玄拯救出绿林军和赤眉军的魔掌?这么想固然离奇,但毕竟也不是全无可能,说到底,他们虽然跟着刘秀出生入死,甚至不惜为之牺牲性命,但是关于刘秀,他们又真的了解多少呢?
这一日,一位瘦小的儒生忽然闯入鄗城,满头乱发,状貌狂狷,疯疯癫癫地在大街上高呼着刘秀的名字。适逢吴汉经过,大怒,揪住儒生就要一顿饱揍。一旁的朱祐赶紧拉住吴汉:“先别揍。”吴汉怒道:“为什么不揍?”朱祐道:“这人看着面熟,在你还没把他揍变形之前,我想先认认。”
朱祐扒开儒生的一头乱发,揉搓着他的五官,端详良久,然后惊喜叫道:“强华!”回头又对吴汉道,“还好没揍。这可是主公和我的太学同窗,当初和主公同住一间宿舍的强华。”
朱祐带着强华去见刘秀。强华一进大门,立刻手舞足蹈,往里狂奔,喊着刘秀的名字,大叫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刘秀闻声出迎,一见强华,也是大喜,问道:“你找到什么了?”
强华得意地答道:“《赤伏符》6!”说完,又对刘秀唠叨着,“太学时我就看出你有日角之相,是当皇帝的命。我苦苦找了八年,终于找到《赤伏符》这部谶书,你猜怎样?你果然是当皇帝的命。”
在《赤伏符》中,最为重要的是以下二十八字:“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卯金修德为天子。”
前两句意思明确,后两句却有些神神道道,半通不通。强华于是向刘秀解释道:“所谓四七之际,四七二十八,从汉高祖称帝到你起兵,中间为两百二十八年,你起兵的时候,又正好是二十八岁。火为主,汉为火德,意思是汉室理当复兴。卯金加起来,是个劉(刘)字,说的是你将继承刘氏正统。”
朱祐忽然发现,早在强华解释之前,刘秀就已经笑了。
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解脱之笑。
这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会心之笑。
对刘秀来说,强华和谶书《赤伏符》,来得正是时候!在称帝的问题上,诸将轮番劝进,费尽口舌,但其效果却远远比不上强华所带来的这二十八个字。
诸将说了半天,无非是在告诉刘秀,称帝不仅合情,而且合理。在这一点上,刘秀根本不需要诸将提醒,他心中比谁都清楚。他之所以迟迟不能决定,只因为诸将说一千,道一万,却始终不能替他解决一个最大的心病——称帝的合法性问题。
想当年,刘邦称帝的时候,项羽已经灭了,天下都是他的,所以不必考虑合法的问题,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裁决他,他就是法律!因此,群臣一劝进,刘邦在象征性地谦虚了两下之后,便毫不客气地自封为皇帝。
然而,此时的刘秀,并没有刘邦这样的绝对实力,他现在只能控制帝国百分之九的土地和百分之十三的人口。因此,他就必须面临一个称帝是否合法的问题,他必须告诉世人,他凭什么称帝!
更为重要的是,刘秀如果称帝,有一个先天不足的道德劣势。他本来是更始皇帝刘玄所封的萧王,他一旦称帝,就等于是对刘玄的彻底背叛。因此,他也必须说服世人,他之称帝,是合乎道德的,与背叛无关。
这几乎是一道无解的难题。直到强华带着《赤伏符》出现,这才完美地解决了这道难题——不是我刘秀想称帝,是上天指名非要我称帝不可,我也是迫不得已。这是上天的选择。天意,就是最大的道德。
强华的到来,经由朱祐的大嘴巴传开,诸将劝进的热情重又激发,再次联名上奏道:“受命之符,人应为大,万里合信,不议同情,周之白鱼,曷足比焉?今上无天子,海内淆乱,符瑞之应,昭然著闻,宜答天神,以塞群望。”
刘秀这次不再客套,只说了一个字:“可。”
六月己未,鄗城之南,千秋亭五成陌。高台耸立,群臣齐聚,燔火告天。刘秀服天子冠冕,缓缓登台,燃起通天烽火,遍祭乾坤六宗——水、火、雷、风、山、泽,再祭天地群神,而后亲自宣读告天祝文。祝文曰: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属秀黎元,为人父母,秀不敢当。群下百辟,不谋同辞,咸曰:“王莽篡位,秀发愤兴兵,破王寻、王邑于昆阳,诛王郎、铜马于河北,平定天下,海内蒙恩。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谶记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秀犹固辞,至于再,至于三。群下佥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敢不敬承。
祝文既毕,群臣跪拜,山呼万岁。刘秀于是即位称帝,建元为建武,大赦天下。
黑夜降临,将白日的喧嚣扫荡干净,世界沉淀下来,仿佛一位入定的老僧,看一切都是浮云。
鄗城是郭圣通的故乡。刚刚当上皇帝的刘秀,宫殿却是没有的,还是只能像个吃软饭的,暂时赖在老婆的家中。
郭圣通有孕在身,已经早早睡去。刘秀一个人坐于灯下,观四壁之影,听夜籁之音。
他已经成为皇帝,在他的生命中,这一天即使不是最重要的时刻,但也绝对是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然而,在这一天的最后,他还是一个人,依然孤独。
他曾经无数次地独自忍受着悲伤,此刻,他却又不得不独自承受着快乐。
他回顾着自己所经历的人生,他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到太学生,到农夫,到商贾,到太常偏将军,到破虏大将军,到司隶校尉,到大司马,到萧王,现在竟又成了皇帝。这一次次身份和角色的转换,仿佛一个个节点,串联起他的命运轨迹。
不管途中曾有多少悲伤,多少苦难,多少遗憾,在此刻看来,他的人生都已经是一条无可更改的单行道。他注定要成为皇帝,当皇帝就是他的宿命。
要证明这一点,他有着足够的证据。
早在他尚未出生之时,帝国就已经出现了“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为此,刘歆还特地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刘秀,妄图冒名认领。
而他的出生,也像是一场灵异事件。
他出生在济阳,那时候,他父亲刘钦正做着济阳县令。济阳城中有汉武帝曾经临幸过的一座行宫,常年封闭。他将要出生之时,他父亲因为县衙卑下潮湿,于是冒着杀头之罪,偷偷打开行宫,让他母亲樊氏居住在里面待产。他在深夜时分出生,随着他的出生,忽然红光四起,将房间照得透亮。他父亲刘钦大感奇异,特地找算命先生王长算了一卦,王长道:“此兆大吉,不可言。”
他出生那年,济阳大丰收,更出现了一株神奇的嘉禾,一茎居然长出九个稻穗,穗穗饱满。《尔雅》曰:“荣而实者谓之秀。”他父亲刘钦因此将他取名为刘秀。
还是他出生那年,忽然又有许多凤凰聚集在济阳。
这一切兆头,似乎都在透露着某种神秘而不可言说的信息。
他十六岁回归老家舂陵之后,望气者苏伯阿途径舂陵城,赞道:“美哉!王气郁郁葱葱。必有王者当兴!”
他二十岁入太学,同宿舍的强华告诉他:“你有日角之相,他日将为帝王。”
他二十八岁那年,当着他和众人的面,半仙蔡少公不容置疑地说:“刘秀当为天子。”
这些人生中的片段,仿佛是破碎的拼图,在他称帝的那一刹那,终于拼凑完整,而所拼凑出的,正是他那被注定的命运——刘秀当为天子,刘秀已为天子!
更为神奇的是,冥冥中似乎一切也都在成全着他。
王莽好好地当着皇帝,然而却非要折腾,结果把国家折腾乱了,自己的脑袋也被人砍了。
刘玄好好地当着皇帝,然而却非要得罪赤眉军,结果赤眉军进逼关中,长安内讧,刘玄的脑袋很快也要保不住了。
就连他老哥刘,他称帝最大的障碍,也适时死于绿林军的暗算,从而将他的称帝之路清空。
证据还可以继续列举下去。
从跟随他老哥刘起兵以来,他先后参加的战争不知凡几,在刀锋和箭雨之下,他不仅每次都能够幸运地活下来,而且连伤疤也没留下一个。而在他老哥死后,在洛阳,在朱鲔的监视之下,他依然能够死里逃生,化险为夷。初到河北,又是如丧家之犬,千里逃亡,然而最终仍能大难不死,恍如奇迹。
若非上帝所愿,一雀之微也不至于无因落地。他这么多次都死不掉,一定有其意义,一定有其目的。
在一个人身上竟能发生如此多不可思议的事件,很难不让人产生强烈的心理暗示,那就是上天一定在有意保护着他,对他的命运有着更高的期待和安排。
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在安抚铜马之时,刘秀敢于只率十多名骑兵,闯入铜马数十万众的大营。这一轻率鲁莽之举,危险性不言而喻,然而,刘秀就是要赌一把,和自己的命运赌一把,和上天赌一把。
如果他将来会成为天子,那么他今天就不可能死。如果他今天死了,那么他就不可能是未来的天子。
他赌赢了!成为天子就是他注定的宿命。
我们不妨将话题扯远一些。如果说刘秀的宿命已然注定,他就是当皇帝的命,而且无可逃脱。那么对普通人而言,我们的未来,是否也同样是宿命注定的呢?
如果真有宿命,那也就意味着,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我们其实都对自己的命运爱莫能助。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哪怕是像刘秀这样,摊上了一个当皇帝的命,在世俗眼中看来,这已经是最好不过的命了,然而,我们将依然深感悲哀,因为一旦命运确定,同时也就意味着,我们丧失了其余的无穷多种的人生可能性。
可以再打一个比方,如果有一天上帝忽然来到你的面前,他将告诉你你的宿命,如果你愿意,他甚至可以把你未来人生的每一个细节都慷慨地提前透露给你,而且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价,你愿意听吗?你有勇气听吗?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第二幕第七场有云:“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上场的时候,也都有下场的时候。”
如果真有宿命,那宿命便是这舞台的剧本,人手一份,并且拒绝被修改。
幸运的是,宿命剧本的保密工作一流,对所有的人都不曾剧透。所以,我们才能够对未来抱有希望,抱有幻想,才有理由在每天早上提醒自己起床。7
回头再说刘秀,为了应验成为天子的宿命,他付出的代价却是家破人亡,他的宿命,成全于家人乃至更多无辜者的鲜血之上。对此,刘秀貌似还是有选择的——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他至少可以自杀,从而避免成为天子,保全全家的性命。
但是,人真的能逃脱宿命吗?
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神曾预言他将弑父娶母,于是俄狄浦斯一出生,就被他父亲遗弃在荒山之中,却又幸运地被牧羊人救起。成人之后的俄狄浦斯,选择了流浪放逐,竭尽所能地想要避免神的预言成真,然而最终还是无意中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又娶了自己的母亲为妻。
俄狄浦斯一出生就被他父亲因为害怕神的预言而遗弃,因此并不认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于是就有了最后的悲剧。我们可以看到,在这则神话之中,预言不仅仅是预言,预言也参与并促成了最终的结果。关于这种预言对结果所产生的不可避免的影响,波普尔(Popper)称之为“俄狄浦斯效应”。好莱坞大热影片《盗梦空间》(Inception),讲述一伙人潜入一个跨国公司继承人的梦境,在其梦境中植入一个预言——他将解散他父亲的公司,利用的也正是“俄狄浦斯效应”,从而达到成功的目的。
当然,如果你是平行宇宙的信徒,那就无所谓宿命了,或者说,什么都可以无所谓了,反正所有的可能性都在发生。这种解释最为干净,也最让人放心,所有的纠结和恐惧都一扫而空。你即使现在把自己干掉,也没什么可惜,因为在另外无穷多个宇宙,还有无穷多个你在活下去,不过问题是,那些无穷多个你,还是现在的你吗?所以我的建议是,还是不要干掉自己为宜。
司马迁云:“观阴阳之书,使人拘而多忌。”此言可谓洞彻人心。即使一个人并非风险爱好者,不信宿命也终究比相信宿命更为可取。或者从逻辑上讲,参照司法上的无罪推定,在我们能够证明自己的宿命之前,都应该采纳无宿命的推定,继续自己的生活,继续自己的希望。无论宿命存在与否,你的相对优势策略永远都是:过好你的这一生。
继续回到刘秀。无论如何,刘秀已经成为天子,他能够知道的宿命已经到此为止,接下来,他将面对的是无限的未知。
郭圣通已熟睡,在她的腹中,一个胎儿正在呼吸,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血脉的延续。这些,宿命中并没有写,却是多好的遗漏和惊喜!
夜灯风城,旭日待升,而他将引领他的帝国,迎接一场壮丽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