歼灭王郎之后,刘秀接下来必须面对的,便是肆虐于河北地区的流民武装。
说到流民武装,譬如青州、徐州的赤眉军,荆州的绿林军,都是一家独大,别无分号。河北的流民武装与此不同,共有十几股之多,各占各的地盘,各抢各的钱粮,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这些流民武装的名号如下:
铜马、大彤、高湖、重连、铁胫、大枪、尤来、上江、青犊、五校、五幡、五楼、富平、获索……
以上的流民武装,每一支单拎出来,规模都远不如赤眉军和绿林军,但全部加起来,却多达数百万之众。
昆阳之战,王邑所率部队,也不过才五十余万人而已。
然而,更让刘秀苦恼的,却并非这些流民武装,而是友军谢躬。
按照道理,谢躬受朝廷派遣,来河北协助刘秀讨伐王郎,如今王郎已灭,谢躬的任务已经完成,该回长安交差去了。然而,攻破邯郸之后,谢躬当仁不让,和刘秀并肩入城,根本不提回长安的话。
谢躬身为尚书令,乃是中央的官,却死赖在河北不走,明显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朝廷早已授意谢躬,令其继续监视和掣肘刘秀,防止刘秀坐大。
刘秀官居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谢躬官居尚书令,天子近臣。两人职位相当,谁都不可能听命于对方。而朝廷的如意算盘,就是要让两人彼此牵制,因此也迟迟不肯表态,到底谁才是河北的最高长官。于是,战后的河北,便出现了这样一副荒诞的情景:刘秀和谢躬将邯郸一分为二,划城而治,两套班子各自为政,谁也不肯服谁。
很显然,这样的局面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不是谢躬杀刘秀,就是刘秀杀谢躬。
要杀谢躬,刘秀有足够的理由。扫平王郎,几乎全是他的功劳,谢躬寸功未立,仅仅仗着有朝廷在背后撑腰,便硬生生地抢走一半的胜利果实,刘秀岂能甘心!另一方面,刘秀如果要肃清流民武装,有谢躬在身后居心叵测地盯着,他又哪里敢放开手脚?
不杀谢躬,刘秀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杀谢躬,就意味着要与朝廷正式翻脸,以刘秀现在的实力,还远不到翻脸的时机。
既不能杀,刘秀便只有和谢躬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甚至不惜多次向谢躬主动释放善意。谢躬的部将目无军纪,抢劫掳掠,刘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视默许。谢躬勤于职事,刘秀时常送礼慰安,叮嘱其保重身体,又公然称赞谢躬:“谢尚书治郡有方,真能吏也。”谢躬听了,心中也是暗自得意,他又哪里会想到,刘秀对他的赞语,其实另有弦外之音:治郡你可以,打仗你不行。
谢躬何尝不想杀害刘秀,无奈畏于刘秀兵力强大,一直不敢动手。谢躬也深知一山不容二虎,他既然不敢杀刘秀,自然担心刘秀反过来要杀他,然而在刘秀连续的糖衣炮弹之下,谢躬也不免中招,渐渐放松警惕,开始麻痹大意。
再说更始朝廷这边,此时再也无法忽视刘秀强悍的存在,适时遣侍御史黄党前来河北,拜刘秀为萧王,封地萧县。
刘秀跟随叔父刘良,曾在萧县生活了七年时光,从九岁长到十六岁。说起来,萧县也算是刘秀的第二故乡。
男儿背井抛家,四方闯荡,所为何来?还不是为了衣锦还乡。朝廷封刘秀为萧王,让刘秀荣归故里,堪称特别恩宠,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宣诏完毕,刘秀谢恩,正欲设宴款待使节黄党,黄党一扭头,却又掏出第二份诏书。刘秀见状,暗暗苦笑:“我说朝廷怎么会突然对我这么好呢,嗬,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这第二份诏书的内容,刘秀不用看,也能猜出个大概来。黄党身为使节,却还蒙在鼓里,美滋滋启开诏书,抑扬顿挫地念将起来。
诏书之开篇,不外乎一通官方套话,对刘秀大加褒奖,劳苦功高、忠心耿耿、运筹帷幄、为国除奸,诸如此类,总之,能说的好话一句也没落下。
套话念完,黄党突然卡壳起来,握住诏书的手,不自觉地开始发抖。停顿有顷,才敢继续往下念,声音却难以克制地战栗着。
诏书最后赫然写道:“萧王接诏之日,悉罢所领之兵,率各有功之将,诣长安。”
黄党一字一字念完,已是一身冷汗,双眼越过诏书,乞怜似的望着刘秀,就怕刘秀一生气,将他吊起来打,乃至于按倒了杀。
试想,刘秀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击败王郎,攒下十多万军队的家当,你朝廷想得倒美,仅凭一纸诏书,就想要刘秀放弃兵权,老老实实地到长安去做寓公?
出乎黄党意料的是,刘秀看上去非但没有生气,甚至还有些欣喜,接过诏书,打着哈哈,道:“久在军旅,早生倦意。我当年曾在长安读过四年太学,也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黄党长舒一口气,想不到这趟与虎谋皮的苦差,居然完成得如此顺利。然而心中依然将信将疑,于是仔细揣度刘秀的表情,希望可以从中看出端倪。
刘秀只是笑着,其笑无可指摘却又分明经过加密,不能测其高深而已。
然而又有谁知道,要经历多少沧桑和动荡,躲过多少阴谋和暗枪,才能修炼出这样一张加密过的脸庞?
而当一个人能够用脸将心隐藏,我们究竟是该赞其道行,还是该哀其忧伤?
再说黄党身为朝廷使节,每天在邯郸大鱼大肉,但没过几天,便愁上心头,刘秀答应得挺痛快,却一点动身的动静也没有。黄党壮着胆子催促,刘秀打着哈哈,道:“黄兄莫急,长安我是一定会去的。但这事你也知道,得分两个步骤。第一个步骤,便是先要裁军。裁军却不能匆忙,必须慢慢来。你想啊,一下子裁掉这么多壮丁,万一他们投贼怎么办?那不是又给朝廷添麻烦了吗?”
黄党于是不敢再催,催急了,又担心刘秀会把他吊起来打,乃至于按倒了杀。
再说朝廷这边,见刘秀迟迟不动身,于是任命苗曾为幽州牧,韦顺为上谷太守,蔡充为渔阳太守,即日便到河北上任。
朝廷这三起人事安排,明显仍是针对刘秀而来,而且直逼要害。
刘秀之所以能够击败王郎,离不开幽州尤其是上谷郡和渔阳郡的鼎力支持。苗曾、韦顺、蔡充三人一到任掌权,就等于是釜底抽薪,断了刘秀的后路。
此时,主动权看似完全掌握在朝廷手里。你刘秀不来长安不要紧,那我就先端掉你的大本营。不服吗?不服你就反啊!朱鲔和李轶驻扎在洛阳的三十万大军正虎视眈眈,只要你敢反,立马过黄河来收拾你!你既不反,又不肯来长安,企图靠拖来蒙混过关,那也未免太天真了。等苗曾、韦顺、蔡充三人控制了幽州,又有谢躬在你身后,你照样是瓮中之鳖,不怕你不就范!
朝廷步步进逼,刘秀唯一的应对就是,躲进邯郸赵王宫里,做起甩手掌柜,终日高卧不起。
凡人之心,如瓢在水。真人之心,如珠在渊。
却说朝廷已是暗剑引刃,纷纷欲来袭,刘秀却恍如婴儿初生,昼寝夜睡,浑不以身外之事为意,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其定力。
刘秀不急,部将们却心急如焚——你老兄睡一两天不要紧,但十天半个月地睡,床吃得消,咱们吃不消啊。
先是朱祐,仗着老同学的关系,前来规劝刘秀。刘秀躺于空旷的温明殿内,一席一枕,一剑一身,凄冷孤独之状,几如身处坟墓之中。朱祐打了个寒噤,向刘秀搭讪道:“正睡着呢?”
刘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朱祐笑道:“睡吧。小心这一睡,竟成长眠。”
刘秀懒洋洋答道:“不睡何为?我不睡觉,觉必睡我。”
朱祐正色道:“当年太学之时,强华便说过,公有日角之相,当为帝王。如今长安政乱,公将应天命而龙兴也,岂可耽睡而违天时!”
朱祐的意思很赤裸:醒来吧,造反比睡觉有前途。刘秀听完朱祐所言,面色大变,起身斥道:“再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军法从事。”
朱祐大惊,不敢再言,黯然而退。
朱祐是嫡系和死党,易于不逊,必须吓唬。
第二个上阵的是铫期。同样是向刘秀论证造反有理,朱祐的论据是长相,铫期的论据则是地利,对刘秀说道:“河北之地,界接边塞,人习兵战,号为精勇。今更始失政,大统危殆,海内无所归往。明公据河山之固,拥精锐之众,以顺万人思汉之心,则天下谁敢不从?”
当初刘秀从蓟城逃亡,城中百姓围观,堵塞道路,铫期骑马奋戟,瞋目大呼“跸”,硬是凭气势辟开一条血路,刘秀这才得以脱逃。听到铫期也劝自己造反,刘秀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道:“卿欲遂前跸乎?日后有的是机会。”
铫期是爱将,可以鼓励,但绝不能怂恿。
铫期不得要领,怏怏而退。接着又有耿弇登场。
耿弇一开口,并不直奔主题,只是请示刘秀道:“吏士死伤者多,愿归上谷增兵。”
刘秀佯问道:“王郎已破,河北略平,国家今都长安,天下大定,还增兵干什么?”
耿弇道:“王郎虽破,天下兵革却才刚刚开始。今朝廷使者来,想让明公罢兵裁军,明公万万不可听从。更始不久必将败亡,明公欲定鼎中原,君临天下,不可无大军在手!”
刘秀道:“前有朱祐、铫期,今卿也来妄言,我斩卿!”
耿弇俯首叩头道:“明公待弇,恩同父子,因此不敢不披赤心而言。”
刘秀这才笑道:“我戏卿耳,何以言之?”
耿弇道:“百姓患苦王莽,复思刘氏,闻汉兵起,莫不欢喜从风,如去虎口,得归慈母。更始未都长安时,百姓未具责也。今都长安,即位为天子,而大臣专权,贵戚纵横,政令不能出城,诸将掳掠,甚于贼盗,百姓愁怨,天下失望,是以知其必败也。明公首事南阳,昆阳破百万之众;今复定河北,以义征伐,表善惩恶,发号响应,望风而至。天下至重,公可自取,勿令他姓得之。”
刘秀沉吟片刻,道:“此事,卿可为他人道之?”
耿弇道:“此重事,不敢为外人道。”
刘秀笑道:“卿且去,我自有计较。”
朱祐、铫期、耿弇三人都不能将刘秀自梦境唤回,重任于是落在了最后登场的邓禹身上。
当初在太学之时,碰到刘秀在白天睡觉,邓禹一上来就敢直接掀他被子。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邓禹自然不敢再像当初一般放肆。邓禹只是静静坐在刘秀身旁,看着刘秀,一言不发。
刘秀何尝真正睡着,闭目假寐而已,被邓禹一直这么盯着,也是浑身不自在,只得化梦为醒,没好气问道:“你又因何而来?”
邓禹劈头便道:“我代表诸将而来。诸将拎着脑袋,跟随明公出生入死,事到如今,明公到底是怎么想的,理应向诸将交一个底。”
遭邓禹逼问,刘秀一笑,道:“朱祐、铫期、耿弇三人,皆以为天下已然大乱。我问你,天下大乱否?”
邓禹道:“长安政乱,四方背叛。梁王刘永擅命睢阳,公孙述称王巴蜀,李宪自立为淮南王,秦丰自号楚黎王,张步起琅邪,董宪起东海,延岑起汉中,田戎起夷陵,并置将帅,侵略郡县。天下事至于如此,难道还不算大乱?”
刘秀摇头,笑道:“不算。”
邓禹追问道:“那如何才算?”
刘秀起身,反问邓禹道:“什么是废物?”
邓禹愕然。刘秀自答道:“所谓废物,成事不足,败事也不足。刘永、公孙述之辈,皆废物也。一群废物,蹦跳聒噪,如何能算大乱?”
邓禹无话可说,只能倾听。刘秀再道:“天下大乱,必须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物出现之后。放眼当世,谁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有赤眉军!”
邓禹苦笑,敢情在刘秀口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成了一句赞语。
刘秀总结陈词道:“一旦赤眉军动身向西,天下才算大乱。而在赤眉军尚未西行之前,我等除了长睡之外,其余行动皆无意义。”
邓禹急道:“万一赤眉军一直原地不动呢?”
刘秀大笑道:“你急,赤眉军更急。赤眉军在濮阳坐吃山空,军中早就开始缺粮。马上就是秋熟,赤眉军必然忍饿不过,闯入荆州疯狂抢粮。放心吧,快了,快了……”
八月十五,中秋,月亮正圆,月光也正好。
邯郸,赵王宫后花园内,筵席早已设下,入席者却只有两人,谢躬上座,刘秀作陪。而在两人身后,则跪侍着各自的全身甲胄的侍卫。
刘秀叹道:“月色真美。”
谢躬附和道:“的确很美。”
“月是故乡圆。真想再看看故乡月圆的模样……”
“是啊,故乡……”
一时之间,在这花好月圆的异乡,两条南阳来的汉子,心中仿佛都勾起了思乡的惆怅。
月光如雾洒落,在勾勒事物轮廓的同时,却也有意模糊着细部,于是,寻常的花草树木、庭院楼阁,也都在月光下显得明暗不定,仿佛正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如眼前这场诡异的饭局——刘秀和谢躬这两个互相提防的人,怎么会突然面对面坐在了一起?而一直酣睡的刘秀,又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镜头对准谢躬。谢躬看着镜头,解释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刘秀请我来的呗。他现在是萧王了,爵位在我之上,所以,这个面子我还是要给的。老婆劝我不要来,怕我有危险。可我要是不来,那不是显得我胆怯吗?再说了,大家都是南阳人,同在异乡,刘秀邀我一起过中秋佳节,也称得上合情合理。况且,刘秀已经明确表态,朝廷诏书一再催促,他不日就将赴长安复命,这一去,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这场筵席既是团聚,也是告别。刘秀这一走,河北就是我的地盘了,就冲这,我也得来啊。万一刘秀耍诈,硬要动手杀我怎么办?哼,我谅他也不敢。杀我,那就等于造反,等于跟朝廷对着干!我告诉你,刘秀根本就是一个小富即安的人,他从来就没有造反的打算。刘玄把他老哥刘都杀了,他反了吗?没有。既然那个时候都没反,他现在贵为萧王,自然更加不会反了。然而,你提醒得对,我依然须要小心。”
刘秀的告白则言简意赅:“赤眉军醒了,我也就醒了。”
——闪回。七月末,秋熟,在大本营濮阳蛰伏了将近一年的赤眉军,醒而且行,方向正如刘秀所料,一路向西,闯入荆州,搜括财富和食物。
赤眉军带着饥饿的肠胃而来,同时也带着雪耻的恨意而来。一年多前,刘玄称帝,定都洛阳,赤眉军首领樊崇等二十余人,大老远跑去归降,心中满怀着“革命兄弟,有福同享”的美好愿望。要知道,赤眉军当时的实力远在刘玄的绿林军之上,他们的归降,几乎可以称得上屈就了,结果一到洛阳,却只得了个空头的列侯,连封邑也没有。这是怎样的伤害,怎样的侮辱!
荆州物资丰饶,战略地位显赫,因此,更始朝廷一口气派遣了三位王共同镇守荆州:西平王李通为荆州牧,邓王王常为南阳太守,宛王刘赐领六部兵驻于宛城。
刘秀夸奖赤眉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实非虚誉。荆州虽有三王镇守,在赤眉军面前依然显得不堪一击。赤眉军连战连胜,所向披靡,南击宛城,斩杀宛县令,宛王刘赐退保育阳,接着又大败邓王王常、西平王李通,击杀河南太守,纵横荆州,如入无人之境。
——再度闪回。八天前,邯郸赵王宫,温明殿内,刘秀和邓禹隔案而坐。
刘秀道:“赤眉军入荆州……天下终于乱了。”
邓禹道:“是的,你也终于醒了。”
“我需要两个人,分别到幽州一行。其中一个人选我已经有了,那就是耿弇。另一个人选,你来推荐。”
“这两个人到幽州干什么?”
“发郡县之兵,以讨铜马诸贼。”
“除了发兵,是否另有使命?”
“不能说,然而……你懂的。”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邓禹沉默片刻,道:“那么,吴汉可当此任。”
刘秀奇道:“吴汉?为什么?”
邓禹点头道:“因为……他够狠!”
——镜头切回,后花园内,筵席大开。酒是地道的十年陈酿,已经启封,香气浓烈,扰乱夜空。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流水般传上。
今晚的主厨,远远站在花园角落,谦卑地垂着手,脖子却伸得格外长,眺望着筵席,神色忐忑而焦虑。他希望他的手艺,能让客人吃得欢喜。
主厨:“嗯,事情是这样的。昨天邓禹将军找到我,吩咐道:‘萧王明晚待客,你准备一桌酒席。’我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天一亮,我便召集手下学徒,拟定菜单,采购食材,费了一整天的精神气力,终于置办出了这一桌丰盛的酒席。你知道,做出一道好菜并不稀奇,但真正考验一名大厨实力的,莫过于酒席。选什么酒,做什么菜,哪道菜先上,哪道菜后上,客人喜好什么,又有什么忌口没有,口味该重还是该轻,该咸还是该淡……说起来,烹小鲜,却也像是治大国呢……哎呀,我忘了,君子远庖厨,你一看就是君子,而我还和你唠叨这些,你一定是不爱听的……至于萧王为什么要请谢躬谢尚书,老爷,这问题可就难倒我了,我们这些下人,又怎么能够知道他们大人们的事情呢?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希望我做的菜能让谢尚书吃得欢喜。”
刘秀亲自为谢躬斟酒,然后举杯相敬,道:“我这一去长安,以后河北的盗贼流寇,就有劳谢尚书费神了。”
谢躬笑道:“有萧王坐镇河北,我这心里才踏实啊。萧王这一走,说实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谢躬说归说,却并不端酒杯,任由刘秀的手臂向自己高举。
刘秀笑道:“我敬谢尚书酒,谢尚书却不肯赏脸?”
谢躬笑道:“岂敢,岂敢!”回身吩咐身旁侍卫,“上酒。”
侍卫麻利地取出早就备下的酒坛酒杯,斟满。
刘秀见谢躬自带酒水,却也并不生气,举杯笑道:“谢尚书,请。”
谢躬举杯:“萧王请。”
两人一饮而尽。刘秀又指着一桌菜肴,邀谢躬道,这是厨子特意按谢尚书的口味预备的,你一定得尝尝。
谢躬点着头:“好的,好的。”回身吩咐侍卫,“上菜。”
侍卫又麻利地取出早已备好的菜肴,在桌上铺排整齐。
谢躬指着自带的菜肴,反过来邀刘秀道:“我这厨子,可是从王莽宫里逃出来的御厨。他的手艺,萧王你一定得尝尝。”
两人互相向对方献着殷勤,一个比一个卖力。“来,吃我的。”“不,还是吃我的。”僵持许久,谁也不肯让步。刘秀放下筷子,道:“其实我并没什么胃口。”谢躬也放下筷子,道:“其实我也不饿。”
几乎就在同时,两人相视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刘秀边笑边说:“我这菜里,真没下毒。”谢躬也是边笑边道:“我这菜里,也真没下毒。”
两人于是各自喝酒,扯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夜空中忽有白鸽飞来,停栖于刘秀伸出的手掌。刘秀取下绑在鸽子爪下的一小卷纸片,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
谢躬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信?”
刘秀递过纸片,笑道:“你自己看吧。”
谢躬刚伸手,却又马上缩回,讪笑道:“那怎么敢当。萧王的信,岂是我随便能看的!”
再喝了一阵酒,扯了一阵闲话。又飞来了一只白鸽,又是一小卷纸片。刘秀看了看纸片,再次点了点头。
突然之间,谢躬心中起了莫名的惊恐。在吴宇森的影片里,白鸽一出现,接下来往往就是腥风血雨的暴力。这次的白鸽,会不会也是同样的不祥之兆?谢躬忍不住又问刘秀:“这次又是什么信?”
刘秀递过纸片,道:“你要不要亲眼一瞧?”
谢躬赔笑道:“那我就斗胆看看。”说着,接过两张纸片,定睛一看,两张纸片之上,只不过各写了一个名字——吴汉、耿弇。谢躬挠了挠头,问刘秀道:“这信是什么意思?”
刘秀望着谢躬,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觉得呢?”
——闪回。两个时辰前。幽州涿郡,通往无终县城的道路之上,吴汉擦拭干净刀上的鲜血,放飞信鸽。背景处,尸横狼藉。
吴汉:“我奉萧王之命,前来幽州征发郡县突骑。而朝廷新委任的幽州牧苗曾,则从中作梗,事前警告各郡县,不许发兵。这事早在意料之中,朝廷派苗曾来,就是要让他和萧王作对的。我于是带了二十名骑士,前来拜会苗曾,苗曾则领着一百多骑兵,耀武扬威地出城相迎。我老远就看见他脸上阴险而得意的笑,我让他笑……两马相接,苗曾正准备开口说话……我冲上去就是一刀,正砍在他的喉咙上……狗东西,喷了我一身的血!”
——闪回。三个时辰前。幽州上谷郡沮阳城。太守府前,耿弇悬挂起两颗新鲜出炉的人头,放飞信鸽。
耿弇:“这两颗人头呢,一颗是上谷太守韦顺,另一颗是渔阳太守蔡充。杀这两人,其实并不怎么困难。你想啊,两人是朝廷派来的新官,谁肯服他们?原来的上谷太守乃是家父耿况,原来的渔阳太守则是彭宠,两人早有默契,手握军政大权,根本不和韦顺、蔡充交接。韦顺、蔡充空有太守之名,却要兵没兵,要权没权。我这一来,抓过来直接砍了便是,不费事,一点也不费事。”
——镜头切回,后花园内。谢躬看着刘秀灿烂的笑容,本能地开始觉得不妙,猛然站起,匆匆向刘秀一抱拳:“告辞。”说完,发足往外狂奔。
刘秀大吼一声:“留客!”
伏兵四起!
远远站在花园角落里的主厨,木然望着眼前的一群人在月光下大砍大杀。这在他是并不以为惊奇的,因为这和他在厨房里剁肉砍骨头并没有太大分别。他只记挂着他精心烹制的菜肴,千万别因此糟蹋了才好。他目送着谢躬的侍卫们一个个倒下,接着谢躬也被砍倒,心中却波澜不惊。谢躬不肯吃他做的东西,就凭这一点,大概也是该杀的。
再过一阵,后花园内重归平静,尸首和菜肴都已收拾干净,仿佛一切并未发生。中秋之夜又如何,何夜不杀人?月亮于是冷酷地兀自圆着,并且越发明亮。
当晚,主厨从撤下的酒席中,偷偷拣出一个肥肘子,藏在袍子底下,带回家中。孩子们欢天喜地,撕扯着,争抢着,一个个吃得满嘴是油。
谢躬一死,其麾下数万精兵,便控制在了副将马武手上。马武,字子张,南阳湖阳人,出身绿林军,曾和刘秀在昆阳并肩作战,是著名的昆阳十三骑之一。刘秀早有杀谢躬之意,因此一直对马武大加笼络,马武也暗暗归心。也正因为马武之倒戈,刘秀这才敢对谢躬痛下杀手。谢躬刚死,马武率众归降,数万精兵,尽入刘秀囊中。
吴汉击杀幽州牧苗曾,耿弇收斩上谷太守韦顺、渔阳太守蔡充,一时之间,幽州震骇。对幽州各郡县的长官而言,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站队的时候到了,再也不能骑墙,再也休想观望,幽州的地盘姓刘,但到底是姓刘玄的刘还是刘秀的刘,他们必须立即拿出一个明确的态度。继续为刘玄卖命,下场可想而知,有苗曾、韦顺、蔡充三人的头颅为证,于是莫不俯首听命,自觉地有粮献粮,有兵出兵,向刘秀倾诉着他们的忠贞。
随着苗曾、韦顺、蔡充三人被杀,官位出缺,刘秀命耿况、彭宠官复原职,算是顺水人情,又命朱浮为大将军、幽州牧,治蓟城。
朱浮,字叔元,沛国萧县人,和刘秀有半个同乡之谊,年少才高,甚得刘秀欣赏,因此破格提拔,一下子从偏将军擢升为幽州牧、大将军。
一天之内,刘秀连杀四位二千石的部级高官,将朝廷安插在他身边的势力连锅端了个干净。然而,对于刘秀这种公然和朝廷叫板的行为,朝廷却只能报以沉默,别说问罪讨伐,就连起码的抗议也没有。原因无他,此时的朝廷,在赤眉军的威胁之下,已经自顾不暇。
赤眉军起兵至今,已经有了六个年头,这是居无定所、动荡漂泊的六年,这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活过今天不知明天的六年,部众们早已疲敝,厌倦作战,皆日夜愁泣,想要东归,返回青、徐老家。首领樊崇等人一合计,如果东归青徐,部队必然散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与其如此,不如向西进攻长安,只有彻底断了归乡的念头,手下的这群乌合之众才肯抱团。于是,在肆虐完荆州之后,赤眉军便兵分两路,一路过武关,一路过陆浑关,向长安进发。朝廷接报之后,募集大军,屯于河东、弘农,严阵以待。
眼看赤眉军和朝廷决战在即,谁也无暇分身,刘秀终于可以安下心来清剿河北的流民武装。
刘秀清剿的第一个目标,锁定为离邯郸最近,同时也是势力最强大的铜马。九月,刘秀兵发清阳,吴汉、耿弇也带着新募来的幽州突骑前来会师,合兵一处,声威大震。
有鉴于王莽剿贼失败进而导致亡国的教训,尽管部下诸将求战心切,刘秀却始终坚持八字方针:“坚营自守、围而不打”,一旦铜马出来掳掠觅食,则纵骑兵击取之,断其粮道。就这样围了一个月,铜马食物匮绝,连夜逃去。
刘秀纵兵紧追,追至馆陶,大破之。铜马请降,刘秀许之,正受降时,又有另外两股流民武装高湖、重连从东南而来,铜马于是不肯再降,会合高湖、重连,再向东南逃遁。刘秀一路急追,战于蒲阳,又大败之。铜马再度请降,刘秀不计前嫌,仍许之,封其首领为列侯。
铜马首领虽已投降,心中却难免忧惧,唯恐刘秀恼怒他们曾先降又叛,要对他们进行杀戮清算。刘秀看出首领们的顾虑,于是命首领们各回本营,勒兵以待,他将亲自入营慰劳。
诸将听说刘秀要亲探铜马大营,无不惊慌,苦劝道:“铜马贼反复无常,不可信任。明公此去,有如自投虎穴,万一铜马欲加害于明公,明公必死无疑。”
刘秀笑道:“我害怕,铜马比我更害怕。铜马初降,惊魂未定,不如此不足以安定其心。”说完,正色又道,“彼等虽然不知诗书,却也依然是人,他们要的很简单,那就是尊重。赤眉军本已归降刘玄,为何后来又反叛?正因为刘玄没有给赤眉军足够的尊重,如今自食苦果,悔之莫及。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可不惧哉!”
诸将死劝,刘秀执意不听,道:“天意如要我死,我早死矣,何待今日!”言毕,率十余骑兵,奋然而行,直入铜马大营。
铜马见刘秀如约亲临,无不感动鼓舞,刘秀敢来这里,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他们手上,这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也是对他们最大的诚意。铜马上到首领下到士卒,皆叹道:“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效死乎!”于是再无异志,真心归顺。
回顾刘秀收编铜马一战,不仅为后世贡献了一句成语——推心置腹,而且也让刘秀的实力更上一层楼,麾下众达数十万人,一时之间,威震北方及关西诸郡,时人尊号为“铜马帝”。
再说青犊、上江、大彤、铁胫、五幡等流民武装,见刘秀大破铜马,顿时感觉河北不可久留,于是彼此联合,众十余万,逃出河北,进入属司隶部管辖的河内郡,盘踞于射犬一带。
对于这些逃出河北的流民武装,追还是不追?诸将皆不免犹豫。以刘秀目前的官职,其权力只在河北地区,一旦追入河内郡,不仅是越境,更是越权。
刘秀怒道:“盗贼所到之处,即我兵力所到之处,何必问地界?”亲领大军出河北,入河内,直奔射犬,大破青犊联军。青犊连战连败,心胆俱裂,一路逃过黄河,投奔赤眉军而去。
刘秀大军已入河内郡,自然无空回之理,大军直逼河内郡首府怀城。经岑彭相劝,河内太守韩歆迫不得已,只得出城投降,河内郡就此并入刘秀的势力版图。刘秀封岑彭为刺奸大将军,使督察众营,又封韩歆为邓禹军师。
随着马武和岑彭的先后归降,名垂后世的云台二十八将,至此正式聚齐。
在当时中国的一百余郡国之中,河内郡是少有的未遭兵祸的郡国之一,城邑完好,户口殷实,兼以被山带河,险要富庶,因此,邓禹在邺城向刘秀献策之时,便把河内郡比作帮助刘邦取得天下的关中。
刘秀既得河内郡,欲择良将守之,召邓禹道:“卿言吾之有河内,犹高祖之有关中。萧何治关中,高祖无西顾之忧!吴汉之能,卿之举矣,复为吾举萧何。”
邓禹道:“寇恂才兼文武,有牧人御众之才,非此人莫可使也。”
刘秀于是拜寇恂为河内太守,加大将军衔,谓寇恂道:“河内完富,吾将因是而起。昔高祖留萧何镇关中,吾今委公以河内,坚守转运,给足军粮,率厉士马,防遏他兵,勿令北度而已。”
刘秀再拜冯异为孟津将军,统魏郡、河内兵于河上,以拒洛阳。冯异为人谦退不伐,诸将相聚,每每争功不休,冯异却常独坐树下,一语不发,军中号为大树将军。冯异本为刘秀最早的嫡系,惜乎一直未得重用,此次刘秀对冯异委以重任,也算是对冯异迟到的补偿。
再看寇恂和冯异的搭配组合,其实也很能见出刘秀的苦心。寇恂是上谷人,代表新加入刘秀阵营的河北本土势力;冯异则代表一直追随刘秀的南阳势力。而这两股势力,也是刘秀手下最重要的两大派系,说好听点,刘秀是两边都要拉拢,说难听点,刘秀则是两边都不敢得罪。因此,由寇恂主政,冯异主兵,既是相互制约,也是彼此平衡。
河内部署完毕,南线战场暂且无忧。按刘秀对时局的判断,赤眉军必破长安,却又没有能力经营长安,于是决意开辟西线战场,趁机进兵关中。
西线主帅,邓禹自然是不二人选。刘秀拜邓禹为前将军,持节,授以精兵二万人,西进入关。刘秀自己则引兵北征,继续清剿残留在河北的其余流民武装。
刘秀一切筹划既定,已是更始二年岁末。欲知后事如何,来年自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