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邯郸。
邯郸,战国时赵国之首都,历经秦、西汉、新三朝,繁华依然,人口多达二十余万,与长安、洛阳、宛城、临淄并称为当时的天下五都,乃是河北地区第一重镇。
此时邯郸的主人为耿纯。
耿纯,字伯山,出身巨鹿望族。起初投奔李轶,算是李轶的人马,李轶拜耿纯为骑都尉,令其安集赵、魏故地。耿纯驻扎邯郸,听闻刘秀抵达,主动登门谒见。刘秀对耿纯慰劳有加,仍任命耿纯为骑都尉,继续镇守邯郸。
耿纯久仰刘秀威名,亲见之后,愈加相信刘秀绝非池中之物,远非李轶可比,当即献上战马及缣帛数百匹,以表效忠托命之意。
再说更始朝廷这边,赤眉军首领樊崇等二十余人自从归降汉室之后,很快便后悔不迭。樊崇等人乘兴而来,结果却只被朝廷封为列侯,徒有虚爵,并无封地,而朝政大权又尽在绿林军诸将和南阳豪杰手中,根本不容他们掺和。樊崇等人感到了被欺骗,被排挤,被冷落,于是皆愤愤不平起来: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投降王莽了!王莽招降他们之时,开出的条件可比现在要优厚百倍——既许诺封他们为王,又割出青、徐二州为他们的世袭封地。
樊崇等人皆慷慨意气,与其留在洛阳无所事事,被当做朝廷的二等公民,不如离开洛阳,重操旧业,于是潜逃回濮阳赤眉军大本营。汉军朝廷正为到底是定都洛阳还是迁都长安而争吵不休,并未意识到樊崇等人出走的严重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随他们去了。
樊崇等赤眉军首领回归濮阳,清点部众,尚有三十余万人,仍然是当时最为强大的武装。赤眉军向何处去成为关系到天下安危的最大问题。毫不夸张地说,以赤眉军的武力和人品,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必然要倒大霉。
与赤眉军仅一河之隔的河北地区,顿时人心惶惶,生怕赤眉军渡过黄河,大肆蹂躏河北,就像当初他们蹂躏青、徐二州一样。
作为河北地区名义上的最高长官,面对赤眉军的潜在威胁,刘秀也是有心无力。河北地区有如一盘散沙,军阀势力割据,表面上臣服中央,实际上却各有各的算计。刘秀安内未成,攘外又从何谈起?
不过当领导有一点好,即使你自己没主意,也总会有人跳出来给你出主意。这次跳出来给刘秀出主意的人,名叫刘林。刘林也是刘氏宗室,长期混迹于邯郸一带,广交豪杰奸猾之辈,堪称邯郸地头蛇。刘林一见刘秀,自来熟,一口一个贤弟,向刘秀捶胸夸耀道:“贤弟毋忧,赤眉军就包在愚兄手里。对付赤眉军,愚兄自有妙计。”
刘林满身的市井油滑之气,刘秀一见之下,便大为不喜,随口问道:“是何妙计?”
刘林眉飞色舞答道:“赤眉军屯于濮阳,临河而居。今不费一兵一卒,只须掘开黄河,以河水灌之,赤眉军纵有百万之众,亦尽化为鱼。”说完,顾盼自雄,以为天下妙计,莫过于此。
见刘秀沉默不答,刘林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态,语重心长地教训起刘秀来:“老哥这都是为你着想。你娃刚来,人生地不熟,怪可怜的,除了我之外,谁还肯这么好心来帮你?河北这地方,民风彪悍得很,你既没名,威望又低,没人会真心服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有老哥罩着你,只要你按老哥的建议摆平赤眉军,你娃的形象立马就会高大起来,河北上下也必然对你感恩戴德,闻风归顺。你说,老哥给你出这么好一主意,你是不是得好好谢谢老哥?请吃饭?这倒不必。嫖妓嘛,哈哈,这事倒值得考虑考虑。你可别把老哥往歪处想,老哥其实并不喜欢嫖妓,老哥之所以这么干,纯粹是为了让那些可怜的女人们也有口饭吃……”
刘秀看着刘林上下翻飞的双唇,内心越发厌恶起来。刘林嘴皮子随便动动,殊不知,多少人的命运将会因为他这一主意而无辜葬送!黄河可是轻易掘得的?这事一做,就无法undo,洪水一旦决堤,更甚于猛兽,完全不再受人控制,到时候,遭殃的不仅是赤眉军,更将祸害黄河以南广大的人民和土地。
抗战时,花园口决堤的事,在道德上蒋介石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蒋介石也深知此节,因此在向全世界宣传之时,有意归罪于小日本飞机轰炸,从而导致黄河决堤。及至蒋介石退守台湾,对这段自残同胞的往事,仍是讳莫如深,禁止谈论。
后车之鉴,前车之师。刘秀既不想伤天害理,更不愿遗臭万年,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刘林大不耐烦,粗声催促道:“先下手为强,你娃还犹豫什么!”
刘秀推诿道:“兹事体大,容我再仔细考虑考虑。”
刘林好不容易想出一条妙计,正欲借此名垂青史,却遭遇刘秀的冷处理,顿时翻脸骂道:“竖子不足与谋!”说完,拂袖而出,再不回顾。
刘秀召集众将,议论刘林所献水淹赤眉军之计。众将中不乏赞同刘林者,只有邓禹一言不发。刘秀于是独留邓禹,问道:“众人嚣嚣,唯君默默。何哉?”
邓禹答道:“诸将只看眼前,不见长远,窃为明公忧之。”
刘秀笑道:“何出此言?为百姓无辜乎?”
邓禹大声道:“非独百姓无辜,赤眉军根本就不能灭!”
刘秀咦了一声,道:“赤眉军为何不能灭?”
邓禹道:“赤眉军与明公并无冤仇,今明公一旦听从刘林之计,决河相灌,未必能灭赤眉军,反而会与赤眉军结下深仇。刘林的理由,无非是担心赤眉军打过河北。赤眉军会打过河北吗?我看不会!赤眉军屯于濮阳,只能有三种可能的动向:一是向东,退回青、徐二州。然而青、徐二州早已残破,因此赤眉军不会选择这条路。二是向北,渡河来犯河北。明公既与赤眉军无冤无仇,而河北又流民众多,赤眉军跋涉而来,却并无厚利可图,因此赤眉军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三是向西,进攻南阳、洛阳。赤眉军归降洛阳,却未获礼遇,势必怀恨在心,图谋报复,而南阳、洛阳又乃富庶之地,钱粮众多,因此,赤眉军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赤眉军只要行动,必然是走这第三条路,攻取南阳、洛阳。
“赤眉军与朝廷交战,明公安居河北,正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因此,赤眉绝不能灭,至少是现在绝对不能灭。”
刘秀拊掌叹道:“诸将短视,见事不明。知我心者,其唯君乎!”
邓禹趁机进言道:“刘林此人,心怀异志,不如早杀之。”
刘秀道:“言者无罪,且是同姓兄弟,不宜杀。”
邓禹力争道:“不杀刘林,必有后患。”
刘秀大笑道:“你这是有罪推定,先便将刘林看成一个罪人。刘林并没有兴兵作乱,等到他真的兴兵作乱,再杀不迟。”
邓禹心中不以为然,觉得刘秀不杀刘林,纯属妇人之仁。至于刘秀的真实用意,邓禹要很久以后才能领悟到:刘秀这一路行来,各郡县貌似归顺,实则面合心违,刘秀的势力根本不能扎根进去。刘秀不怕河北乱,怕的是不乱。只有乱将起来,才能借由大乱达到大治——威望,只能锻造于血与火;政权,必须成就于刀与枪。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已是隆冬时节,一年看看将过,意思想想也无,不如揍揍孩子、读读禁书,且把光阴消磨,待明年,再来收拾山河。然而,刘秀却根本闲不住,他只在邯郸将息了数日,便又迫不及待地踏上路途。
关心刘秀的人不免就会问了:“你已经官居大司马,乃是河北地区的老大。不就是安抚郡县这点事吗?派几个手下人去搞定不就得了,这大冬天的,你犯得着迎霜冒雪,亲自出马吗?”
刘秀闻言一笑:“我这才刚刚当上领导,你们就要我开始脱离群众?眼下河北的这些郡守县宰,要么是新朝投降过来的旧吏,要么是朝廷任命未久的新官,名义上虽然效忠中央政府,却大都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你随便派一个小卒过去安抚,鼓励他们好好干,人微则言轻,他们根本不信。只有我亲自出马,哪怕只是到郡县去露露脸,再随便讲几句官话套话,这帮郡守县宰的心才会踏实下来。我何尝不想待在邯郸,成天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然而一位好的领导,就应该和绅士一样,并不干他想干的事,而是干他该干的事!”
刘秀留耿纯镇守邯郸,一行人继续前行,北往幽、燕,且按下不表。再说刘林向刘秀献计受挫之后,满腹郁闷,步出邯郸城外,找老友王郎诉苦。
王郎温酒,两人对饮。刘林几杯下肚,酒酣耳热,抓胯而言,道:“想我水淹赤眉军之计,妙绝古今,刘秀庸才,竟不敢用。区区刘秀,不过是皇帝刘玄的爪牙而已。我也是刘氏宗室,焉能受此侮辱!刘玄可以称帝,我也可以。”
王郎摇了摇头,笑道:“恕我直言,你这辈子都没当皇帝的命。”刘林听罢,脸色铁青,正要发作,王郎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裂土封侯,出将入相,阁下却是指日可待。”
王郎乃河北一带有名的算命先生,年纪虽轻,却时常言则有中。刘林转怒为喜,道:“如此说来,刘玄果然是真命天子?”
王郎冷笑道:“刘玄?就他也配?”
刘林大惊道:“此话怎讲?”
王郎道:“刘玄刘圣公,不过景帝七世孙,长沙定王之后,血脉与帝室早已疏远。大汉江山,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继承!今有一人,帝室血统最正,皇位舍他,不作第二人之想。此人你可知道?”
刘林身为皇室之后,对于皇位继承法则自然不会陌生,于是扳起手指头,认真说道:“竟有这样一人?那我得推算推算。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为平帝,平帝无子,于是得往上推。平帝之前为哀帝,哀帝也无子,于是再往上推。哀帝之前为成帝,成帝也无子,于是还得再往上推。成帝之前为元帝,元帝虽有三子,但如今也都绝后,于是再往上推。元帝之前为宣帝,宣帝有五子,后裔至今不绝。你所说的这人,莫非便是宣帝之后?”
王郎抿了一口酒,斜瞥着刘林,道:“谁说成帝无后?成帝之子刘子舆,如今尚在人间!”
汉成帝的子嗣问题,乃是西汉最著名的疑案之一。汉成帝在位之时,赵飞燕姐妹专宠后宫,凡是汉成帝临幸过的妃嫔宫女,一旦怀孕,赵飞燕姐妹皆强迫其饮药堕胎,堕胎不成,则将生下的孩子暗中杀害。汉成帝死后,朝野传言纷纷,说汉成帝其实还有一个儿子幸存,名为刘子舆,一出生便被掉包,换出宫外,躲过了赵飞燕姐妹的毒手,从此流落民间,下落不明。
听到王郎忽然提及这桩陈年疑案,刘林也是一愣,道:“如果世间真有刘子舆,大汉江山自然非他莫属,只须登高一呼,刘玄也当将皇位拱手相让,俯首称臣。十三年前,有人在长安自称刘子舆,王莽将其投入狱中,审问之下,原来却是一长安无赖,姓武名仲。可见,刘子舆终究只是江湖传言,不足为信。”
王郎仰天长笑,道:“真刘子舆就在你面前,阁下好不眼拙!”
刘林惊叫道:“王兄不得胡言!”
王郎指着自己额头,道:“刘兄请看。”
刘林瞟了一眼,不屑道:“看什么看!你额头上又没刻着‘刘子舆’三个字!”
王郎将额头冲着刘林,又凑近了些,道:“刘兄再看。”
刘林和王郎是十多年的老友,王郎额头上有些什么,他不用看也知道,于是冷笑道:“王兄的额头,也不过比常人多长了一撮毛而已。”
王郎心满意足地收回身子,笑道:“阁下忒没学问。这叫壮发,俗称圭头,取其形似玉圭之意。元帝额上也有壮发,不欲使人看见,于是戴帻遮掩,朝野上下纷起效仿,皆舍冠而帻,戴帻从此风行于世。倘若我并非元帝之孙、成帝之子,额上何来壮发?”
古人只知遗传,不懂变异。倘若见到两人有相同的奇异体貌,往往便想当然地认为两人必有血缘关系。譬如,舜帝重瞳,项羽也重瞳,司马迁作《史记》,便将两人拉扯到了一起,感叹道:“项羽岂舜之苗裔邪?”
额有壮发,也和重瞳一样,属于罕见体貌,因此,在当时缺乏DNA鉴定技术的情况下,王郎额头上这多出来的一撮毛,便足以成为他是真刘子舆的确凿证据。
刘林看着王郎,目光一下子全变了,曾经被他嘲笑过的王郎额头上的那一撮毛,此刻竟也开始闪烁出皇室血统的高贵光辉。刘林于是问王郎道:“君既为刘子舆,何以流落至此?”
王郎道:“我自换出宫外之后,隐于长安;年十二,至蜀,学卜相,通星历;年十七,到丹阳;年二十,还长安;后见河北有天子气,于是辗转中山,来往燕、赵,等待天时,以恢复成帝社稷。”
刘林十多年前初遇王郎,可谓是一见钟情,终日厮混,都没顾得上问其身世来历,如今见王郎的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而王郎时年三十六,推算时间也完全合得上,于是对王郎便是刘子舆坚信不疑。
十二月初一,刘林纠集赵国大豪李育、张参等人,率车骑数百,护卫着王郎,一大早冲入邯郸城,占领赵王王宫,同时派人缉拿耿纯。耿纯率众抵挡,无奈手下兵卒皆从赵国本地募集而来,一见刘林、李育、张参等人,当即阵前反戈。耿纯猝不及防,仓皇出逃,心想刘秀正在北方,不如先和刘秀会合,然后再作理会。
耿纯单人匹马,昼夜急行,行至真定城,终于追上刘秀。耿纯直奔刘秀住处,一进门,正碰见邓禹。耿纯问道:“明公何在?”
邓禹道:“正与真定王刘扬饮酒畅叙。”耿纯道:“我欲面见明公!”邓禹摇摇头,一口回绝道:“不,你不能见。”
耿纯大怒道:“军情紧急,岂容耽搁!”
邓禹笑道:“耿兄勿恼,等明公散席之后,我自当领你进见。”说完,命人将耿纯领入厢房歇息。耿纯千里奔波,岂是为了歇息而来!当场冲邓禹发作道:“误了大事,你负得起责吗?”
邓禹笑容不改,道:“请耿兄放心,我负得起责!”
邓禹话已至此,耿纯也没了脾气,冷笑数声,悻悻入厢房歇息。
正在堂上与刘秀推杯换盏的真定王刘扬,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前真定王。自王莽改朝换代之后,刘扬的真定王爵早已被废,如今的刘扬,就是一介平民。然而,刘扬家族在真定世代称王,统治已逾百年,即使刘扬如今无官无爵,其在真定的威望和影响仍是无人可及。王莽倒台之后,刘扬更是招兵买马,麾下聚集了十万之众。可以说,摆平了刘扬,也就摆平了真定。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刘秀会对刘扬如此重视,亲自陪酒赔笑,务必使其尽兴而归。
一个时辰之后,刘扬告辞,刘秀满面堆笑,亲自送出门。刘扬驾车远去,刘秀这才回身入府,只在一转身间,脸上已是笑容全无。
邓禹迎上刘秀,道:“耿纯自邯郸而来,我见真定王刘扬在内,因此擅作主张,未予通报,命其先在厢房候着。”
刘秀望了邓禹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道:“这事你处置得甚是妥当。耿纯既来,显然邯郸有变。刘扬此人,拥兵十万,其心叵测,一旦让他知道邯郸出事,难保他不会乘人之危,将不利于我等。”
耿纯在厢房中来回遛弯儿,从窗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也是七步,仿佛度过了漫长的十年牢狱,刘秀、邓禹这才现身。邓禹一见耿纯,抢先致歉道:“适才得罪,还望耿兄勿怪。耿兄与真定王有舅甥之谊,真定王一见耿兄,必知邯郸已经失守。此事事关明公安危,因此不得不委屈耿兄暂时回避。”
听邓禹这么一说,耿纯顿时释然。耿纯之母,出自真定王宗室,虽然和刘扬是隔代堂姐弟,但排起辈分来,耿纯的确得管刘扬叫一声舅舅,而以耿纯对刘扬的了解,邓禹所言,绝非危言耸听。
刘秀问耿纯道:“邯郸失守,莫非刘林作乱?”
耿纯答道:“不仅刘林,更有王郎,自称乃成帝之子刘子舆,以蛊惑人心。”
刘林作乱,早在刘秀预料之中,本来不足为患,如今再加上一个冒牌的刘子舆,事情未免就有些棘手了。刘秀再问细节,耿纯刚从邯郸逃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催促刘秀道:“请明公速发州郡之兵,回师邯郸,剿灭乱党。一旦乱党壮大,不易制也。”
刘秀沉思片刻,答道:“刘林等人,终究不成气候。邯郸归冀州管辖,剿灭邯郸乱党,乃冀州牧庞萌之责。我受朝廷委派,总揽河北全局,今北上行程已定,不宜因之更改。”
耿纯见刘秀已有主意,不便再劝,于是道:“邯郸已失,愿追随明公北上。”
刘秀笑道:“卿家乃巨鹿大姓,能为我安定巨鹿者,非卿莫属。卿且回巨鹿,待我返程之日,自当相见。”说完又吩咐邓禹道,“真定不可久留,知会部属,即刻起程。”
真定城外,刘秀与耿纯挥手而别。耿纯南归故里,刘秀一行则继续北上,日暮之时,已出真定国境,抵达中山国毋极县,入传舍投宿。
憋了一路的冯异、铫期、祭遵、臧宫、王霸等人,联袂来谏刘秀——募奔命,回邯郸,杀王郎,诛刘林。刘秀笑而不答,叫人摆下酒席,命诸将就座。刘秀亲自为诸将一一斟酒,举杯祝道:“今日,十二月初六,我之生辰。诸君满饮此杯,为我寿。”
众人跟随刘秀虽久,却谁也不知道刘秀今天生日,不免有些措手不及,惶惶然一饮而尽。刘秀再为诸将斟酒,举杯又道:“今日一过,我便年满三十。三十出头,人生过半,思来不免怆然。前半生已了,是非恩怨,成败荣辱,皆不可追。后半生未定,敢与诸君共努力。”
诸将闻言,无不感奋,昂首痛饮,恨不能带杯而吞。
酒至三巡,刘秀再道:“诸君随我至今,不离不弃,深为感激。诸君于我,真可以共患难、托死生。今日,请与诸君剖心。诸君知围棋乎?”诸将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刘秀道:“人生如棋,人也如棋。在洛阳之时,我这枚棋只剩一口气,朱鲔等人只须花上一手,便可以宣判我的死刑,将我从棋盘上抹去。如今来到河北,有诸君追随左右,我这枚棋总算是多延了好几口气,但仍然不能算是活棋。为什么?因为无眼。只要无眼,就不能称为活棋。眼是什么?眼就是根据地。诸君扪心自问,我等来河北已逾一月,根据地在哪里?”
诸将默然。诚如刘秀所言,他们这一路经过,所到之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离开之时,“走好走好,不送不送”。挥一挥衣袖,既带不走一块云彩,也留不下一颗尘埃。在河北经营了一个多月,他们仍然只是一群陌生人。
刘秀再道:“所谓河北,无非幽、冀二州2。我等来河北一月有余,未出冀州范围。而冀州牧庞萌、尚书令谢躬,皆出身绿林军,乃是朱鲔心腹,领兵驻于冀州,明为讨贼,实则掣肘于我。如今邯郸兵变,冀州必乱。庞萌、谢躬二人责无旁贷,势必要出面收拾。朝廷素来忌惮于我,我倘若发兵救难,非但有与庞萌、谢躬二人争功之嫌,日后也恐将授人以柄,自招祸殃。既然如此,不妨北上幽州,静观时变。幽州僻远空虚,为朝廷势力所不及,我等欲求活,眼必在幽州也。”
诸将于是拜服。
事实证明,刘秀低估了王郎,而且是大大地低估了。
王郎自从赶走耿纯、盘踞邯郸之后,自立为皇帝,以刘林为丞相,李育为大司马,张参为大将军。一个皇帝再加上三驾马车,朝廷的架子就算搭起来了。和洛阳朝廷相比,王郎这边虽然规模简陋,但要团结得多,高效得多。
王郎有一个好爸爸,或者说,他认了一个好爸爸——汉成帝,而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汉帝国首选的继承人刘子舆。王郎很清楚,他的身份就是这个朝廷赖以生存的最大本钱,而这也就注定了,他拥有无可动摇的权威,刘林、李育、张参等人,只能自甘人臣,不可能对皇位存有觊觎之心。因此,王郎乐意放权,也敢于放权,让他手下的这三驾马车各尽其能,纵情驰骋。至于刘林、李育、张参等人,此前就已经有了十多年的深厚友谊,一旦同朝为臣,也都彼此体谅忍让,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不像洛阳朝廷一般,明争暗斗,派系林立。
邯郸朝廷新立,当务之急就是对付仅一河之隔的赤眉军。王郎问刘林:“还淹吗?”刘林摇摇头:“不淹了。”
王郎奇道:“你不是一直主张掘开黄河,水淹赤眉军的吗?”
刘林讪笑道:“当家方知柴米贵。当初替刘秀出主意,只图一时之快,不用计较后果。如今我任丞相,一切当以朝廷为重。赤眉军数十万人,天下无敌,他们不来进犯我们,我们正该额手称庆,哪里还敢主动去招惹他们?”
王郎问:“童谣有云:‘谐不谐,在赤眉。’赤眉军屯兵濮阳,虎视眈眈,该如何应对?”
刘林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臣自有主张。”
刘林派一能言之人,前往赤眉军营中,向赤眉军首领如是说道:“你们一开始前往洛阳投降刘玄,后来却又不告而别,降而后叛,刘玄对你们怀恨在心,时刻不忘报复。此次刘玄派刘秀前来河北,就是要让刘秀悄悄掘开黄河,将你们淹死在汪洋之中。你们看看,刘玄和刘秀,多狠的心!这么缺德的事,他们也想得出来!我们实在不忍心见诸位葬身鱼腹,于是将刘秀赶出邯郸,使其阴谋不能得逞。”
赤眉军一听,皆悚然变色。如此说来,竟是王郎救了他们的命!
使者继续说道:“刘玄虽僭越称帝,终究不改小家子气,诸位亲至洛阳归降,刘玄却只封诸位为列侯,还不给封邑,思来让人心寒齿冷。我家皇帝刘子舆,乃成帝之子,上秉天意,下御万民。所谓天子穆穆,气度自非刘玄可比。我家皇帝说了,诸位皆当世豪杰,有大功于社稷,不封则已,一封就必须封王。这里便是王爵委任状,来,各位首领,一人一张,别抢……”
赤眉军被使者忽悠得一愣一愣,以为王郎对自己真有救命之恩,又见还有王爵可封,无不大喜,抢着表态道:“刘子舆不仅是你家皇帝,更是咱们的皇帝!”
王郎和刘林不费分文,仅用了几口唾沫以及几张空头支票,便稳住了赤眉军,于是开始着手统一河北。
王郎首先颁下一道诏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给河北人民写了一封公开信。诏书大意为:我,成帝之子刘子舆,大汉帝国无可争议的继承者。真龙既出,天下束手!南阳刘玄,不知我尚在人间,暂且称帝。我已下诏刘玄,命他率手下功臣速来邯郸,向我称臣。刘玄接诏,正星夜兼程前来。各州郡刺史、二千石官员,虽是刘玄所封,却也不必自疑。刘玄既已称臣,诸君幸勿观望,速速来降,官爵俸禄,一如其旧。其余举义兵、反王莽者,也都是有功之臣,速来邯郸归顺,我必将裂土封爵,享祚其子孙。赤眉军首领皆已封王,便是明证。总之,王莽伏诛,寡人临朝,革命已经成功,同志都来领赏。
王郎的诏书,写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甚是蛊惑人心。刘子舆的传说已在民间流传多年,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忽然有一个刘子舆跳将出来,而且公然称帝,老百姓思念前汉,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从法理上讲,刘子舆作为成帝之子,是大汉皇位理所当然的第一继承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和他抢。和刘子舆一比,刘玄称帝明显底气不足。刘氏宗室多达数万人,皇家血统比刘玄更为正宗的一抓一大把,刘玄能算老几,他凭什么称帝?
王郎仗着“刘子舆”这三个字的魔力,分遣将帅,招降幽、冀二州,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至于刘玄派往河北的冀州牧庞萌、尚书令谢躬二人,见了王郎的诏书,也是莫辨真假,以为刘玄真和王郎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因此也不敢贸然发兵征讨,只是骑墙观望,从而贻误战机,坐视王郎之壮大。
一时之间,帝国便出现了两个中央:一个在邯郸,一个在洛阳。
刘秀身为河北地区最高长官,将冀州拱手让给王郎,转而专心经营幽州。在刘秀的战略规划当中,幽州就是他的陕北。
由于地处边疆,远离中原,更始朝廷对幽州根本看不上眼,甚至连幽州牧都懒得指派,只是遣使者韩鸿前往安抚镇慰。而韩鸿也是不靠谱的主儿,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自抵达幽州之后,其一系列人事安排,全凭个人好恶,形同儿戏。
以幽州最为强盛的渔阳郡、上谷郡为例。韩鸿是南阳宛城人,一到渔阳郡,正好碰见两位老乡,一个叫彭宠,一个叫吴汉。彭宠和吴汉听说韩鸿是朝廷使者,手握人事大权,顿时起了沾光之心,想借机混个一官半职当当,于是死活不肯放过韩鸿,拉进酒馆就是一通猛灌。
几碗老酒下肚,韩鸿已是半醉,这才想起问彭宠和吴汉的来历,两人一一作答。
彭宠,字伯通,出身官宦世家,父亲彭宏,哀帝时为渔阳太守,在当地声威甚隆。彭宠托父亲的荫庇,曾出任大司空士,陪着王邑参与了昆阳大战,又陪着王邑狼狈逃回洛阳。王莽覆灭之后,彭宠亡命来到渔阳,寄食于其父当年的部属。
吴汉,字子颜,在老家南阳之时,最大的官不过只做到亭长,喜养宾客,后来宾客杀人,吴汉法当连坐,于是也亡命逃到渔阳,平日以贩马为业,勉强糊口而已。
韩鸿听完二人的简历,一个劲儿摇头:“造孽,真是造孽。”吴汉不善言辞,只是在一旁赔笑。彭宠则油滑许多,趁机敬酒道:“同为乡党,正要大人多多帮衬。大人吃肉,我等跟着,想必也能喝上几口热汤。”
韩鸿打了个酒嗝,豪气上涌,拍案大叫道:“大哥吃肉,哪能只让你们喝汤!”说完,圆睁醉眼,指着彭宠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渔阳太守。”又指着吴汉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安乐县令。”
彭宠和吴汉都以为韩鸿只是酒后胡话,不敢当真。次日,原渔阳太守孔嵩前来拜见韩鸿,呈上印绶。韩鸿接过印绶,转手就交到彭宠手上。彭宠抚摸着太守印绶,几疑身在梦中,问韩鸿道:“这么简单?”
韩鸿大笑道:“这又不是考公务员!什么太守、县令,还不是大哥我一句话的事!”说完,拍拍彭宠肩膀,勉励道,“好好搜刮几年,然后衣锦还乡。”
就这样,昨天还是两个亡命之徒的彭宠和吴汉,一觉醒来之后,一个成了渔阳太守,一个成了安乐县令。
韩鸿离开渔阳郡,再到上谷郡。原上谷太守耿况亲自迎接,盛情款待。韩鸿问耿况:“你是哪里人?”耿况答道:“扶风茂陵人。”韩鸿点点头,又问:“太守印绶何在?”耿况献上印绶,韩鸿接过,道:“我先替你留着。”
耿况失了印绶,心神不宁地回到府中,功曹寇恂进见,询问见韩鸿之情形。耿况叹道:“韩鸿扣下印绶,似乎没有还的意思。”
寇恂大怒道:“韩鸿欲故技重施乎?上谷可不是渔阳!”骂完,不顾耿况阻拦,领数百精兵,直冲传舍,将韩鸿堵在屋内,按剑言道,“上谷功曹寇恂,请太守印绶。”
韩鸿也是见过大阵仗之人,虽然身陷重围,却也丝毫不慌,冷瞥寇恂一眼,道:“我乃天子使者,寇功曹竟敢胁迫于我?”
寇恂高声道:“朝廷早有明诏:‘先降者复爵位。’上谷太守耿况闻使君前来,举郡而降,不敢迁延。今使君不奉朝廷诏书,私夺其太守印绶,意欲何为?”
韩鸿自知理亏,沉默不答。寇恂叱左右以韩鸿的名义召耿况。耿况既至,寇恂对韩鸿道:“请使君即刻交还印绶,诏拜太守。”
韩鸿冷哼一声,恍如未闻。寇恂大怒,上前按倒韩鸿,将韩鸿骑在胯下,反转其双手,生生抢过印绶,替耿况佩戴妥当。
事已至此,好汉不吃眼前亏,韩鸿只得接受现实,仍拜耿况为上谷太守。
韩鸿回归洛阳之后,余恨难消,四处告状,非要罢免耿况不可。无奈朝廷视幽州为穷乡僻壤,鸟不生蛋之地,谁当太守还不是一样!对韩鸿的抱怨不予理会。
再说耿况,虽然官复原职,心里终究不踏实,遣长子耿弇携厚礼前往洛阳,打算贿赂权贵,广通门路,从而稳固自己的太守之位。
耿弇时年二十一,即日起程,行至宋子,适逢王郎在邯郸称帝的消息传来,随行官吏人心浮动,从吏孙仓、卫包共劝耿弇道:“刘子舆乃成帝正统,天命所归;刘玄乃帝室旁枝末属,势难久长。与其远投洛阳,不如近依邯郸。”
耿弇年轻气盛,按剑叱道:“刘子舆弊贼,何能成事!我至洛阳,与国家陈渔阳、上谷兵马之用,归发突骑,击刘子舆乌合之众,如摧枯折腐耳。观公等不识去就,族灭不久也!”
孙仓、卫包不敢顶撞耿弇,双双赔笑道:“公子教训得是。”
耿弇一觉睡醒,残梦犹存,闭目回味,只觉其美无涯。久之,见天色已然大亮,这才伸展躯干,习惯性地举目四望。一秒钟之后,耿弇一记鲤鱼打挺,直立而起,纵声狂呼:“人呢?人呢?”
天地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耿弇顿时预感不妙,顾不上穿衣,撞门而出,满驿馆乱窜。他随身的从吏,包括孙仓、卫包等人在内,早已走得一个不剩。原本要带往洛阳行贿的车辆及金银,也已不知去向。
雪后的驿馆,寂寞得像拔光了牙的牙床。
耿弇跑出驿馆,如同疯子一般,在大街上发足狂奔,徒劳地希望追回孙仓、卫包等人。路上的行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耿弇,有些人闲极无聊,索性跟着耿弇一起跑,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暧昧的笑。你想啊,这么一位英俊少年,一大清早不好好睡觉,却衣衫不整地在大街上玩命狂奔,动动脚趾头也能猜到,一定是刚从某间闺房里逃出来的,不信你等着,后面一定有追兵,不是某位妇人的丈夫,就是某位闺女的老爸。然而,他们脖子都等粗了,却也不见有人追来。
宋子是一座小城,耿弇一圈跑完,只花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没有见到孙仓、卫包的人影。耿弇这才死了心,不问也可知,孙仓、卫包等人已经连夜卷走车辆金银,投靠王郎而去。
耿弇牵马出城,在路边发了好一阵呆。他在老爸权势的庇护之下,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挫折,他也没想过,这世上竟还会有挫折一物。接下来该干什么呢?金银财宝都丢了,再去洛阳已经毫无意义。回上谷吧,这头一回出门办事,就给办砸了,实在也没脸回去。耿弇呆坐半晌,忽然想起曾听人提过大司马刘秀现今正在中山,刘秀是更始朝廷在河北的全权代表,既然去不了洛阳,投奔刘秀也是一样。
耿弇主意已定,抑郁一扫而空,打马北上,不日便抵达中山国卢奴城,一打听,刘秀正在此间,于是登门求见。
此时的刘秀,已经很少亲自接见来访群众,并非他有意自绝于人民,而是想要见他的人实在太多,根本应付不过来。因此,但凡群众来访,通常都要由邓禹先行把关。邓禹见了耿弇,哦了一声,原来是个娃娃。邓禹只不过比耿弇大一岁而已,耿弇自然不服,脱口而出道:“你不也是娃娃!”邓禹微微一笑,这小子还挺横。于是问耿弇来历,等听到耿弇竟是上谷太守耿况的公子时,邓禹不禁又惊又喜。
刘秀能否成功扎根幽州,有两个人的态度至关重要,一个是渔阳太守彭宠,另一个就是上谷太守耿况。刘秀一直在发愁该如何争取这两人的支持,如今,耿况的公子竟然主动前来投诚,真可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得来全不费工夫。
然而,惊喜归惊喜,邓禹还是多安了个心眼,他仔细打量着耿弇,骑的马倒是宝马,佩的剑也是名剑,衣着华丽,面相白皙,看上去也的确一副官家公子的模样,不过,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人既然是太守家的公子,又怎会在乱世千里独行?一念及此,邓禹不免疑窦丛生,并不敢贸然将耿弇引荐给刘秀,这年头,冒充高干子弟的人实在太多。
邓禹不放心,特意请冯异也来验一验。冯异也不客气,绕着耿弇转了一圈,然后像古董行家看见一个赝品似的,不好意思直接说假,只是摇了摇头,道:“不真。”
耿弇闻言大怒,拔剑便要杀人。长剑出鞘,尚未舞动,剑气已然纵横。邓禹拍手大笑,道:“如此方才真了。”说完,对耿弇招招手,“随我来。”
在邓禹的引领之下,耿弇终于见到了刘秀。和见到邓禹时的满不在乎相比,耿弇见了刘秀之后,举止忽然拘束起来,脸上也随之泛起红晕,纯乎一副粉丝见到偶像的表情。
耿弇从小便在上谷长大,上谷乃边地,由于常年备战匈奴,郡中男儿无不娴熟于弓马刀枪,耿弇耳濡目染,早早便立下将帅之志,每恨生之太晚,不能与古时名将并肩杀敌。半年之前,昆阳大捷,刘秀率三千人大破王邑百万雄师,威震天下,耿弇听闻之后,不禁心慕神往——感谢上天,名将并未死光!
刘秀望着满脸真诚的耿弇,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悲凉的感动。眼前这孩子见到他之后如此激动,不是因为他的官位,也不是因为他的权力,而是因为他就是他,除了他之外,再无附加。
刘秀见耿弇久不说话,开口问道:“小儿因何而来?”
邓禹管耿弇叫娃娃,耿弇大不乐意,刘秀管耿弇叫小儿,耿弇听来却很顺耳,当即献计,愿意回上谷找老爸发兵,帮刘秀杀回邯郸,诛灭王郎,勘定冀州。
刘秀心中早有一盘棋,断然不会因为耿弇的出现,便打乱原有的战略规划,不过年轻人的热情也不能太过打击,于是大笑道:“小儿乃有大意哉!且先随我北上,一路再议。”
公元二十三年的最后一天,刘秀终于走出冀州,北上进入他向往已久的幽州境内。两州交界之处,刘秀忍不住驻马回望,在他眼中,闪过的是他这一年走过的道路和时光:
正月初一,他和长兄刘一起,大破南阳太守甄阜的十万精兵,汉军起死回生,声威大震。
二月初一,刘玄称帝,长兄刘被汉军抛弃,他也随之遭到排挤。
六月,他指挥了名垂青史的昆阳大捷,王莽的新朝经此一役,再无翻身的机会;长兄刘在宛城被逼自杀,他连夜赶回,为了自保,只能草草将刘安葬,不敢发丧;同样为了自保,他不顾居丧之礼,匆匆迎娶阴丽华。
九月,王莽授首,他则困于洛阳,在死亡的阴影下,艰于呼吸。
十月,他终于逃出洛阳,渡过黄河,持节来到河北,从此天高皇帝远。
十二月,王郎在邯郸称帝,他离开冀州,进入幽州。
新的一年即将开始,在陌生的幽州,等待他的又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