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十月,完颜亮集结金国能召集起来的全部军队,对外号称百万,史料记载六十万,专家分析有三十一万,浩浩荡荡地向南方出发。
如此军力,分成了三条战线。其中最东端是浙东水师,由完颜郑家奴苏保衡率领,共七万余人,由海上进军直入两浙海域,突入内海,在临安登陆,直接进攻南宋的首都。
中路主要在淮南战场,也就是当年中兴四大将之一张俊的战区。那一片地域广阔,大多是平原地带,有利于大兵团的展开。这一路由完颜亮自将,是全军的主力,至少占全军的百分之八十。
最西端照例是川陕一带,完颜亮划分出了中西部西蜀道、中部汉南道两块战区,分别有五万、二万兵力,领军的人叫徒单合喜。
顺便提一下,我们的老朋友,那位泪腺过分发达的完颜撒离喝将军已经死了。他倒在了完颜亮的皇室大清洗之中,并且毫无例外是全家死。至于罪名,需要吗?真的需要吗?
完颜亮终于带着他的梦幻大军,开始了他史诗一样的征途。他是中心,所以进程也围绕着他叙述。在淮南战场上,他的对手是南宋建康府都统制王权。建康府是现在的南京,在长江的南岸,与江北的淮南重镇比如庐州距离很远。
这个战区内的传统由张俊开创,就是坐在江南指挥江北。
王权的传统观念非常强,简直是张俊的翻版。面对金国空前强大的军队,他没有经过任何的犹豫,没有进行半点的抵抗,完全相信了探马汇报的数字。不论是一百万、六十万,还是三十一万,他的反应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跑!
王权连弃庐州(今安徽合肥市)、和州(今安徽和县)等淮南重镇,让金军毫无阻碍地越过了南宋的第一条防线淮河。
金军在涡口(今安徽怀远)渡淮河,之后兵分两路,迅速攻陷滁州、扬州等江北重镇,兵势直逼长江北岸。
军情传入临安,南宋举朝震惊。有人想到了逃,有人坚持抗战,有人吓得失态,等等,唯有一个人很冷静。
赵构。
他一生中经历了太多的危难,所谓久病成医,已经对这事儿很精通了。他理智地对比了一下现状和从前,知道大势已去,他,可以亡国了。
如果说当年的北宋在精神上有灭亡的道理,在物理上却没有必亡的参数的话,现在的南宋是实实在在地满足了必亡的一切条件了。
南宋的军事体系从公元1141年杀岳抑韩之后,已经崩溃了二十年。这期间中兴名将全部凋残,曾经的精兵也早已老朽,在秦桧的管理下,根本谈不到后继之人。
民心士气更加不用提,还有人心怀故土想着报仇、北伐吗?连岳飞的名字都成了禁忌,还能奢望什么志向与抱负。
整整二十年了,这个世界终于变成了赵构所希望的样子。他真的成功了,可突然间他一无所有。因为他的主子、他的宗主国不想再养他这条狗了。就是这样简单,他所有的努力、坚忍、付出、杀戮都失去了意义!不知这时他作何感想,他会怀疑自己的智商吗?
他连两国之间绝对没有永远的和平这一说都不知道吗?
或许他会一直记着宋、辽之间的百年好和,但是,他没那个命,也没那个福分,最重要的是他脑子钙化了,忘了宋、辽之所以能一直和平,是因为宋真宗亲征檀渊,逼得辽国不得不和,不敢不和!这和他的摇尾乞怜截然不同。
和他不惜自残臂膊、冤杀功臣来摇尾乞怜截然不同。
反正这时他清醒地意识到完蛋了,除了逃跑之外再没有办法了。那么去哪儿呢,四川—还是大海?他在犹豫,周围的一些人帮他下了决心。
首相陈康伯、禁军统领杨存中建议先打打看。他们提醒他,至少国内还有几个人是可以期望的。比如李显忠,这是新一代宋将中仅见的敢战者;比如张浚,这位曾经的军事第一人沉沦了二十多年,可一直不断请战,现在可以让他试一下。
二十年,赵构有些恍惚,很多人和事在他脑子里飘来荡去,一个个人名闪来闪去,他们都死了。还剩下谁?
张浚吗?不,那并不是他要的。赵构想起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二十多年前,正是这个人拉开了最辉煌壮丽的北伐篇章!
刘锜。
这是个已经快被遗忘的名字,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确定他是生是死。这位曾经飞扬勇决、耀武于百万军中的青年,曾经独挡金军,决胜顺昌,置十余块班师金牌于不顾,我行我素、坚持操守,已经成了往事和传说。
他近二十年来的记录是两任荆南(今湖北江陵)知府、一任潭州(今湖南长沙)知府,之后被秦桧迫害丢官罢职,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线中。
如今大难临头才想起他,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赵构的运气非常好,派人去查了一下,回报居然是还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刘锜这年已经六十五岁了,重病卧床,饭都没法吃,每天只能喝些稀粥。
赵构沉默了。
沉默之后派人再去一趟,告诉使者什么都不必讲,只要说当前的形势就成。效果是神奇的,刘锜立即挣扎起来,请命领军出征。
时隔二十年,重病缠身、鬓发苍白的刘锜出征了。那一天他没法骑马,只能坐在轿中离开临安。道路两旁是无数焚香列队送行的百姓,他们向上天祈祷这位老将的健康。他们清楚,如果南宋还有救,那么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人。
中兴名将仅存的刘锜。
刘锜渡江,江北已经不可收拾,他刚刚领军进驻清河口(今江苏淮阴西),金军的大股部队就蜂拥而来,另一边赵构的命令也到了。
令他弃淮守江。
这意味着整个淮河流域都必须得放弃。对此刘锜有心无力,他不是当年那个他了,当年他有八字军、有顺昌城,形势虽然恶劣,但战士强悍,自己正值壮年,一切无可畏惧。可这时金国是倾国之兵,而他……刘锜下令后撤,但要尽量滞缓金军的速度,把能撤过江的军民物资都带过去。
按照这个思路,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扬州,那是江淮地区最繁华的城市,有太多的东西要抢运。
四天后,十月二十三日,刘锜带着庞大的辎重、人口撤向附近最大的长江渡口瓜洲。在他身后,扬州城空了,城外的民居都被灭掉了,城里更是什么都没留下,多出来的是一条条写在墙上的标语:“完颜亮死于此!”
这在当时怎么看都是出于气愤的一点小诅咒,没谁会把它当真。却不料在不久之后,就是这几个字影响了整个南宋的命运。
瓜洲渡口位于扬州古运河下游与长江交汇处,距扬州城约四十里远。这点距离在平时不过是行军半日而已,这时却变得非常遥远,金军的前锋部队已经杀到了身后。来的人是万户长高景山,这个人就是上次在南宋大殿上宣布钦宗死讯的金国使团正使。
这人在江南皇廷上耀武扬威,接着又领兵南下,真是把宋人从上至下都欺侮了一遍。看着是位暴戾牛人了吧,可他心里也非常痛苦。
他觉得自己是女真人立国打仗以来,最憋屈悲摧的一位先锋官。
在人们的常规意识里,完颜亮在金国内部已经杀得满世界全是血,那么对江南会怎样呢?估计会敲骨吸髓、收集人皮当纪念品吧。当他的先锋官,一定要以最快的效率杀得尸山血海才成。
不对。
完颜亮是一位追求完美的浪漫主义豪放型诗人。修宫殿要求极致效果,打仗更要突出品位。他是个进化后的女真人,再不能像从前的爷爷叔叔们那样野蛮粗陋了。他下令此次南征,是一次体现文化的战争,要不烧、不杀、不淫、不抢,要让宋人深切地体会到,做金国的臣子是幸福的。
据记载,有个金军小兵习惯性地将火把扔进了一户宋人民居,造成了一起小型火灾,导致完颜亮大怒,下令砍头示众。
这么有品位,让高景山情何以堪啊!他只好把全部的精神都用在了行军上,以空前的速度席卷江淮大地,赶在刘锜抢渡江北百姓过江之前,把宋军追上了。
地点是皂角林(今江苏江都县南三十里)。
这片树林紧挨着扬州古运河。这条河名声显赫,就是那条让隋炀帝倾家荡产,便宜了后来李唐的京杭大运河的扬州段。
这一段是整个运河体系中最古老、河道相应最窄、植被最茂盛的一段,也可以说是地形最复杂的一段。当天高景山远远地看见一群宋兵望风而逃,他高兴了,这些天玩命地追赶终于有了效果,前有大江后有追兵,看你们往哪儿逃?!
他忽略了他与宋兵之间还隔着些别的东西,那片皂角林,以及林子边上的古运河。
宋兵死命地往那片林子里跑,仿佛进了林子就会安全。高景山兴致勃勃地追,终于在入林之前截住了他们。激战开始,全骑兵的金军先锋团团把宋兵围住,从四面八方往里边砍。从形势上说,这群宋兵死定了,铁定会全军覆灭。
危急中,这支宋军却很反常。
他们没有乱,很一根筋地按原方向挺进,连阵中的主将都弃马和部下们一起向不远处的那片林子里冲,那样子不像是在逃命,而是在攻击,一定要攻进这片林子!
高景山没看出这一点,庞大的金军先锋骑兵也没意识到,结果他们一连犯了两个错误。先是没挡住,让这伙宋军冲了进去;之后又继续不依不饶地追,觉得双方的力量是这样的天差地远,进林子和不进林子没有什么区别。
区别是一大片强劲密集的箭雨!
能射出三石以上重量的宋军神臂弓的箭雨。这种打击是第一代金军战士都无法承受的,在和尚原、仙人关,在各个战场上这都是金军的噩梦。
金军立即调头就跑,按说全是骑兵兵种,想逃的话不是问题,可他们忘了这是在哪儿。古运河沿岸地貌弯曲狭窄,冲进来时可以一窝蜂地前进,想调头,尤其是全军调头往回跑,那就很难了。身后皂角林里的宋军冲了出来,反过来追杀他们。
直到这时高景山才意识到上当了。他是被引诱过来的,这里是一片天然的狙击骑兵的战场!
进了窄胡同的公牛是悲剧的,这支金军骑兵以惨败收场,逃出去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连主将高景山都死在了皂角林外。
战斗结束。说实话,公平地讲,这场战斗在完颜亮侵宋的整个战争中只是一次很小的遭遇战,一片大潮中的一朵小浪花而已。非得说意义的话,它是开战以来南宋的第一场胜利,能让在恐惧中颤抖的宋廷君臣们稍微好过那么一点点罢了。
就连指挥这场战斗的刘锜本人都没怎么乐观。有什么好激动的,只是给大撤退争取了一点时间。他继续按原计划向江北撤军,同时病情加剧,再也没法支撑了。
刘锜倒了。这消息传到江南,引起一片哀叹。最后一根梁塌了,还有谁能拯救宋朝?
当时,谁也没意识到皂角林一战真正的意义所在,它让整个战场悄悄地向西转移了。这个决定是完颜亮本人作出的,他总结了皂角林之战的得失,得出一个结论,扬州、瓜洲渡口一带无法展开大兵团作战,如果他带着倾国之兵杀过去,很可能会重演刚刚那一幕。
长江如此辽阔,何处不能突破?于是战场西移,向中游开阔地段移动。这一次他显然做足了功课,选择的突破点很有历史感,是当年赵匡胤灭南唐时,曹彬所选的那片江面—采石矶。
完颜亮觉得,从概率上分析,金国远比当年的北宋强大,而现在的江南却比不上南唐时的江南。这样对比,加上采石矶曾经成功的例子,无论如何南宋必将灭亡。
可是他忘了些别的数据,比如南宋的后方。北宋灭南唐之前先灭掉了南汉,抄了南唐的后路。这时南宋的后院却一片安静,半个金兵的影子都没有。
比如四川。北宋先四川而后唐,先确保了上游的胜利。这时的四川还在南宋的手里。完颜亮派去的徒单合喜遇到了吴璘,败得比高景山还要惨。吴璘已经创出了宋军在战场上最先进、最复杂、最合理的以步克骑的阵形,其法如下:
临战时第一排是长枪手,以半蹲势踞坐,不得起立,形成一道矛墙。第二排是最强弓,第三排是强弓,第四排是神臂弓。相距不远,是另一块相同配置的阵地。阵四周以拒马为障,以铁钩相连,遇敌百步远时神臂弓先发,七十步时两队强弓再射,骑兵则隐藏在两翼。
这种配置让宋军走出了掩体,可以在旷野平地上与金军骑兵争胜。徒单合喜正中铁板,不仅没进去四川,反而被吴璘反攻倒算,收复了秦(今陕西华县)、陕(今河南陕县)、虢(今河南灵宝)等州。
金军西北方面大败,可比起最东端的战局来说,还算是好的。东部战争发生在海面上,早在完颜亮大军开拔之前的一个月,金军浙东道水军就完成了集结,开始向临安方面运动。
他们的对手是南宋治海提督李宝,这位李将军之前声名不显,可他有一个举世震慑的身份—岳家军曾经的战士,岳飞的部下。
这些年他被秦桧一党贬到了海上,远离了政治军事中心,却不料阴差阳错地给南宋保留下了一股珍贵的元气。战争爆发前,他手边的兵不满五千,船不过两百艘。
在军力对比上,他能守住临安海域,就已经堪称奇迹了。
李宝本人最早的打算也是这样,在全国都在奢望防守成功的前提下,根本就不可能进攻。可是形势突然间变化,让他觉得不进攻就是犯罪!
这个变化完全由一个人造成,他叫魏胜,字彦威,宿迁(今江苏宿迁西南)人,出身农家,这一年四十一岁,曾经当过弓箭手。
这是一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档案了,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南宋男性公民,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相似的出身和经历,等到年过四十变得消沉低调,直到默默地衰老死去—而魏胜正好相反。
这人是块生姜,越老越辣。当他听说金军二十年之后又要开战了,第一反应是今天的阳光真灿烂啊。他站在地上向四面八方嗷叫了一嗓子,大约有三百多个男人听见了,于是大家一起操起家伙冲向了淮河。
三百多人的民间武装临时集结起来,在一位中年大叔的率领下,渡过了淮河,冲向了金国水军重镇涟水。
怎么看都是找死,可居然一战成功,他们把涟水军打下来了!这得怎么解释?全世界都搞不清状况了。
南宋方面没反应。金国方面大怒,具体人物是附近的最高长官海州(今江苏连云港)知州高文富。高大人大怒,这还了得,立即派兵去收复!
金军的收复军队迅速杀向了出事地点,凭经验一定得快,不然这帮人就跑了。现实再次让人冒汗,魏胜没跑,就在涟水军等着他们呢。
金军的收复军队再次大败。
败了之后他们比来时更快地向回跑,这不是他们跑出了惯性收不住了,而是魏胜不依不饶,正在后边追他们!
金军做梦都想不到有这样一天,几百个中年汉人彪悍到如此地步。高文富更是没想到,他坐在海州城里等消息,等到的是涟水军还在丢失状态中,而劫匪已经冲进了他的城里!
那一天,魏胜带人冲进了海州城,全城的汉人都疯了一般,一起满城追杀金兵。当高文富逃出来时,城里边已经死了一千多个金军。
光复海州,消息传到了李宝的耳朵里,他那颗好战的心蠢蠢欲动了。拿后脚跟想都能想清楚,下一步金军一定会出动大军去围剿海州,魏胜那点人再狠也顶不住。而他李宝有兵、有船……海州临海。那还等什么?
李宝亲自率领三千多人,乘一百多艘战船离开临安海域,杀向了金国境内。他到得非常及时,刚巧赶在金军围剿海州时到达,他与魏胜里应外合杀了万余名金军,稳定了海州局势。
克名城,杀万余敌军,这是巨大的战绩,可以说连当年的中兴将领们都会满意。可李宝、魏胜两人碰头之后,事情就彻底失去控制了。
兄弟,海州其实不算啥。
同意。
再北点有个地方叫胶西,在山东附近,听说过没?
没。
那儿有大批的金国水军,要杀到临安的—两个中年大叔互相凝视,眼睛里冒出一连串的火花。他们带上所有的队伍杀向了胶西,那边正准备开拔的金国浙东道水军猝不及防,在一片火光中全军覆灭。
东部战事金国输得很惨,貌似也没法更惨了,已经全军覆灭了啊!可是比起北端出的事,东部战事的局面还是比较容易被接受的。因为北边是指金国大本营的北面。
而出的事,是造反,并且成功了。
这要从最北边说起。完颜亮这次举国出兵,是人人有份,除了女真人之外,奚、契丹等少数民族也都在内。这些本来已经很苦的亡国人被逼着走上战场,当苦难感、死亡感堆积到一定程度之后,反抗自然就出现了。
契丹人最先行动,辽国的遗民们在咸平府(今辽宁开原附近)起义,攻向金国五京中的东京(今辽宁辽阳),之后攻克了辽国的故都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这让基数庞大的契丹人心气大增,也让金国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事情到这步还没什么,金国实力庞大到无视一切反抗的地步,派个人去镇压就好了。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派这个人去。
东京留守完颜雍。
完颜雍,女真名乌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孙,在金熙宗时代受封为葛王。他和完颜亮是同一个祖父,在全国性贵族大清洗中得以幸免,还能镇守一方,看来着实很幸福。事实却不是那么回事,他一直活在危险和屈辱里。
完颜亮没有杀他,也没优待他,而是发配他去边远地区中京(今内蒙古宁城)站岗反省。完颜雍深知危险临头,到任之后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给族兄送上奇珍异宝以讨欢心。这很有效,时间不长完颜亮被感动了,派人来下了一道命令。
令完颜雍的夫人乌林答氏进京。
完颜雍蒙了,全世界都知道完颜亮是色中恶鬼,妻子进京只能有一个结果。可不去行吗?百分之百全家抄斩。他的夫人很镇定,跟着使者走了,在临近京城时上吊自杀了。
坚贞的妻子,痛苦的丈夫。
可据说最难受的是完颜亮,这么个美人近在咫尺,居然说死就死了!
难受就要报复。完颜亮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完颜亮又有点小尴尬,毕竟强奸不成逼死对方再杀人家老公,这有点说不过去。
好吧,继续发配打压完颜雍,暂时留他一条小命算了。
完颜雍开始了漫长的北方巡游站岗期,他被迫从一个城迁到另一个城,一步步向遥远的更北方迁徙。契丹人起义时,他正在事发地附近—东京(今辽宁辽阳)。既然他赶上了,而且完颜亮正在伟大的南征中,那么剿匪的任务自然就落到完颜雍头上了。
这也没什么,相反会在一定意义上削弱完颜雍的实力,毕竟剿匪也是要死人的,死的都是完颜雍的人。何况完颜亮早就在他身边安插了两个眼线,一个是完颜亮的老丈人高存福,一个是心腹李彦隆,确保完颜雍的一举一动都在控制之中。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从前线败下来了很多金军,有些是完颜雍以前的亲信,他们都找上门来了。这让完颜雍既凭空多出了数量庞大的军队,还知道了近期发生的情况。
完颜亮临行前又杀了一大批人,除了所剩不多的金国皇室之外,北宋被掳皇室全杀了,辽国剩余的皇族也全杀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一定不会杀他完颜雍。
各种仇恨、各种危险加在一起,完颜雍决定造反。他这么做从表面上看是迫不得已,不想安乐死罢了,但往深里想一些就会发现,他必将成功,而且会非常轻松。
完颜亮以谋反得国,一直都在防着有人学样。他杀了那么多的皇室人员,南征时带走了全国绝大多数军力,都是为了保证后院不乱。可这也决定了除非不乱,只要有人敢干,立即就会不可收拾。
空虚到极点的金国内部除了对完颜亮的刻骨仇恨之外,什么都没有。完颜雍用刚刚得到的兵力迅速杀光身边的监视者,第一时间称帝。这个消息像一点火星落进了火药桶里,金国一下子炸开了。报复、报复、报复!完颜亮这个色鬼屠夫狂人战争贩子,金国人早就恨他恨得牙痒痒了—完颜雍成功了!
完颜雍称帝的消息传到前线,正值瓜洲渡口前皂角林大战结束,金军向采石矶一线运动。完颜亮震惊之余保持了足够的清醒,下了两个命令:
第一,严格封锁消息,不许扩散,绝不能让南征的士兵们知道。
第二,谨慎估算这次造反的能量。他要算清楚完颜雍的破坏指数,以便决定是立即起兵回国平叛,还是继续进攻南宋。
历史证明直到这一刻,完颜亮和他的幕僚们仍然没有正视完颜雍。或许在他们的眼里,完颜雍是个胆小如鼠的公子哥。理由是,这人在金熙宗时期受封王爵,无所事事,毫无建树;在完颜亮时期贪生怕死,老婆被逼死都毫无反应。
这样的人何惧之有?
所以他们的分析结果是,先不要理会国内,那是个陷阱。如果回兵的话,无论是全军都撤,还是留些人继续保持攻势,都会造成一个结果—军队解体。
完颜亮上位以来,纯粹是以威压人,以杀服众,没有半点恩德。如果不能保持这个势头,稍有颓败的话,比如此次亲征,没有实质性的胜利,立即就会全民皆敌。何况完颜雍手里握着军队的家属,这是无解的撒手锏,再精锐的军队遇上也得低头。
不能后退,只能前进。他想到了一个光明的前景,如果强行、快速地渡江,征服南宋,完成之前历代金国皇帝都没能完成的伟业,那时全军回城,局面会怎样?
小小完颜雍,不过疥癣之患,举手之劳尔!
作上述决定时,完颜亮忽略了两个问题。一个是长江。他想得没错,如果真的能快速渡江平定江南的话,或许真的能以摧枯拉朽之势、以灭国之威回城平叛,搞定一切。
可问题是如果不能过江呢,或者过江缓慢呢?那时国内的完颜雍已经养成气势,南北皆敌,他可怎么办?更不用说万一失败会如何!
再就是完颜雍。这个人一直被低估了,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以后会有几十年的时光来验证,那真的是非同凡响。
其实就算是现在,他的身上也充满了亮点,只是别人的视角有问题,没有发现罢了。就比如上面之所以蔑视他的那两个理由。
完颜雍比完颜亮还要小一岁,年纪轻轻受封王爵,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无论如何不是劣迹。至于胆小怕事—女真人不缺少的就是胆魄,一个个不是被金兀术砍了,就是被完颜亮砍了,只能说明他们都是些政治小白,一点厚黑低调的潜质都没有。
活下去才是政治家的第一要素。
完颜亮下定决心先南后北,拿下江南之后再雷霆万钧般回国分大小,这就要求他一定要快,于是他想到了最近发生的最成功的例子。
曹彬渡长江那回。
那一次发生在采石矶,那么他也去。重温下地形,采石矶位于现安徽省马鞍山市西南五公里处的长江南岸,看记载它和岳阳城陵矶、南京燕子矶合称长江三矶,号称峭壁千寻、突兀江流,有“千古一秀”之美誉。很美是吗?看那些旅游手册的介绍,根本无法了解那地方长啥样。
首先它是一座山,名叫翠螺。这山从江边突入江水,临水这面是块一百三十一米高的峭壁,这一块就是采石矶。看到这些大家会问,数据显示真的很险很难爬啊,为什么长江那么宽,一定要跑到这里来登陆呢?
问完颜亮,他会说曹彬就是这么干的。
问曹彬,曹彬会说科技的力量是无穷的。当年那条梦幻的、横跨长江两岸的浮桥必须架在这附近,谁让樊若水测出来的那条浅沟就在这片儿呢。
以浮桥渡江,省掉多少战船,让当年南唐强大的水师完全成了摆设,这是多么神奇的设计!
那么回过头来问完颜亮,请问那条水道在哪儿?造浮桥的巨大物资你有吗?回答是没有。那么水军的船呢,这个总该有吧?完颜亮沉默。船,他真有,可都在海面上,浙东道的水师—早就被李宝、魏胜烧干净了。
他有的只是数量不多的小型战船,要用这些把数量庞大到几十万的部队运过江去,这任务实在是艰巨,而他还把艰巨程度提高到天险采石矶上—这到底是什么型号的脑子啊?
不管怎么说,在北岸已经有了完整的思路和装备,现在去看看南岸。
江南也在紧锣密鼓地行动着,先是换人。刘锜病重,无力支撑,由成闵替换。王权渎职,换李显忠出战。而整个江防重任落在了一位枢密院高官的手里,这个人叫叶义问。
叶义问火速赶到了镇江府(今江苏镇江市),在那里成立了临时指挥所。他下达的第一道命令是征集尽可能多的民夫去江边做防务。
他让民夫们掘沙成沟,中间栽上树枝充当荆棘,准备用这些抵挡金军冲上滩头阵地。这些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赞叹叶枢密的想法真高。这些工事干得就是快,白天干完,夜里涨潮,沙子挖成的沟、树枝垒成的路障一冲全垮。但没关系,明天还可以再挖再盖!
叶义问就是这种货色。
江南的命运可想而知。两相对比,南宋这边的脑子更傻!在南北对比大脑容量的比赛中,有一个看似局中人,却一点都不重要的角色,正快速赶往采石矶一线。
他叫虞允文,职务是中书舍人兼参谋军事,干的活儿在近几年来看就是个跑腿的。比如说出长差,到金国去当使者;出短差,像这次到芜湖催李显忠走快点,到前线来交接军权,之后顺道一起去采石矶巡师犒军。这样的差使,再加上他的年龄—已经五十一岁了,就可以知道他的官途实在是不怎么顺畅。
这是肯定的,在秦桧当政时能官运亨通的都是些乌龟王八蛋。
虞允文不招人喜欢。南宋、金国都一样烦他。首先他相貌堂堂,身高六尺四寸,相当于现代的两米多。这实在太不低调了,别说宋朝这边,连女真人见了心里都觉得烦。
出使金国时,在一次宴会上,女真人拿了张弓过来,笑嘻嘻地说:“来,高人,射一箭看看。”
明显是想看南宋文人的乐子。长得高怎么样,一样的文弱废物。却不料虞允文接过弓来,搭箭就射,正中靶心,坏了一大堆女真贵族的好心情。之后虞允文在北方看来看去,回到江南后额外报告说金国必将在近期发动战争,那边儿全都准备好了。
这把南宋贵人们的好心情也给坏了。
虞允文注定了只能当个跑腿的小官,尤其是在战争爆发时,他只能在前线跑来跑去。这看上去很惨很炮灰,但虞允文干得很来劲儿。像以往一样,他总能趁机做些让某些人难受他自己快活的事。这次也不例外,跑着跑着,他就跑偏了。
按程序,他应该先去芜湖接李显忠,可他先奔向了最前线的地段采石矶。历史证明这次的跑偏有多重要,因为在最前线的某些人和他一样,都没按规矩出牌。
王权。
这个至今只知道一路撤退,从淮南一直撤到江北,一战都没打过的逃跑将军,没等李显忠到位就又开始跑了。这时的采石矶一线处于权力真空状态,没有人负责。江南最危险地段的江防官兵像放风的囚犯一样懒散、随意、拖沓、无责任。
虞允文在采石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官兵三三两两地坐在道边,马鞍子、铠甲扔得遍地都是。这哪里是兵,纯粹是从北边逃过来的难民!
也就是完颜亮没有望远镜,不然会立即渡江,保准成功。意识到这些,虞允文那颗让当政者厌烦的心再一次蠢蠢欲动了。
他决定做点什么。
冷静客观地分析的话,支撑他做出这一举动的全部基石,当然是贯穿了他一生的强烈的爱国忧国之志。可真要实施起来的话,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他钻了一个小空子。
采石矶一线没有军方的统一指挥长官。
虞允文以犒师前线的文官身份召集将领们开会。外面这群一路只知败退的散兵游勇,任何一个有逻辑思维的人都不会对他们报以什么厚望。可是虞允文只能依靠他们。
怎么办呢?
先动之以情。虞允文用他个人认为最重要的方式试着和这帮大兵沟通了一下,发觉忠君爱国的思想在岳飞死后二十年还有些市场。
这帮军人激动了些,可还不够热情。
那就动之以“利”。
虞允文抛出了自己的权限。他是来犒师的,也就是带着各种好东西来前线慰问指战员们的。这些好东西包括钱、布匹、委任状。他把这些东西都搬了出来,告诉军人们,只要立功,这些东西都是你们的!
军人们一下子干劲冲天,全都着火了,个个嗷嗷叫着请求立即决战。
这真是对症下药,宋朝的军人是中国历史里的特例,除了岳飞等极少数个例之外。荣誉、国家、民族什么的是他们心底深处不变的操守,这没错,可要论到怎样激发斗志,金钱永远是最重要的,没有质疑!
这帮人能在战场上短暂的间歇里提着敌人的首级找长官邀功、要官、要钱,哪怕因此被反攻战败了也在所不惜!
就这样,爱咋咋地。
于是在这一天,虞允文成功地把他们刺激到了。在一片欢腾热烈的气氛中,虞允文想着下一步要怎么做。这时有人悄悄地走到他身边问:“你是来犒军的,不是来督战的。这么搞是不是越权?万一战败了,难道你不怕负责任?”
虞允文的回答是:“危及社稷,吾将安避?”这八个字像是冰冷的雪水,静静地浮沉在周围一片被物质、富贵所激起的火海之中。这一刻,他仍然是不合时宜的,哪怕只有他才是真正做对了的那个人。
不管怎样,虞允文像闪电一样迅速地把尽可能多的战斗力团结在了一起,为同一个目标战斗。他成了采石矶前线的最高长官,他清点了一下人数,此时共有军力一万八千人。
他命令全军于江边列阵,成防御阵形。派五支大船出港,其中两只沿江边游弋,一只在江心待战,剩下两只藏在江畔小港里,伺机而动。
以上就是虞允文为这次决战作的所有布置。这无论如何都显得单薄而仓促,尤其是南宋资以立国的江防水军居然只有五艘战船!
当然不止这些,采石矶周边是重点防御地段,有建制庞大的水军力量,由姓韩、姓蔡的两个将军统领。可人家就是不出战,你能奈何?
就算动之以“利”都不成,还能怎样?毕竟虞允文没有军职、没有任命,没法真正砍了他们。这是单薄的原因。至于为什么这样仓促,是因为江北岸。
完颜亮站在刀刃上,没有谁比他更急,虞允文刚到前线那边就开始渡江作战了!运气再一次抛弃了完颜亮。
完颜亮杀马祭天,按传统习惯战争会在第二天进行,可就在这时,虞允文到了……当天虞允文隔着宽阔的江面,看到北岸上筑起了高台,台下有绣旗招展,台上的金国皇帝手里挥着一面小红旗,之后一大片金国水军船只冲向了南岸。
时值农历十一月,深冬天寒,北风大起,金军出动了数百只中小型战船顺风漂向南岸。这天的风真的好大,大到让完颜亮满意,他的旱鸭子军团可以不用划桨操橹就能快速冲过天险水面,哪怕南宋水军在江心布置了拦截船只也不起作用。
七十余艘金军战船抵达了南岸,其余的在江心打转,抵达只是时间、地点的问题。这些金军很快从船上跳了下来,冲向了虞允文布在江边的江防大阵。
时隔二十年,宋军再一次在江边遇到了女真人。时光是白开水、是稀释剂,能让曾经铁血的女真人变得松软,也能让本来整体硬度就不够的宋朝人变得更加松软。七十多艘战船,最多不过一万余人,这群人在晕船的痛苦里举起刀枪冲向了比他们人数多很多的宋军,后果是南宋军队的阵形散乱,开始了零星的溃退。
典型的一触即溃!
这片江岸滩头阵地是南宋的立国之本,任何一点小退却都是灾难性的,而江心中还有三倍于此的女真人随时都会登岸,谁都知道那时会无法收拾。
虞允文真的急了,他至少不能让敌人在第一波进攻时就得手!
他冲入阵中,找到了统制官时俊。虞允文把手放在对方的后背上,说了一句改变战局、扭转国运的话—“将军,你以胆略勇武名震四方,这时怎么能像个女人一样站在阵后?”
这是一句很朴实的话,没有什么大道理,就是一个男人在告诉另一个男人,在打架的时候像个爷们儿,别像个娘们儿!
于是被告诫的那个人受不了了,大吼一声,拔刀就冲了出去。他身边的宋军被带动了,全都猛醒了一样收回了逃跑的脚,跟着他冲向了准备追杀的女真人。谁怕谁?开封陷落时女真人或许很猛,搜山检海时南宋人或许很软,可是自从和尚原、仙人关、黄天荡、顺昌、郾城之战后,谁是草包谁知道!
历史证明了南宋的军队只要站稳了脚,敢跟女真人面对面,胜利就不是什么奢侈品。战局很快扭转,上了岸的金军被反压回江边。
上面这一切很热血、很本真,没有什么大道理。它也让人感觉到南宋还残存着一点点血性,有了这些就绝不会亡国。
回到战场,长江南岸上战局逆转,江面上金军的水师战船也遇到了麻烦。这些船开始在江心打转,想靠风吹到南岸很难,更不堪忍受南宋水师趁火打劫。
南宋军方的船很少,只有三艘,可都是巨型的海鳅战船,他们进攻时没用常规手段里的弓箭、火箭、靠舷跳船近战等,而是直接用船去撞。这就是装备上的差距,三艘大船在一片洗澡盆里横冲直撞,很快江面上堆满了底朝天的舢板。
局面大好,可劳动量实在是太大了,毕竟对方是数百艘,而南宋只有三艘。悬殊的对比只会让南岸的压力越来越大。
因为毕竟吹着强劲的北风,所有的船又都向南岸漂!
时间在这种威胁下一点点地过去,到天色将黑时战斗仍然没有结束。也就是说,南岸的金军背水死拼,被渐渐削弱,江心处南宋水军竭尽全力抵挡,战线却慢慢靠近南方。日暮将近,公平地讲,南宋的局势越来越恶劣了。
因为陆地战场上金军没被肃清,而金船终究会漂到南岸边的。
绝境中一件偶然的小事,一个不起眼的机遇被虞允文抓住了。有一队大约三百人的淮西溃兵从和州方向逃了过来,虞允文纵观全局,离着很远就派人过去拦住了他们。让这些人重新着装,高举战旗从战场的另一端,即一片山崖后面冲了出来。
激战一整天的金军绝望了。他们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江心的援军身上,可关键时刻居然是南宋来了援军!这个打击结束了当天的战斗,南岸的金军四散逃跑,虞允文命令追击,强弓劲弩追着射,一片片的金军倒在了夜幕中。战后清点,金军横尸四千余具,其中万户长两名,千户长五名,活捉女真五百余人。
基本上南岸的金军全军覆灭。
江面上金国水军们的技术突然变好了,他们拼命地往北岸划,很多艘船居然都逃了回去。战斗结束,夜色下两岸都是灯火通明,各自忙得热火朝天。
南岸虞允文杀猪宰羊,犒赏三军,席间的娱乐活动是抓来那两个龟缩在水寨里不出战的水军统领,各打一百军棍出气。
在北岸,完颜亮更加忙碌,他气得差点自燃,忙着连夜杀人。当天出战的全部金军,一部分死在了南岸,一部分死在了江心,逃回来的这些全被他宰了。理由是,谁让你们逃回来的,不过江就是罪,有罪必杀!
这是完颜亮一生的做事方法。他是个零容忍的人,不达标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谁能例外。
正是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把整件事推向了让人炫目的高潮。
当夜,完颜亮忙着杀人的时候,虞允文也没闲着。他清楚地知道江北岸的数十万大军绝不会因为初战受挫就收兵,第二天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虞允文命令南宋水师的大部分战船连夜起锚驶向上游,在杨林口一带埋伏。这是他能作的唯一准备,而这个准备还要得益于刚刚结束的宴会上那两百记血肉横飞的军棍。
南宋水师的正规军终于能够上阵出战了。
第二天,金军果然发起了又一次冲锋。北风依旧,战船依旧,仍然是大批量蜂拥而出,并且这些大兵的决心比前一天更大。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在这位皇帝的率领下,“不胜利毋宁死”。这句口号绝不仅仅是句口号,它会成为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一点都不热血,非常屈辱,但绝对是真的!
压力变成了动力,可动力在半天之后变成了江面上随波浮动的一片片碎木板。这一次没有一个金兵能踏上长江南岸。当南宋水师从上游顺流而下冲入金军船队后,一切都结束了。三百余艘金军战船被焚烧击沉,整片江面上漂满了女真人的尸体。
完颜亮又一次失败了。他想杀人,可是站在江边,他没等到一个逃回来的金兵。这很郁闷,但也不能坏了规矩。他命人把三个人押过来,砍头了事。这三个人中有两个是负责造船的,剩下的那个叫梁汉臣,就是这个倒霉蛋鼓动他在采石矶渡江的。
见血之后怒火更旺,完颜亮看什么都不顺眼,一转头看见了自己的龙凤辇—把它也烧了!烧完了这辆豪车,完颜亮冷静了点,他决定江还是要渡的,必须快渡,不过得另选个渡口。
金军向长江下游移动,把渡江点选在了瓜洲渡口。那里在皂角林之战过后,已经掌握在了金军的手里。南宋方面自从刘锜病倒之后,全面退到了长江南岸。
完颜亮的御营扎在瓜洲镇龟山寺。
这里风光很好,有利于完颜亮临江赋诗,也有利于军事指挥,更适合鼓舞士气。皇帝亲临第一线,这是自从完颜阿骨打之后第一个这么搞的金国皇帝。每个女真大兵都知道这位皇帝不是来激励他们的,而是来监督他们的。
谁不死在前线,就得死在他的手里!
同一时刻,完颜亮也是满肚子的牢骚。以为他喜欢瓜洲渡口吗?愿意落脚在和尚庙里吗?这都是一连串的不得已。
按说他该进驻扬州,那里才适合做指挥所。可是那儿满城里都是诅咒他必死于此的标语,看得他心烦意乱。他那颗敏感、诗性的小心脏不由自主地展开联想,会变成事实吗?不会变成事实吧?打仗是要有口彩的啊……他决定无论如何也不住在扬州。
这时,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进抵瓜洲渡口,完颜亮整顿军队,准备尽可能快地渡江。可是他很快接到了战报,说南宋方面主动进攻了,很多海鳅战船从南岸起航,正驶向瓜洲渡口。
完颜亮火速赶到江边,正看到南宋的战船在水面上行动如飞,直逼北岸。他的军队迅速作出防守准备,却见这些船在岸边画了个优美流畅、分外风骚的弧线,又重回了江心。等他们放松了警惕,觉得没事了,这些船又冲了回来,速度、弧线再一次上演。
流畅依旧,风骚更甚。
这种情况一连发生了三次,北岸的金军集体瞠目结舌。他们从来没想过在风高浪急如此宽阔的江面上,会有船划得这样随心所欲。
沮丧不可遏制地出现,眼前这一幕让前两次水上大败的金军感到深深的无力,面对这样的技术,就算有船又能怎样,何况现在连大船都没有。
危急中,他们听到了一个充满了乐观主义、浪漫精神、仿佛洞彻了所有秘密的声音说:“不要慌,这些船都是纸—做—的。”
完颜亮如是说。
不带这样忽悠人的!
当天江边上几十万金军泪流满面,又一次被这个叫完颜亮的皇帝“强奸”了。无可奈何,只好悻悻然散了,留下完颜亮一个人独立江边。
完颜亮的心很乱,他隐约感觉到大事不妙了。采石矶无法突破,转攻瓜洲渡口,这能行吗?军队还是之前的军队,所差者是士气愈加低落。战船还是那些战船,差的是数量更少了,两相对比,瓜洲渡口之战比采石矶之战更加没有把握。
而国内叛乱改朝换代的消息再也捂不住了。完颜雍变着法儿把消息渗透进前线,每天都有逃兵出现,这种势头只会越来越严重,直到南征大军解体—完颜亮不寒而栗,到那时,他将如何是好?
之前有退路而不退,这时想抽身而不得。
后悔更是没法奢求的东西,完颜亮只有孤注一掷强渡天险了。他坚信,只要他的数十万大军踏上了长江南岸的土地,天下就还是他的,他还是会成为统一南北胡汉的一代大帝。
绝望与奢望交织,危机与梦想同步。完颜亮一会儿像坠入了冰冷的深渊海底,浑身发抖万劫不复;一会儿又灵魂升腾,自觉金冠加顶无上尊荣……他在悬崖绝壁的边缘上下了这样一道命令,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令:
转天即渡江,军士有临阵逃跑的,杀蒲里衍(小队长);蒲里衍逃跑的,杀谋克(百夫长);谋克逃,杀猛安(千夫长);猛安有逃的,杀其总管!
命令下达,全军一片哗然。这是在干什么?全军连坐,也就是全军皆仇了?这个念头在女真大兵们的心头闪过,被压抑了很久的怨恨猛然爆发!
军队是个非常特殊的东西,从它出现之日起,就被要求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任何命令。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它有隐患,它会不服从命令!
完颜亮一步步地把他的军队逼上了绝路,让这种隐患浮出了水面。
完颜亮把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了渡江成功上,却不知即使这时顺利渡江,也谈不到什么建功立业了。他的机会只停留在采石矶,那两天过后,好运已经先他一步站到了南宋一边。
金军从采石矶撤军东进之后,李显忠才带着生力军赶到,这里的防务立即充实。
虞允文准确预判下一个战场是瓜洲,他向李显忠借了一万八千名士兵,赶赴与瓜洲隔江相望的京口,途中顺路拜访了刘锜。
刘锜已到弥留之际,他拉着虞允文的手说:“我的病没有什么可怕的,朝廷养兵三十年,最后大功居然出自君辈书生之手,真使我辈军人愧死!”
虞允文感叹,安慰了几句,匆匆赶往了前线。刘锜不久便病重身亡了。这位老兵死了,其实他完全不必感觉惭愧。
“朝廷养兵三十年……”
我个人觉得,这句话很可能出自宋人史官的捏造。南宋官方在这三十年间做了什么天下皆知,杀功臣、散军队、败坏铁血军魂,哪一点称得上“养”?
尤其刘锜是当事人,他像岳飞一样连续接到过十余块收兵金牌,唯一比岳飞幸运的是躲过了一刀毙命而已。
满腹怨怼,怎可能生出半点惭愧?
虞允文赶到了京口,在这里他瞬间就放松了。这里有大批的战船,外加大量的修补材料和工人,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改装甚至赶造战舰,加强江防力量。
而他真正的底气还在陆地上,南宋军方终于完成了集结,在最初的混乱恐慌之后,杨存中、成闵、邵宏渊等诸路军队已经会集到京口一线,军力达到了二十万以上。这等规模,哪怕金军渡江成功也将遭遇严重的挑战,到时以久疲怀怨之军,面对被逼至绝境的守军,金军凭什么敢说必胜?
这些完颜亮都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会强迫自己不知道。他眼下能做的就是向全军施压,逼着军队像他一样变得疯狂,必须杀过长江去!
这种压力把很多金军高级将领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为了活下去,他们走进了金国兵部尚书、浙西路都统完颜元宜的帐篷里。
这个人官儿很大,职正当位,是官方的军队主管,可这并不是这些大兵走投无路之后来找他的原因。
完颜元宜,本名耶律元宜,他爸耶律慎思是反水的那一代耶律里的佼佼者,他作为权二代一直平步青云。
可遗憾的是,他还是姓耶律,哪怕已经叫完颜元宜。
一群满手血腥的亡命徒聚在有叛变血统的世袭亡命徒的帐篷里,全都是走投无路的命运,不需要很长的时间,血腥味立即浓重。
局面很简单,前进是江水,是宋军的固防;后退是陛下的屠刀。前进后退都是死,那么谁去死?这个答案只有一个—完颜亮!
哪怕他是皇帝。
说做就做,挡在他们面前的难题有两个。一个是士兵,需要立即鼓动起来。耶律元宜先从本部士兵下手,他宣布了完颜亮的“最新命令”。
令全军明早出战,都下马游过江去,攻击南宋江防阵地!
军营立即爆炸了,谁听见谁反。
第二个是完颜亮的护卫亲军。那是金国军队里最强、最精锐的五千名兵,他们精于骑射,万里挑一,身披名贵的茸丝软甲。其中紫茸为上,青茸为下,对外统称为“紫茸军”,又称“硬军”或“细军”。完颜亮常说,平定江南有这五千人就足够了。
几十万军队造反,五千人当然不算什么,可拖延时间制造混乱出现变数却不得不防。为此耶律元宜于傍晚时分亲自去了亲军营,对精锐们说,宋人在江东的财产全都集中在海陵城,皇帝有诏命你们马上去取来。精锐们马上信了,皇帝的钱当然要由他们去取,取时自然要收取车船劳务费。这是特权,更是本职,向来都由他们来干。
精锐们马上出发。
这时完颜亮的御营被孤零零地晾在了瓜洲镇龟山寺附近,漂浮在夜幕下数十万军队的海洋里……
当天晚上,完颜亮像往常一样入睡,没人知道他在南北受敌、前进受阻、后退无路的局面下能否入睡。
但是他熄了灯,上了床。这本身就是很强的素质,很强的心理修养。可以考证的是,当天晚上他的床上没有女人,他并没有用发泄来抵御焦虑恐慌。
夜幕渐深,直到晓色初现,光明就要重临大地了。据说这个时段正是人类睡得最深沉的时候。就在这时,完颜亮突然惊醒。
他听见了喊杀声,声音迅速逼近,几乎没有阻碍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下一刻弓弦的嗡鸣声大作,有羽箭射进了他的大帐内!
完颜亮愕然,他起床亮烛,拿起那支箭,震惊于那是他的军队、金军士兵使用的羽箭。史料记载他叹息了一声,说不是南宋劫营,是自己人造反啊!
他的内侍劝他逃跑,完颜亮苦笑,能跑到哪里去?皇帝不是富有天下,就是贫无立锥,今天他十死而无生。这样想着,他没有束手待毙,而是摘下壁上的弓箭,准备拼死一搏。
他没有机会,那天他的大帐外聚集着近两万金军,人手一弓,向大帐内射箭—每人只射一箭,也足够让他千疮百孔。
神奇的是,当叛军冲进皇帝的御帐时,完颜亮还在地上抽搐着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这让叛军们惊喜且满意,这些人用手里的弓弦送了皇帝最后一程。
以弑君得位,以被弑终局,中间贯穿以无数杀戮,这就是完颜亮作为金国皇帝的一生。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词汇评价他,一个典型的只以满足个人欲望为目的的独夫而已。可以说,在他的心灵深处,皇帝的定义是很怪的。
皇帝自称“寡人”,意思是寡德之人,这是古代贤君时刻提醒鞭策自己不要缺德的称谓。而在完颜亮的心里,他肯定是这样定位的。
皇帝之所以称寡,是因为天下无双,只此一位。所以他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