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野蛮、凶残,无论怎样形容都不过分。
这是前所未有的杀戮。女真人立国已经三十五年了,尽管是在尸山血海中建立的国家,尽管灭辽侵宋俘虏了三个皇帝,但从未在哪怕是异国的宫廷中见血。
这可好,杀得自家人血流成河。当时所有人都战栗着,一边害怕一边自我安慰,完颜亮也是不得已,既然篡位,怎能不以杀止乱?
可之后才发现,这居然只是开始。
完颜亮是第四位金国皇帝,他是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直系后人。他杀了亲叔叔,除掉潜在的竞争者之后便把杀戮行动转向其他宗族。
首先是金太宗一系,完颜亮诬陷金太宗的子孙们谋反,派人四下追捕,把散布在广阔的金国大地上的金太宗子孙自东京留守完颜宗懿以下七十余人全抓起来,一个不留都砍掉了。
金太宗绝后。
之后轮到了完颜秉德。这个人是杀金熙宗的那帮人之一,位高权重,造反意志坚定,是完颜亮的好帮手。可杀字临头,一样全家都得死。杀完之后,人家惊醒,咦,这人原来是大太子完颜宗翰的孙子哎—那好,除了他全家外,搜捕完颜宗翰的其余子嗣五十多人,也全杀了。
完颜宗翰绝后。
在这一大堆尸体里,有四个人是独立的,他们是完颜亭、完颜亨的儿子完颜羊蹄以及完颜亭的两个老婆。尸山血海,按说四个不算什么,可杀了之后金国立即动荡,什么反响都有。
因为他们是金兀术的独生儿子、单传孙子以及两个儿媳妇。怒的人说这真是疯了,杀谁也不能杀金兀术的单传子孙,那是女真人的英雄;也有人报以冷笑,说这就是报应,当年金兀术屠兄杀弟,首开金国皇室自相残杀之端,现在也让他自己尝尝滋味!
完颜宗弼绝后。
杀完勋贵杀功臣。
那天晚上合伙闯进金熙宗卧室的人,只有三个活了下来。一个是完颜亮本人,一个是大兴国,另一个是完颜亮的妹夫完颜坦贞。
大兴国升官发财,完颜亮当政期间,此人稳如泰山;完颜坦贞很久之后死于完颜亮的继任者之手,当时他和儿子们一起被砍头,孙子们却都保全了下来。其中有一个外孙大有来头,就是后来的金国皇帝金章宗完颜璟。
这是仅有的两位幸存者。其余那些人的死亡缘由统计如下:
完颜乌达死于早退。那是个阴雨天,他觉得阴冷的天气里,在松软的被窝里睡觉很享受,就提前回家了,于是全家掉了脑袋。
不,他的老婆没死,一直幸福地生活在完颜亮的后宫里……
额垺楚克死于一次占卜,也就是算命。说实话这本是当时的一件正经事,无论哪个民族的谁都在做。从最文明的宋朝到远方还处于混沌期的蒙古人都事事问鬼神,有什么错呢?可这位功臣就因此有罪,不仅全家都死了,连尸骨都被烧成了灰,丢进了河里。
完颜思恭更是匪夷所思,他之所以死,居然是因为总是向完颜亮的嫡母请安。嫡母,不是亲母,可谁让完颜亮的亲妈死得早啊!完颜亮把这位嫡母当亲妈敬,迎接时亲自捧着两根大棍子,请嫡母责打,以赎没有及早迎养之罪。
都这样隆重了,下属们能不跟进吗?可这样居然成了被杀的罪名—当然,该嫡母不久也死在了完颜亮的手里。
唐古辩是在和完颜亮闲聊时出的事。那天完颜亮心情非常好,拉着唐古辩走进了金国最庄严的地方—宗庙。他们在一排,不,也就是三个人的画像前转来转去,和阿骨打、金太宗、金熙宗隔着时空互相凝望。突然间,完颜亮像是有了个大发现,他惊喜地说:
“爱卿,你看太祖皇帝的脸,那双大眼和你长得很像啊。”
之后,唐古辩就死了。
总结一下,完颜亮杀了很多人,基本上都是男人,至于女人,据说都被他收藏了。具体的情况请参照明朝人写的画本小说《金海陵纵欲身亡》,里边的内容都是限制级的,以至于让人怀疑它的公正性。但是,又有《金史·后妃传上》与之前后呼应,那可是正史啊,是女真人自己主编的,难道也有假?
不好说,存疑吧。
综上所述,完颜亮是个没有半点人性的色鬼屠夫。没错,这就是他在历史中的定位。可是与这些相比,另一些事就被人们选择性地忽略了。
比如政治。
完颜亮一边杀人如麻,一边大刀阔斧改革金国。前面提过,金熙宗把女真祖制改为汉民族的“三省六部制”,这很好,可完颜亮不满意。因为还有官职制约着皇帝。他把“三省六部”改成了“一省六部”,三师、三公等职务都成了虚衔。元帅府、都元帅也都撤销,军权由皇帝直接掌握。
比如文化。
公正地说,完颜亮是一位文学天才,他是整个金国乃至后世的大清所有皇族中最杰出的一位诗人。
他的诗性是灵动的,他的思维是飞跃性的,他的表现是豪迈的。单以天赋论,哪怕在宋朝,也是一等一的诗才。
他曾有言:“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他曾经作过一首《念奴娇·雪》: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癫狂,素麟猖獗,掣断真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角。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落。
他曾说:“生有三志。一国家大事尽出吾手;二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三得天下绝色而妻之。”
以上尽是男儿之赏心乐事。
完颜亮的气魄在另一件事上体现得更加强大,那就是宗教。自古以来,宗教无官方之肯定不兴,而官方在危急或虚弱关头也总是求助于宗教。
两者看似相互依存,可矛盾也会时刻发生。
历史证明,只有强有力的君主才敢于俯视宗教,使国民从心灵到肉体都服务于国家。比如后周世宗柴荣、宋朝开国之主赵匡胤,他们都是在宗教神祇面前高昂着头颅的人。
而像宋真宗赵恒、梁武帝萧衍之流,就等而下之了。
完颜亮,这个在历史里毁多誉少的色鬼屠夫皇帝,却偏偏在这方面非常像一位雄主。在公元1155年左右,磁州有位大德高僧法宝要外出远游,这是当地文化界、佛学界的一件大事,毫不夸张地说,这位大德高僧的远去,会使当地宗教界的浓郁神圣气息淡化很多。
很多人去挽留,包括金国的几位顶级大臣。这些人跪在庙里虔诚地向法宝磕头,请他老人家无论如何别走,长驻锡于此,弘法利生……
法宝还没决定什么,完颜亮就火了,他召集三品以上的官员上早朝,把当事人都抓到场,问那些大臣还有法宝:“卿等到寺庙,和尚高居正座,卿等侧坐于傍,又跪拜乞留,殊无大臣风范!如欲跪拜,上有君王下有公卿,岂有向和尚屈膝之理!”
这些官儿每人各打二十大板,法宝和尚是主角,允许他当庭陈述,可惜他软了,“战惧不知所为”。完颜亮一笑:“拉下去,给他加十倍。”
两百大板过后,法宝和尚的老屁股烂了,估计短时期内他哪儿也去不了……以上这些都是个人品味。公平地说,当皇帝有这些很好,没这些也正常。那么看完颜亮的本职工作干得怎么样。
上位之后,完颜亮最重大的决定是迁都。
金国自崛起后迅速发展,才过了十年已经是超级大国,可是连续三任皇帝,都城居然还是在上京会宁(今黑龙江阿城)。当帝国的版图已经延伸至淮水北岸的时候,它的政治中心还在遥远的东北老家,说实话,这实在是太落后了。
别的不说,一个命令传达至国土边缘,得用多少时间?
说迁都,在中国的古代是件让人发疯的事情。赞同的人各种招数用尽,把利大于弊说得头头是道,可惜得不到认同。而反对的人更是绝望,他们只是想过和从前一样的生活,这有什么错吗?为什么连最起码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两方面的人都痛不欲生,其难度就像你定做了整套的最新款橱柜,可你的祖母大人就是要留着她年轻时用实木制成的老碗架柜,不给腾地方。
你有啥办法?
所以金国三代皇帝以后,都城还是那个乡下的小镇子。完颜亮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这个。借着声势空前的杀戮行动,他宣布迁都,目标是前辽国燕云十六州的首府燕京(今北京)。他笑嘻嘻地看着整个帝国的臣民们,问:“谁有意见吗?”
一片赞同。
于是原本就有着兴盛根基的燕京迎来了一个春天,它是原东亚大地上被战火焚毁后再次复兴得最早的一个大都会。
金国倾全国之力扩建燕京,三年之后迁都。完颜亮做得非常彻底,迁都之后,燕京改为大兴府,号中京,会宁府为北京、开封府为南京、辽阳府为东京、大同府为西京。同时,把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在内的金国“始祖以下十帝陵”全都迁到了燕京大房山营,临走前还把旧都城里的宫殿、大族豪宅全都拆平了,变成耕地。
这样,谁想回老家就得一切从头开始。
老贵族欲哭无泪,只能搬家。老贵族们还没适应新都市的新生活,完颜亮又有了新的想法。燕京还是太偏僻,无论是传统意义上,还是经济文化发展上,它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那个选择人人都知道,是那个梦幻一般、富庶繁荣、通八方之水路、集南北之万阜于一体的开封!
当时的开封已经残破了,可它仍然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名城,曾经市民百万、经营百年才建成的人间奇迹。它是当时每一个人的向往之地,更何况神思万里、野心勃勃的完颜亮。
完颜亮下令,重修开封城,它才是金国的首都。
装修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追求和品位,具体到完颜亮,可以归纳成两个字—魄力。这位了不起的诗人在最醉心的两件事,即战争和享乐上,不能有哪怕一点点的遗憾。
完颜亮修开封,达到了这样的境界:
“……运一木之费至两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宫殿之饰,遍敷黄金,而后间以五彩,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
这只是开始。往往完工之后,完颜亮会派人来验收,稍不满意,立即推倒重建。大家回忆这一场景是不是很熟悉?
是的,宋徽宗赵佶修开封时就这档次。当然,不管完颜亮本人多奢侈,金国国力多雄厚,他也没法重现汴梁昔日的辉煌,最起码他们没法复制艮岳。
修完燕京修开封,搬进这座传说中的名城之后,完颜亮对居住环境满意了。环顾整个世界,还有比他住得更好的人吗?
没有。
很好,开始做下一件事—战争。战争是他的另一个梦想,而战争的指向则是梦想中的精华。他是一位诗人,平生作了很多诗,更读了很多名家的词,里边有一首深深地打动了他。
柳永的《望海潮》。
柳永,字耆卿,北宋仁宗年间福建人。他很可能是仁宗一生里唯一一次刻薄行为的受害者。柳永本是进士,本应有个不错的官场开端,可惜写的词太著名,有些名句到处流传:“凡有水井饮处,即歌柳词。”碰巧,皇宫里的人也得喝水。
仁宗也听到了,其中有一句“忍把浮名,都换了浅斟低唱”。真是潇洒,荣华富贵算什么,一时的小感慨比它们重要多了。就是这句话断送了柳永一生的官途。仁宗在他的试卷上批了一句:“且去浅斟低唱,要浮名作甚。”
于是,宋朝第一位职业词人诞生。除了写词之外,他再也没有别的工作。而柳永的词才,的确冠绝当时,堪与苏东坡匹敌。两人一个开创了婉约派,一个开创了豪放派。
《望海潮》是柳永的一首代表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好词否,当然好。柳永并不是一味地靡靡悱恻,不是永远陷在温柔乡里不知死活,单以这首词论,用作杭州市旅游宣传词怎么样,还有比它更好的吗?
完颜亮被它迷住了,江南、钱塘、临安……拥有!他要以最豪迈的声势、最伟大的举动,把这颗明珠据为己有。
完颜亮下令在金国辖下的各族及诸路州县中籍丁充军,凡是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都要从军。在这种力度下,集结起来的军队达到了传说中的级别,很多版本都没法确定到底是多少。
按完颜亮自己说,他南征的军力是五百万。
据宋史大家王曾瑜先生考证,此次南征完颜亮自将中军十七万人,浙东水师七万人,西蜀道、汉南道共七万人,合计三十一万大军。
就算只有三十一万吧,看一下这对当时的金国意味着什么。按照《中国人口通志》里的数据,金国当时的人口总户数是五百五十万户,计人口为三千六百万左右。于是可以得出,这次战争,金国约每一百人养一个兵。
怎么个养法呢?
首先是马。金军上阵一般是一人配两匹马、三匹马。此时金国内部的契丹大起义还没有爆发,养马地很安全,又经绍兴议和后十余年的休养,马的集结在原则上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在实际运作上困难重重,竭尽全力连公务员的专用马都没收了,也只搜刮到近六十万匹。
运输途中损耗了十分之一左右,这样等到临战前,部队的含马量远远达不到要求,最多只有八成。
还有粮。
三十多万大军,按每人每天一斤的饭量算,每天就是三十多万斤。按宋时亩产量一百二十斤左右,那就是每天要吃掉几千亩的产量。
跟百年不遇的大蝗灾差不多了。
有人会说,粮食每天都要消耗,这些人哪怕不当兵一样得吃那些东西,所以这账算错了。不,这里有个最根本的区别。
金国的军队不是府兵制,不是平时种地战时出征。他们平时是纯粹的手工业者、农民,可以养活自己,向国家缴税。可当了兵就是兵,开始了纯粹的消耗。
一出一入之间,造成了国家成倍的负担。
以上还只是小投入,只是维持着军队最基本的生存,最大的开销—武器还不包括在内。说到金军的武器,它们是非常有特点的,某些方面做到了中国历史上的极致。
他们的弓箭很简陋,甚至很原始。史籍中记载的最强弓不超过七斗,既不美丽,也不强劲,其式样可以参考现沈阳故宫十王亭里陈列的清军弓箭,那简直就像是土著用的。
七斗?岳飞的弓力是三石!
这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在和尚原等地,宋、金两军对射的时候,女真人溃不成军了。弓力不强,箭支也很少,女真骑兵上阵,通常携箭不超过一百支,最多时大约三百支。这根本无法与后来的蒙古军队相比。可就算是这样,乘以三十多万的庞大基数,其数量也是极其惊人了。
“……金方建宫于南京,又营中都,与四方所造军器材木,皆赋于民。箭翎一尺至千钱,村落间往往椎牛以供筋革,以至鸟、鹊、狗、彘。无不被害,境内骚然。”
这是女真军队的短板,再看一下他们的强项。
金军骑兵的特点在于一个“重”字。他们披重甲,其重量合五十八宋斤,约合今七十斤,加上一顶只露出眼睛的头盔以及披在马身上的马甲,重量会超过一百斤。这还只是普通的骑兵。如果是全副武装的精兵的话,他们会是“人马皆披甲,腰垂八棱棍棒一条或刀一口,枪长一丈二,弓矢在后,弓力不过七斗,箭支不满百”。
这些东西林林总总,在当时都是专业作坊才能做出来的高端产品,它们都是钱。
乘以三十多万基数的钱!
以上还只是标准配置,真正的特殊工具还得另算。比如攻城要用云梯、鹅车,水军要用海鳅、楼船,行军要用帐篷,运粮要用民夫……已经消停了十多年的金国一下子极速运转起来,怎一个“难”字了得!
所以这就要求完颜亮必须进行外交接触。
完颜亮读书有成,非常清楚他们金国是怎样从宋朝那儿赚取到最大化利益的:从来都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外交上。公元1159年的年底,完颜亮派出了他的第一拨使者。为首的是前北宋进士,现任金国尚书礼部侍郎的施宜生。
施宜生心怀故国,本不愿出使,到了江南之后像闲聊一样,对南宋使者张焘说:“今日北风甚劲。”张焘不解,施宜生拿起桌上的笔,敲了敲桌案,又说:“笔来!笔来!”
这时张焘猛醒,这是在暗示金军必将南侵,而且为期不远。
这个暗示的代价极其沉重,施宜生回到金国之后被全家抄斩,他本人被扔进锅里活活煮死。如此惨烈,宋、金两国的官场却都波澜不惊。
完颜亮的心情好得很,他派去的这支使团在公务之余走遍了江南山水,为他带回了第一手行军路线图,还有大量的杭州湖山美景、仕女图。他诗兴大发,让人把美景绘成屏风,他在上面提诗曰:“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诚然是好诗!
在南宋,赵构很认真地观察了金国近期的所有动态,联系了施宜生以全家性命为代价传递的信息之后,很悠然地说:“天下并无事,庸人自扰之。”修燕京、修开封、集结军队嘛,都只是盖几所离宫而已,多了些护驾的军队罢了……
无心肝以至于此!
在这种麻木中,南宋终于迎来了金国的第二拨使者。那是在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金正隆六年四月发生的事情。
这一次的使者是宋、金议和以来的唯一一次特例。十几年来,女真人变得很辽国,金、宋双方每年互派的使者都像当年宋、辽建交时那样彬彬有礼。比如上次,能隔着桌子谈论笔墨,能游山玩水、绘画制图、附庸风雅。
这一次不同,金国使者上殿,面对赵构时声色俱厉,提出的条件仅比当年北宋都城开封即将陷落时差一点点。
完颜亮声明,他对之前的绍兴议和条款非常费解,考虑了很久,也不知道当时的金国统帅金兀术是咋想的,更不明白东昏王(即金熙宗,完颜亮把他降职了)为什么十几年之间也不作更改。现在,他向南宋提出新要求:
第一,淮河流域归金国。
第二,宗主国要重新调整施政方针,江南下位属国立即派大臣们来开封报到,参加学习。大臣的人选不许滥竽充数,由金国指定。南宋现任首相陈康伯、次相汤思退、枢密使王纶、禁军统领杨存中这四人必须来开封。
第三,天水郡公死了。
赵构听清了前两点,第三点选择性忽略了。死了个人?天水郡公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他眼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难得出现的怒火。怎么说我也是皇帝吧,怎么说这些年来我对金国还算恭敬吧,为啥一点面子都不给,突然赶尽杀绝?
抛开整片淮河流域的土地不说,光是四个顶级大臣,尤其是心腹杨存中,这些人去开封纯粹是羊入虎口。越想越怒,赵构冷冷地说:“金使出身名门望族吧,怎么一点儿礼仪都没有?”
却不料该金使跳了起来,以更大的声音吼了一句:“赵桓已经死了!”
满殿死寂,所有人都呆了。天水郡公原来是指赵桓,也就是宋钦宗。宋、金相隔遥远,宋钦宗又是个顶级政治犯,他的死讯时隔五年才由官方传了过来。这一时刻,绝大多数的南宋官员第一次确认了被虏皇帝的死亡信息。
赵构脸色大变,立即起身走进后殿。他身后一片大乱,金使还在不依不饶,继续高喊。他是来交涉两国大事的,为什么不理睬他?
文官们集体寂静,像是在第一时间向钦宗皇帝默哀。关键时刻,禁军将领李横站了出来,止住了这个金使。
另一位将领则提醒首相陈康伯,这个金使带来了先帝的死讯,按例应有的茶酒礼遇应该全免了。首相面无表情,说:“这事你自己去和皇帝说。”
说完,他继续默哀。
这个将领绕过了大殿的屏风,发现皇帝就在不远处。赵构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体弯曲,大滴的泪水不断地往下流。
对这一幕,大部分史书解读说是赵构怕了。他受到空前的威胁,加上亲人的死亡,让他恐惧得无法自制,导致当场大哭。
我个人认为不会,赵构怯懦不假,可套用一句老话,这孩子是吓大的。从青少年时代起,他每每都是踩着刀刃过日子,在死亡悬崖的边缘上跳舞。他什么没见过,一句威胁就吓倒了?这不现实。他哭,是因为终于从官方得到了兄长的死亡消息。
徽、钦二宗是他的心病,只要这两个人还活着,他就是赝品,是篡权者、冒牌货。这些年来提心吊胆,在江南有人提起迎二圣,他得微笑赞许;在北方,金国时不时地拿赵桓说事,更让他寝食难安。这是公开的秘密,谁都能体会到他心理上的煎熬。
可是钦宗终于死了……多年前的兄弟情谊陡然间涌上心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然他是个天性凉薄之人,也难免会悲伤。
这,应该是他作为一个人来说,最后表现出来的一点点残存的人性。
回到政治上,赵构至此仍然对和平抱有幻想,他紧急派人带着礼物过江去拜见完颜亮,争取那根本不存在的侥幸。
使者们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完颜亮很忙,声称自己要去北方边疆清剿蒙古人,没空搞什么接见,南宋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马上把那四个点名要的大臣送过来,参加学习班!
赵构终于头撞南墙掉进黄河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