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这两封奏章被认为是庆历年间最伟大的疯子欧阳修的开山之作,是他成为顶级君子,又同时把新政玩死的证据之一。
要真正理解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尤其重要的是,他怎么就敢这样做。需要重新回顾一下宋朝当时的政府名单。
宰相:章得象、晏殊;
枢密使:杜衍;
参知政事:贾昌朝、范仲淹;
枢密副使:韩琦、富弼;
权三司使:王尧臣。
这份名单里范仲淹、韩琦、富弼、王尧臣都是自己人;晏殊是富弼的老丈人;章得象认为新党很可爱,时刻都笑得跟朵花似的;杜衍,更不用说,此人以后倒霉都是因为与新党结盟。
外人只有贾昌朝一个。
这是多么好的,好得空前的形势啊。在清洗了吕夷简的余党之后,加在清洗时表现积极的余靖、蔡襄等知谏院同僚,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呢?对此,欧阳修强烈要求抓住形势,把新政里的第一条要旨“择人”上纲上线,达到一个完美的理想程度。
即“进贤退不肖”。
把君子们都提上来,把小人们都赶下去,只有这样,宋朝才能焕然一新,重新做人!
奏章送上去了,欧阳修坐等好消息。他坚信8人内阁必将全票通过他的提议,就算唯一的那一票贾昌朝会反对,也没什么大不了。单只平级的范仲淹就足以压死他,更何况很可能贾昌朝只会沉默,毕竟官场大忌就是枪打出头鸟,在这样的形势下,实力对比下,除非贾昌朝疯头了,不然铁定装死人。
哪怕这两封信骂的就是贾昌朝本人。
很不幸,这成了现实。稍微知道些内情的人,都明白欧阳修弹劾的这两个部门具体到个人头上,会砸到谁。一个是现任御史台长官王拱辰,一个就是前任御史台长官、现参知政事贾昌朝,尤其是贾大人还负责着两制官员的日常工作。
于是对号入座,贾大人第一时间看到了这两封奏章。不用深思,欧阳大才子写得清楚明白,“近年台官,”你是前任首脑,说得就是你。
这时要介绍一下贾昌朝这个人。按他的出身和资历来说,欧阳修还真的没法把他放在眼里。此人出生在公元998年,真定获鹿(今河北获鹿)人,现年45岁,是一个中青年干部。出身比较矬,只是一个同进士。所谓同,真是让普天下读书生不如死的一件羞耻事。
同,其实就是不同。科考中一甲为状元、榜眼、探花,这是最荣耀的;二甲大家一样,都是进士了,身份很正规;三甲就是赐“同”进士出身。您和进士很像,但……自己捉摸去吧。但凡有点自尊心的文人,都决不肯忍受这种污辱一样的恩惠。
大不了我重考就是了!
但贾昌朝忍了,他的官场生涯起步超级低,是一个小县城的主簿,第二步才做到了知县。他后来之所以飞黄腾达,是因为机缘巧合作了崇政殿说书。这是给皇帝讲课的职务,他零距离地接触了仁宗赵祯。领导的印象分大于一切,他开始统领御史台,再进入中书省,成为顶级文官。这样的资历,你让欧阳修拿哪只眼睛看得上呢?
典型的小人,出身卑贱,学识低微,不走正路,混得越高,危害越大。“退不肖”,这就是当时天下最大的不肖,一定要把他搞倒!
就这样,欧阳修犯错了。一个没有出身的人,能混到这一步,对官场的理解,对手段的使用,都不是正常思维、普通人生所能了解的。贾昌朝的确人单势孤,在政府里没什么发言权。可是很幸运,他的老部下们都被欧阳修踢到了他这一边。
整个御史台,以及从御史台出来高升,或者退休的人,都是他的盟友。这些人在搞事,在弹劾别人的时候,欧阳修还在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呢。这就决定了此次斗争的主调。
欧阳修的武器只有道义和文字,可这些人能无孔不入直达要害,从“君子”们立身扬名的最根本处挖出毛病来,他们很容易就让人身、败、名、裂。
搞人是一种艺术,所谓指南打北,指桑骂槐,指鹿为马……反正就是让人摸不透。贾昌朝们出手,先没理会京城里气势汹汹的欧阳修,而是悄悄地派人潜入了陕西四路。
那里是战场,是新政各位君子的发祥之地。砍掉这里的荣耀,才能击碎君子们高大形象的泡沫。具体的出手人选是御史台里的监察御史梁坚,这真是位行家里手,他选中的目标,和动手的部位,都是最准确最尖锐的。
目标:滕宗谅;部位:钱。
滕宗谅是范仲淹的同年,两人一起考中的进士,最初的工作地点也在一起,范仲淹的第一份业绩,修建捍海长堤时两人就在一起合作,可以说是真正的老朋友。到了西北战场上,两人也一起为国出力。问题也就出现在了这里。
和最近的这次定川砦之战有关,葛怀敏战败之后,泾原路彻底被打穿了,范仲淹不顾一切地只带了6000人马出战。平心而论,没人敢说他有必胜的把握,弄不好他再败了,宋朝就真的一败涂地,再没底牌。幸运的是李元昊主动撤退,他要的不是决战。
滕宗谅当时是泾州城的知州,战火烧到他的城下时,他比泾原路上的大老板王沿还要惨,没有兵,只好征集了几千个农民穿上军装在城墙上站岗。这跟等死差不多,连他在内,泾州城里一片惊慌,全体发抖。
幸好来的是范仲淹。滕宗谅的“罪行”就在这里犯下。他大摆酒宴欢迎老朋友,款待增援的部队,还到寺院里为定川砦之战阵亡的将士们做法事,一系列举动做完之后,宋史官方也承认,当地居民的恐慌情绪大大地缓解了。
我军威武,增援迅速,还怕什么?但是问题也出现,做事是要花钱的,滕宗谅没法点石成金,他动用了官银。
梁坚查得很仔细,前后一共是16万贯,他当场就要滕宗谅交出使用明细,把所有的帐目都交出来。结果滕宗谅只能列出10万贯的去向,其它的就实在没法说清了。
梁坚很满意,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交不出来最好。他没给滕宗谅再解释的机会,立即就消失了。不过没回开封,而是跑到了河北路麟州方向。
他又去找张亢的毛病。
张亢是临危受命,解救宋朝河北整路百姓的人。没有他,宋朝已经丢掉了丰州城一带的广大国土。更不用说他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李元昊,为宋朝争得了巨大的荣耀。
可是在御史台来看,不管你有多大的功,也要查一下你是不是很“贪”。是不是手脚和滕宗谅一样的不干净呢?
为了节省篇幅,我们就不绕弯子了,直接切入这件事的重点。当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种“贪污”一查一个准,宋朝边关的守将们,都有大笔的超巨额款项去向不明,如果再查,还能查到他们有超多的灰色收入。
最早的例子就是青涧城里的种世衡,他在战争期间就被调查过,如果没有庞籍保他,他早就被撤职查办了。当时他非常感动,对庞籍说。“世衡心如铁石,今为相公落泪。”都被逼到了这个份上。
他的钱是哪儿来的?青涧城自主经商,不向开封上税,这不是挖宋朝的墙角是什么?那么钱又哪儿去了?要人上战场卖命,你得给钱!宋朝官方给的那点银子,七折八扣的到士兵手里,都不够买碗酒喝的,凭什么让人把命交给你?!
所以滕宗谅、张亢都手脚不干净,他们得用各种手段弄到钱,再把钱给部下们发下去。这样才能调动起只认钱,没太多觉悟的宋朝禁军。实例请参考张亢是怎样成功的,以及刘平是怎样失败的。
战场上的宋军都能挤到主将身边要赏钱!
话说到了这里,应该知道御史台的人,贾昌朝们是怎样的卑劣了,这完全是瞒心昧己,揣着明白说糊涂,还没卸磨就想杀驴。战争警报还没有完全解除呢,就想着怎样祸害自己人!
梁坚在河北路转了一圈,把张亢的“罪证”也收集好了,这才回开封。任务圆满完成,欧阳修你这个后生小子,就等着哭吧。先放过你,小帮兵没工功夫理会,要第一步就搞臭你们的党魁,让皇帝陛下看清楚,所谓的君子都做了些什么。
官方记录里仁宗皇帝大怒,关键是他心疼。西北打仗,根据他的性格我们可以知道,死的人越多,他就越难过。其实这都是他的大机遇啊,多可惜,他楞是给错过了。
不是冗兵吗?把禁军源源不断地派上去,多死几批,什么麻烦都没有了!老天原谅我,这并不是我人品恶劣,顺口胡说。现代战争学家早就总结过了,战争之所以爆发,就是战备物资太多,必须得消耗。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这样打起来的。
在宋朝也是这样,李元昊不就是消耗够了,才回心转意的吗?
现在抛开死人谈金钱。前面说过,宋朝的国库都空了,皇帝的私房钱,内库也被掏出来当军费,勒紧裤腰带供养你们这些大兵,可是竟然拿俺的钱中饱私囊!愤怒中仁宗的脑子急速运转,好多年前的事突然间变得清晰。
滕宗谅,很熟嘛,当年俺只是和宫里的妹妹们多亲近几次,这人就曾经上书说:“陛下日居深宫,流连荒宴,临朝多羸形倦色,决事如不挂圣怀。”整个一个纵欲过度,头脑发晕的小色鬼!
越想越怒,来人,派人继续去西北清查,把滕宗谅的问题仔细研究,当作典型来推广。不过真是悲哀,他的命令刚下,御史台里也意气勃发,正想大干一场,结果梁坚先生突然间挂了。
这位把贪污分子滕宗谅、张亢挖出来的大检查官不知怎么搞的,是兴奋过度?劳累过度?还是自知有愧,办了缺德事,就不知道了,反正迅速病倒,迅速病死,彻底重新做人去了。
御史台里的人不管这个,个个都是意志坚强的好同志,死个把人算什么?马上就有人站了出来,代替梁坚办公。他们扑向了泾州城,向滕宗谅要自上任以来所有花销的账本,老实交出来!
滕宗谅的反应很绝,账本……嗯,这个东西应该有,好像有,最近放哪儿来着?好,找到了,各位御史请看,这堆灰里都是。
他一把火都给烧了。
当场毁灭证据,还有比这更嚣张的挑衅吗?您至少给个面子,说丢了甚至某天写日记没纸借用了也成,可就是明白地告诉你,我烧了。
要说御史台的人素质真的高,没生气,很安静地收拾纸灰,返回京城,向皇帝报案才是最重要的。这回的成绩真是更大啊!
现在稍停,来分析一下滕宗谅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真的是疯了?不,从这件事上就更能看出来御史台的人是不是“人”。滕宗谅悲愤到了极点,老子玩命打仗,你们在后方享清福,现在平安了,居然为几个小钱来给我穿小鞋。
你们的工资和恩荫,哪点不比我这几万贯多!
一怒之下,烧了账本,我是没法说清,那就不说了,随你们怎么办。双方都心知肚明,御史台无动于衷,就是要黑你,你的痛苦就是我的快乐,这种快乐在宋朝一直都存在着,百年之后杀岳飞时达到过顶点,历史证明,从来就没停过。
案子回到开封,摆在皇帝的办公桌上。范仲淹坐不住了,他站了出来,给自己的同年加战友说话。他以身家性命担保,滕宗谅和张亢从来没有贪污过公款,他们花钱时,边关的每一个士兵都看着,都花在阳光底下,没揣进自己的腰包。
仁宗静静地听着,他想着什么,没人看得出来。
另一边御史台中丞大人王拱辰冷笑,滕、张二犯证据确凿,国家的钱不知去向,不是贪是什么?尤其是态度恶劣,账本都敢烧。长此以往,国家法律何在?人人效仿,我们御史台还怎么工作?陛下,您要让不依法办事,我从今天起就不上班了!
仁宗还在考虑,钱,在宋朝君主眼睛里的地位,一般跟粪土差不多。从赵匡胤开始就随便往外扔,主动往外扔,唯恐臣子们不要。这区区几万贯算根毛?但他一直在沉思,这个过程在史书中查阅,他坚持了近两个月,直到庆历三年的年底。
这期间范仲淹和王拱辰掐得你死我活,带动着君子党和御史台两大系统也水深火热。但是很奇妙,掐得正热闹,只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突然间王拱辰率领御史台迅速后退。大家撤,马上闪,小心崩上一身血。
君子党内部突然火并,其凶狠程度,让御史台这边的人自愧不如。看人家,就是在边疆混出来的,直接操家伙上,是军队出动耶——
这次君子党的内讧很复杂,就像君子们的精神内核让人捉摸不透一样,这事儿在历史上也说法不一。事情,起源于修一座城,名叫水洛城。
以最简单的条理说明,就是有人要修,是陕西四路都部署郑戬,具体的修城人是刘沪和董士廉。反对的人是泾州知府尹洙。
前面说过,宋朝对西夏人的一大武器,就是寨堡政策。不断地修城,不断地建堡,把防线逐渐前移,直到把西夏人的国土缩水,一点点地吃掉。这在后来被证明是非常管用的,西夏人的横山山脉等屏障就都被宋朝给吞掉了。
那么修城,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会让在西北精诚合作,回到开封也结成一党的君子们内讧呢?里面大有文章。先从历史上的一些很煽情的桥段说起。
主角是刘沪。
他是河北保定人,生于军人世家。祖父死在了赵匡胤平定李重进的战斗中,父亲一直驻军西北,是代州、秦州的钤辖。他最初隶属于开封禁军,和李元昊开战之后,像狄青一样被调到西北。某些资料指出,他第一次出头露脸,是在任福兵败好水川时,那时他率兵出击,深入敌区200里,击破党项诸族,开拓了水洛地区,稳定了局面。
这功劳可真是太大了,尤其是说他打通了渭州和秦州之间的通道,对整个战局都有了重大影响。于是,他就请示了后来的四路都部署郑戬,请求修建水洛城。
看这份资料,修建完全是好上加好,在最重要的地点建出一个固定的堡垒,无论对哪方面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么尹洙为什么要反对呢?
这就要从内、外两方面来剖析。其中的内,指的是郑戬和范仲淹的关系,尹洙和韩琦的关系,韩琦和范仲淹的关系。一大串的关系里就隐藏着水洛城事件的真正底蕴。
那个外部方面,就非常简单,从上面的介绍可以看出,水洛城是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险要,几乎不容不重视。谁要是忽略了它,简直就是投敌卖国!但真的是这样吗?无图无真相,只要翻开地理图册,它的“重要性”就呼之欲出,再没有半点神秘。
水洛城在泾原路,与西夏的三战,后两战都在这里发生,这些地名,相信我们都很熟了。比如说笼竿城、瓦亭寨、镇戎军、三川寨、定川砦。请注意,我是按照地图的标准方位,即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方向来依次排列这些地名的。
即笼竿城与瓦亭寨平行,在好水川一线。向上是镇戎军、三川寨、定川砦。那么水洛城在哪儿呢?按上面的资料解读,它应该再向西夏方向延伸200公里,那真的是深入敌后,孤胆作战了。
可让人无语的是,水洛城是今天的庄浪县城,那是在笼竿城的大后方快200里了!这就再清楚不过了,哪有的什么危险和困难,或者什么必要性,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尤其是和西夏议和议得两情相悦的时候。
为了这么个可修可不修的东西,君子党内部就掐得要死要活,甚至都出动了军队,到底为的是什么呢?这就要从“内”部的原因说起了。即君子大佬们的关系。
郑戬要修,因为他是范仲淹的真正嫡系。他们是连襟,都娶了宋朝老进士、大名士李昌龄的女儿为妻。在脾气上也很像,都是与小人不共戴天的信仰。说起修城,这是范仲淹的终极战略,他就是要用这招把李元昊拖死。格言是宁可把汗水滴到建筑工地上,也绝不流在和西夏人野外打群架上。
尹洙反对,因为他是韩琦的嫡系。在好水川之战发生前,他还曾为韩琦去游说范仲淹,那段历史前面都说过,现在不赘述了。他和韩琦的共同理想,就是消灭西夏人的有生力量,多杀几个,自然没了威胁,何必修那么多的小寨子?
何况修一处,就要守一处,兵力越来越分散,党项人再来个个击破,注定了我们会死得更难看。
综上所述,各有各的理。真的要分出对错,似乎也能。因为好水川,主战的韩琦是失败了的。但是他也有话说,直到这时议和,范仲淹都没有李元昊正对碰过,怎么就能肯定他那一套是对的?三战之中,李元昊时刻都保持着优势兵力,完全可以印证我的说法才是对的!
永不服输的韩琦,真正要解读这个人,就要从这个时刻开始,把他的人生划一条线。战时、和平时各有不同,仔细分析,就会找出那个关键点。
比如说,修城分兵的疑问,在战争中都可以理智交谈,为何在和平到来时,却要剑拔弩张,绝不相让?为什么呢?
简单,就一个字。“权”。君子党内部,就像后来的太平天国一样,一直都没能分出来谁到底是老大,谁是老二。
杨秀清始终功高盖主,强过洪秀全,自然没法臣服。韩琦无论在官位还是自信上,都不在范仲淹之下,他为什么要服低做小?
只因为您道德高深,一把胡子?开玩笑!
按说这也是范仲淹自做孽,不可活。你好好的领袖不当,前不久定川砦大败之后,皇帝都让你总领西北了,你非得要拉着韩琦一起升官,平空生出一个平级干部来,你不知道有时谦虚能害死人啊?
现在懂也晚了,韩琦这位君子,嗯,他也是新政人物,也算个君子吧,在内部斗争刚开始时就用上了小人手段。
他不用上书讲理这样的老套子,而是给皇帝提了个醒。陛下,眼下西北不再打仗了,战时的一些措施还有必要留着吗?比如四路都部署,要撤赶快撤,不然时间长了就成了惯例,那可真成了超级节度使了。仁宗立即明白过来,爱卿说得好,这是根本国策,撤。
于是四路都部署撤消,郑戬被派往永兴军。水洛城的事他再管不上了。决策权到了尹洙的手里。
这些小动作瞒不了范仲淹,他也在积极想办法。但是办法注定了不多。谁让他是光明正大的呢,所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最后达到终极目标——“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反正孟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所以就只剩下了上书说事一条路。经过他几次努力,皇帝终于同意,派人到西北实地考查,看这座城到底该不该筑。
调查人员马不停蹄往西北跑,还在半路上,水洛城工地现场就出事了。尹洙接到自己握有否决权的命令之后,第一时间派人通知刘沪、董士廉,停止修城,立即收拾东西走人。可是无效,刘沪理都没理,反而加紧了进度。
尹洙大怒,下了第二条命令,你们俩马上到泾州城来,向我述职。结果再次无效,工地上热火朝天,干得更欢了。
尹洙暴怒,点名叫来了一个在整个西北通杀的大人物。狄青,你带人马上到水洛城去,把那两个目无法纪,蔑视上级的混帐东西抓来!
这就是狄青的悲哀,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了他的标牌。尽管韩琦不给他好脸,尽管范仲淹对他是那样的器重,可是最初赏识他的人是尹洙。为人要厚道,不能忘了恩情。
于是他只好带人杀向大后方,把刘沪和董士廉抓了回来。要说尹洙真是狠,可能是战场上一直输,一肚子的邪火没出发,他把两位同党派的同僚扔进了监狱,罪名是违抗军令,选个日子就要斩首示众!
事真的闹大了,中央调查团到了之后,很幸运,刘、董两人的脑袋还没掉,但是已经快认不出来了。他们在监狱里上演了宋朝版的《监狱风云》,被黑得一塌糊涂。勉强还可以写字,由董士廉主笔,给皇帝写了一份奏章。里边不仅把水洛城的修筑过程详细说明一遍,还把尹洙、韩琦的老底揭了出来。
好水川大败,陛下您不知道吧,韩琦一直在强调自己给出的命令是多么的正确,全是任福自作主张不执行,才败得那么惨,其实里边另有文章,我有证据,在开战之前,韩琦和尹洙就派人勘察过好水川,那本就是他们选中的主战场!
尤其是惨败之后,尹洙还作了两篇文章,《闵忠》、《辨诬》,都刻成了石碑,立在当地,以一个臣子的身份,为这次失败定性。其实多明显,字面上就显得他心虚。为国而死,本就是尽忠,用得着你来“闵”?自古以来,只有皇帝可以用这个词,如唐太宗李世民征高丽回国之后,建“闵忠寺”纪念征东将士,你一个边境小臣哪来的资格?
“辨诬”……哼,没有心病你辨个什么劲?朝廷都没有申斥你们,分明是自己心里有鬼。最后董士廉让特派员们验伤。他自己身上就不说了,终究他是文官,受虐程度有限。刘沪就惨了,就逮捕时起,就戴上了40多斤的重枷,进牢之后惨遭暗算,浑身是伤!
这些尹洙都不承认,他只是强调一切都是依法办事的。他作为行政长官,有权决定防区内所有政令。至于逮捕的事,他两次发出命令,连个人影都没看见,难道还能听之任之吗?犯罪就是要抓的。但是他保证,绝对没给这两人上刑,浑身是伤,纯属谎言。
千年之后,谁对谁错,我们是看不清了,因为当时宋朝的主事人就不想让人看清。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尹洙在伤情上是说谎的,刘沪在不久之后就死于头部溃疡,那绝对是受伤之后不得医治的症状。
事情在这一年的新年时有了结果。两件事,滕宗谅、张亢贪污案,水洛城修建打闹流血案,都有了个说法。滕宗谅被降职,调进内地,到虢州做知府;张亢从并代两州的副都部署降为钤辖,原地留任。
另一边,水洛城停工。
两件事,都以范仲淹失败结束。新年伊始,迎头一棒,这就是万象更新的好兆头?这事儿没完,必须得争得清楚明白。可是没等范仲淹有行动,御史台方面有了新招。王拱辰更加愤怒了。大好时机,趁火打劫,他从新年开始就给自己放了大假,不来上班了。
“滕宗谅贪污证据确凿,性质恶劣,只降一级,不能服众。必须再降,不然我就辞职!”
在他的带动下,整个御史台重新沸腾,人人跟着长官走,那形势比当年郭皇后被废时的都热烈,吕夷简都没享受到整个御史台的弹劾。于是经典的一幕出现,滕宗谅被再次降职,贬到了岳州。
那是个好地方,濒临洞庭湖,有一座历史名楼在等着他重修。
对此范仲淹无能为力,他非常想帮他的老朋友,也知道他是冤枉的。但是有两点,一是他得罪的人很不妙,皇帝对他早年的印象就太糟;二来他本人的工作重心必须得转移了。水洛城事件是他必须得赢下来的砝码。
和御史台是正面对抗,水洛城是他后院起火,自己的团队内部关系一定得先捋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软硬兼施,恩威并用,可以说想尽了办法。但是结果……算是有那么一点用吧。
硬的,他坚定地站在刘沪的一面。他对仁宗说,当初修的时候,是原四路都部署的指令,刘沪没有违规。尹洙要他停的时候,朝廷里正在争辩,他不奉令也算不是有错。何况刘沪是沿边名将,国家应该爱惜,这样就处死,小心冷了边关将士的心!
软的,范仲淹选择了安抚和妥协。他给了尹洙一个大面子,甚至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建议皇帝把尹洙调进京城,直接从馆阁人员进入两制,成为仅次于两府宰执的高官。
这样,边关方面就应该平静了吧。
他想得很美。可惜同一片阳光,在不同人的心里会映出不同的阴影。尹洙拒绝他的“好”意。范夫子,真想不到你也会耍手段。
把我调进京城,成了两府的下属,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管我了。尤其是把我提升,只比韩琦差半级,让我们内部分化,像韩琦和你那样分大小。是不是这种用心?
范仲淹摇头叹息,要取信于人,竟然是这样的难。同一时间,仁宗也在叹息。这个结果就意味着皮球又踢回给了他,怎么办,只好再派人去实地调查,希望这回能有些转机吧。
转机却出在内部。关键时刻,新政君子们内部有人看不下去了,是知谏院方面的孙甫、余靖、欧阳修三位大佬,他们给皇帝上书,出了个主意。首先强调,他们一致拥护范仲淹,他所有的决定都是对的。城一定得修,但是事己至此,边将失和也是要不得的。各打50大板吧,两边都疼,或许就都不疼了。
他们连具体的办法都替皇帝想了出来。可以派人先对狄青说,刘沪修城是有命令的,你抓人太莽撞了。可是现在放了他,就会降低你的威信,这也是朝廷所不希望看到的。就由你出面,去放他吧,以后他再犯军令,可以军法从事。
另一方面对刘沪讲,你不听大将军令,这就是罪。念你修城有功,边防劳苦,所以让狄青放了你,你去把水洛城修完吧,算是将功赎罪。
至于尹洙,半点都没有再提他。这是变相的照顾,您就置身事外吧,谁让您上面有人,脾气又大呢?虽然说给狄青的话,句句都是给他听的。
水洛城事件就是这样结束,这座建在边境内部的“要塞”在庆历四年的六月份建成,然后就消失在历史长河里。它本来就没什么实际用处!而范仲淹在这段时间里,还要继续为新政工作。那句历史中关于庆历新政的极其有名的对话就是在这时产生的。
他挥起大笔,刷刷点点,在各路转运使的名单上挥来挥去,抹掉一个个名字。旁边的富弼看不下去了。说“您可知道,您大笔一挥,抹去一个名字,就有一家人在哭啊。”
那是断送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前程。能爬到省长一级的高官,是容易的吗?
范仲淹头都没抬,“一家人哭好,还是一路人哭好?”这就是范仲淹和富弼的不同之处。两人一样的胆大忠贞,但是出身决定了他们各自的心胸志向。
范仲淹从人生的最低谷处爬起来,只要有口饭吃,就觉得很美好。所以他不怕丢官,也以这个标准去要求别人。富弼不同,他是标准的士大夫,做人要有尊严和身份,任何时候不能伤了别人的体面。
这两句对话在历史中流传很广,用来美化范仲淹的高大形象。可惜是见小不见大了。经过上面的叙述,我们都知道,他是在一边对抗御史台,一边对抗韩琦,一边与普天下的官员们掐架。三方面硬磕,来给宋朝动手术。
这才是他的难处,和成就。但是很可惜,他还是没抓住重点。这期间,他不是三方面对抗,而是有四个敌人,最重要的那个,不是他摆不平,而是他根本没想到。
这个人,才是决定他一生成败,新政成败的关键点。
皇帝。
请问您把皇帝放在了什么位置?这句话实在是应该把新政君子们集合起来,排好队,挨个问过去。因为从历史进程上来看,他们都没想过这事。
截止到这里,往前看,有件事可以稍微地证明这个观点,可惜只是个苗头,各位大君子当时根本没留神。就是贬谪滕宗谅事件。历代史书,包括现代宋史研究者,都说是因为滕宗谅早年得罪过仁宗,还有为了节约边关开支,所以才动了他。
不对,我认为这事不那么简单。
得罪仁宗的人多得是,滕宗谅那个奏章算什么,比他更尖锐的多得是,赵祯都原谅了,为何单单只难为他?至于边关问题,钱永远都是小问题,只是要千万注意,要看是谁把钱掏给大兵们的!
还记得宋初第一军人曹彬当年被降职的原因吗?他拿自己的钱,给边关将士打赏。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死罪。你想让边关将士只记得你的好吗?!滕宗谅、张亢、种世衡等人犯的都是这个毛病。区区几万贯钱,开封城里随便指个人家,都能拿得出来,根本就不可能对堂堂大宋国库的损耗产生影响。
处置他,完全是对君子们的一次警告,可惜范仲淹等人半点都没察觉,这样才有了当年四月七日的那次著名的谈话。
那一天,仁宗把两府、两制、御史台、知谏院的各路高官都召集在一起,说了一句话。“各位爱卿,从来都是小人才结党,难道君子也结党吗?”
请注意,正规场合,全体大臣,这句话是什么味道?对谁说的?说时是发自怎样的心情,它的作用是什么?这一连串的问题,绝不仅仅是普通的问策咨询。它至少说明了两点。
第一,皇帝给结党的人定了性——小人才结党;第二,君子们,在场的“君子们”,你们也结党了。那么你们算是什么?
这是当众抽了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人一个耳光,给过你们脸,你们不要。非得等我把话挑明了。
这才是当年这次金殿谈话的真实气氛,这不是含蓄的暗示,更不是和蔼的规劝,这是当众的警告和斥责。按理说,这时范仲淹等人无论是多么的道德高深,声誉隆重,或者一万个正确理由在心里,都必须低头认罪,老实承认错误了。
因为这是皇帝说的话,并且还引用了孔夫子的至高名言——君子不结党!
这两个高度,是封建社会里谁也没法逾越的。可是范仲淹等人就不。他们当场就把皇帝给掀翻了。由范仲淹亲自出面,回答说。臣在边关时,看到勇敢的人结为一党,懦弱的人也结为一党,在朝廷里也是这样的。一心为善的人结为一党,怎么会对国家有害处呢?
注意他的开头。“臣在边关时,”文学大家范仲淹完全可以引经据典来说事,可他一切从实际出发。小朋友,我在边关打仗时才认识到的这些,你在深宫里,还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所以没有发言权。君子和小人,先分出来谁是干实事的吧。
甚至这句话里还有些怨愤和威胁。我在前线打仗,你们这帮在后方享清福的,帮不上忙,至少先闭嘴。
当天就这样散了,贾昌朝和御史台的人一定很满意,皇帝和新政君子们生气了,这是天大的利好消息。紧接着就有更大的惊喜。能想像吗?皇帝和臣子有了分歧,被教训的居然是皇帝!
知谏院长官欧阳修大人回到家越想问题越严重,皇帝的脑筋秀逗了,我得教教他。于是就发挥特长,写了一篇名垂千古的好文章,把自己和各位君子兄弟们扔上悬崖,变得万古流芳,永垂不朽,呜乎矣哉。
文章是这样写的——“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余下的不赘述,就是那篇大名鼎鼎的《朋党论》。
这篇文章在中国古代文学史是有一定江湖地位的,尤其是出自君子之手,被历代君子们奉为生活宝典,更是意义非凡。这些我们都不管,要看的是当时起了什么作用。
从本质上看,这是篇翻案的文章,陛下您的中心点是“君子不党”,但我就是要和你掰掰手腕。议论风发,旁征博引,证明君子有朋,而且朋党有用。您所需要做的,就是“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除了我们之外都赶走。
那样,天下就太平了。
联系到滕宗谅事件,就会清晰地知道赵祯的感觉。你们拉帮结派都是对的,而治理国家,我只要把其他人都赶走,只使用你们,就万事OK了。是吧?
那还要我这个皇帝干什么?天下到底是谁的?!是不是君子有德,有德者居天下,你们想的就是这个吧。
史书为证他想对了,《朋党论》没交上去几天,欧阳修又接连写了几个奏章,他是当时全宋朝最亢奋的人,一天好几遍地催皇上,真是忧国忧民。
——范仲淹、富弼给您出的主意,您都照办了吗?得赶快啊,普天下的老百姓都伸着脖子等,非得让他们把脖子伸到您屋里,才能实行吗?还有您要注意,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小人跳出来刁难挑刺的,您要坚定立场,团结在范、富两位君子身边,千万别动摇,时间长了,自然就会看到成果的。
事无巨细,都为皇帝想到了,您只要照办就可以了。至于您不照办,您想干什么,想和小人为伍,当个昏君庸人吗?
赵祯的心进一步低落,“进贤退不肖”,贤人,原来是这样的……同一时间里,宋朝全国臣子都在手捧语录照镜子。按照欧阳大才子的新作《朋党论》来对照,我们都是什么呢?君子?脸皮别太厚,人家不带你玩,别靠得太近!小人……凭什么说我们是小人,我们每个人,都是凭着十年寒窗,考中的进士,再一步步熬资格,从小到大做到的官,你一个后生晚辈,只是笔杆子硬点,就这么糟蹋我们?!
别说是他们,就算同在两府的其它宰执高官,如章得象、杜衍、晏殊、贾昌朝甚至韩琦也都在咬牙,君子里面再细分,他们也没份儿。这样局面就形成了,经过欧阳修充满了激情的不泄努力,范仲淹和富弼终于被孤立起来。
而他们两人正是新政的实际推行者。
随着每一天的过去,新政的敌人都在增加。后来连皇宫里的太监们都加入了,他们在史书中留下了一句很实惠的话,相信谁听了都会发愁。
陛下,一个人结党,最多不过十几人,五六个人结党,就是七八十人。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余靖、蔡襄、尹洙这是多少人了?何况他们的新政里,关于选官的办法,就是“推荐责任制”,他们可以明目张胆地去选人结党了。不出二三年,朝廷内外就全是他们的人了。
局势恶劣,人心险恶……赵祯不禁在心里暗叹,人人都说新政好,唯有王权忘不了;人人都说君子好,唯有朋党戒不了!怎么办?这伙人快危及到江山社稷,还能由着他们折腾吗?立即法办他们。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
可赵祯不这样。他仍然沉住了气,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什么才选这些人当官的。时间进入了六月份,夏天开始了,他给两府大臣,更给这些君子们提出了5个问题。
1.合用何人,镇守西北?
2.民力困弊,财赋未强;
3.军马尚多,何得精当?
4.将臣不和,如何制置?
5.躁进之徒,宜塞奔竞。
看着这5个提问,我们当自己是赵祯,想想是什么心情。新政已经实施半年多了,几乎半点作用都没起!请问你们这些君子都是干什么吃的?
两府大臣不敢怠慢,立即着手回答,至于回答了什么嘛。篇幅太长了,我们只节选一条,来看看君子们的能力到底怎样。为了真切感受,我们看原文。
第2条,民力困弊,财赋未强;回答——“臣等议之,国家革五代诸侯之暴,夺其威权,以度支财用,自赡天下之兵。岁月既深,赋敛日重,边事一耸,调率百端,民力愈穷。农功愈削,水旱无备,税赋不登,减放之数,动逾百万。”
这一共是83个字了,说了什么呢?总结,把问题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也就是说,皇帝向他们提问题,他们再细化一下,让皇帝再看一遍。
接下来终于到解决办法了,大家摒住呼吸,压住兴奋,小心瞧着——“今访选举良吏,务本安民,修水旱之防,收天地之利。而更严著勉农之令,使天下官吏专于劝课,百姓勤于稼穑,数年之间,大利可见。又山海之货,本无穷竭,但国家轻变其法,深取于人,商贾不通,财用自困,今须朝廷集议,从长改革,使天下之财,通济无滞。又减省兵,量入以出,则富强之期,庶有望矣。”
138个字,看到什么具体办法了吗?看到“青苗法”、“均输法”、“农田水利法”、“免役法”这样的言、之、有、物的具体法令了吗?“使天下官吏专于劝课,百姓勤于稼穑,数年之间,大利可见。”、“今须朝廷集议,从长改革,”都是空话,套话,没有半点用处的废话!
其它4条,基本和这个一样,让仁宗皇帝进一步地看清楚了新政“君子”们的成色。
宋庆历四年的六月份,是这一年里最精彩的时段。上旬,皇帝看清了君子们的实力本象,中旬时老天也来凑热闹,六月十五日,开封城里天雷击顶,灵宝塔被打中了,整体坍塌。
这事儿比春天时的干旱还吓人,全体国民一致把目光射向了皇宫。皇帝,你一定又犯事了,老实交代!注意,这只是国民们在心底里的呐喊,新政的君子们却说出了口。君子达则兼济天下嘛,我不出口谁出口?
知谏院的主力余靖上殿,大热儿的天挥汗如雨,他穿戴齐全,正颜厉色跟皇帝说事。中心思想只有8个字,“勤俭修德,感动人心。”可他整整聊了两个多时辰!
仁宗静静地听着,一言未发。直到余靖走了,他才说出一句话:“被一汗臭汉熏杀!唾沫都喷到我脸上了。”没办法,谁让儒术唯我独尊,君子无所不能呢?
接下来是下旬,最精彩的桥段到了,以前种种与之相比都太平和,太中庸,根本就算不上斗争。这一切都与一个人的愤怒有关,夏竦,他回京城了。
夏竦,前面提过,他是宋朝与西夏开战时第一位西北总负责人,三川口败后他被弹劾丢官,到内地生活去了。至于身世,他是个被捡来的弃婴,以养父的恩荫才当上的官。其实这里小有出入,现在就细说一下。
夏竦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史书记载他经史百家、阴阳律历、佛老释道,无所不晓。当年科考时,开封城的省试,即礼部试,共取100名,他名列第4。而且考官特意注明,他的诗赋水平要高于后来的状元陈尧佐,是因为他年纪太小了,所以才压制他一下。
那年他17岁。
刚好就在那时,他养父死了,得回家守丧。科考部门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在他的履历表里添了一句话。该生下次科考免省试。也就是说,他可以直接入围最后一轮,殿试。
夏竦当官之后,幸运迅速临头,那时赵祯年纪很小,由名相王旦推荐,他被选入资善堂讲书,给未来的皇帝上课。从这时起,就注定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赵祯是太念旧了。仁宗一朝,他的老师们颠簸不倒,荣宠始终。
夏竦很自强,没等到赵祯亲政,他就火箭一般的升了上去。在刘娥主政年间,他当了两次枢密副使,和一届参知政事。年纪轻轻,就把两府高官都当了个遍。至于怎么当的,他一边与宫里的太监张怀德结交,一边和宰相王钦若联系,内外结合,面面俱到。
赵祯亲政之后,他却一下栽倒了。原因是后院起火,夫人实在过于强悍。话说才子配佳人,该佳人却美而有才,夏夫人写得一笔好字,史书里记载比男士们还要遒劲有力。字由心生,她的性格也霸道了些。具体表现就是嫉妒。
她要独占夏竦,彻底实行一夫一妻制。这就有点早熟了,女权运动过早地出现,其结果只能是被拒绝。拒绝女士是件风险很高的事,夏夫人尤其出格,她一怒之下,决定把事搞大。
她叫来了自己的弟弟,把夏竦做过的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报告给了开封府,一时间闹得满风雨。夏竦惨了,他万没想到自己的老婆居然玩起了大家一起死的游戏。这还了得,但更刺激的在后边。他的老娘怒了,大骂儿媳混帐愚蠢,不是人养的。
却不料虎女焉能有犬娘?夏竦的丈母娘瞬间抓狂,跳出来替女儿出头,两位老亲家打得不可开交,热火朝天……夏竦只好既丢人又丢官,带着这一大家子你死我活的“亲”人,出京到外地混。直到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他才返回京城,以户部尚书的职位当上了三司使,负责全国的钱粮。
好日子开始了,夏竦的精品生活进入了人们的视线。要说有知识的人就是有品味,夏竦无论在哪方面,都比晏殊、欧阳修享受,至于其他的蠢物们,更是不值一提。
请看衣、食、住、行。
衣是官服,这没的选择;住是官宅,大同小异。说说他的行与食。吃的方面,夏竦天赋异禀,每天清晨醒来时全身冷如寒冰,得由美丽的姑娘偎抱良久,才会渐渐地复苏。后来证实,这与他吃的有关。他每天都要喝两碗石钟乳粥,这东西是有毒的。其毒性就像魏晋南北朝时的士大夫所吃的“五石散”差不多,身上忽冷忽热,得用各种措施,才能恢复正常生活能力。
至于好处嘛,据说是快乐似神仙,跟吸鸦片、扎海洛因差不多。
行。这是夏竦最有特色的方面。他出门,要把两辆豪华马车联起来,中间用价值数千两白银的锦帐遮蔽,组成一辆超奢侈加长型房车。夏竦就躺在里边招摇过市,就算在行路其间,也跟在家里的温香软玉、罗绮丛中一样。
现代的劳斯莱斯汽车能有这个气派吗?
可惜好日子不太长,只两年之后宋、夏战争就暴发了。他被派往前线。怎一个痛苦了得,我那可爱的、美丽的京都生活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你的怀抱呢?
这个愿望从此贯穿了夏竦的心灵,成了他最大的追求目标。可惜非常遗憾,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阻碍他实现。
其中就有御史台和知谏院罕见的一次联手。
这里要顺便提一下,本来新政开始时,范仲淹是完全可以把御史台划归到自己的的势力名下的,因为御史台长官王拱辰和欧阳修的关系实在是非同一般。首先两人都是天圣八年时科考中的举,是亲爱的同年,并且渊源不比旁人。
那时欧阳修顺利地拿下了省元,放眼一看,当届的考生水平、声望都没人能与他相比。很高兴,他给自己做了身新衣服,就等着殿试成功,穿新衣当状元,人生焕然一新。不过高兴得太早了,王拱辰就是他这辈子的克星。这位同学不知从哪里突然间蹿了出来,二话没说穿上他的新衣服就走了。
欧阳修有点懵,但那时就有了君子的苗头,区区一件衣服嘛,拿走就拿走吧。随着这件新衣被抢走的,还有他的状元。最后一关殿试,他只得到了14名的成绩。
除了同年,两人还是连襟。他们都被当时的一位大佬选中,参知政事薛奎,就是那位薛出油。出油参政家里有五朵金花,欧阳修娶的是四小姐,王拱辰是姐夫,娶了三小姐。这只是开始,就算在娶妻这方面,拱辰兄都压了他一头。薛家三小姐去世很早,他又把五小姐迎过了门。当时京城盛传“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拱辰兄艳福无边耶——
这是多么理想的工作生活关系,眼看着御史台和知谏院这两大谏官系统就合并成了一家,弹劾力量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宋朝文武百官最恐惧的噩梦就要开始了。完全正确,夏竦就首当其冲,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那是庆历三年,赵祯开始调整内阁成员时。我们记得,一共是调整三次,最后才定下了新政内阁,而第一次时,夏竦就被提名为枢密使,掌管西府兵权。
顶级高官,开封京城,多年的美梦终于成真了!夏竦快马加鞭往回赶,但进了京城,就冷水浇头气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在他赶路途中,御史台和知谏院都快把皇帝给闹死了。
两大谏官系统倾巢出动,一共上了11道弹劾奏章,把夏竦从出身到现在,从军营到皇宫,所有的污点都统统放大。皇帝陛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还要他当两府宰执吗?
仁宗不听邪,他是真正的尊师重道,不止是夏竦,后面还有贾昌朝、陈执中,好多好多,一直都在尊、重啊。
于是夏竦离京城越来越近,谏官们的危机感和愤怒也越来越深,终于集体暴发了。某天,先是知谏院的余靖出马。这时注意,这种场合你永远都别期望着欧阳修怎样,他当普通官员时抽知谏院和御史台的耳光,在知谏院时狠抽御史台的耳朵,在任何时候都不抽皇帝的耳光。
余靖上殿,发挥他的聊天特长。一座石塔被雷击了他都能聊两个多时辰,这种弹劾大事你猜他能聊多久?于是聊天在继续,仍然继续,持续继续,直到赵祯体力不支,决定退朝。这时御史台长官亲自出马,来了个决定性打击。
王拱辰疾步扑了上去,这时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寇准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伟大的宋朝暴戾型官员,王拱辰继承了光荣的传统!他把皇帝的袍子给拉住了,死不撒手。老大,您还是改主意吧!
没办法了,赵祯非常抱歉,老师,您别进城了,直接去亳州报到,再做几年地方官。这就是夏竦被贬掉枢密使高官的经过。他创造了纪录,最快的贬官速度产生,还没报到,就被赶走。
最后他还是进了京城,理由很私人化,年纪大了,赶那么远的道,我歇会不成吗?在休息中,他把所有的弹劾材料都拿到手,一一细读,心潮在翻滚,愤怒在升腾,夏竦是珍惜名誉,尤其是心里敏感的人。他的身世,一个弃婴,就注定了他心细如发,受不得刺激。
何况是这种污辱!
他连夜写了1万多字的奏章,来反驳这些弹劾。但是交上去之后,得到的是污辱的加倍。新政君子们的回复是——“图功效莫若罄忠勤,弭谤言莫若修实行。”
您少说废话,办点实事才能洗掉骂名!
夏竦被气晕了,他不懂,这就是君子?君子讲的是忠恕之道,这样的凶狠刻薄,拿同朝官员当敌人砍,这是哪门子的君子啊……他有心忍了,但就在这时,另一位宋史里超级著名的学者爆发了,非常非常的有才,此人写了一首流传千古的诗,把夏竦彻底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石介,和他的《庆历圣德诗》。
石介,字守道,生于公元1005年,宋京东西路奉符县西旺村(今岱区徂徕镇西旺村)人。这是位非同小可的大人物,无论是他的学问,还是他的脾气。
说起学问和文人,在宋朝选代表,相信大家都会第一时间选苏轼苏东坡。没办法,坡仙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但是实际怎样,另有说法,等到他走上官场时,自有公论。要强调的是,学问二字,绝不是指诗词歌赋,《大江东去·念奴娇》再好,它只是抒情小调,不是士大夫的本职工作和精神内涵。
学问者,博古通今,定国安邦,包罗万象,神化难明。在这方面,石介只在东坡之上,绝不在其下。
看履历,他是天圣年间中的进士,之后当过一些不大不小的官,之所以在历史上留名,尤其是文化史上有地位,是因为他在山东徂徕山下创办的“徂徕书院”,世称徂徕先生。
在孔圣人故乡讲学,你得有怎样的水平!这水平就让他在庆历四年,新政刚开始实施的三月时,由韩琦推荐,进入开封国子监任直讲。《庆历圣德诗》就是在这时写下的。
这首诗很有古风,四字一句,共954个字,以“于维庆历,三年三月。皇帝龙兴,徐出闱闼。”开始,到“皇帝一举,群臣慑焉,诸候畏焉,四夷服焉。”结束,石介以皇帝的口吻对新政时所任命的宰执、谏官,一一称颂表彰。说这真是个开天辟地以来最好的时候啊,不仅是人类,就连天地人神、昆虫草木都非常的兴奋。
因为您把两位大贤人升职,就是范仲淹和富弼,他们俩是“一夔一契”。都是古代的大圣人;同时又把卑劣的小人赶走,就是夏竦。这个局面太好了,诗中说道,是“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
这首诗一问世,达到的效果让石介很郁闷。在他想来,这样热情讴歌新世界,是件多么及时又多么合适的事啊。这会大幅度地提高新政普及的势头,让更多的人加入到新政君子的行列里来。
可是除了夏竦和众多的“小人”们对他咬牙切齿之外,就连新政君子系统内部,也对他一片茫然。石哥,你在搞什么?
第一个对他摇头是与他齐名的人物,“泰山书院”的先生孙复。孙复和石介的关系是同学,俩人都是范仲淹早年守母丧时,管理应天府书院时的学生。他叹了口气,说石介,你的噩运就从这首诗开始。
第二个痛苦的是范仲淹,范公所担心的不止是石介个人的安危,更是新政的全盘大局。他根本就不愿意让石介在这种时刻到京城里来。
难道还嫌不够乱的吗?
他早就给石介下过定义,此人不可大用,死就会死在这张嘴上。他说,石介刚正,天下知闻。但是性格有些缺陷,他走极端。要是让他当上谏官,肯定会拿超高的标准去要求皇帝,要是皇帝没做到,他就会“引裾拆槛,叩头流血,无所不为矣。”
这样的言官,谁敢用?用了有什么好处?但是他亲爱的同事,年少有为的韩琦就把石介推荐上来了。事情迅速恶化,《朋党论》、《庆历圣德诗》,外加言官系统共11封的弹劾奏章,这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势,表面上在加强着君子们高大伟岸的形象,真是春风得意,激扬岁月。
但同时,也在积累着可怕的戾气。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庆历君子们并不真的知道小人是种什么样的动物。就比如说是夏竦。真的要形象地比喻他的话,在历史中就有一个显赫的名字,跟他有点像——苏秦。那位战国时纵横捭阖,翻复乾坤的人。不说苏秦的一生,只说他的死亡。苏秦死于暗杀,凶手逃掉了,没法去找。可他临死时对当地的国王说。请车裂我,悬我之头于国门,说杀我的人有赏,就会抓到凶手。
果然如愿。这真的是个死后都可以杀人的人。
夏竦比他还要强些,得罪了这个人,你死后都别想安宁!
夏竦的手段,以文字对文字,简简单单的一封信,就让新政彻底瓦解,并且让君子们变成了叛贼。这是个大命题,请大家也想想,要怎样做,才能圆满的完成呢?
夏竦沉思了很久,转身进了内宅。先要说明,他一定是和自己的书法夫人重归于好了,因为这件事做得真是大显家风。他找到了一个使女,拿出了一封信。来,看这上面的笔迹,模仿它,给我改一个字。
只是一个字,就把通篇内容都改变了。
这封信,是石介写给富弼的,虽然是私人信件,可涉及到了政治。为什么会落在夏竦的手里呢?因为名人效应。比如后来的《曾国藩家书》之类。名人怎样生活,怎样处理生活,都是凡夫俗子的楷模嘛。在这封信里,石介明显是《庆历圣德诗》没写过瘾,除了痛骂小人之外,还要再激励一下新政的首脑。他勉励富弼等人,要“行伊、周之事。”
这是个典故,涉及到了两位历史上的大人物。伊,指伊尹;周,乃周公旦。这两个人都是定国安邦的贤臣。其中伊尹,是辅佐商汤开创商王朝的人,可以说是我们中华历史上出现的第一位宰相加军师的超级人物。周公旦,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灭商之后死得太早,周公全力辅佐幼小的皇帝,一面饱受馋言,一面东征西讨,把商朝余孽和内部反叛平息。
可以说,周公才是实际上建立周王朝的人。
综上所述,石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富弼和范仲淹像古代贤人那样为宋朝扭转乾坤,再造天地,大家都过上好日子。愿望很美好,但夏竦经过沉思后,决定给这封信改一个字。就是周公的周字,改为“霍”字。
“行伊、霍”之事。
一字之差,就变成了可以诛灭九族的大逆不道的言论。霍,指的是西汉时的权臣霍光。他的身份很复杂,一方面在西汉麒麟阁十一功臣中排名第一,是汉武帝托孤时的四大重臣之首,辅佐国家安定度过达20年之久;另一方面,他在汉昭帝死后,把新立的皇帝刘贺废掉,独自把持朝政近半个月。
这样人物,是宋朝历代君主最大的噩梦,最惧怕的妖孽。
尤其可怕的是,夏竦的历史知识非常到位,他改的这个“霍”字大有学问。伊尹这个人,几乎就是霍光的翻版,一方面像周公那样有功,一方面同样在商汤死后,把不懂事的太子太甲放逐到桐宫,三年之后才接回来重当皇帝。
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吧,改后的信里,石介是要富弼等人效法伊尹、霍光,把现在的宋仁宗赵祯废掉,换一个积极进取,锐意革新的人当皇帝!再加上这封信广为流传,就造成了一个非常恶劣的局面。
不止是大逆不道,而且是公然谋反。不管成不成功,都把现任皇帝蔑视到了极点。
这封信很快就传遍了天下,在这之前更迅速地传进了皇宫,交到了赵祯的手里。赵祯反应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他把玩着这封信,像是看出了很多东西,又像是心不在焉,想着别的什么事。这种态度,把范仲淹、富弼两人推向了一个极端。
要么您下旨查问,哪怕大发雷霆,咱们好回答;要么您直接说不信,我们也好去追查。您这样沉默,要我们怎么办?
您分明就是在怀疑我们。
君子讲的是见利不争,谦退之道。官位本来就是粪土,既然让您这样怀疑,我们辞职好了,这样谣言不攻自破,清者自清。
范仲淹和富弼同时上书请求外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