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葛衙内的游戏

据说李元昊接到信的那天,向北边凝视了很长时间,脸部表情很淡漠,手上的动作却不少。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手去摸自己的鼻子。

不是说,他和后来满清的平西王吴三桂先生一个毛病,摸鼻子就要杀人,而是他实在是想给内弟上上传统课。辽国人和党项人作对,小心个个都变成大饼脸回家。

命是不要的,把鼻子留下来!

只是实在发不得火,形势比人强,现在危险了。以前是他拉着辽国打宋朝,现在宋朝和辽国站在了一起,真要火并起来,党项人连活下去的信心都没有,一下子就得被打回史前状态。但是,难道就此屈服吗?

真屈服了,他就是西北争霸史上最大的笑话。不用什么刀枪,只是辽国皇帝的一句话,西夏皇帝就崩溃了……让人拿什么眼睛看他?还有,如果他就此停手,那么多年战争所带给他的,就除了损耗之外,再没有半点好处。

辽国约束他,宋朝敌视他,并且在边疆上大作文章。没有钱,不能抢劫,他将失去所有。该怎么办?这样的局面要怎样处理,才能把辽国摆平,甚至重新夺回优势?

必须得有优势,不然之前辛苦建起来的大夏国就是个泡影!

这就是个难题,想要创造历史的人,谁都得面对。至于解决的办法,请大家把视线选择得模糊些。无论是伟大的唐朝,还是近现代的欧美列强,无论哪个国家,都没法做到纯洁、伟大、博爱,甚至是文明。资本的最初积累阶段,谁的身上都有污点。

比如唐朝最初时向突厥称臣,比如欧美列强的海外殖民地行为,甚至列宁在十月革命刚胜利后,就与德国签署了“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和约”。根据条约,苏俄赔偿德国六十亿马克,割地一百二十六万七千平方公里及26%的铁路、33%的工厂和75%的煤矿,失去居民四千六百万人。

这就是必要的妥协。

公元1042年的李元昊也是这样。他先拿出了大批珍宝,派人给耶律宗真送去。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对不起你姐姐,还有你,原谅我一次成不?

成,耶律宗真要的就是这个。只要你拿出了钱,再服了软,和宋朝那边一样,我就满足了。

然后李元昊悄悄地向东南方集结兵力,形势要求他必须得有一次重大的、决定性的胜利。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压制宋朝,甚至向辽国示威,他和西夏,才有生存的权力。

这时有个问题,这个局面宋朝知道吗?李元昊到了临界点了,必须要胜利。那么胜利被宋朝得到呢?多么诱人的猜想。我打赌,我个人打赌,宋朝一定是知道的。

因为它在西北泾原路的人员配备。

其它的三路,原来的负责人不变,范仲淹、韩琦、庞籍。唯独最危险的泾原路从上到下全都换人,其主导思想前所未有,来的是中央直属特攻队。

经略安抚招讨使王沿、副都部署葛怀敏。这两人非同凡响,尤其是后者,他是西北战役打响之后,宋朝第一次由中央部门派下来的禁军嫡系将领,和之前的刘平、任福截然不同。刘、任都是老边防,虽然挂着一些禁军的头衔,但没进过开封城,皇帝和他们都没见过面。

葛怀敏不一样,他的父亲是真宗年间的名将葛霸。出身名门,按照军队里的习惯说法,这真是一条理想的裤腰带,其目标就是要系到一条漂亮的裙子上。他做到了,那条裙子是真宗、仁宗两朝里最完美无缺的,是前东北军区司令员王超的女儿,超级名将王德用的妹妹。

这样的关系,让他在军中如鱼得水,什么样的领导他都零距离的接触过。包括皇帝赵祯。而这也正是他的能力所在。注意,从古到今,人们说起各行各业的二世祖时,尤其是军队里的少爷们时,都很不屑,认为都是一群渣滓,什么能耐都没有,还傲慢成性,成天的把父亲的军功,还有各种战伤什么的当成自己的闪光点。

一句话,废物!

但要小心,这群废物在另一方面都是超人。就是与父亲的长辈们面前,他们有另一张脸。那时他们可爱、天真、礼貌周到,还追求上进。绝对的都是可塑造的新一代接班人。葛怀敏就是这样,宋史记载他“通时事,善候人情,故多以才荐之。”

每个人都推荐他,最后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看。不仅把他派上战场,而且在临走前,给了他一件军中圣物。那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得到过的荣耀,是西北战场上战无不胜,号称党项、吐蕃两族克星的名将曹玮留下的铠甲。

愿你能像曹武穆一样威震西北,震慑西夏,击败李元昊!

这是赵祯对葛怀敏的期望。之后一般的史书就直接写到了他在西北战场上的表现,但是稍等,仔细查一下,就会发现他到西北之后的第一站并不在泾原路,而是去了庆州。这更是个额外的体贴,是想让他在最稳妥的地方,由最博爱、最宽容的老同志范仲淹来辅导一下,尽快适应环境。

很可惜,范仲淹很快就打发他走路,半点都没有对狄青的好脸,临走时还给了5字评语——“猾懦不知兵。”又狡猾,又怯懦,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当兵,怎样打仗。

葛衙内就这样来到了泾原路,这里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是整个西北最危险的地段。

再说说王沿。看一下履历,他是个地道的文官,主要的业绩是治水。这方面很有成果,他把相、卫、邢、赵等水系引进了天平、景祐等水渠,灌溉了数万顷良田。可这与打仗有关吗?为什么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要他来镇守最凶险的防区,打最关键的战役呢?

没理由的。但请参照范仲淹、韩琦、庞籍,他们打过仗吗?别说实践了,西北开战之前,这三位大佬连理论基础都没有。在这一点上,王沿还要高于他们,因为他熟读《春秋》……对,就是跟关二哥一个爱好。综上所述,我们重新回到平和的心态上来,别看着结果说原因。

那样就不公平了。

王沿和葛怀敏,并不能从开头就彻底否定他们,我们最多只能说,宋朝犯了一个原则上的小错误。即以韩琦为例,他是在实战中成长的人,经过了好水川之败后,他才变得理智沉稳。以此为准绳,除非王沿的天资要远远高出韩琦,不然,他凭什么能做得比韩琦当时更好呢?

这是从概率上分析。

在细节上,王沿是努力过的,到任之后,他和范仲淹一样开始修城,他选在潍州城以外五里处,修了西关城,在那里大量屯兵。这实在是种幸福的烦恼,谁让他的兵多呢?西北四路,泾原路驻军最多,达到了7万。

如果再和李元昊动辄十几万的兵团对抗,就再不会有当初两战时以一敌十的难堪了。时间,在向宋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的闰九月靠近,决定国运的时刻又要到来了。

战争开始,最先一步被证明是宋朝占优,几乎是惯例一样,他们又一次先期“知道”了西夏方面的行动日期,能够主动选择迎战方式。

王沿命令葛怀敏率兵迎敌,依照惯例,作战方案和行军路线都为他事先规定好了——瓦亭寨。这个地方就是宋军的前进极限。

看着很理智,甚至为后面宋军的失败留下了解释原因,和任福一样,是葛怀敏不听文官的命令,才导致的大败。不过万事怕认真,只要稍微查一下古代地图,就会知道王沿是个疯子,或者史书的书写者把后代的读者当傻子。

瓦亭寨的位置与上一次泾原路激战的好水川一线平行,是宋朝区域的腹地,当年韩琦是为了把李元昊的主力放进来,才要任福主动退守的。这时王沿既要军队主动迎击,可又把迎击的极限固定在腹地位置,这是决策者的英明玄妙,还是在玩前敌指挥官?!

见多识广,后台超硬的葛衙内很配合,你要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但是到了之后,咱们就两说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你个地道的大外行,还想摇控我这样优良品种的世代将门子弟?就在瓦亭寨,葛怀敏招集泾原路各处精兵,命令周边所有将领迅速向他靠拢,马上分派了新任务。

瓦亭寨本寨寨主许思纯、新环庆都监刘贺以五千余人的蕃兵作为左翼、天圣寨主张贵为殿后,以这个阵容向前推进。到了五谷口之后,泾原路最强的军事据点鎮戎軍的主将曹英和都监赵珣、西方都都巡检李良臣、孟渊,都相继汇合,加入大队人马之中。

葛怀敏的兵力超出了王沿给他的限度,在瓦亭寨这个腹地区域待敌,只能算是防守,而防守,却把周边的力量都大密度的集结起来,这是什么意图呢?

集中兵力,迎击,不管地点在哪儿,他要的是集团军决战。

在这个思路的决策下,宋军以沿边都巡检使向进、刘湛为先锋,赵瑜掌控后备队为援兵,向边境推进。这时他们的位置是安全的,还没有越过最重要的据点鎮戎軍城。但是主将葛怀敏变得急不可耐,他不满意行军的速度,军队在安边寨进行战前补充给养,还没有装载完毕,他就迫不急待地率军开拔。等到越过鎮戎軍进入接战区域之后,他的急迫达到了一个极限。

他抛下了大队人马,只带了100多个骑兵向前冲去。实在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是冥冥中有什么神灵暗示了他,李元昊正在前方不远处跳舞唱歌,就等着他冲过去一刀剁掉?真是开玩笑,下面的场景更是恶搞,跑着跑着,他手下的一个小官,叫赵政的突然对他说,将军,再往前跑就要和西夏人见面了,我们得停下。

啊?停下?哦……好,停下吧。这样他就停下了!你一顿狂跑为的是什么啊?!

葛怀敏停下来之后,宋军各部也都相继静止。他本人进入养马城,曹英、李知和、王保、王文、鎮戎都監李岳、西路都巡檢趙麟等人都集结在鎮戎軍城以西六里的地方。这之后,宋军动态变得非常理智,但也超级愚蠢。

他们白天出城巡视,晚上回城自守,这看上去没什么毛病吧?所以说很理智。但要看是什么时候,这样做了多久!

是整整3天……3天的时间,他们就像和平时期的郊外出操一样悠闲自在。老天在上,这是战场上最可怕的事,你不知道你的敌人在做什么,只能等着人家做出来结果!

3天之后,这些将军们终于都忍不住了,他们一起赶到养马城去见葛怀敏,主将大人,我们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就这么闲呆着?面对质问,葛怀敏像位战神一样的镇定。

先生们,安静一下,我刚刚得到了最新情报,李元昊终于出现了,他将在明天越过界壕,我们立即迎战!

葛大将军的迎战方案堪称最正确、最经典,也应用得最广泛。他兵分四路,以刘湛、向进出西水口、赵珣出莲花堡、曹英出刘璠堡、他自将中军出定西堡,向西夏挑战。

真不愧是名门之后,深通宋朝所有战例。宋太宗、宋真宗每次进剿党项人和契丹人,不都是分兵几路的吗?于是他也这样搞。但是小小的泾原路里,再浓缩到与敌相接的小片区域,你这么折腾有必要吗?

当时就有人反对,是赵珣。历史证明这是个明白人,不是说有高超,只是至少脑筋很清醒。他问葛怀敏,将军,谁是地主,谁是外来户,您分清楚没?

嗯?什么意思?

很简单。赵珣说,李元昊走远道进咱们地盘,他的人马多,锐气盛,很不好对付。但这也是他的致命弱点,人多了就要吃喝,就要给养,我们拖着他,在马欄城布防固守,在镇戎军保持粮道通畅,时间一长,他们必然挺不住,那时候我们赢定了。但如果这时候迎上去接战……他看了看周围的同僚们,神色变得很阴暗。

——我们会被杀得干干净净(必为贼所屠)。

历史证明,这是定川砦之战的第一个转机,宋军如果听从了,这决定西夏命运的一战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但现实永远比猜想好玩。这句话之后的场景很有趣,在场的军官们是什么样的反应?惊恐、重视还是厌恶?估计是最后一种,厌恶。打仗是刀头舔血的事,最讲究个吉利,赵将军变成乌鸦嘴了,还不赶紧吐两口唾沫消灾?

前面好水川之战,泾原路帅司里的名将们伤亡迨尽,现在这批人都是后调进来补充的,没经历过那种场面,根本不知道全军覆灭是什么滋味。

主将葛怀敏尤其这样,他是什么人,名门之后,宋朝此时军队中门第最显赫的人!手里握有重兵近7万,怎么可能躲在城里当缩头动物,随便敌人嚣张?

7万,这是个怎样恐怖的数字,从真宗朝的超级战役“澶渊之战”之后,宋朝就再没有任何人拥有过这样庞大的军力,包括名将曹玮,他的“三都谷”之战也只不过才3万人而已,但已经打败李立遵,使河湟部吐蕃的权力层剧烈动荡,之后才出现了一代赞普唃厮啰。

那么此时的葛怀敏呢?空前兵力,加上巨大的家族荣誉,没理由不去迎战,没道理不会胜利!

于是宋军出战,并且是夜袭,曹英、李知和所部是宋军四路中兵力最雄厚的一支,他们先期出发。一夜平静,等到天亮后,葛怀敏刚要启程,突然间接到战报,西水口方向的刘湛、向进部队首先与西夏人接战,战败了,正向向家峡一带退守。

葛怀敏立即集结兵力,向刘湛、向进方向靠拢,要在向家峡先吃掉这股敌兵。这时战报又来了,注意,宋军此前两战中最吃亏最无能的情报工作,像是突然间上了档次,无论是侦查力量,还是通报速度,都超级的快。

一次又一次,四面八方的向葛怀敏这个战场初哥涌来,让他忙得很爽。

这次的战报是,西夏人的主力被发现了,根本就不是击败刘湛他们的那支,而是刚刚从定川砦方位越过界壕,正向我腹地挺进。

那还等什么?葛怀敏一声令下,全体开拔,并且立即通知战区内所有部队,都向定川砦迅速集结,那里就是主战场,必须限时赶到!

超级通畅的通讯能力再次奏效,葛怀敏的命令在战区内四通八达,准点准时地传到了各支宋军的主将手里。效果很好,除了刘湛、向进的部队在败退中没法到位之外,连同葛怀敏的中军在内,全体宋军都以极快的速度赶到了定川砦。

他们进去了。

直到这时,西夏的主力军团才露面,他们的第一个动作,并不是来挑战,而是远远地出现在定川砦的西方,把上游的水源给掐断了……宋朝的军队可真多,那么多的人那么听话地集结到了一起,然后再切断水源,毁掉桥梁,这一系列的招数用出来之后,才会知道宋军的侦查工作是多么的到位。

完全成了李元昊的内鬼!

葛怀敏的愿望达到了,他要决战,那么决战已经到来。除非他想渴死、饿死在定川砦里,就必须得冲出去,那时就可以展示他所有的英勇,以及超级优秀的战士DNA了。

面临绝境,葛怀敏的战法却很微妙,他没有一开始就摆出决死之战的气势,而是先……怎么来归纳这个词呢?试探,还是找死?

真是不好说!

宋朝的西北军团里一直都有蕃落骑兵,他们是由本地的羌、党项、吐蕃等内附民族组成,战斗力强悍,是宋军中头等战士。一般来说,这样的精锐力量,只会使用在最关键的时刻,那绝不是开战之初,而是互相消耗之后的相持阶段。

用来决战决胜,一锤定音。

葛大将军比较另类,定川砦之战,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把5000蕃族骑兵派了出去。5000人,就算再强悍,能发挥怎样的做用呢?这里有一个精心查到的数字,可以对比出葛大将军的另类到了什么程度,就是此次李元昊出征的兵力总数。

很遗憾,这无法在《西夏史》得到,《西夏史》和党项全族都被愤怒的蒙古人给毁灭了,因为百年之后,他们的牛皮糖精神居然把人类军功最盛的成吉思汗都给熬死,实在让蒙古人咬牙切齿。所以只能在《宋史》中去找。

总兵力10万人。

5000对100000,你当每个人都是赵匡胤?其结果只能是大败。开战之初,宋军不仅损失了自己部队里的精英战力,还严重打击了自己的士气。这时,葛怀敏才传令全军出砦,列阵迎敌!

寨门东方,葛怀敏率领中军列阵,他的身边,东北方向,是镇戎军的主将曹英。战阵严密,兵源众多,至少在6万人左右。注意,这时的兵力对比,并不是6万对10万,很可能是6万对7万左右,因为从后面战况的发展,可以看到李元昊根本就没把全部主力都押在这个地方。

而是另有打算。

局面对宋军是多么的有利,从刘平到任福,谁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居然是一比一的较量,不再是一比十了!可搞笑的是,有这样的实力,而且是拼死突围的部队,居然处于守势,主攻的,竟然是西夏一方。

西夏人第一时间找上了葛怀敏。他们直接冲击宋军的中军,就是要干掉你们的主将。史书记载,他们派出精锐部队。前面说过,西夏人的精兵,就是铁鹞子,类似后来金国的铁浮图,以这种全身披甲的重骑兵冲击步兵集团,优势可想而知。

但连冲好几次,宋军阵容不乱,这似乎很不容易,居然顶住了?废话,6万人出战,分两阵,主将身边至少是4万人,几次冲击就垮了,真是豆腐渣?李元昊的本来面目显现,这人从不使蛮力,当然,他的蛮力也不够。

他换了个方向,开始攻击曹英。这时妖异的事情发生了,请问,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吗?或者说,真的有人是鬼神托世转生的吗?要不然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这么妖异的办法取胜?

突然间,“黑风自东北起”,剧烈的大风居然是黑色的,直向宋军阵地刮去。西夏军队顺风出击,转眼之间宋军就崩溃了!读史读到这里,真让人无语,提前预知一下,在以后,另一次关系到党项人生死存亡的关头时,还是妖异的大风帮了李元昊的大忙,那时亚洲东部的军事实力对比都会因为那一战而发生变化。

都是怎么搞的?真像《水浒传》里所说的,有入云龙公孙胜那样的高人存在?而且一直都隐藏在李元昊的军中?

这都是无聊的猜想了,宋军的崩溃毫无预兆,从上到下,所有的将军、士兵都无所适从。军队争先恐后地向定川砦里撤退,党项人乘机乱箭齐发,宋军的主将曹英都被射中面门,倒在壕沟里。

东北方的宋军彻底乱了,同时波及到了葛怀敏的中军。这些刚刚补充到泾原路的士兵们和曹英部队抢着往寨门里跑,溃乱的场面惨不忍睹,但宋军此战的第二个平安转机也同时出现。

——葛怀敏倒在了人丛中,被部下们人马踩踏,“蹂躏几死”。该死的,他如果死了,宋军也仅仅是失败而己,决不会有后来的全军覆没。

但妖异的是,此人的生命力竟然如此的顽强。不死,我就是不死,我的历史使命还没完成呢!

葛怀敏醒了之后,突然间状态大勇,可能是踩得很疼,终于让他愤怒了。他一通大吼,把周围的乱军震醒,接着派出亲兵卫队,几千把大刀拥向了寨门。一定要把西夏人砍回去!

生死关头,宋朝的新兵们怒了,正巧赵珣也带兵赶到,一通乱砍,西夏人终于被打退了。

这时稍微总结,战场是暂时平静了,宋军的大败已经形成,最重要的是全体疯狂撤退,争先恐后往寨子里跑,连主帅都快踩死了,这样的军队,还有突围的勇气吗?

有,至少葛怀敏有。战场初哥终于打过仗了,场面有点乱,但是很刺激,他的状态才刚刚被唤醒!此人一直留在军队的最前方,说什么都不回营,但也没什么具体的指令或者行动做出来。反正就是不走。

直到赵珣几次三番地来请他,他才回到办公室里去。

回去之后,就再没人看见他出现过。这时是公元1042年闰九月的十七日。从这一天的晚上起,共有10天,宋军完全缩在定川砦里进行……那个非常“专业”的防守。至于西夏方面,他们很无聊,一直没有进攻,白天怎样过的没记载,到了晚上,就到定川砦边上唱歌。

直接唱给宋军的大首领,英明的葛主将听——你不是部署厅里研究地图的大专家吗?你真是太会屯兵了,直接安在了我们的包围圈里,现在还想怎么办?

每个宋军其实都知道怎么办,活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冲出去。在这里死守,没有半点意义。绝对不会有什么救兵来的。严肃的史学家司马光先生曾经记载过这一段历史,“十月一日,沿使部署懷敏、鈐轄知和以甲七萬出屯瓦亭。”

整个泾原路的人马都在这儿!这么多人每天吃的、喝的就是个超级庞大的数字,别说只是个边防哨所定川砦,就是渭州城也禁不住这种消耗。何况葛怀敏出战时玩命狂跑,连补充给养的时间都嫌多,粮草本来就没带足。

时间要求他必须速战速决,赶紧逃跑。这本来是最浅显的道理了,每个人都懂,为什么葛怀敏就不懂呢?他为什么要等到10天的时间,才能决定要不要突围呢?

事实证明,那不是笨,而是太聪明了。

第10天的黄昏时分,葛怀敏升帐,他把所有的将军都叫了过来,于是曹英、李知和、王保、趙珣、王文、許思純、劉賀、李良臣、趙瑜等一大堆人就都来了。

来了,大家一起想想(合议),咱们下步怎么办?

无语,他终于民主了,当初独断专行,把大家扔进陷阱,这时需要决断了,总算能听听别人的话,也算是好事吧。

大家很兴奋,纷纷说出了自己心目中的那条活路。基本上80%的人,都是同一个主意,去鎮戎軍。那里是宋军泾原路的最强据点,不仅能守,还有足够的粮草,只要到了那儿,不仅是能活下去,而且还能继续战斗。

葛怀敏很高兴,这也是他所想到的。但是别忙,有一个人反对。

趙珣,他提出了另一个想法,当时看是很偏门的,但事后历史会证明,他又一次说中了。同时,这也是宋军定川砦之战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机。

——我们向笼竿城突围,千万别去鎮戎軍,那里虽强,却有两个致命危险。第一,西夏人早就知道它的意义,肯定早就瞄着它呢;第二,那是我们的来路,这么多天过去了,水源都已经被掐断,再走来路,肯定要遇险!

笼竿城就不同,“彼无险,且出賊不意。”李元昊想不到我们会走那条路,这是最重要的。

翻看地图,笼竿城、鎮戎軍,连同羊牧隆城,几乎都在一条平行线上,这条线,就是宋、夏战争的第二战好水川之战的好水川。相比之下,从定川砦出发,去鎮戎軍近些,是走直线,去笼竿城要绕点远,这就是差距。从表面上看,要是听赵珣的,葛衙内的尊足就要多走几步道儿了。

但这是打仗不是旅游,10天的时间里李元昊要是还不把宋军可能的退路掐断的话,他是党项之鹰,还是西夏之猪?!

问题多浅显,赵珣怀着极大的热情等着主帅下令赞同,然后大家乘夜一起冲出去。别说六七万的精兵,就是六七万头肥猪午夜狂奔,也没谁挡得住。但是等啊等啊,葛大将军就是不说话,他犹豫,再犹豫,要大家再发言,再讨论,我还得再想想……居然从前一天的黄昏,想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时分还没有做出决定!

赵珣怒了,他突然拔出了刀子,在场的将军们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要砍了葛衙内。但赵珣是个合格的职业军人,他拔刀砍向了自己的手指,要是再不突围,我们都得死,还要这手干什么?!

大家一拥而上拉住了他,这时葛怀敏终于拍板了。来,我们这就突围,目标——镇戎军!任何人不得反对,不得议论,马上出发!

于是宋朝的泾原路全体将士,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九月份盛夏天气的清爽黎明时分,出寨突围逃命。历史没能给出答案,为什么葛将军选在了这时?

不在深夜,不在当午,一定要在西夏人睡了一夜好觉,天气不凉不热,非常适合运动的时间段里搞事呢?谁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妖异,其匪思度让人不禁要问葛怀敏,你妈贵姓?他是这么做的,在鸡鸣时分,他下令突围,但是别忙,他又亲自外出,对士兵们说,注意,是他的全部兵马。

——我们要突围了,大家不要乱,听到中军的鼓响,才可以行动!

号令严明,毕竟7万人马嘛,还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是怎么操作的呢?他回去分兵派将,将军们都得到了任务,比如曹英、趙珣做先锋,刘贺、许思纯为左右两翼,李知和、王保、王文殿后,前后都顾虑周全,这些都没错。

然后在卯时,也就是早晨5—7点左右时间,他突然间出帐上马,命令大将们跟他突围,而这时中军部位一片寂静,鼓,根本就没响!

马上就有兵惊醒了过来,冲上去,把他的马拉住,他正在做一个军人最不要脸的举动,弃兵私逃!史书里记载,葛怀敏当时被拉住了,不得已,只好停下。但是他没有回帐,而是非常的聪明,他继续下命令。

他命令军中参谋郭京和几个指挥使去筹集粮草,把定川砦里所有的给养都准备好,要全部带出去。这个举动深得人心,让大兵们立即看到了希望。主将大人这是要带着我们一起走了,这么做,是怕我们没有吃的。

但是高兴得太早,没得郭京等人回来,葛怀敏突然间第二次上马,他还是要走。这时兵又涌了上来,再次拉住了他的马。葛怀敏的丑恶嘴脸彻底出现,他先是厉声喝斥,但没人听,军队就是这样,你是个有种的,小兵我们也服你,你是个渣滓,小心背后给你一刀。

可是事发突然,葛怀敏突然间拔出了刀,向拉马的士兵砍去。用到了这样的招数,多么的勇敢啊,他才摆脱了自己的士兵,“冲”出了定川砦。

出寨门的一瞬间,想必葛怀敏是极度愉悦的。他成功了,不管历史和当时有多少人笑话他,作出一个突围的决定,居然要用上整整一夜,都没法掩盖他对自己的认同。

他实在是个聪明人。

这一夜的思考,他用来想出了怎样保全自己生命的办法。历史留下了事发过程和数字,透过这些,我们能清晰地分析出他是怎么想的。事发过程,前面已经交代,数字,是他一共带出了多少兵。

统军大将,连他在内14员,士兵9400名,马400余匹。

7万人,之前战死不超过5000,这时再带出近1万,定川砦里还剩下了近6万人。这是个庞大的数字,对围困敌军达10天的李元昊来说,应该是个无法拒绝的大成果,怎样都要吃掉它!

而逃出来的这1万嘛,自古以来放头击尾,把前面冲得最快的放出去,拦腰截断后面的大部队,是战争中最常用的致胜招数。1万对6万,并且还是追击、拦截和继续围困,水到渠成的选择,哪个更好得利呢?

毫无疑问,西夏人肯定放过他葛怀敏,而吃掉定川砦。

这样他就能带着全部大将,和近万士兵安全地回国了。这样就造成了一个结果,同样是失败,他比刘平、任福强了太多,至少将军们很完整,士兵也没死绝,哪一点他都可以免掉死罪。

想得多完美,真是小人之智,匪夷所思。但人算不如天算,那个天,就是当时的国际形势,还有周边形势,以及这些所造成的李元昊的心理欲望。

他是想干什么来的?难道真的是打穿泾原路,杀进宋朝腹地,再来个五胡乱中原吗?不,他只是需要一个胜利,一场大胜,来摆脱他恶劣的国际形势,并且一定要保留住自己的军事实力,有太多的敌人,都在对他虎视眈眈哪。

于是,葛怀敏正好撞中铁板,李元昊没力气吃6万,对吃掉1万倒是蛮有兴趣!很高兴你们能分批地逃出来……葛怀敏率军冲出寨门,西夏人没怎么拦他,他轻松愉快地继续往前跑,路不算太远,只是2里,大约今天的1000米吧。长期训练的士兵们,就算徒步跑路,也只是刚刚活动开筋骨,但全都突然停了下来。

前面没路了,到了长城壕边,桥板道路都己被毁掉,背后党项人的骑兵扑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这一战,所谓的定川砦之战,实际上就发生在长城壕边。宋军自葛怀敏以下14员大将阵亡,士兵们全军覆没,官方记载,没有任何人能逃生。

司马光有不同说法,据他的笔记说,赵珣被西夏抓去了,近万人的突围部队,前方极少数人也越过了长城壕,逃回宋朝州县,他们活了。后面的,定川砦一直在等着鼓响的6万人都没事。他们先是发觉被骗,接着就惊奇地发现,敌人和主帅一起不见了。

西夏人竟然再也没理他们,一直向南方冲了下去。

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事闹大了,宋朝的边境已经被打穿,李元昊长驱直入去打渭州城了。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泾原路7万人马都在这儿,周边州县,还有州府渭州都成了不设防的纯民区,敌人可以为所欲为,宋朝没有半点的还手之力。

准备最充分的一次战役,打出了前所未有的危局!

但定川砦之战是宋、夏战争史里一个非常特殊,非常灵异的非典型战斗,空前的战力打得超级窝囊,另一方面,没有战斗能力却又能让李元昊主动跑路。关键点就在王沿的身上。

李元昊大队人马一路畅通,毫无阻碍地冲到了渭州城下,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首府,有钱、有粮、有美女壮丁,一句话,为了它,李元昊根本对沿途的州县不屑一顾,抢的就是这里。

到了门口,他反而不敢进去了。

只见城头上旌旗招展,人员调动频繁,他绕了一大圈,左看右看,这都是一座杀气腾腾的大宅门,根本不是挺直了等砍的居民区。怎么回事?宋朝泾原路的兵这么多,渭州城里还留了一大批?

李元昊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离开。还是那个总原则,要记得这次出兵的目的是什么。

李元昊离开了渭州城,泾原路里其它的地方就都糟了殃。他先是回头拿下了栏马、平泉两座城池,又向南纵掠700余里,把能见着的东西都洗白了。并且沿途发表演说。

——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

打到长安城,以前唐朝的首都,这是真要另立天下,瓜分宋朝疆土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不仅是当地的老百姓,宋朝的上层建筑怕得更厉害。中书省、枢密院,所有的宰执大佬们都束手无策。尤其是国境线以内战无不胜,所向无敌近20年的首相吕夷简,这位老兄吓得惊呼起来,历史记载了他9个字的惊呼原文,可以永垂不朽。

——一战不如一战,可骇也!

李元昊的目的达到,他真的把宋朝能拍板的人吓着了。但这时一来他不知道,二来一头野猪闯进了菜园子,它会只咬两棵大白菜就主动撤出来吗?不会,他现在超穷,得抓紧一切机会抢劫。

于是他东闯西闯,抢来抢去,终于撞中一枚硬钉子。宋将景泰。

景泰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宋史浩如烟海,他的名字只出现过这么一次。作用却是超级巨大的。他在李元昊最志得意满的时候,迎头一棒把对方砸醒。他只带了5000兵马过来,而且李元昊很重视他,用上了经典的老招数。

伏击。

但是景泰却不上当,先是不追,然后悄悄派人搜索,摸清了对方虚实之后,景泰突然出击,杀了西夏1000多个人。这对李元昊真是算不了什么,可这位党项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领袖,竟然就此退兵了。因为他是个谨慎的人,经历过超级胜利,也有过超级大败,养成了时刻向四面八方警戒的好习惯。

有确切消息,宋朝边境上最让人胆寒的那个人,从来都不出战的范仲淹,已经率军向他逼近。范仲淹出战了!

还是那句老话,永远记住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李元昊退了,不是说他觉得没法战胜范仲淹,或者说他天生就不是完颜阿骨打、孛尔只斤铁木真那样的霸王级人物,而是他计算精确。生平沉稳、老谋深算的人要来拼命了,绝对是场恶仗,就算打赢了,也会得不偿失。

见好就收。李元昊就此收兵,直接撤出了界壕,回到党项境内。宋、夏战争的第三战,定川砦之战至此全面结束。

战后是要盘点的,尤其是这一战。总结经验教训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重新布置防务。而这件事,就涉及到了非常大的人员调动,还有官职升迁。

有官就有职,就有权,这都为以后宋朝的施政方针打下了烙印。有些事,让很多人追悔莫及。

先说总结教训,宋朝的官方说法由权威人士提出,是泾原路的安抚使王尧臣。这是天圣年间的状元,以后的宰执大臣。这时他仔细调查之后,提出了4点败因。

1,不住瓦亭,奔五谷口;

2,离开远堡北,不入鎮戎軍,向西南方前进,驻扎养马城;

3,从养马城越长城壕到定川砦;

4,在定川砦分兵出逃,不能都死在那儿。(定川见贼不能尽死,四失也)

综上所述,非常无语,王大状元真是有才!其实何必再分个一二三四,他已经把葛怀敏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行军路线都给定性了——全错。

相对应的,是文官王沿,那是个无辜的人,事先就命令过葛怀敏的,千万、千万不要越过瓦亭寨!但是到底怎样,前面已经说过了,地图说明一切,这条命令根本不值一驳。王沿和王尧臣,都是些无聊的业外人士,他们的话,当时的文官集团爱听,也信,可作为千年以后的自由人类,还那么信的话。

就集体撞墙而死吧!

其实败因只有一个,不必讳言,错出在皇帝和宰执大臣身上,他们不知兵,派了位“英俊勇武”的衙内领兵,一心以为葛衙内能是曹衙内,却不知曹玮那样的人是不世出的,那是灵芝草,不是成片的大白菜,您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7万兵力,如果打出了前两战刘平、任福的战绩,就算李元昊能赢,他也得当场哭出来!能把他们党项人的老底子拼光!

相信这样的判断,当时有很多人都清楚。之所以没人说,没有记载,都是儒家的潜规则在作怪——子不言父之过,臣不言君之错。

都“隐”去了。

再说职务调动,王沿走人,范仲淹上任,这是当时最英明的决定,可惜没产生最好的效果。问题出在了范仲淹本人的身上。

谁说谦虚不会害死人的?

宋朝决定把西北大权交给他一个人,他想了想,决定分出去一半,和韩琦共治泾州,另外把张亢、庞籍、滕宗谅、文彦博等人也都调到西北来,人尽其用,齐心合力,把边疆治理好。除此之外,还新立了一个超级头衔,是陕西四路都部署、经略安抚兼缘边招讨使。这个官,等于这一地区的最高总长官,统一指挥所有事物,用来彻底改变以前四路各自为政的局面。

这个职位范仲淹也没要,由他和韩琦、庞籍来共同担任,这就把这个官职的弊病隐藏了下来,没有谁能一手遮天,独断专行。可隐忧依然在,他们都有走的时候,那时这个职位就搞出了影响庆历新政,阻碍宋朝改革的大事情。

综上所述,范仲淹再一次展示了自己博大的胸襟,万事以国家利益为重。只是这一次,历史证明他做错了。在人生中,你千万不能随便对别人好。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授人权柄,小心自己遭殃!

于公于私,当仁不让都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