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铮失踪的第二个夜晚。扬州城内。
瓮城通向城头的马道上堆满了各种守城器械,滚木,擂石,每隔百步便架起一口大铁锅,锅内烧着滚烫的桐油。
垛墙和敌台站满了人,龙武军的士兵手执火把,正严密的注视着漆黑的城外,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他们仍不想错过任何蛛丝马迹,一队队握着长矛的士兵巡弋而过,秩序井然。冯仇刀统领龙武军两年了,他出身将门,自幼随父驻守边塞,耳濡目染,冯仇刀对练兵统兵自是颇有经验,在他的严格训练下,龙武军已成为华朝最精锐的一支军队,虽然人数不如神策军,神武军多,但在精锐程度上,龙武军比所有的军队都要强上几分。
驻守扬州西城门的士兵却是另一幅景象。
他们是扬州本地驻军。相对而言,他们无论士气,装备,还是战力,都比龙武军差了许多。
他们三两成群的坐倒在箭垛下,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唉声叹气,还有的正在悄声抱怨将领没事找事,这么晚拉他们出来巡逻守城,可他们连敌人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守个什么劲儿?
冯仇刀沿着城墙巡视一周,看着士气萎靡不振的扬州当地驻军,不由叹了口气。
昂然按剑跨入东城门之上的箭楼,冯仇刀在一张略显陈旧的椅子上坐下。
萧怀远和温森也在箭楼内,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见冯仇刀进来,两人对望一眼,没再说话。
“二位大人,扬州驻军士气战力皆不佳,恐怕有些不妙啊!”冯仇刀深深皱眉道。
萧怀远是钦差副使,按说方铮不在,三人之中当以他为首,可这兵战之事萧怀远也不懂,所以他很识趣的将老二的位置让了出来,由冯仇刀指挥。
方铮方大人曾不止一次说过,术业有专攻。最忌外行领导内行,厨子炒菜炒得再好,哪怕他是食神,你让他去教裁缝做衣裳,那能干得好吗?
萧怀远不敢忤逆方铮的话,哪怕方铮如今生死不知,他也不敢忤逆。他实实在在被方铮整怕了,若他回来发现这个任嘛事不懂的钦差副使对着龙武军士兵颐指气使,装着一副内行模样教人家打仗,方铮非气得活劈了他不可。
阵前斩将立威,方大人不是没干过这事儿,而且还不止一次,萧怀远刚当上官儿,不想去触这位朝中第一重臣的霉头。
温森嗫嚅了一下,迟疑着问道:“冯将军,呃,下官说句得罪的话,你一没得到任何情报,二没见我朝境内有异常的兵马调动,你怎么这么笃定泰王会来攻扬州?眼下扬州城四门紧闭,百姓恐慌。四处风声鹤唳,这个……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萧怀远没说话,但一双眼睛也紧紧盯着冯仇刀,显然他也有同样的疑惑。
冯仇刀面容冷硬,抬起刚毅的下巴,仰头望着远处城外的夜色,沉默半晌,忽然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语气,悠悠道:“……男人的直觉。”
萧怀远,温森满头黑线:“……”
二人心头很是惋惜,方大人简直是个祸害,以前的冯将军是个多么豪爽多么刚直的汉子呀,这趟下江南,跟方大人相处才几天,冯将军变得跟他一样没溜儿了……
回过神,冯仇刀朝二人歉然笑笑,道:“用兵之事,一时半会儿很难解释清楚,本将昨日在想,自从前任知府徐寿被方大人下令当着扬州百姓的面斩首后,百姓的民心似乎又渐渐回暖,一步一步被方大人拉了回来,此地乃泰王经营多年的封地,泰王怎肯眼睁睁见多年争取的民心被方大人拉了回去?趁着方大人失踪的大好良机,二位大人,若换了你们是泰王,你会不会趁机起兵作乱攻取扬州?”
萧怀远和温森闻言若有所思,然后缓缓点头。
冯仇刀笑了笑,接着道:“扬州地处京城之东。南临长江天险,北面江北平原,东行两日便临大海,又处五谷丰登的富饶江南之中,进可攻,退可守,钱粮丰足,兵源不缺,如此重要的地方,泰王怎会不取?所以,我判断泰王十有八九会对扬州用兵,二位大人,扬州,失不得啊!若让泰王占了扬州,他在民间的影响力就会像瘟疫一般迅速传染开去,届时他居扬州之主,登高振臂一呼,万千百姓和逃荒的难民岂不尽成他麾下之士?那个时候,兵灾也许会祸延整个华朝……”
萧怀远和温森闻言眉梢齐跳,不说不知道,原来泰王若占了扬州,影响会如此之大,他们顿时觉得肩上的压力愈发沉重了。
萧怀远朝冯仇刀拱了拱手道:“冯将军。亏你提醒,我们才知此事之凶险,幸好冯将军见机得快,及时关闭了城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冯仇刀目光投向西城墙上的扬州当地驻军,士兵们懒洋洋的倚在箭垛后,有气无力的打着呵欠,他不由皱了皱眉,眼中浮上几分忧色:“扬州驻军竟是此等面貌,泰王若来攻城,我真担心会守不住啊……”
温森也侧头看了一眼。随即叹道:“如果方大人在就好了,他好象总是有办法解决一切困难,此时也不知方大人究竟在哪里,皇上已连下三道旨意探问方大人的消息了,唉,此战一毕,若方大人还不现身,我们只怕会被皇上重罚……”
三人神色郁卒,摇头叹了口气。
打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分外清晰。
三更了,人最疲累的时候,倚在西城墙的箭垛后打瞌睡的当地驻军听着梆子声,如同听到了催眠指令一般,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呵欠。
“他娘的还让不让人睡了?昨儿就说可能会有反贼攻城,老子们站在这城墙头上一整天了,反贼的一根鸟毛都没见着,你们说上头是不是拿咱们消遣呢?”一名士兵不满的低声嘀咕道。
“嘘!闭嘴!不想活啦?这是京城来的龙武军大将军冯仇刀下的令,人家吃饱了撑的?那么大的将军,至于去消遣你这夯货?有病怎么着?你没见东城墙头的龙武军,人家那才叫精锐,甭管有没有人敌情,人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跟晒衣杆子似的,哪像咱们这群乌合之众呀……”
“他娘的,京城的怎么了?单对单打一架,输的也不一定是咱们……”
忽然,一名站在箭垛间的士兵拍了拍坐在地上的袍泽,语气颇有几分紧张道:“哎哎,别他娘的扯淡啦!快看看,外面那一团亮亮的玩意儿是什么?”
“啥亮亮的?”两名士兵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起身眯着眼朝外看去。
只见城墙外,一团火光在漆黑的夜色下闪烁,显得分外耀眼,而且火光的速度非常快,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火点儿,眨眼间便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一颗直冲着城墙砸来的陨石一般……
很快。那团火光便飞临城墙上空,并飞快的以抛物线的形态下落,火光照亮了半边城墙,也照亮了士兵们一张张惊恐的脸,那灼热炙人的热度,仿佛来自地狱的诅咒,狠狠砸向聚集的人群。
“火石!是抛车投出的火石!”一声惊恐万状的尖叫,划破了夜色的宁静。
话音刚落,火石已砸到了城墙的箭垛上,发出巨大的轰响声,连大地都仿佛为之颤抖摇晃,碎石飞溅,十几名站得近的士兵当场被砸得脑浆四溅,死状极为凄惨。
这声巨响惊动了所有守城的士兵,很快,刺耳的铜锣声敲起,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
“敌袭!敌袭!戒备!准备守城!”
示警声中,城外上空又出现密如蝗虫般的火石,如同死神的狞笑,飞快的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耀眼的弧线,毫不留情的向城墙砸去。
城墙外的平原上,数万身着黑甲的乱军手执刀枪,目光冰冷的注视着扬州城,那是一座繁华的城池,它很快将成为他们的第一个战利品……
“离徐集镇还有多远?”方铮不满的敲了敲马车车厢的木壁。
车帘外,赶车的杨全带着几分讨好的声音传来:“没多远了,方大人,您且再等一会儿,半柱香时辰后就能到……”
“我等多久没关系,可韩小姐不能等了,刚才又咳了血,哎,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儿呀?人命关天啊!”方铮的声音有些焦急。
杨全急忙朝拉车的马儿狠狠甩了一鞭子,“方大人,太快了也不行呀,韩小姐受的是内伤,若是路上颠簸得太厉害,恐怕会愈发加重她的伤势,小的这也是为了她着想呀……”
方铮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妈的!这事儿给闹的!快不得慢不得,难为死了!都怪那叶敏之,治好了韩亦真后,老子非得扒他一层皮下来!
想着想着,方铮心头不由又升起了怒火,惯来不正经的眼中闪过一抹阴冷的杀机。
仿佛感应到方铮身上散发的杀气,斜倚在他怀里的韩亦真眉尖忽然蹙起,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柔弱无助的样子,令人心生怜惜。
过了半晌,方铮忽然重重敲了敲车壁,大声道:“停!停车!”
杨全急忙勒住了马,“大人,怎么了?”
方铮掀开车帘,跳下车后深呼吸了一下,杨全好奇的看着他,不知这位行事总是出人意表的大人又想干什么。
“我撒泡尿先……”
方铮飞快的闪身跑进路旁的一个小树林中。
微弱的月光下,方铮拉开裤带,一泡又急又热的尿哗啦啦的放出,方铮闭着眼,刚舒爽的叹了口气,忽然听到身旁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咦”的一声,显得惊讶至极。
方铮吓得浑身一抖,荒郊野外,乌漆抹黑的树林里,竟然还有人的声音,方铮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连憋了许久的尿意也缩了回去,顾不得思量,方铮提起裤子转身就跑,头也不敢回,跑到马车旁时,他的脸色已吓得惨白,倒是将杨全吓了一跳,“大人,您用撒的尿洗脸啦?怎的如此白净?”
“快走快走!”方铮俊脸煞白的爬上马车吩咐道:“树林里有采菊大盗,觊觎本官的美色,得亏我跑得快呀……”
杨全恶寒,“不会吧?”
方铮叹息道:“帅也有帅的烦恼,你是永远体会不到这种感受的……”
马车飞快驶动,车厢内,方铮望着沉睡的韩亦真,海棠春睡,别有一番风情。
“倾国倾城之貌,想必也有过不少甜蜜的烦恼吧?觊觎你美色的登徒子是不是很多?”方铮盯着韩亦真绝美的容颜,喃喃自语。
接着,方铮又爱怜的抚了抚自己的脸庞,一副同病相怜的语气,戚戚道:“……我也是呀!撒个尿都有人偷看,真令人烦恼……”
“……”
车行没多久,方铮忽然听到杨全一声怒吼,“大人,您坐稳了,有人想抢咱们的车,不知什么来路……”
说着杨全抖手狠狠甩了几记鞭子,马儿吃痛,飞快的跑了起来。
方铮闻言大惊,脸色苍白朝后看了一眼,透过车厢后部的窗子,方铮看见几匹快马飞快的缀上了马车,马上的骑士大声呼叫停车,杨全充耳不闻,犹自狠狠抽打拉车的马儿。
骑士见状立刻分成两队,其中两人在飞驰的马上侧下身子,用手攀住马车的车辕,妄图从马上跳到车上。
方铮见状大怒,自从下了江南,他便觉得事事不顺,泰王图谋不轨,世家对他敌视,叶敏之绑他的票,现在他没招谁没惹谁的坐在马车里,这几个小毛贼居然还敢抢劫?他们不知道老子是土匪中的土匪么?
这时马上的骑士已经跳上了马车,正与杨全争抢着马儿的缰绳,妄图勒停马车。
方铮掀开车帘,一脚狠狠踹向那名骑士,口中大骂道:“王八羔子,瞎了你的狗眼!连老子都敢抢,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方铮这一脚踹得那名跳上车的骑士一个趔趄,身子迅速往外倒去,骑士的反应却也不慢,眼看要摔个头破血流的时候,他忽然身子一反一扭,双手死死的抓住了马车的车辕,可他的身子却已落到了地上,飞驰的马车拖着他的身子往前疾奔,车后扬起一片尘土。
“快……快停车,我们不是山贼!”双手仍死死抓着车辕,骑士痛苦的叫道。
“老子管你是不是山贼,你打老子的主意就是不行!”方铮骂骂咧咧,不停的踩着那双抓着车辕的手。
“方大人……手下留情!是我,是我啊……”骑士苦苦哀求,身子被马车在地上拖着走,其状痛苦万分。
旁边几匹马上的骑士也纷纷叫道:“方大人,快停下,是自己人呀!”
“咦?”方铮大奇,“你认识我?你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的?”
“方……方大人,您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跟属下聊天吗?”抓着车辕的骑士咬着牙痛苦的道,他只觉得下半身被马车拖得完全麻木了。
方铮急忙命杨全将马车停下。
众骑士也勒了马,下来与方铮抱拳相见。
“你们是影子?”方铮恍然。
“正是属下,方大人,咱们可算找着您了!”影子属下神色颇为激动。
方铮也很激动,两步跨上前,握住属下的手,摇了摇,又摇了摇,半晌,眼眶泛泪道:“终于找到组织啦!”
属下见顶头上司真情流露,不由也纷纷动情,七嘴八舌道:“大人受苦了!”
“属下没有保护好大人,罪该万死!”
方铮擦了擦眼泪,泪中带笑道:“不怪你们,不怪你们,怪那车上的小娘们……咳咳,谁也不怪,对了,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我一直在马车中,你们应该发现不了我啊……”
一名属下道:“大人失踪之后,温大人将随行的属下全部派了出去,在扬州附近的城乡寻找大人下落,属下等负责一路往北搜寻,沿途无论荒郊野外,还是城池小镇,皆细心打听查访,一直刚才,属下们才惊喜发现了大人……”
方铮疑惑道:“刚才发现?你们怎么发现的?”
“呃……大人不是刚进那片小树林方便吗?属下们正好在那里宿营,所以……咳咳。”
方铮恍然,看来自己运气果然不错,撒个尿都能被人发现,人品好,运气就好。
紧接着,方铮神色忽然一变,盯着这群属下的眼神愈发不善。
“这么说,刚才老子撒尿的时候,是你们在旁边偷看?还发出了赞叹声?”
“啊?赞叹声?呃,……是的,大人。”
方铮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良久,他身形暴起,忍不住朝属下们没头没脑的打去,边打边骂:“你们这群王八蛋,偷看老子嘘嘘很过瘾是吧?你知不知道差点吓死老子?”
“啊!大人饶命!属下冤枉啊……”
“温森平日里怎么教你们的?一个个这么没品,不去偷看女人洗澡,反而偷看上司撒尿,你们打哪儿学来的低俗嗜好?”
“大人……饶命啊!”
“流氓!臭流氓!打死你们!”
“……”
打得累了,方铮才停了手,怒气冲冲喝道:“说!”
“说……说什么?”
“本官那话儿雄壮否?坚挺否?说说观后感。”
众人满头黑线:“……”
打闹了一阵,方铮这才问道:“离城两日,扬州城还好吧?萧怀远有没有打着寻找钦差的旗号去骚扰百姓?”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属下闻言一激灵,急忙道:“大人!大事不好,泰王……起兵反了!目前数万反贼正兵围扬州城,请大人速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