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利益高于一切。
这是方铮的价值观。很狭隘,可是很实用。
你可以说他自私自利,可以骂他不够高尚,可是不能否认,抛掉了那些不值分文的“高尚道德”后,他得到了实利。
实利就是韩家的那批价值数万两银子的红货。
所以当时在青龙山下,尽管方铮有些担心江南的世家招惹不起,不过利欲熏心之下,他仍然下令劫了韩家那批红货。此举并非针对韩家,方铮眼里只有那批货,至于这批货是张家还是李家的,他就管不着了,他只知道红货最终是自己家的。
如今看来,当时的决定竟然起到了阴差阳错的效果,原本只是一次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打劫,在韩家眼里,却成了钦差大人一次深谋远虑,意有所指的行动,令韩家权衡利弊后,选择了向朝廷和方铮靠拢……
方铮楞了半晌,想通了此事的前后关窍之后。情不自禁的咧开嘴笑了起来。
韩亦真一直在观察方铮的表情,见方铮忽然笑了起来,不由皱眉道:“你笑什么?”
“没啊,韩家愿意倾力助我,我很高兴,我这是欣喜的笑容,瞧,帅气中带着喜意,多么阳光的小伙子呀……”
韩亦真仍紧紧盯着方铮:“不对,你笑得如此猥琐丑陋,一定有问题……”
方铮懒得理这个毫无审美观的女人。
澄清吗?
当然不!将计就计,打蛇随棍是他的个性,莫名其妙劫了一批货,又莫名其妙多了韩家这个世家做盟友,若澄清此事后,他们撒手不帮自己了怎么办?澄清?傻子才干呢!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之处,有的人只看眼前,有所挑选,而方铮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甭管对他有没有用处,先抓在手里再说,这种占便宜的市井心态,有时候还是颇见成效的。
所以方铮能混到如今的高位,不是没有原因,同样是车子,老牛只能拉车,老汉却能推车。
方铮喜欢做老汉。
清了清嗓子。方铮瞄了一眼韩家父女,然后板着脸道:“韩世伯,既然你把话说开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嗯,不错,刚开始我确实有点怀疑你们韩家与苏州知府勾结,倾吞税银来着……”
韩亦真怒道:“绝无此事!我们韩家是清白的!”
方铮凌厉的瞪了她一眼,他久居高位,虽然平时没半点正形,可眼睛一瞪,自然而然便显出了官威,韩亦真虽聪慧睿智,可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被方铮这么一瞪,顿时便有些害怕,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一下,随即发觉失了面子,又悻悻的哼了哼,不再言语。
很好,达到效果。收功。
方铮收回凌厉的目光,展颜笑道:“韩家清不清白我不知道,不过我愿意相信韩家是清白的,韩家助我一臂之力,此功不小,我会向朝廷上表,为你韩家奏功。”
韩竹闻言大喜,忙道:“如此老夫便代韩家谢过贤侄了,至于李伯言,他与老夫乃多年老友,他受人挟制,被迫做了不法之事,老夫会好好相劝,全力配合贤侄查明此案,希望届时能将功补过。还有……韩家在江南有几分根基,从今日起,韩家会将江南所有的明暗消息与贤侄同享,贤侄若有为难之处,只消随便在江南任何一座城里找到韩家商号的分号,自会有人倾力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方铮闻言亦是大喜,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影子再是强大,可终究不如韩家在江南建立的百余年势力,有了韩家这条地头蛇的帮忙,江南之行也许会容易许多。
“随便什么要求?”方铮欣喜的问道。
韩竹面容肃穆的点头道:“随便什么要求。”
“太好了!”方铮高兴的一拍手:“要他们店里所有的钱都交出来,行不行?”
韩竹满头黑线:“……”
韩亦真恨得牙痒痒,这个无赖!莫非抢我韩家抢上瘾了?
外面传来梆子声,与韩家父女一席谈话,不知不觉已到了一更时分。
韩竹看了看天色。笑道:“贤侄远从京城而来,风尘仆仆,不如就此散了,好好歇息去,如何?”
方铮张开大嘴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呵欠,笑道:“也好,今日与韩世伯相谈,小侄我受益良多啊,有暇之时,小侄还想与世伯多聊聊,以增见闻阅历。”
韩竹笑道:“贤侄若不嫌弃,不如今晚便住在寒舍,小女所居的山楼之旁,尚有小楼数座,若论雅致,倒不比钦差行馆差。”
方铮一听两眼顿时发亮,嗬,就在韩亦真的旁边?很近呀……不知她今晚洗不洗澡,不知她喜不喜欢裸睡……难怪许多穿越者一穿过来就急着发明这个发明那个,今日看来,发明个望远镜确实很有必要……
“不嫌弃,不嫌弃,小侄今晚就住世伯家了。呵呵,你我两家本是世交,小侄怎能与世伯见外呢?”
韩竹隐秘的翻了个白眼儿,这话该由我来说才对吧?
当下韩竹便传了下人进来,引方铮前去小楼歇息,方铮腿刚迈出书房门槛,便听身后韩亦真冷冷的道:“等一下,既然我们韩家倾力帮你了,你劫我韩家的那批货物该还回来了吧?”
“哐!”
方铮一脚踩空,脑袋狠狠撞在了门框上。
“哎呀!”
“哎呀什么!到底还不还?”
方铮揉着额头,眼珠子乱转。吃进老子嘴里的东西还想要我吐出来?这丫头未免太傻太天真了……
“那批货物嘛……”方铮皱着眉,开始沉吟:“那批货物——”
“怎样?”
“那批货物……”
在韩家父女期待的目光中,方铮摸着下巴,半阖着眼睛,就这样神情凝重的思考,沉吟,最后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韩亦真紧紧攥着拳头,美丽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家伙……他还是人吗?耍无赖怎么能耍到这个地步?
“爹!这人他……”韩亦真恼怒不已,转过头对韩竹道:“您为何说韩家要倾全力帮他?若江南其他的世家真的牵涉进了税案,此举岂不是将我韩家置于其他世家的敌对位置上了吗?到时若朝廷拿他们没办法,此案不了了之,我们韩家以后在江南的处境就很艰难了。”
韩竹呵呵一笑:“真儿,此案可以说是新皇登基后办第一件大案,不论是立威也好,是给以后的万世基业铺路也好,此案都不允许皇上和朝廷不了了之,否则皇家颜面扫地,威严不复,以后怎么号令天下?所以爹相信,这一次朝廷一定不会输,江南的世家积弊已久,隐隐威胁到京城皇上和朝廷的统治,也该肃一肃了,我韩家既然适逢其会,当然不能错过这个发展家族的大好机会,向朝廷靠拢,乃是最明智的选择。真儿,以你的聪慧,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韩亦真想了想,默然不语,心中却颇为怀疑。
难道爹真对那个痞子无赖般的家伙如此有信心?那家伙到底强在哪里?
苏州城城北另一座宅院。
宅院不显眼,在一处偏僻阴暗的角落,看上去就像一户非常普通平凡的百姓人家,甚至显得有些寒酸,外人从门外经过,绝对不会有兴趣看上第二眼。
宅院内的布置也很平凡。院子正中栽着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一口天井,再往里去,便是前厅,空荡荡的前厅只从中间挂上一道厚实的帷幕,除此别无它物,前厅四周的墙壁略显破旧班驳。整个宅院看起来,就像一个长相丑陋的女人,混进了一大群长相丑陋的女人当中,根本毫无显眼之处。
杨成老老实实跪在前厅正中,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他正承受着主人如狂风暴雨般的怒气。
“嘉兴知府李怀德还没死?杨成,你是怎么办的事?”主人的声音一如往常般阴森,冰冷得刺痛骨髓。
杨成一个头磕在地上,颤声道:“属下该死!属下接到主上命令后,马上派了身手高强之人赶赴嘉兴,谁知……李怀德身边却有数十名高手保护,属下等失了手,派去的十数人之中,活着回来的只有三两人……”
“哼!一个小小的知府,怎么请得动数十名高手?杨成,你在骗我?”
“属下不敢欺瞒主上,那数十人埋伏在李怀德的卧房之外,动手之时,他们三四人一组,进退攻守颇具章法,其合击之术竟与方铮麾下的影子如出一辙……”
主人的声音有些惊讶:“影子?这么说,方铮竟已提前安排影子保护李怀德了?这小子倒也不蠢……杨成,派去刺杀李怀德的人只活下来两三个?”
“是的,主上。”
“哼!活下来也没用,任务失败就是死!杨成,把那两三个人杀了!”
杨成不由感到一阵心冷,口中忙应道:“是。”
“方铮已下江南,如今就在这苏州城内……看来,李伯言这条线要断了。”帷幕后的主人叹道。
杨成头也不敢抬,神情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主上,既然方铮来查江南税案,主上何不干脆将李伯言杀了?留着此人,属下恐对主上不利啊。”
主人冷哼道:“区区一个李伯言,杀之何用?江南六府,这几年来被我扣下两千多万两税银,这中间要经多少道手?知情者有多少人?我能把他们全都杀了吗?”
“可是……主上,若任那方铮查下去,恐怕很快便会查到主上身上……”
主人冷笑数声,笑声中的阴寒之意,令杨成不由浑身一抖。
“岂不闻抽刀断水水更流?杀李伯言有什么用?就算我把江南六府之地的知情者全都杀了,又有何用?该查的他总能查得到。”
“那主上的意思是……”
“杀了那查案之人,不就断了源头了么?”
杨成惊道:“主上是说,将方铮杀了?”
“不错,那个泼皮无赖般的人物,在京城,在朝堂上窜下跳这么久,整个朝堂被他搅得乌烟瘴气,此人早就该死了!我若为帝,必杀之,可恨上次在京城没能用蝎子蛇杀死他,只能说他命大,如今他既到了江南,我怎能让他再活着?……先帝和新皇昏庸至此,这等市井无赖之徒,竟让他高居庙堂,爵至国公,实在贻笑天下!”
杨成眼中闪过几分难色,嗫嚅半晌,艰难的开口道:“可是……主上,方铮身边高手侍卫众多,更带着五千龙武军精锐驻扎城外,属下担心……”
“哼!五千兵马又如何?他能整天将兵马栓在裤腰带上跑吗?他身边高手多又怎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用我教你怎么杀人吗?”
“属下明白了!”
一夜无话。
大清早醒来,方铮刚睁开眼,便看见一张沧桑丑陋的老脸,离自己很近,近到差不多快贴上来了。
“大人,嘿嘿,您醒了?”
“鬼呀!”方铮吓了一跳,挥拳毫不犹豫的猛击。
“砰!”
“啊——大人,是我,是我呀……”
方铮定睛望去,却见温森捂着眼睛,痛苦的哎哟直叫唤。
“是你?”方铮楞了楞,接着怒道:“你为何扮鬼吓我?”
温森委屈得快哭了,有你这么损人的吗?我本来就长这样,哪里像鬼了?
“咦?老温啊,你的眼眶为何黑了?”
温森苦着脸道:“这个……大人神拳无敌,教训了属下,所以属下的眼眶黑了……”
“哦……那你另外一只眼眶为何也黑了?”
“……昨晚没睡好。呃,大人,您的眼眶为何也是黑的?”
“咳咳,别提了……”方铮黑着俩眼眶,一时悲愤不已。
昨晚应韩竹的邀请,睡在了韩亦真的小楼旁边,原以为可以半夜偷偷摸摸潜入韩亦真的小楼,看看她洗澡裸睡啊啥的,那娘们儿虽然对他很无礼,但客观的说,她的身材是绝对一流的,本着美好的事物要脱光了去欣赏的做人原则,方铮当然毫不犹豫的便摸黑直奔她的小楼而去,可结果……不知韩亦真早有所备还是怎的,命韩府的家丁护院将她的小楼团团围住,一丝空隙都不留,别说方铮了,连只公蚊子都飞不进去。
方铮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快天亮了才悻悻回房睡去。
难怪传说中的采花贼个个轻功高绝,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方大少爷偷香窃玉的本事委实太过差劲,远远不如他拦路打劫,明抢明夺的本事来得高明。
“大人,韩家家主请大人去前堂,属下特来禀报。”
“嗯,走吧,哎,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方铮担心的问道。无论谁多了两只黑眼圈,都不会太帅的。
不过这话问温森算是问错人了,这家伙为了溜须拍马,母猪都能说成赛貂禅,答案完全不可信。
“大人多了俩黑眼圈,愈加显得英俊不凡,器宇轩昂,天下美男子当中,英俊得像大人这般与众不同,另辟蹊径的,唯大人一人耳……”
方铮被拍得眉开眼笑,恢复了以往的自信,神采飞扬道:“是吗?哈哈,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二人一路互捧臭脚到了韩府前堂。
前堂内,韩家父女已在等着他,他们旁边还有一人,正是方铮在青龙山下亲自动手劫过的韩家大公子,韩亦真的大哥韩逸。
方铮乍见韩逸不由一楞,接着神情浮现几分尴尬之色。
一个是打劫的劫匪,一个是被劫的苦主,如今两相碰面,身份又变成了主人和贵宾,饶是方铮脸皮厚如城墙,却也觉得此情此景有些难为情。
“方大人,咱们又见面了,呵呵。”
远远见方铮走来,韩逸满脸笑容迎上前去,还一边拱手见礼。
“啊?为什么说‘又’?”方铮有些心虚。
韩逸闻言楞了楞,接着笑道:“方大人贵人多忘事,前日在苏州城外,在下已见过大人一面,大人莫非不记得了?”
方铮也楞了,接着便笑了,嘿!这小子跟我一个毛病,原来也喜欢玩装失忆,太好了!
笑眯眯的走上前,方铮亲热的勾着韩逸的肩膀,笑道:“记得,当然记得,你也别叫我大人,你我两家本是世交,我叫你一声大哥得了,你就叫我小弟弟吧……哎,关于青龙山下……”
“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了!”韩逸立马识趣的接道,还朝方铮友善的眨了眨眼。
“太上道了!我也经常自动忘记一些事情,比如我欠谁钱啦,我扁了谁啦,我烧了谁家房子啦等等,这些不愉快的经历何必老念念不忘呢?你说对吧?看来咱俩是知己啊……”
方铮笑得无比畅快,勾着韩逸的肩膀便往韩府前堂走去。
“这个……方贤弟,小妹要我问你,何时将我家的货物还回来……”
方铮俊脸立马一黑:“你不是说忘了这事儿吗?”
韩逸苦笑道:“我确实是忘了,可小妹却没忘呀……”
方铮眼珠转了转,随即嘿嘿笑道:“她没忘又怎样?现在我已忘了……”
韩逸瞠目结舌,这位传说中的钦差大人,怎的如此……如此与众不同?
前堂外,数十名从京中一直跟随的禁军高手排成两行,呈雁型排在前堂正门外。
见方铮过来,韩竹含笑迎上前,道:“方贤侄,昨夜睡得可好?”
方铮隐秘的翻了个白眼,睡得好不好,我这两只像熊猫的眼睛还没给你答案吗?这古代人怎么老喜欢问废话?
话说,韩家三小姐住的小楼防备怎么比影子营地还严密啊?莫非她全身上下都是金子做的?
“韩世伯客气了,如此盛情招待小侄,小侄实在是过意不去呀……呵呵,小侄此来向韩世伯告辞,改日闲暇,必当再来叨扰。”
顺便偷看你女儿洗澡,我就不信这邪了,天底下有我玉面飞龙看不着的东西?
韩竹爽朗大笑:“贤侄有公务要办也不忙于这一时,时已近午,用过膳再走不迟,哪有让贵客空着肚子出门的道理?”
说完韩竹不由分说,拉着方铮便进了前堂。
前堂内,酒菜早已布置好,韩亦真静静的站在前堂大门处,面无表情,不发一语,方铮朝她友好的笑了笑,换来了她一记狠瞪。
众人坐定,韩竹吩咐下人端上一个雕刻着花鸟虫鱼的小坛子,指着小坛笑道:“贤侄既来江南,我江南的花雕却是一定要尝尝的,此酒产于绍兴,于地窖中埋了不少年头,实是酒中珍品,呵呵,老夫压箱底的花雕,如今却只剩这一小坛了,贤侄乃我韩家贵客,便拿出来与贤侄痛饮。”
方铮连声称谢,心中未免为这坛酒可惜,方铮有个不算太坏的习惯,他喝酒,但他并不嗜酒,至于酒喝进嘴里什么味道,有什么讲究,有多珍贵,这却不甚明了,他喝酒就如同牛嚼牡丹,韩竹这番盛情算是白费了,如明珠暗投,这坛花雕显得分外不值。
下人小心翼翼将酒倒进碧玉杯盏之中,方铮抬头又朝韩亦真笑了笑,却见她一脸冷意坐在桌旁,连眼皮都没抬,竟似对方铮非常不屑。
方铮脸色一垮,心中大骂,臭娘们儿,你傲什么?若非我家老婆实在太多,老子非把你弄上床不可……
坛口太宽,杯口太小,下人倒酒倒着倒着,却不小心洒了几滴落在地上。
方铮不经意间低头,却见澄黄的酒滴落地之后,竟然在白玉石铺就的地板上冒起了泡泡,并隐隐升起一缕淡淡的烟雾,紧接着,地板被酒浸湿的那一块地方渐渐变得黝黑,如同被腐蚀了一般。
方铮忽然惊咦了一声:“韩世伯,你家的酒怎么跟硫酸似的?居然还冒烟……啧啧,江南的美酒果然特别……”
一旁的温森和萧怀远好奇的探过头往地上看去,一看之下二人大惊失色,他们同时伸出手,拉着不明所以的方铮接连退出酒桌好几步,一直退到前堂大门之外,温森这才站定,神色惊怒的抽出随身佩剑,指着韩竹怒道:“韩竹!你好大胆子!竟敢谋害当朝钦差!”
“锵!”前堂外,数十名禁军侍卫同时抽出刀剑,雪亮的刀光指着前堂内韩家众人,一股凌厉的杀气,顿时笼罩了整个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