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之奈何?

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

于是赵高、李斯和胡亥组成了阴谋联盟,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亡秦三人组”。最讽刺的是,这三个人都是秦始皇一生最信任、最喜爱的人,最后却联手背叛了他。

2009年1月,北京大学接受一批从海外捐赠的西汉竹简,完整简多达一千六百余枚。内容丰富,包括《苍颉篇》《老子》《周训》《妄稽》《魂魄赋》《日书》《堪舆》《雨书》《六博》《荆决》《节》及古医书等等,其中包括了西汉时代流传的秦始皇故事《赵政书》。

《赵政书》中有这么一段记载:

昔者秦王赵政出游天下,至柏人而病,病笃,喟然流涕长太息,谓左右曰:“吾忠臣也,其议所立。”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顿首言曰:“今道远而诏亟,群臣恐大臣之有谋,请立子胡亥为代后。”王曰:“可。”

故事中,秦始皇在临终前命群臣提议继承人,而丞相李斯领衔建议立胡亥为太子,得到始皇的同意。除了《赵政书》外,2013年5月湖南益阳兔子山遗址九号井第三层发现的《秦二世元年文告》,里面清楚地记载了“朕奉遗诏”。因此有学者根据以上两条材料,认为《史记》的记载是错的,秦始皇确实要传位给胡亥,胡亥才是真正的继承人。

事实上,这样的推论恐怕大有疑问。《赵政书》中所记载的细节与汉代学者的说法出入甚大。例如秦始皇驾崩的地点,《赵政书》说是柏人(今河北省唐山市西),而扬雄、王充、班固都认为是沙丘;秦始皇驾崩时冯去疾的官职是御史而非丞相,此说也仅见于《赵政书》。因此,《赵政书》之说只能是西汉流传于民间的说法之一,且可信度不高。而《秦二世元年文告》更是胡亥继位时颁行天下的文告,难道他会说自己是篡位吗?事实上,这恐怕就是后来胡亥一党公布天下的宣传版本。

李斯、赵高要完成这样的阴谋,最大的阻碍就是扶苏。扶苏位居长子,又得到蒙恬的支持,掌握三十万大军。如果扶苏反抗,这件事就不可能成功。请问如果你是李斯或赵高,你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他们想出的解决方法,简单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他们不过就是送了一封伪造的始皇诏书给扶苏,内容是斥责扶苏与蒙恬不但在北方没有建立功勋,扶苏还一再上书诽谤始皇,有怨怼之心,因此扶苏的罪名是“不孝”。而蒙恬既不能匡正扶苏的不孝,又不揭露扶苏的阴谋,因此蒙恬的罪名是“不忠”。

值得注意的是,李斯和赵高要求蒙恬将兵权交给王离。而到了后来,赵高想对付东征的章邯,也是派王离去巨鹿和章邯作战。由此可见,李斯与赵高一党在秦国军方中真正的底牌恐怕就是王离。王家与蒙家在秦国军方中的竞争已经到了第三代,而目前是蒙家压倒了王家。他们敢于实施这样的阴谋,就是因为自信在军方当中能得到王家的支持。

他们要扶苏自杀,然后判决蒙恬死罪。为了取信于扶苏,他们在这封诏书上盖了皇帝玉玺,然后派遣胡亥的门客将这封诏书送给上郡的扶苏。面对这样离谱的命令,扶苏难道真的会乖乖自杀吗?

请问:如果你是扶苏,身边有大将蒙恬和三十万大军,接到这样的皇帝诏书,你会怎么办?

在《秦始皇:诈与力的极致》中,我曾谈过古人读史的方法,第一步是设想你是书中的历史人物,在需要做决定的那一刻,你会怎么办?等你做出抉择,再打开书,看书中的历史人物是怎么做的,他的选择与你有何不同,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这样用一个又一个的历史实例来磨炼自己的智慧,就会如吕祖谦说的“学问亦可以进,智识亦可以高”。

但这个方法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当你面对自己人生的难题时,必须问:“我过去读过的历史人物,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相信我,你不会是历史上第一个碰到这个难题的人,过去有无数的人都遇到过和你相似的难题。

就用这个例子来看,请问如果是李世民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办?

李世民像

答案很清楚,李世民一定会坚称这是伪诏,然后带领三十万大军杀回都城去“清君侧”。这并不是因为李世民知道真相,而是以他的为人,不管诏书是真是假,他都会说是伪诏。

那么如果是晋献公的太子申生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办呢?

读过《帝国崛起:王道、霸道与强道的取舍》的朋友就会知道,申生明知道那是骊姬的阴谋,但他为了不让父亲伤心,最后选择了自杀,晋国从此陷入大乱。

难道除了造反和自杀之外,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事实上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晋献公的另一个儿子重耳的做法,他一样面对父亲的乱命,最后选择了逃走。后来他奔走诸国,最终回到晋国继位,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历史最大的功用之一,就是让你知道,人生不是只有一种选择,其实可以有各式各样的不同选择。但在这一刻,扶苏面对父亲要他自杀的诏书,他到底会怎么做呢?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

扶苏接到诏书,居然真的要去自杀!

我们不禁要问,扶苏难道是白痴吗?面对这样荒唐的命令,他居然一点也不怀疑这个命令是假的吗?就算是真的,他为什么不反抗?事实上,蒙恬立刻就怀疑这是伪诏。

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

各位注意,蒙恬的话是很有技巧的。他先强调“陛下居外,未立太子”,然后又说“安知其非诈”,可见他猜测到这可能是有人想改立太子的阴谋。

但蒙恬有没有直接说出心中的猜想,而要扶苏直接抗命呢?没有。因为万一这真是始皇的意思,蒙恬的抗命就成了不臣的表现,将会给蒙家带来大祸。所以蒙恬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做法,那就是“请复请”。

“复请”就是“再次请求询问”,也就是要确认命令是否可信。始皇晚年已不见臣子,但如果是蒙恬从前线派回来的使者,他应该不会不见,这样就可以当面确定命令的真伪了。

请问,各位认为蒙恬这个办法怎么样?

蒙恬这个办法,确实是万全之策啊!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才智,但任何好的办法能否成功,都要看实行的人是谁。扶苏的反应,却大大出乎蒙恬的意料。

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胡亥派来的使者听见蒙恬的话,担心事情有变,屡次催促扶苏自杀。这时扶苏对蒙恬说:“父亲要儿子死,还需要再次确认吗?”于是就真的自杀了。蒙恬不肯当场就死,使者立刻命令执法官吏将蒙恬抓起来,囚禁在阳周之地。

宋代的苏轼在《东坡志林》中曾写过一篇《赵高李斯》,谈到扶苏自杀这件事:

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诛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

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

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伪也哉?

苏轼认为,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崇尚严刑峻法,以死刑为轻罪,动辄夷人三族。因此人臣犯法后,往往但求一死,根本不敢复请,以免招来更大的祸患。

当这样的法律施行时,只要想办的事没有办不到的,只要想禁的事没有禁不了的,于是商鞅自以为能超过尧舜汤武。等到他自己要逃亡而没有地方可住时,才知道为法之弊。其实岂止商鞅后悔,秦国也后悔啊!

当荆轲刺杀一事突然发生的时候,拿着兵器的卫士个个看着始皇环柱而跑却没有人救他,就是因为秦法太过严厉的缘故。李斯立胡亥而不担心扶苏和蒙恬,就是因为知道法令长期施行之积威,让臣子不敢复请。扶苏和蒙恬之所以不敢复请,也是因为知道始皇凶狠强悍,不可能回心转意,怎么能料到这是伪诏呢?

在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出苏轼才智出众,文中所论秦法之弊确实可圈可点。但他所谓“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实有夸张之处。李斯其实对此十分担心,从后面他的反应就可以知道;而“二人之不敢请”,更与史实相悖,蒙恬其实本来要“复请”,只是他根本没有料到平日“刚毅而武勇”的扶苏,在这一刻竟然会变得如此脆弱!扶苏一死,蒙恬也就无计可施了。

但是为什么扶苏连“复请”都不愿一试,居然立刻就自杀了呢?这恐怕得从扶苏的心理来加以分析。

扶苏是个真心爱着大秦、爱着父亲的好孩子,但他的父亲却十分不喜欢他。扶苏心中必然曾经无数次地自我怀疑,百般揣测。父亲心中对他的真正想法到底是什么?是真的因为讨厌而流放他,还是只是严父对儿子的磨炼?(在我看来,恐怕两者都是。)对当事人来说,这是巨大的心理磨难。

扶苏一次又一次地希望得到父亲的肯定,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斥责,一次又一次地被疏远。在北方苦寒的漫长岁月里,他多么盼望有朝一日能等来父亲原谅他的旨意。而直到最后,他却等来了父亲要他去死的命令。在这一刻,扶苏的心大概彻底崩溃了,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决定自杀。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即使是今天,这样的事情也不罕见。

但我必须跟各位说,自杀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为什么呢?在这里,姑且不从道德角度看,而从利害角度看。人生在世,为什么我们不能成就事业?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怕死。其实不只你怕死,所有的人都怕死。因为怕死,所以我们顾忌东顾忌西,束手束脚,所以才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倘若有一天你连死都不怕,试问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挡得住你?天下还有什么困难难得倒你?而你拥有了“不怕死”这么强大的武器,结果居然白白去自杀,天下还有比这更蠢的人吗?

为什么古代圣贤的经典中很少谈到感情,而多半谈智慧和责任?因为他们深知,任何事只要一牵涉到感情,就会变得非常复杂而且麻烦,感情往往会让人不可理喻。扶苏这一自杀,不只是他完了,大秦的命运也完了。扶苏为他自己的人生做出了最错误的抉择,但我们实在不忍心怪扶苏。因为这个错误的抉择,是从始皇开始,一步一步累积到这一刻的结果。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

各位注意这句话,“胡亥、斯、高大喜”。胡亥和赵高姑且不论,但是李斯你怎么能“大喜”?政治斗争,你死我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即使是刘邦,当他听到韩信冤死的消息后,他的反应都是“且喜且怜之”,一半觉得高兴,一半觉得哀怜,这才是一个人该有的反应。

李斯你刚刚害死了恩人的儿子,背叛了主君的遗愿,而你心中竟然毫无愧疚、毫无悔意,你的反应竟然是“大喜”!

李斯,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禽兽?又是什么人,重用了你这样的禽兽?

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以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出巡的队伍终于回到了咸阳,始皇的尸体终于可以下葬了。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在他所著的《日知录》中,考察始皇死后的巡游路线,发现李斯、赵高足足向北又多绕了三四千里才回咸阳,他说:“但欲以欺天下,虽君父之尸臭腐车中而不顾,亦残忍无人心之极矣。”

是啊,残忍无人心又怎么样呢?在这一刻,李斯取得了胜利,赵高取得了胜利,胡亥取得了胜利。不过李斯真的以为自己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吗?二世皇帝真正信任的人可不是你,而是赵高。他任命赵高为郎中令,郎中令掌管所有的宫廷宿卫,这样二世才能放心自己的安全。而赵高也时常随侍二世于宫中,二世对他言听计从。

有时候,权力的大小不在于你的官位高低,而在于你和领导者间的距离远近。

二世燕居,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

什么叫作“燕居”?古人家居格局,基本分为前堂后室。在后室休息叫“燕居”,基本不见外人。二世在燕居时,居然召赵高来参谋事情,就知道他根本没把赵高当外人。

二世想谈什么呢?他说:“人活在世上,就如同驾驭着六匹骏马的车子从门缝间闪过一样快速。我既然已经君临天下了,希望能极尽耳目的享受,穷极心中一切的快乐,同时还能使国家安宁,百姓欢欣,长保江山,以享天年,这种想法能办得到吗?”

二世大概没听过这个故事,有个人因为世世行善,死后阎罗王特别问他下辈子想投胎到什么样的人家,愿意尽量满足他。那人考虑很久后,对阎罗王说出他的愿望:“父为高官子登科,良田千顷靠山河,娇妻美妾陪伴我,长生不老二十多。”阎罗王听了大笑说:“要真能这样,我自己都想做这样的人呢!”

人总是贪得无厌的,但天下哪有完满无缺的好事?既要极尽享受,又要长保江山,天下会有这种好事吗?二世啊,将来在地下你或许可以和隋炀帝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但从二世说的话来看,请问各位:在他心中,个人享受和百姓安宁,哪一样比较优先?

人生的难题,永远就是“不得已”三个字。不能面面俱到时,你要先完成哪个,又要先舍弃哪个?

从二世话中的顺序可以看出,他把“穷心志之所乐”摆在了“安宗庙而乐万姓”之前。可见在他心中,自己的享受永远是最优先的。一个人刚刚登基,马上想到要极尽享受,这不就是一个纨绔子弟吗?面对二世这样的问题,各位觉得赵高会如何回答?

拍二世的马屁?不对。

鼓励二世尽情享乐?不对。

赵高的答案是,劝告二世现在还不是享乐的时机。

啊!这不是忠臣做的事情吗?赵高怎么会这么做?其实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大奸似直,奸臣说的话有时比忠臣还像忠臣。

高曰:“……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

赵高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对于沙丘的密谋,诸位公子和大臣都感到怀疑。诸位公子都是您的兄长,大臣们又都是先帝任命的,现在陛下刚刚登基,这些人心中闷闷不乐,都感到不服,恐怕他们将会造反。而且蒙恬虽然已经死了,但蒙毅还在外带兵,臣提心吊胆,就怕最后不得善终,陛下您又怎能享受这样的快乐呢?”

赵高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这是二世最最害怕的事情,他得位不正,心中有鬼,日日夜夜怕人揭穿真相。而赵高想要利用二世,就一定要把他最害怕的东西点破。他要让二世知道,内外有这么多的敌人在虎视眈眈,你又如何能安心享乐?

二世皇帝会怎么说呢?

二世曰:“为之奈何?”

二世慌了,是啊,那该怎么办才好?赵高你教教我!

赵高会教他什么办法呢?读过《秦始皇:诈与力的极致》的朋友们不用猜都知道,秦国就那一百零一招——杀!

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于此。”

赵高说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推行更严苛的法律和更残酷的刑罚,让犯罪的人因不断扩大的连坐而被诛杀,直到灭族为止。杀掉大臣而疏远您的哥哥们,赏赐原来贫穷的人,提拔原来卑贱的人,将先帝旧臣全部铲除,身边都换上您亲信的人……这样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纵情享乐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

等等,杀掉先帝旧臣,换上二世亲信。可是,谁是最大的先帝旧臣?谁又是二世最亲信的人?

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二世觉得赵高的话实在太对了,就重新修改了法律,让它更加严酷。于是群臣和公子们纷纷获罪,动辄就要交付赵高审讯法办。而赵高要杀的大臣,第一个就是蒙毅。为什么呢?因为他要报自己当年和蒙毅结下的私仇。在《史记•蒙恬列传》中,对于赵高与蒙家的斗争经过,有着和《史记•李斯列传》不同的记载。

《史记·蒙恬列传》

当年胡亥听到哥哥扶苏已死,其实他本来打算从狱中释放蒙恬。因为蒙家三代都是大秦忠臣,胡亥并不打算杀蒙恬,但赵高却害怕此后蒙家再次被重用,因而深怀怨恨。

等蒙毅祈祷山川回来后,发现始皇已死,胡亥居然被立为太子,当然十分震惊。赵高就趁机对胡亥说:“臣听说先帝很久以前就想立您为太子,是蒙毅一再劝阻。这个人不忠,不如杀掉他。”因此胡亥就把蒙毅也抓进了监狱。等他即位为二世皇帝后,赵高在他身边日夜讲蒙家的坏话,希望杀掉这两兄弟。

杀蒙恬和蒙毅是足以撼动秦国的大事,因此公子子婴出来谏阻,他说:“如果杀害忠臣而提拔没有节操的人,只会使朝中的群臣从此失去信心,并使在外的战士分心,这是不可以的。”但胡亥不听子婴的话,派遣御史去见蒙毅,传话给他说:“当年先帝要立我为太子,是你劝阻的。丞相因为你的不忠,想要灭你的族。朕不忍心,你就自杀吧,这也算是你的幸运。”各位看看这段话,这不就是苏轼所说的人臣“以得死为幸”吗?

这时蒙毅向皇帝的使者申诉,说自己实在是冤枉的,从来就没有所谓劝阻立太子这样一件事。但使者知道二世已经决定要杀蒙毅,所以蒙毅说什么都没用,最终还是把他杀了。蒙毅死后,二世又派使者去杀蒙恬。蒙恬要使者回报二世,蒙家三代为秦忠臣,希望二世不要偏听偏信,被奸臣所蛊惑。结果使者不敢回报,还是把蒙恬给杀了。

在《蒙恬列传》中,说二世是先杀蒙毅再杀蒙恬;在《李斯列传》中,却说二世是先杀蒙恬再杀蒙毅。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细节上的不同,各位如果有兴趣,可以一一找出来加以比较。但相同的是,二世皇帝最后都选择了相信赵高,杀掉蒙家两兄弟,这无疑是自毁大秦的长城。

二世皇帝为什么这么糊涂?难道他是白痴吗?当然不是。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二世皇帝得位不正,他每天都担心万一真相被大臣和哥哥们知道了,自己就可能从皇帝的位子上被赶下来。对胡亥来说,自己的利益远比大秦的利益要重要得多,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他谁都可以杀。

杀了蒙家两兄弟和大臣们后,他接下来又在咸阳将自己的十二个哥哥公开斩首,将自己的十个姐姐裂体处死。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就是为了震慑所有可能的反对者。

“财物入于县官”,就是把这些被处死的人的所有财产都收归皇帝所有。秦汉俗称天子为“县官”,宋代则俗称天子为“官家”。秦汉有这样的俗称,是因为战国晚期邹衍提出“大九州说”,认为中国名曰“赤县神州”。天子乃赤县之官,故称县官。而秦的国策向来是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走一个,所以“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胡亥啊,你以为任用你喜欢的人,把你讨厌的人通通杀光,就能让你高枕无忧吗?就能让你“肆志宠乐”吗?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事吗?各位接着就可以看到这样做的结果。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却。

新皇帝登基,带来的却是如此恐怖血腥的时代。秦始皇杀六国人,胡亥竟然连忠臣和自己的手足都杀,群臣当然“人人自危”。没有人愿意等死,所以有心反抗胡亥的人越来越多,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

但胡亥却真的以为他可以“高枕肆志宠乐”了,于是继续兴建始皇时代的诸多重大工程,如阿房宫、直道、驰道等,百姓的赋税越来越重,兵役和劳役没完没了。上有大臣欲叛,下有百姓不安,胡亥在这样危险的局势中,却认为只要有严刑峻法,他想要做的事就没有办不到的。

二世元年七月,两个楚国的小人物陈胜和吴广带领着戍卒前往北方的渔阳(今北京市密云西南部)戍边,遇到大雨,眼看着就要延误报到期限。按法令,误期者当斩。于是,陈胜和吴广商量:“现在逃亡也是死,起来干大事也是死,同样是死,不如干大事!”于是揭竿起义。更讽刺的是,他们用来号召天下的名义竟然就是冤死的扶苏和楚国将军项燕。一时之间,六国故地纷纷响应,陈胜兵锋所及,甚至杀到秦国关中的腹地鸿门。

接下来的许多事,在《秦始皇:诈与力的极致》中谈过,在此就不再赘言,我们现在来看看有哪些不同的地方。

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而二世责问李斯曰:“……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

东方六国皆反,眼看始皇的大业就要完蛋,李斯多次请求在二世有空的时候要去谏劝他。各位可以推测,李斯所要谏劝的内容,必然是让胡亥不要再荒唐下去了。但二世不允许,反而责问李斯说:“大家之所以觉得拥有天下很尊贵,难道是因为天子要费力劳心,住像旅馆一样的房子(可见当时的旅馆不太舒适),吃看门人吃的食物(可见当时的保安待遇不高),做奴隶做的工作吗(这个就不必解释了吧)?这种事都是笨人才去做的,杰出的人不做这种事。”

各位看看这是什么话?胡亥的意思不就是,要老子放弃享受,没门!因为老子是聪明人,不是笨人,只有笨人才努力干活,聪明人是来享受的。我说他是纨绔子弟,没冤枉他吧!

“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胡亥接着又说:“一个杰出的人统治天下,是要天下来配合自己,所以大家才觉得拥有天下是一件尊贵的事。”他希望要“赐志广欲”,想干吗就干吗,还要“长享天下而无害”,请你李斯拿出办法来。

我想李斯听到二世皇帝这样的旨意,一定会目瞪口呆吧!但这是皇帝问的,你不能不回答啊!

试问:如果你是李斯,面对这个你一手造成的祸害,在这一刻,你该怎么办?

李斯的选择是,拍胡亥的马屁,顺胡亥的心意。因为面对这个大杀群臣的皇帝,他也不想死。更何况,他还有把柄在二世手中。

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

前面说过,李斯的儿子李由是三川郡的郡守,三川郡地处秦国,是连接中原的要道。陈胜、吴广的起义军往西进攻关中的秦国腹地,就会经过三川郡,但他们任意往来,李由却没有阻止。等起义军队突然出现在关中,二世这才大惊失色,最后是章邯发动骊山刑徒展开抵抗,才解决了这次危机。

事后,二世要追查李由的失职,派遣一个又一个使者到三川郡进行调查。二世又责备李斯身居三公之位,为何会让盗贼猖狂到这种地步?如果李斯有种的话,就应该回复二世:盗贼猖狂到这种地步,不就是您逼出来的吗?

但是李斯没种,怪不得陈胜要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然,原文不是这么解释的)为什么不敢呢?因为他舍不得他的富贵爵禄啊!李斯担心二世问罪,不知如何是好,他就只好上书奉承,希望能取悦新皇帝。

李斯每次上书,都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次他又是怎么说的呢?

以书对曰:“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

李斯说:“才能出众的君主,必是全面掌握为君之道而能够督责臣下之人。对下严加督责,则臣子们不敢不竭尽所能来满足君主的要求……因此君主才能专制天下而不受任何约束,能享尽一切极致的欢乐……所以督责之术只要确立了,君主的任何欲望就都能满足了,群臣百姓每天唯恐犯错,想补救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图谋造反?”

这些是多么可怕的话,天下大乱,那是因为二世纵情享乐,压榨百姓过度。李斯你身为丞相,不劝谏二世改变他的做法也就算了(是人都怕死,我们可以体谅),你竟然告诉二世皇帝,天下这么乱,是因为督责臣下还不够严格,只要使用更残酷的法制,更加严格督责臣下,他们就会乖乖听话,没有人敢造反。他们不敢造反,二世才可以安然享乐。这一段话说穿了,其实就是劝二世皇帝“变本加厉”。

赵高的提议已经让天下大乱,李斯为了保住个人的功名利禄,明知这样做不对(否则前面几次何必想劝谏),还要劝主上变本加厉,这不是置国家命运、百姓安危于不顾吗?当然,对李斯来说,他是不会考虑这些的。只要能保住个人的名利富贵,他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问题是,这样真的就能保住他的名利富贵吗?

书奏,二世悦。

二世看了李斯的上书,实在是太喜欢了!因为二世这个主子满脑子想的就是享乐,你能说出让他享乐的方法,他就喜欢你。

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杀人众者为忠臣,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如果看了前面各位还不明白什么叫“督责之术”,这段就会让各位明白了。

二世认为能向百姓收到越多税赋的,才越是贤明的官吏,这样才叫“能督责”。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没有办法收到大量的税赋,不论什么原因,都是官吏督责得还不够严酷,才会完不成任务。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各级官吏不再考虑百姓的死活,上面逼他们,他们就逼百姓。每天在道路上走的人,有一半都是被判刑的刑徒。古时候是在市场杀人,尸体每天在市场上堆积如山。杀人越多的,二世皇帝越觉得是忠臣,然后说:“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人命在胡亥心中根本和蝼蚁没什么两样。什么意思呢?请问各位会因为今天出门踩死一只蚂蚁而内疚得吃不下饭吗?当然不会。是的,二世皇帝也不会。杀了这么多人,二世觉得这是“能督责矣”,从此更能安心享乐。到了这一步,秦朝只能走向灭亡,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李斯真是“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