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烽火连三月(1937年7月~10月) 庐山召集令

前面我们说过,七七事变爆发时,蒋介石正在庐山。一是搞军官训练团,二是跟中共代表周恩来就两党合作和红军改编问题进行谈判,三是筹备全国各界人士谈话会。

训练团前身的全称是“中国国民党赣粤闽湘鄂北路剿匪军军官训练团”,是个短期轮训机构。1933年成立时,目的是对付红军。跟红军打时,国军老吃亏,动不动就被反围剿成功,蒋介石急得满头大汗,最后他发现,除了士兵军事素养差以外,军官的战术指挥能力也很成问题,就这个水平,围剿红军先不说,即使想跟日军打,怎么打?问题怎么解决呢?让他们到军校回炉?来不及。

有人给蒋介石出主意:不如办班。

办班?出主意的是蒋介石的智囊、“黄埔三杰”之一的贺衷寒(黄埔军校1期,湖南岳阳人),也有人说是当时的首席军师杨永泰。不管是谁,总之军官训练班办起来了。搞政训起家的贺衷寒说了句叫蒋很中意的话:要是办班的话,不仅可以提高军官的指挥能力,还能凝聚他们的精神。

军人的政治信念和精神意志一直都是蒋介石很在乎的。

这个训练团,主要训练团以下军官,对造成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还真起了不小作用。红军向陕北转移后,训练团改了名,参加人员变成了团以上高级军官,训练针对的目标,实际上已经变成了日军。

蒋介石非常重视这个训练团,亲自当团长,副团长包括何应钦、白崇禧、陈诚等要人,陈诚又兼了教育长。

北平事变爆发时,训练团第1期刚开班。

蒋介石在庐山抓的另一件事是全国各界人士谈话会。

进入1937年,中日开打已不可避免,原因极简单:日本没满足,中国又没法叫它满足。虽然“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了,跟中共的谈判也进行着,但如果真要面对一场不知道多少年能打完的战争,他蒋介石也真得掂量掂量。

全国各界到底是一个什么想法?

蒋介石搞全国各界人士谈话会,为的就是探一下大家的口风,好让自己心里有底。

蒋介石叫此时已担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的张群代表政府,向全国各党派领袖(不包括共产党,跟中共的谈判将单独进行)和学界名流发帖子,召集大家上庐山开谈话会,并定了个调子:开诚布公,别玩虚的,都这时候了,得掏心窝子了!

虽然此会有关国家生死存亡,但张群亲自拟订的请柬却冲淡轻盈,倒有兰亭之风:

敬启者,庐山夏日,景候清嘉,嘤鸣之求,匪伊朝夕。先生积学盛名,世所共仰,汪蒋两公,拟因暑季,畅接光华,奉约高轩,一游牯岭,聆珠玉之谈吐,比金石之攻错。幸纡游山之驾,藉闻匡世之言,扫径以俟,欣伫如何。汪蒋二公,另具请柬,尚祈惠察,谨此笺启。中政会秘书长张群谨启,六月二十三日。

6月23日,全国各界名流陆续上山。到7月中旬,云集庐山牯岭的军政要人、党派领袖、社会贤达、学界名流已达到两百多人。

还记得事变爆发那天秦德纯为胡适等人在北平送行吗?

本来胡适一行要走平汉线的,但没想到当天就爆发了事变,转天平汉线交通中断,于是只好到天津走津浦线,转道南京后,坐船顺流到九江,从那里登上庐山。

本来呢,谈话会是个非正式会议,但由于开会前北平突发重大事变,所以谈话会的性质一下子也变了,从一个时局恳谈会,变成了应对事变的官方会议。

7月16日,全国都在注视的各界人士谈话会在牯岭庐山图书馆大礼堂召开,蒋介石、汪精卫、冯玉祥、张群、陈立夫、蒋百里、居正、李烈钧、戴季陶、于右任、张君劢、张伯苓、蒋梦麟、竺可桢、梅贻琦、傅斯年、王云五、胡适、梁实秋、马寅初、邵力子等158人到会。

大会由张群主持。

先由汪精卫致辞。当年意气风发的刺客,走上主席台。

汪精卫先向台下的民主党派和自由学者作了个解释:按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1924年)制订的《建国大纲》[2]规定,国家政治分三步走:军政时期、训政时期、宪政时期,但现在国难当头,军政时期和训政时期结束的日子还早着呢,颁布宪法的事还需等待。

台下一阵议论。

随后汪精卫谈到北平发生的事变,说了三点:一、形势危急;二、政府困难;三、精诚团结。日后的巨奸,谈起国难,说到动情处,倒也像那么回事。

何止是像那么回事。

历史往往复杂到令人苦笑的地步。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不久,蒋介石下野,紧接着上海又发生事变,汪精卫接替无力应对的孙科,当上行政院长,当时他主张一面抵抗,一面交涉。汪叫张学良出关收复失地,但张不买他的账,汪指挥不动张,只能干瞪眼。没多久,汪又兼着做了外交部长。在那个年头,这个活可不好干。九一八事变后,当时的外交部长王正廷被冲进办公室的青年学生砸得头破血流;《淞沪停战协定》签署后,外交部次长郭泰祺又被袭击。汪家人说别做这个官,汪也唯有摇头而已。果不其然,1935年底他就被激进青年差点打死。

1935年11月1日,国民党第五次代表大会前一天,召开了四次六中全会。这天大早,一百多名国民党中央委员去拜谒中山陵,回来后在中央党部政治会议大厅开会(湖南路)。经过短暂的开幕式,大家出来在门口合影。一百多名委员分五排站立,时任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的汪精卫站在第一排。他身边是林森、孙科、张学良、孔祥熙等要人。记者们见大员站好,就开始拍照,一时间,镁光灯闪烁不断。9点半过后,拍完了。委员们往回走。在汪精卫转身时,记者群里跳出一人,一边往前跑,一边说:汪先生!汪先生!

汪精卫下意识地一回头。

那人已手枪在握,大叫一声:杀卖国贼!

冲着汪精卫连开三枪,枪枪都打在汪精卫头上和身上。大厅里一时炸了营。后面的记者和前面的政要四散而逃。值得一提的是,在现场的国民党元老张继,别看上了岁数,竟一下子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刺客,不管刺客怎么挣扎,这老先生就是抱着不放。张学良正站在旁边的台阶上,也惊了。很多时候,在政令上,小张是不听汪精卫的,但这时候不知哪来的劲儿,小张冲回来,一个扫堂腿把刺客放倒在地,手枪也摔了出去,在他要起来时,赶过来的侍卫对着刺客连发两枪。

刺客是晨光通讯社记者、激进青年孙凤鸣。

孙凤鸣一枪打进汪精卫的左颧骨,一枪打穿左头骨,一枪打在肋骨。打在肋骨的弹片最终没取出来,1944年引发炎症,导致死亡。

当时蒋介石在哪?大家到外面合影,汪精卫已上楼叫过一次蒋了。据说,蒋突然灵异地有种“不祥之兆”,所以没下楼。这有点八卦了。实际上,近一段时间,蒋介石提高了警惕。他知道这个会是在什么背景下开的。对国民政府在华北的妥协,从对日策略的角度说,他蒋介石可以有千万条理由,但民众不管那些,尤其是青年学生,都有一腔怒火。九一八事变当年,蒋介石就在庐山山道上遭枪手袭击。军人出身的蒋介石,警惕性还是很高的,在这个会上留了个心眼。汪精卫没请动蒋,只好自己下去,没想到真挨了子弹。

事件发生后,一生视汪精卫为宝贝的汪妻陈璧君,大吵大闹拿脑袋撞蒋介石。可怜的蒋委员长还真就说不清了。大家都出来照相,你为嘛不出来?再加上蒋汪两个人争斗了十来年……当然,如果稍微动一下脑子,你就没办法怀疑,因为即使是个傻瓜也不会作那样愚蠢的安排。但当时很多人不管这些,抓住风就是雨,后来的第二号和第三号汉奸陈公博和周佛海都肯定地说:这必定是蒋先生干的啊!就连李宗仁也从广西发电报过来问:委员长,这到底是咋回事呢?说说吧。

当时的蒋介石十分郁闷。他立即把陈立夫叫来,叫他限期破案。陈立夫、陈果夫是革命元老陈其美的侄子,而陈其美对蒋介石又有知遇之恩。陈立夫召集宪兵司令兼南京警备司令谷正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8期,贵州安顺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处长戴笠(黄埔军校6期,浙江江山人)等人侦破此案。

虽然孙凤鸣死了,但由于几位高手同时出动,最后还是搞清楚了:孙凤鸣,1905年生,安徽滁州人,曾在第19路军干过,参加了1932年上海之战,刺杀与党内人士无关。拿到结果,蒋介石长出一口气。

孙凤鸣身中两弹,因临近心脏部位,转天就死了。即使不中弹,孙也活不久了。因为在出发前,他已服下两颗大烟泡。也就是说,他没想活着回来。

那个年代,各有各的悲壮。

汪精卫虽脑袋上、身上中了三弹,却侥幸活了过来,你说这跟谁讲理去?

汪精卫一生跟刺杀有缘。年少时,他作为刺客,赴京刺杀清朝摄政王,虽没成功,但却一举名满华夏,尤其是入狱的那两句名诗“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让他一下子拥有了众多热血沸腾的“粉丝”。但后来,不知怎么着,他就从刺客变为被刺对象。不过,作为民国“四大美男”之首的汪精卫,命还真是大。除这次外,抗战爆发后广为人知的军统越南河内刺汪时,他又躲过一劫。当然,从那以后,他彻底走上不归路。

现在,望着主席台上的汪精卫,谁又能想到几百天后,他就成了汉奸的首席!“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的洒脱背影,最终化作一缕历史的黑烟!

扯远了,但也不远。

接着说谈话会。

紧接着,张群告诉大家,谈话会分四个组,围绕着政治、经济、外交、教育等方面进行恳谈,南京的政府官员分散到各个小组,跟大家沟通有无。

分组讨论时,虽然很多人谈到七七事变,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所以还照样谈怎么进行国民教育、扩大新闻自由,乃至于制订宪法等问题。比如,上海来的代表就对北平的事不怎么关心,似乎习惯了中日间发生点冲突。

对于谈到北平局势的人来说,不外乎两种观点:一是当局部事件解决,二是准备即将到来的大战。

在谈到事变的人里,国家社会党总秘书张君劢第一个表了态。他对大家说:国社党在当年是秘密成立的,与国民党政见不同,对政府更是多有责难,但如今平案爆发,党派之争已退其次,最重要的是如何挽救民族之危亡。

上庐山的大学校长有天津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等人,大家认为危局之下,国家和民族利益高于一切,一切纷争都可在这个原则下和解。

商务印书馆经理王云五提出问题:国难之际,无论是知识界,还是劳工大众,都会拥护政府抗日,但怎么把这种拥护组织成强大的力量,需要政府拿出具体的办法。

文的表态了,武的呢?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有两个副委员长,一是冯玉祥,二是阎锡山。阎没来,冯作为军界仅次于蒋介石的人,打开话匣子。

在此之前,冯玉祥(行伍出身,祖籍安徽巢湖,在河北保定长大)造了蒋介石好几次反,蒋冯大战、蒋冯阎大战等等,最后都被一一化解。1935年,冯、阎一起做了蒋介石的“副手”,实际上蒋从没把冯当成一个强劲的对手。冯最大的特点是嗓门高,别看是老粗出身,但擅长演讲,鼓动性还挺强;说到政治手段,就平平了,也很难说会打仗;在军中呢,喜欢搞家长制,虽然北方的将领很多都是他的老部下,但最后对冯都不太信任了。但他资格老,在各方较量中往往会成为一个有用的棋子。

冯玉祥说了不少,总结起来是这么个意思:日本人不是东西,这话我早就说过,看见没有?果然又在北平闹事,亡我之心不死啊!有人说不能跟日本人打,因为打不过人家,我说一定得打,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嘛!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不能当投降派。

但慢着,文的里面,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没说话。他就是胡适。胡的态度很微妙。在谈话会上,他对大家的力量凝聚到一起“深感欣慰”,并坚决反对华北特殊化,支持政府积极地对抗日本,但又反对全面开战。认为一旦全面开战,中国此后的局势将不堪设想,多年来支撑起的“国体”将毁于一旦。胡适要求政府拿出最大的努力与耐心,跟日本达成一个可以接受的停战协定。

在会后,胡适还专门拜访了蒋介石。

随着日本调遣国内师团入侵中国,蒋介石的想法是:已不是中国想不想打的问题了。事变爆发后,从四川紧急返回南京的何应钦向庐山上的蒋介石请示如何应对,侍从室主任钱大钧(日本陆军士官学校31期,江苏吴县人)得到蒋的口风后电复何应钦:委员长的方针已经决定了。

1937年7月17日,谈话会继续在庐山进行。在这一天,蒋介石发表著名的《对日一贯的方针和立场》。在这个声明里,他把很多真实想法都说出来了:

第一,中国民族本是酷爱和平,国民政府的外交政策,向来主张对内求自存,对外求共存。本年2月三中全会宣言,于此更有明确的宣示。近两年来的对日外交,一秉此旨向前努力,希望把过去各种轨外的乱态统统纳入外交的正轨,去谋正当解决。这种苦心与事实,国内外都可共见。我常觉得我们要应付国难,首先要认识自己国家的地位,我们是弱国,对自己国家力量要有忠实估计,国家为进行建设,绝对的需要和平。过去数年中,不惜委曲忍痛,对外保持和平,即系此理。前年五全大会,本人外交报告所谓“和平未到根本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跟着今年2月三中全会,对于“最后关头”的解释,充分表示我们对于和平的爱护。我们既是一个弱国,如果临到最后关头,便只有拼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国家生存,那时节再不容许我们中途妥协,须知中途妥协的条件便是整个投降、整个灭亡的条件,全国国民最要认清所谓“最后关头”的意义。最后关头一到,我们只有牺牲到底,抵抗到底,唯有牺牲的决心,才能博得最后的胜利;若是彷徨不定,妄想苟安,便会陷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

第二,这次卢沟桥事件发生以后,或有人以为是偶然突发的,但一月来对方舆论或外交上直接间接的表示,都使我们觉到事变发生的征兆。而且在事变发生的前夜,还传播着种种的新闻,说是什么要扩大《塘沽协定》的范围,要扩大冀东伪组织,要驱逐二十九军,要逼迫宋哲元离开,诸如此类的传闻,不胜枚举。可想见这一次事件并不是偶然的。从这次事变的经过,知道人家处心积虑的谋我之亟,和平已非轻易可以求得。眼前如果要求平安无事,只有让人家的军队无限制的出入我们的国土,而我们本国军队反要经受限制,不能在本国土地内自由驻扎。或是人家向中国军队开枪,而我们不能还枪;换言之,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已快要临到这极人世悲惨的境地,这在世界上稍有人格的民族,都无法忍受的。我们的东四省,失陷已有六年之久,继之以《塘沽协定》,现在冲突地点已到了北平的卢沟桥。如果卢沟桥可以受人压迫强占,那么我们五百年故都,北方政治文化的中心与军事重镇的北平,就要变成沈阳第二。今日的北平若果变成昔日的沈阳,今日的冀察亦将成为昔日的东北四省。北平若可变成沈阳,南京又何尝不可变成北平?所以卢沟桥事变的推演,是关系中国国家整个的问题,此事能否结束,就是最后关头的境界。

第三,万一真到了无可避免的最后关头,我们当然只有牺牲,只有抗战,但我们的态度,只是应战而不是求战,应战是应付最后关头必不得已的办法。我们全国国民必能信任政府,已在整个的准备中。因为我国是弱国,又因为拥护和平是我国的国策,所以不可求战。我们固然是一个弱国,但不能不保持我们民族的生命,不能不负起祖宗先民所遗留给我们历史上的责任,所以到了必不得已时,我们不能不应战。至于战端既开之后,则因为我们是弱国,更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候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

第四,卢沟桥事件能否不扩大为中日战争,全系于日本政府的态度,和平希望绝续之关键,全系日本军队之行动。在和平根本绝望之前一秒钟,我们还是希望和平的,希望由和平的外交方法,求得卢事的解决。但我们的立场有极明显的四点:一、任何解决,不得侵害中国主权与领土之完整。二、冀察行政组织,不容任何不合法之改变。三、中央政府所派地方官吏,如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等,不能任人要求撤换。四、第二十九军现在所驻地区,不能受任何约束。这四点立场,是弱国外交最低限度,如果对方犹能设身处地,为东方民族作一远大的打算,不想促成两国关系达于最后关头,不愿造成中日两国世代永远的仇恨,对于我们这最低限度的立场,应该不至于漠视。我们总之:政府对于卢沟桥事件已确定始终一贯的方针和立场,且必以全力固守这个立场。我们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准备应战而决不求战。我们知道全国应战以后之局势,就只有牺牲到底,无丝毫侥幸求免之理。如果战端一开,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所以政府必特别谨慎以临此大事。全国国民,亦必须严肃沉着,准备自卫。在此安危绝续之交,唯赖举国一致,服从纪律,严守秩序。希望各位回到各地,将此意转达于社会,俾咸能明了局势,效忠国家,这是兄弟所恳切期望的。

蒋介石这个声明一出,庐山谈话会的调子就给定住了。

因为事态危急,所以蒋介石7月20日就下山返回南京应对局势去了,没参加接下来继续进行的谈话会。这一天,中共代表周恩来等人也下了山。

国共谈判中,一度因改编后的中国共产党军队的领导权问题陷入僵局。最终蒋介石作出重大让步,不再坚持向中共军队派出政训主任和师参谋长的要求,也就是说同意这支军队由中共独立领导和指挥。根据国共所达成的协议,陕北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南方红军和游击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两党合作,一致抗日。

在北平南苑遭受日军最猛烈攻击时,庐山谈话会第二期开幕,参加第二期谈话会的主要是一些学界名流。第一期谈话会的人,有的下山了,有的还留在庐山。汪精卫、胡适、张伯苓、蒋梦麟等人还没走,继续参加第二期谈话会(按计划,举行三次谈话会,但因形势紧迫,第三次没举行)。

军事委员会顾问蒋百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7期,浙江海宁人)参加了第二期谈话会。

现在,说起抗战,很多人都在谈蒋百里,因为他最先提到“持久战”。喜欢锦上添花是我们的毛病,所以在推崇蒋的文章里,不惜凭空杜撰,最有代表性的是,说蒋百里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时,成绩优秀,跟其他中国留学生力压同期的松井石根、真崎甚三郎、荒木贞夫、本庄繁等人,夺了天皇所赐军刀,后来日本人觉得没面子,于是作弊把真崎等人往前塞,就这样越说越没边。

松井石根、真崎甚三郎、荒木贞夫、本庄繁是第几期?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9期,毕业年份是1897年。这一年蒋百里多大岁数呢?15岁(1882年出生),还在中国待着呢。至于夺天皇所赐军刀什么的,更不靠谱,因为天皇只赐给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的学生军刀(前6名,所谓军刀组)。锦上添花不是这样添的。蒋百里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没的说,但远不是野史疯传的第9期,而是第17期,这一期日本那边最有名的是东条英机。

蒋百里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又到欧洲第一强国德国学习军事,有了这样的经历,回国后当了中国陆军最高学府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校长,后来又代理陆军大学的校长,从此子弟遍天下。

蒋百里属于职业军人,有着极其敏锐的判断力。举个例子:“一·二八”事变时,蒋百里正在上海,后来曹聚仁在《蒋百里评传》中这样回忆:

有一天,那是“一·二八”战后的第三天,2月1日。他和我们在一家咖啡馆喝茶,翻开那天上海版的《每日新闻》,头条新闻是日本陆相觐见天皇的电讯。他沉吟了一下,对我们说:“2月5日早晨,会有日军一师团到达上海参加作战了。”他何以这么说呢?他说日陆相觐见天皇的意义是报告日军正式出战。依日本当前的运输能力,三天之间,可运输一个师团的兵力:4万战斗兵及其装备到上海,所以他估计这一师团5日可以投入战斗。果然,“一·二八”战役,日军的第一场反攻是从2月5日开始的。

1933年,蒋百里以私人身份访问日本,转了一圈后,他就预言:未来几年内,中日间必有大战!回国后,他多次提醒蒋介石应该开始备战,随后以军事委员会顾问的身份参与国防计划的制订。七七事变爆发后不久,蒋百里提出“持久抵抗”的战略(唯有长期抗战,才能把日本拖垮),认为中国肯定是有办法的。蒋百里又依据在日本的见闻以及多年来对日本民族、社会、政治、文化和军事的观察,写成了《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文章结尾处,将军这样写道:“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它讲和!”

在庐山,蒋百里在为军官训练团的学员们训话时,叫大家作好跟日本进行全面战争的准备。

说起军官训练团,1937年夏天只办了2期,到8月底,学员们就提前毕业了,因为他们必须从庐山直接奔赴抗日战场。

放在大时代的背景下,联想着那一个个下山的身影,总有一种令人难以说清楚的悲怆。那些影像重重叠叠,军、师一级的,有第26军军长孙连仲、第14军军长李默庵、第51师师长王耀武、第98师师长夏楚中、第11师师长彭善、第36师师长宋希濂、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参谋长邱清泉、第2师师长郑洞国、装甲兵团司令杜聿明;旅、团一级的,有独立第20旅旅长钟松、第11师第66团团长胡琏、第51师第306团团长邱维达、第51师第153旅旅长李天霞、第98师第294旅旅长方靖、第29军219团团长吉星文……

上面这些人中的少壮派,中日开战之年都在三十多岁,大多是黄埔军校出身(1期到6期不等),最低的已经干到了团级,最高的干到了师级,是抗战八年中蒋介石依赖的一线将官。那么,在老一阀儿人中,嫡系之外,蒋介石最看重谁呢?

白崇禧,桂系第二号,跟那个年代很多老资格的将领一样,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保定军校停办于1923年,黄埔军校开办于1924年,后来从保定军校毕业的不少人都去黄埔当教官了。保定军校出来多少人呢?顾祝同、陈诚、薛岳、张治中、罗卓英、刘峙、上官云相、傅作义、周至柔、唐生智、余汉谋、商震、熊式辉、黄绍竑、李品仙、杨杰……

白崇禧人聪明,毕业后回到广西,从见习官干起,一直干到国民革命军副总参谋长,在北伐中军功赫赫,从两广打到平津。后来一直跟着李宗仁反蒋,但搞了三次败了三次。说起来,桂系有三首领,李、白外,还有一个黄绍竑。李宗仁排老大没得说,谁排老二?一直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是白,有人认为是黄。其实,早年黄压白一头,前者属于少年才俊类型的,而且同样精通兵法(中日开战时第一任军令部部长),但后来被白反超。加上黄不久后脱离军队,搞政治又不成,再提起桂系时,大家基本上就把他忘了。

蒋介石在庐山时,就发电报邀请李宗仁和白崇禧上山。回京后,7月下旬,又派刘斐(广东西江讲武堂,湖南醴陵人)去广西走了一趟。

刘斐跟白崇禧有颇深的渊源。想当年,刘斐从军就是从桂军干起,在当上小军官后,一个偶然机会被白发现。他见刘斐办事沉稳,颇有头脑,就叫到身边有意培养,当自己的参谋,后来又把刘斐送到日本学习军事,先在一所步兵预科学校进修,然后在陆军大学旁听了一段时间。由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服役满2年且不到三十岁的中尉、大尉才有报考日本陆大的资格,因为外国人没法在日军中取得两年以上军籍,所以当时留日学生说拿到了日本陆大文凭,实际上都只是“旁听文凭”。但无论如何,在日本镀过金后,刘斐一下子成了桂军中最重要的幕僚之一。在中日开战前,刘斐出任军令部作战组(后升为作战厅)组长,工作内容就是拟订对日作战计划。

刘斐到桂林后,拜见了李、白,说明来意,请两位大佬出山,赴南京商对时局。

把刘斐安顿好后,桂系众人开会:南京,去得去不得?

白崇禧说:应该去。

对白来说,理由简单:九一八事变后,李、白就力主抗日,并在广西搞新面貌建设,几年下来,已成为全国抗日决心最坚定的省份之一。桂系在广西的统治为什么那么牢,除了几个首领清正廉洁外,靠的就是抗日的号召力。况且前一年闹“两广事变”,两个人打出的也是抗日旗号。现在事变爆发了,蒋介石要全面抗日,拿不出一点理由不去。

但还真有人不叫他们去。

四川的刘湘(四川陆军讲武堂,四川大邑人)和云南的龙云(云南陆军讲武堂,云南昭通人)来电,说:如果你们去南京,被软禁了怎么办?抗日不成,又添新乱,所以等等再说吧。他们担心李、白,实际上是担心自己。

桂系诸人中,李品仙(保定陆军军官学校1期,广西苍梧人)、廖磊(保定陆军军官学校2期,广西陆川人)等人都心存顾虑,他们跟李宗仁的想法是一样的:这老蒋真要全面抗日么?要是去了南京,还回得来么?

搞得白崇禧也有些皱眉。

白崇禧决定回家问问夫人(马佩珠),让她作个决断。他心想,这没啥不好意思,司马懿和朱温这样的枭雄在关键事上不还是听老婆的?

白夫人的话一落地,白崇禧就决定去南京了。

她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说什么,一句话:这事你自可做主。也就是说,你听你自己的。这已是鼓励丈夫北飞了。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白崇禧之所以决定要去南京,是因为他判断:北平事变与以前不同,即使他蒋委员长不想抗日也不行了。抗,则蒋能继续统治;和,则南京政权崩溃。从这个角度,蒋抗日,既为华夏民族之生存,亦为国民政府之统治,也为他自己的地位。最关键的是,白认为:蒋介石虽有权谋,但还不至于在这个关口上张网捕鱼,这跟当年软禁胡汉民完全是两回事,刘湘、龙云,鼠目寸光,不足为谋!

李宗仁也琢磨了很久,对白说:你去吧,我留在广西,编训民团,为出桂抗战作准备。我们一个留下,一个出去,退一万步说,即使蒋真有谋诈,也不敢轻易动手。

就这样,8月4日,在刘斐陪同下,白崇禧登上蒋介石派来的专机,一架水陆两用飞机。派水陆两用飞机是蒋介石定的,白崇禧大为感动。南方8月,雨水很多,不少机场都因积水过深而无法降落,拿水陆两用飞机接白崇禧,实在是出于安全考虑。一路北飞,当日下午3点多,到了南京上空,但机场风雨交加,积水还真成了问题,最后只能在下关水上机场着陆。当飞机停稳,看到舷窗外前来迎接的张群、何应钦等人后,白崇禧突然有一种惭愧的感觉。

南京能来的军政大腕,在那一天来了一半。

蒋介石吃了颗定心丸,因为各地派阀都看着广西。白崇禧一到南京,就把杨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3期,云南大理人)顶了下去,被任命为军事委员会副参谋总长,协助参谋总长程潜(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0期,湖南醴陵人)主持开战之初的作战规划。

果不其然,白崇禧到京后,地方的封疆大吏们也一个个地都来了。

在全国高级将领会议上,四川的刘湘、山西的阎锡山、山东的韩复榘、云南的龙云、广东的张发奎和余汉谋等人都来了,南京这边何应钦、程潜、陈诚、顾祝同、冯玉祥等人悉数到场。中共代表周恩来、朱德、叶剑英也在座中。

从来没有这样齐过!

冯玉祥照样喊打,他也只能喊打,别的也拿不出什么。

龙云就不同了,他说:云南可出兵20万人。

话音刚落,刘湘站起身,说:战端一开,四川可出兵30万,壮丁500万,粮食千万石!

也有人提出疑问:今年开战,于我多有不利。若有希望,当在保证华北主权的情况下力争和平,等2年后军备初成再战不迟。

在一边列席会议的戴笠站起身,他先对蒋介石说:委员长——

蒋介石一摆手:雨农(戴笠的字)可以讲。

戴笠说:猪肥了,等的是过年挨刀。所以,等,是等不来和平的!

打仗光靠决心是不行的,还得靠另外两点:物和人。

军需署署长俞飞鹏(北京军需学校,浙江奉化人)向蒋介石报告:现在,步枪和机枪子弹5亿发,各种炮弹102万发,汽油300万加仑,弹药可支持半年,除了兵工部门自己建造的,主要是从德国、捷克、比利时三国进口。开战之初,国民政府陆军兵力有182个师、56个独立旅,包括步兵、骑兵、炮兵,180万人左右,但没预备役和后备役部队,陆军的战炮不多,空军的飞机更少,海军战力基本为零。

武器装备重要,军队数量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才。有句话说得好,路线定好了,人的因素就成了第一。到战争爆发时,蒋介石和他的国民政府培养和拢住了一大批文武人才。前面我们说了,有一批学者型和实业家型的官员,这只是一类。下面还有四类:

一是军队这边的,扳着手指头,我们数一数:何应钦、顾祝同、陈诚、程潜、刘峙、蒋鼎文、朱绍良、卫立煌、徐永昌、张治中、薛岳、杨杰、周至柔、桂永清、熊式辉、汤恩伯、范汉杰、罗卓英、胡宗南、俞济时、肖毅肃、王耀武、张灵甫、周志道、邱维达、李天霞、胡琏、孙立人、关麟征、郑洞国、杜聿明、宋希濂、邱清泉、廖耀湘、黄维、黄杰、彭善、方靖、方天、罗广文、李玉堂、李延年、李仙洲……从王耀武开始,基本上都是用在一线的,这就是冈村宁次口中所说的“黄埔系骨干”。

二是钱大钧、林蔚、陈布雷、戴笠、康泽、郑介民、贺衷寒这批人,这些人有个特点,不是来自蒋介石身边的委员长侍从室,就是来自军统什么的,大多数官职不高,但权力极大。

三是倚重的幕僚:早期有杨永泰,后来有戴季陶、张群、吴铁城。如果不把孔祥熙、宋子文放在实业家官员中,那么他们和党内人物陈立夫、陈果夫也可以归到这一类。

四是地方色彩浓厚或有反蒋前科但最后被蒋收过来的人物:比如李宗仁、白崇禧、阎锡山、唐生智、张发奎、余汉谋、卢汉、傅作义、孙连仲等人。冯玉祥当然也在其中。

实际上,那个时代的中国精英,有一半多已被网罗进来。

随后国民政府成立了战时大本营,蒋介石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之职行使统帅权,确定了与日作战的战略原则,也就是蒋百里的“持久消耗战”——“采取持久战略,以空间换取时间,逐次消耗敌人,以转变优劣形势,争取最后胜利”——并划分了5个战区。

第1战区在河北、山东北部,司令长官蒋介石兼着,辖宋哲元第1集团军、刘峙第2集团军、卫立煌第14集团军;第2战区在山西、察哈尔、绥远,司令长官当然是阎锡山,辖杨爱源第6集团军、傅作义第7集团军;第3战区在上海、江苏南部、浙江,司令长官冯玉祥,辖张发奎第8集团军、张治中第9集团军(后来又有刘建绪第10集团军、陈诚第15集团军、薛岳第19集团军、廖磊第21集团军);第4战区在福建、广东,司令长官由何应钦兼着,辖蒋鼎文第4集团军、余汉谋第12集团军;第5战区在山东南部、江苏北部,司令长官李宗仁(开始时为蒋兼任),辖韩复榘第3集团军、顾祝同(兼着第3战区副司令)第5集团军。

关于中国各战区,在抗战八年中是屡有变化。

1937年7月的最后一天,蒋介石在南京发表《告抗战全体将士书》,标志着中日战争的全面开始:“面对企图毁灭我民族生存之倭寇,决定以武力解决之……如有擅自退却者,必以汉奸论罪,必杀无赦。”在结尾,蒋说道:“将士们!现在时机到了,我们要大家齐心,努力杀贼,有进无退,来驱逐万恶的倭寇,复兴我们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