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本人的满洲梦(1926年12月~1936年12月) 张作霖之死

1926年,中华民国十五年,也是日本帝国大正十五年。

这一年圣诞之夜冷得出奇,东京的一些酒吧里,时髦青年过着西洋人的节日,但更多的市民躲在家里,茶余饭后,谈论着他们关心的事儿,比如满洲问题。

感觉有点怪,但日本人觉得一点也不怪。

满洲是中国的东北,跟日本有什么关系?他们认为有,而且关系大了。走在东京街头,你问一个小学生:知道满洲吗?他会告诉你:那是日本的生命线!

日本人的这种想法不是凭空吹来的。

1868年的明治维新让日本获得了一个连自己也没想到的机会。有时候,国运如人运,充满偶然性,一步走错,想追上来,不那么容易;反过来,就会跟变形金刚一样,身子一晃悠,就起来了。那个年代的日本,像个传说中的暴发户,一下子就成了。

与此同时,大海对面,清政府统治下的中国,却像接恋人雪片般的情书一样,被列强们的一个个不平等的单子包围着,每签下一个,身子就虚弱一次;又像落水的流浪汉,虽然拖了一根辫子,但不是救命的稻草!所以,当时的日本外务大臣井上馨在谈到中国时,已经是这种腔调:中国不足惧,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啦!

井上馨的师父是明治维新的“老前辈”“忧国志士”,“愤青”吉田松阴,所谓“日本放眼西方第一人”。当年,美国人佩里准将带着六七条军舰敲开日本的大门后,送给日本人一些“玩具”,除了一个超级火车模型外,还有电报机、望远镜什么的。一下子就把德川幕府统治下的日本人给震了。他们抱着“玩具”,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结果发现:只能送点优质大米给美国人。

那一代日本人,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受了刺激,所以后来开始嚷嚷“尊王攘夷”“富国强兵”,要向欧美看齐。吉田松阴呢,这哥们儿当时一度想偷渡到美国,想看看人家是怎么搞的,但没跑成,只好在乡下非法办班——松下村塾,在那儿议论时政,并一度计划刺杀幕府高官,搞到最后被人打死,不到30岁。

吉田这小子虽然年轻,想法却非常强大。他特别焦虑日本的命运,在欧美的舰炮下,一不留神就得跟中国一样了。但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还不忘打别人的主意,盘算着怎么对外侵略。他认为:一旦日本国力充实了,就该向海对面的大陆“发展”,让朝鲜进贡,进取满洲,占领台湾,征服整个中国,以至兵临印度!

吉田一定觉得命运不济,要不然,明治维新成功后,自己肯定会混个首相当当。因为他死后没多久,他的几个高徒就联合一些人搞掉了闭关锁国的幕府,拥着明治天皇搞起了维新。这些高徒,除井上馨外,还有“明治维新第一人”木户孝允、倒幕运动的军事统帅高杉晋作、日清甲午战争时的首相伊藤博文、“日本现代陆军之父”山县有朋!

只说这个山县,出身“倒幕”两大藩之一的长州藩[1],他搞了个理论:除本土主权线外,日本还该有条利益线。利益线就是“跟主权线的安全紧密相关的地方”。他认为,对日本来说,满洲是利益线最关键的一环,甚至可以说是生命线。作为一个岛国,他们没战略纵深,加上资源贫乏,经济依赖性强,一旦被卡了脖子,很快就上不来气儿了,所以得打对面大陆的主意。山县那一代军阀政客,差不多脑子里都有这么个想法。

这就是日本的“大陆政策”。

1937年初秋,京都第16师团的战船出现在天津大沽口海面,该师团第20联队士兵东史郎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昭和十二年九月十二日,船到达大沽海面……这下终于到达了中国。大陆!大陆!憧憬已久的大陆!……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啊!”

兴奋又贪婪的口气。

明治维新后,这个政策被推上政府轨道。明治诏书称其为“开万里波涛,布皇威于四方”。人们不怕一个疯子,也不担心一个按部就班的正常人,但日本人的扩张野心疯狂而严肃,这就很可怕了。

回到1926年的圣诞节。这天发生了件事儿:天皇死了。

在那个年代的日本,可以想象,这是个什么量级的新闻。

据说,日本的第一代统治者是天照大神的后裔神武天皇,他在公元前660年建立日本国,从此天皇万世一系,未曾断过血脉。但仔细琢磨,也有疑问:这位神武不是传说中的人物嘛,是否真的存在是一个大问题。别管这些了,先说死的这位天皇吧,是明治和昭和之间的大正。

大正天皇叫嘉仁,日本天皇只有名,没姓儿。嘉仁是明治天皇睦仁唯一活下来的儿子。1912年,打败了中、俄而让日本坐上强国“过山车”的明治天皇死了,当时很多日本人都哭了,他们是真动感情了。有人没耧住,自杀殉葬了,就是那个日俄战争中的风云人物、把士兵当肉弹往俄国人的高地上送的乃木希典。等大伙平静下来后,发现已经是大正时代了。

说起来有点遗憾,这位天皇的精神状态很糟,确切地说,患有一定程度的精神病。最著名的事件是:在一次召开国会时,他把诏书卷成圆筒当望远镜,瞄向自己的大臣……这确实叫人很无语。天皇在日本人心中是活神,而这位活神如此古怪,以至每次在重要场合,尤其是接见外国使节时,大臣们都很担心,不知道自己的陛下会干些什么。所以,一着急,他们就拥戴大正之子裕仁出任“摄政”处理国家机要了,这是1921年。

大正年代早期,日本内阁还是一种藩阀政治,由明治维新的功臣轮流掌权,新兴的资产阶级觉得这样一直下去不像话,就支持一些“粉”西方的政治家搞政党政治,那时候军部还比较收敛,“大正之春”就这么来了。

现在,这位天皇死了,皇宫里一阵忙活,首相若槻礼次郎带领大臣们簇拥着25岁的皇太子裕仁即了位,成为第124代天皇。

接下来的头等大事,不是给死去的天皇出殡,而是给新天皇取个年号。日本“有关部门”锁定“光文”二字。大正天皇是圣诞节死的,消息灵通的《东京日日新闻》[2]抢先发了号外,公布了新年号。内阁觉得很没面子,一点也不神秘了,没意思,你们不是报道了“光文”吗?就偏不用这个,最后选择的是备用年号:昭和。

日本天皇年号的用字,都取自中国古代的典籍。“昭和”二字出自《尚书》:“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日本天皇换岗前后,中国发生了大变化!

前一年春天,孙中山应冯玉祥之邀北上京城。武昌首义后,清王朝土崩瓦解,但随后十几年,大小军阀纷争不断,中国仍是一团糟。孙中山在北京病逝前,曾留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遗言。无论怎么个努力法,关键都是人才。对当时来说,最紧缺的自然是军事人才。而且,以前一次次失败的教训,也告诉孙中山:有支能抓在手里的军队多重要!所以,他去世前一年,也就是1924年,在广州建立了黄埔军校,后迁到南京,改名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对这个学校打造的人才,多年后,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有个评价,那个评价怎么说来着?先不急讲。

我们只说孙中山去世后不久,广州国民政府就成立了。1926年7月,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名义,开始了扫灭北洋军阀的统一战争。当时的国民政府施行的是“革命外交”,一扫各种不平等条约,一举一动都颇为给力,北伐军更是朝气蓬勃,在短时间内就驱逐了孙传芳、吴佩孚等巨阀,兵锋直指北洋世界最后的统治者:坐镇北京的张作霖。

张作霖有点紧张,心想别再被蒋介石收拾了。但叫他没想到的是,最后收拾他的人,不是从前面过来的蒋介石,而是站在身后的日本人。

在当年,日清甲午战争后,日本人不但从清政府那里讹了2亿两白银和台湾,还割走了辽东半岛,这让西洋人也看不过眼了,尤其是在远东有不少利益的俄国,于是俄国沙皇联合法、德进行干涉。当时日本虽发展神速,但还没强大到能跟这三大佬对抗的地步,只能恨恨地把到嘴的辽东再吐出来,但又敲了清政府3000万两白银。后来日本人发动日俄战争,原因之一就是报这一箭之仇。

对日本人来说,这是一次真正的豪赌,他们押上的不只是银子,还有整个民族的命运。因为他们面对的不再是步履蹒跚易推倒的中国清政府,而是被称为“欧洲宪兵”的俄罗斯帝国。如果输掉战争,30年来明治维新的努力将付诸东流,日本整个国家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如果赢了,他们将真正成为与欧美平起平坐的世界第一流强国。事实上,直到日俄战争前,欧美列强跟日本签订的不平等条约还没全废除。

所以在对马海峡的海上决战中,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东乡平八郎的旗舰升起“Z”字旗,旗语为“皇国兴废,在此一举,望全体将士奋勉努力”。这个崇拜中国明朝思想家、军事家王阳明的来自日本鹿儿岛的矮子,在参谋秋山真之的帮助下,最终竟完灭俄国舰队。如果说东乡指挥的海战——实际上是秋山的功劳——颇具技术含量的话,那么乃木希典等人指挥的陆战就乏味多了,只会用死尸填。但俄国人还真含糊了,他们发现:自己的对手已经彻底疯了。

根据日俄和约,俄国人把从清政府那里租来的旅顺、大连地区“转让”给日本,一起归日本的还有俄国人建的中东铁路长春到旅顺段,即南满铁路。日本把旅大地区改名“关东州”,并以护路保侨为名驻扎军队,这就是关东军。

很多日本人认为:无论在军事上,还是经济上,满洲都关系日本国运。跟俄国人开战,不但战死近十万将士,还把整个国家都赌上了,所以他们觉得自己在那片黑土地上怎么折腾都不过分。但话又说回来,这里到底不是日本的领土,大伙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所以到头来他们还得找个人给他们干事儿,几经筛选后,张作霖脱颖而出。

张作霖不是个老实人,因为他是个创业者。

张作霖依靠日本人的支持壮大了声势,成了末代军阀中的No.1。但张作霖毕竟是中国人,又是土匪出身,血性是可以的,后来对日本人的要求,就有点阳奉阴违了,先前答应的很多东西不兑现,比如日本移民问题、开矿问题、新建铁路问题,导致悬案越来越多。看上去,日本人把张作霖当作傀儡,实际上,是张作霖耍了日本人。日本人很不高兴,具体地说,是关东军很不高兴。

关东军司令部设在旅顺,常驻兵力有一个师团(日本国内师团轮流驻扎,平时每个师团12,000人左右,战时才超过20,000人),加上南满铁路沿线的独立守备队,总共也不到20,000人。关东军没直接跟张作霖翻脸,因为后者强有力地控制着三四十万军队。最关键的是,他们认为张作霖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

1928年,蒋介石率军北伐过山东时,日本人不干了,打着保护侨民的旗号,出兵挡着不让过,并暴虐济南。蒋总司令又气又恼,但又得罪不起日本人,只好绕道进军。

张作霖的奉军依旧大败。

日本人催张作霖赶紧撤回沈阳,他们担心:如果不回去,北伐军边打边冲,可能会危及关外。开始,张作霖不想走,他很想留下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拿了个条约——日本在满蒙新铺设铁路的条约,叫张作霖顺便签一下。

关于这个条约,日本人不是第一次叫张作霖签了。路权问题当然非常敏感,张作霖文化水平虽不高,但好歹也当了十几年大官,现在又是北洋系国家元首,当然知道个中厉害,于是就跟日本人顶牛,耍了日本人几次,比如只在条约上签个“阅”,或叫日本人跟地方政府去谈。由于老张既不签字,也不走人,搞得芳泽很不爽。这个芳泽,是后来日本首相犬养毅的女婿,在外交界也算资深人士了,但被张作霖搞得团团转,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作霖可以顶住日本人的压力,但他的军队却顶不住北伐军了。这回张作霖想:不行,我得回关外了。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时候,背后僵尸般地站起来一个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人不一样,想法也不同,很多日本人认为,跟张作霖的合作还可以继续,毕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另一些日本人认为,张作霖不听话,眼看又要崩盘,所以必须把他换了,打算解除奉军武装。还有个别日本人认为,光换了还不行,因为说到底张作霖有一套,手里攥着军队,强换的话,怎么换?不是不听话么,直接把他搞掉吧。

在张作霖身后立地而起的河本大作(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5期,兵库县人)就是这样想的。他觉得日俄战争后的二十多年,日本在满洲发展跟张没什么直接关系;本来想找个木偶,最后却找了块石头,现在必须搬掉这块石头,否则没准有一天会砸自己的脚。

河本还抱着一个想法:张作霖死后,奉军必定大乱,这时可以弄出个听话的傀儡,或由关东军直接占领,“满洲悬案”一举解决。

河本是当时的“非主流”。

河本出生在一个林场主的家庭,家里特别有钱,1928年时的身份是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是个叛逆人物,按他爹的本意,希望他将来继承自己的林场,河本对此一点也不感冒,一意孤行地考军校,最后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创办于明治维新后,学制三年,设步兵、骑兵、炮兵、工兵等科,是日本陆军将佐的摇篮。河本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5期学员,这是具有分水岭标志的一期,从此期到25期,出来的都是日本侵华的中坚分子。

河本上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又考进陆军大学深造。虽然都上过来了,但成绩不咋地,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成绩是第97名,在陆大的成绩是第24名,离军刀组(陆大前6名接受天皇御赐军刀)远了去了,但他却自命不凡,认为自己肩负着“伟大的使命”。

就这样,河本踌躇满志地来到中国。1926年,他出任关东军高级参谋。一上任,他就研究起张作霖。

张作霖和日本人这二十来年的合作,有点像一对情侣。

他们在日俄战争时结识,当时张作霖刚完成角色转换:从土匪、民团头领,变成被地方政府收编的马队管带。在那场战争中,脑子灵光的张作霖左右逢源,一点点壮大了实力。实际上,对选择张作霖,日本人犹豫过,但最后还是认了:好,就是你了。因为当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于是,双方开始了一段蜜月期。

这个时候,两边彼此需要,谈得挺好,搞得挺好,一切都挺好。但后来,日本人胃口越来越大,张作霖就开始不高兴了。日本人又发现:张作霖在跟别人打架时,开始吃亏,最后连家底儿都快保不住了,还有可能危及日本的利益。于是他们趁机提出更高的要求,张作霖烦了,破罐子破摔:我就这样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河本说:那就搞掉你。在河本的朋友中,有后来的日军第10师团长、香港总督矶谷廉介(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6期,兵库县人)。1928年春,河本在给这位老乡的信中提到:“(为了日本在满洲的利益)即使死上一两个张作霖又有何妨?万不应失此良机,我必须动手。”

张作霖作为北洋政府的最后一位执政者,从袁世凯以后的北洋系角度来看,相当于中国的国家元首。搞掉张作霖,相当于搞掉中国的最高执政者,即使日本人爱冒险,喜欢犯浑,在这个问题上也不得不三思。况且,当时的日本首相田中义一跟张作霖私交还不错,在“满洲木偶”的问题上,虽然对张作霖的一些做法不满,但还没到想要干掉他的地步,只是一度考虑过关东军提出的解除奉军武装的问题。

河本不管那一套,他是关东军参谋,原则上只对军部负责。至于军部怎么向政府交代,那是他们的事情。当然,即使如此,在动手前仍需说服他的司令官。

当时的关东军司令官叫村冈长太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5期,佐贺县人),在日本军界属于平庸分子。

一开始,村冈倾向于解除奉军的武装,找个人取代张作霖。为此,他想叫军部把驻朝鲜的日军派过来帮他。因为自己手下那点儿人,肯定搞不过张作霖。但这个想法落实得不顺当。正在他犯愁时,河本跑来说:呵呵,我有好办法。

村冈问:啥办法?

听河本一说,村冈就茫然了:是不是玩儿大了?

河本见领导犹疑,就详细地兜售自己的方案:您认为少量的关东军有实力可以解除庞大奉军的武装么?我们的对手是张作霖,如果他翻了脸,怎么办?如果仍一直拖下去,我们拖得起么?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不如直接搞掉张作霖。这样做,有个最大好处,您知道么?

村冈摇摇头。

河本说:最大的好处是叫奉军群龙无首。

村冈说:然后呢?

河本说:我们趁机收拾残局啊!最后达到向满洲移民、铺新铁路、开掘矿藏等目的,所有的悬案一并解决。你说这样好不好?

村冈基本上就是这样被忽悠的。

村冈虽然平庸,但却具有那个时代日本军人的共性:对蛮干没免疫力。后来我们才知道,昭和军阀搞的一系列谋略,最初的策划者,几乎都是佐级参谋,而河本只是一个开始。

村冈问河本:你有把握置张作霖于死地?

河本指向地图上南满铁路与京奉铁路交会点的皇姑屯,说:这里离沈阳只有几里地,我将于此置必死之阵!

按河本最初的计划,搞掉张作霖有两个选择:一是派特工到北京刺杀,嫁祸北伐军;二是在张作霖回沈阳的路上进行爆破。

河本放弃了第一种选择,因为搞起来不容易。而且在北京刺杀,还容易暴露身份。选择在张作霖回来的路上进行爆破,操作起来相对简单,但张作霖能不能死是个问题。

河本大伤脑筋,但他还是有办法的。通过关系,他从日本驻朝鲜军第20师团那里借来工兵爆破专家藤井贞寿(日本陆军士官学校35期,静冈县人)中尉。爆破点是前面说的皇姑屯,皇姑屯旁有个三孔铁路桥,东北军控制的京奉铁路在下面穿过,桥上则是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两条铁路呈“十”字交叉状。日军出入这里很平常,但张作霖要是死在这附近,日军也难脱干系,不过河本认为那不重要,只要推给北伐军就是了,至于别人信不信,是另外一个问题。

两个选择:一是把炸药埋在京奉铁路两边,二是放在三孔桥的桥梁上。藤井认真查看地形后,选择了后一个炸药安置方案。

一切就绪后,张作霖返回关外的日期就成了关键。

河本派心腹竹下义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3期,广岛县人)专程前往北京,跟张作霖的顾问土肥原贤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6期,冈山县人)碰头。此时土肥原正为张作霖不听话而郁闷,但他还是有风度的,没想过直接下手。竹下向他打听张作霖回东北的时间,问坐哪节车厢,这引起土肥原的警惕:你们要干什么?竹下瞒不住,只好如实相告。这实在吓了土肥原一跳,他没表示赞成,但也没阻止,从此他对河本另眼相看。

张作霖担心有意外,就坐汽车回去还是坐火车回去盘算了半天,在决定坐火车回去后,日期也是一变再变,但最后的情报还是被竹下拿到了,不过不是从土肥原那里拿到的,至于怎么拿到的意义不太大,总之他向河本请赏去了,如果这点事都办不成,那么他可以回广岛老家种地去了。

1928年6月4日凌晨5时23分,张作霖的专列从北京行至皇姑屯路段。前一天晚上,河本大作点了3名得力干将到皇姑屯设伏:

除藤井贞寿中尉外,还有沈阳独立守备队第4中队长东宫铁男(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7期,群马县人)大尉、沈阳独立守备队队副神田泰之助(日本陆军士官学校32期,山形县人)中尉。

按河本的分工,现场指挥和爆破由东宫大尉负责。河本为张作霖准备了多少东西呢?30大包烈性炸药。

张作霖是前一天晚上8点仓皇离开北京的,为了提防意外,他在专列前放了一辆压道车。张作霖本人待在第8节车厢。

黑暗中,火车的汽笛声划破夜空,驰向那个滴血的黎明。

河本布置得已经没法再细了。张作霖专列自从出了山海关,每过一站,河本就会收到沿线日方人员发来的情报。

皇姑屯那边,在三孔桥外200米,日本人设置了观测哨,东宫铁男紧张极了。他必须成功,否则就成了日本陆军的笑话。但如果成功了,他就成为一个传奇。笑话与传奇间,只有几秒钟的距离。因为起爆用电气机控制,也就是说,引爆时需要用电流计算时间,他必须掌握好:在张作霖的车厢经过三孔桥时按下按钮,早一秒也不行,晚一秒更不行。

日本人的精打细算,在这一刻起了作用。

后来当我们通过照片看那段历史时,发现三孔桥中间的那座花岗岩桥墩被彻底炸开了,桥上南满铁路的铁轨如柳条一样垂了下来,张作霖所在的车厢被炸得只剩下了一个底盘,两边的车厢板和上面的车顶已完全被炸飞了。由此可见日本人使用的炸药威力有多大,他们真是必夺张作霖之老命!说起来叫人难以置信,在爆炸的瞬间,神田泰之助拿相机拍下了照片。

张作霖从车厢里被炸飞,浑身鲜血地倒在铁路边,咽喉被撕开一个口子。当时从沈阳开来一队人马,是前来迎接的仪仗队,部下就把他塞进汽车里,狂奔至沈阳。老部下们都快急疯了,希望老天能保佑他们的大帅。在汽车上,张作霖虽然身负重伤,但神志很清醒,问谁干的。

部下回答:不是一般的手榴弹爆炸,除了日本人还能有谁?

张作霖说了一个“打”字,很快就昏了过去。

皇姑屯离沈阳近在咫尺,虽然到沈阳后进行了全力抢救,但这一世枭雄还是没能冲出河本布下的死亡阴影。

再说因兴奋和紧张而表情扭曲的东宫大尉,他因按下按钮而被历史定格。他亲眼看着张作霖所在的那节车厢被抛到空中。这个东宫没昙花一现,虽然他现在只是个大尉,后来也没当将军,但闹出的动静还不小,看看日本人送给他的外号就知道了:“满洲移民之父”。他就是这么一个货色。1937年冬天,在进攻南京的日军部队中,他的身影再次出现,此时已成为第114师团的一名大队长,但在杭州湾登陆后,小命被毙于向南京追击的途中。而当时在北京进行情报搜集的竹下义晴,跟东宫一样也参与了南京战,身份是第6师团第45联队长,在南京杀人最多的中队长田中军吉就是他的部下。

河本成了。

但有人说张作霖死于苏联人之手。据说解密档案证实了这一点,原因是张作霖一贯反苏,在南方的国民革命军北伐时,张作霖对苏联驻京大使馆、驻哈尔滨领事馆进行了查抄,还关了几家苏联人的商业机构,对拖欠苏联中东铁路局的巨额债款迟迟不还,还在中东铁路路权问题上跟苏联人较劲,所以苏联人的情报机构就把张干掉了,而嫁祸关东军。

但没人能解释为什么后来日本人承认了暗杀张作霖的密谋。唯一的解释是:苏联人有这个念头,但日本人先动手了。

这是真实的历史。

无论如何,日本人以及苏联人讨厌的张作霖死了。但奉军没乱,其子张学良迅速接班,稳定了军心。这一点他还是值得称道的。张作霖临死前,对部下说了个“打”字,但张学良没寻仇,东北处于一种平静中。能做到这一步,也挺不简单的,被炸上天的,可是自己的亲爹,这事搁谁谁都上火。但28岁的小张忍了。

关东军的参谋们有点急,骑虎难下啊。对他们来说,张学良就是那只老虎,老虎回头看了看身上的人,没咬。关东军只好下来。

张作霖死后第4天,国民革命军攻入北京。到1928年年底,张学良突然宣布东北易帜:五色旗变成青天白日旗,国民政府在形式上一下子统一了中国。

说实在的,如果没这一步,张学良的“忍”会大打成色。几年后他又忍了一次,但那一“忍”让他成了蠢人。同一件事,在不同的时候做,效果当然不一样。

日本人失算了,蒋介石也没想到。他没想到的是,张学良能如此轻易地归顺他。尽管在小张易帜这件事上,他这边也没闲着,做了不少工作,但小张如此迅速掉头,还是叫蒋狂喜了一阵子,于是亲切地称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张为“贤弟”。

张作霖被炸死后,日本政府大吃一惊,消息灵通的首相田中义一(旧日本陆军士官学校8期,山口县人)接到小道消息,说这事是关东军一个叫河本的参谋干的。在昭和天皇找田中问话时,后者神秘地透露了这一点。

天皇不高兴了,关东军这次也太自以为是了吧?!但一问责,军部不承认有这回事,并怒斥田中。陆军大臣白川义则(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期,爱媛县人)虽没承认张作霖之死是他部下干的,但也没说不是他部下干的。

田中以为,自己退役前是大将,还干过陆军大臣,应该可以在军部捞到面子,可惜没有。他只好再次进宫,又说这事可能不是关东军干的,是蒋介石派人干的。作为首相,一会儿一变,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于是天皇很烦他。天皇对张作霖的死很恼怒,觉得关东军干起事来太儿戏,所以在张作霖死后一个月,白川先下台了。田中呢,也没脸见人了,郁闷了一段时间,也辞职了事,很快就一命呜呼。

直到田中辞职后,司令官村冈长太郎才被调离关东军。因为陆军一直压着这事。1929年5月,村冈辞职前2个月,河本大作被勒令退出现役。看似很轻的惩罚,但在日本陆军看来,算重了,不叫在“皇军”队伍里待着了,那还了得?退役后,河本成了满洲铁路株式会社的理事,成了个做买卖的。但他还不老实,九一八事变时,按“后起之秀”们的说法,“河本前辈”在资金和勇气上给了他们不少支持。

“皇姑屯事件”后,日本陆军的很多人认为河本了不起。一句话:这小子有两下子!

但东北易帜、张学良倒向国民政府后,包括军部的一些人开始觉得河本干了蠢事。很简单,后来的事不仅没按河本的设想发展,还冲相反的方向去了。或者说,张学良正在是否投奔蒋介石的怀抱这件事上徘徊时,河本飞起一脚,把小张踹了过去。所以一些人评论河本时,只有一字:猪!

骂归骂,但“河本前辈”的“决断力”还是受到很多日本军人的欣赏。如果留意,你会发现:后来很多日本人的妄为,都从河本那里找到了灵感。

但河本本人还是挺尴尬的。

他不愿意承认失败,所以他忧郁了。忧郁的河本在被勒令退出现役前,推荐了在陆军士官学校比自己晚一届的板垣征四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6期,岩手县人)继任关东军高级参谋一职。

日本军界有这种传统:前一任离职后,有资格推荐继任者。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被推荐的这个人,还就真会走到这个职位上。

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河本和板垣两个人虽然不同级,但关系还不错,板垣当时在学校里以胆大著称,经常打架,一天到晚鼻青脸肿的。河本相中了师弟的胆量,如果把自己的位子给这个人,将来他也许能干出什么事来。

此时司令官村冈还没离任,他不太好意思拒绝河本推荐的人选。因为在“皇姑屯事件”上,给人的印象是河本一人所为,他这个司令官被忽略了,这让他有点不快,但又觉得庆幸,原因不言而喻。

就这样,板垣从天津赶往旅顺。而“皇姑屯事件”爆发后4个月,日本陆军中的怪才石原莞尔(日本陆军士官学校21期,山形县人),就已经入主关东军主任参谋一职了。